吴海燕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5)
心理原型对隐性词义的阐释作用
吴海燕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5)
不同语言概念对应的词可能具有不同的隐性词义,相关对比研究也屡见不鲜,但目前对造成不同隐含义的原因揭示略显不足。运用心理原型模式对隐性词义进行阐释,并以汉英“红/red ”为例说明,面对同一概念,不同民族或有各自的心理原型。民族心理原型与词语最初使用的情境紧密相连且具有综合性特征,这为理解和解释隐性词义提供另一思路。
心理原型;隐性词义;情境;综合
关于词的隐含义,存在不同的所指。苏宝荣认为词义有两重性,即具有“词直接指识”的“所指义”和“词内部蕴藏的”的“隐含义”[1],苏氏的“隐含义”所指实为词的同源义。如“禯”指衣,“醲”指酒,“浓”指露,“秾”指花木,各词词义虽不相同,但都隐含有“多(厚)”的深层义。苏瑞对显性义和隐含义的区分,则是以英国语义学家利奇的七种意义划分为依据的。他把词“理性意义”之外的内涵意义、社会意义、情感意义、反映意义、搭配意义等都归为词的隐性含义,隐含意义同样具有交际职能,且决定着交际质量的好坏[2]。比如中西方对“狗”的内涵意义有不同的理解,中国人大都认为狗低贱,而西方则把 dog看作是人类的朋友;再如,“同志”一词的具体内涵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变化等等,这些都是从词的理性意义无法推知的,属于词的隐性意义。本文采取苏瑞对隐性义的界定展开讨论。
理性意义其实就是我们平时所指的概念意义(或指称意义),一般说来,日常概念是各民族共通的,较少因文化不同而有差异,而隐含意义却因民族不同而具有不同的情感内涵、感情色彩和搭配习惯。语言中大部分的词拥有比概念意义丰富得多的隐含意义,母语者常对此习焉不察,而对于第二语言学习者来说,由于不了解词的隐含义,他们对同一个词往往不能达到与母语者同样的理解程度。
翻译家傅雷曾说,以甲国文字传达乙国文字所包含的那些特征,“必须像伯乐相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得其内而忘其外”[3]。外在的语音形式、语法规则、概念义是容易学的,难的是内在隐含义的掌握。在语言习得中,我们可以把隐含意义也看作一种理解目的语所必备的语感,母语者之所以对本族语言的语感要比非母语者准确得多,不仅仅是因为其熟练掌握本族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更重要的是特定的社会语境为他们习得隐性词义提供了可能。
显性义和隐性义的划分为词典编纂和语言教学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参照系,提醒我们在语言研究和教学过程中应最大限度地避免隐性义的遗漏和损失。为了更好地理解和学习隐性词义,本文提出“心理原型”模式,以期为隐性义的阐释提供一种可能的思路。
“原型”是认知语言学的重要概念之一。西方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对很多日常概念做了一系列深入的定量研究,证实人类认知中“原型”的存在。认知语言学认为,原型是范畴中最好、最典型的成员,是人们对客观世界进行范畴化的认知参照。比如,根据Roch的研究,“鸟”范畴的建构就是围绕着原型“知更鸟”和“麻雀”来进行的,因为这二者具有更多的与同类其他成员的共有属性,并具有更少的与相邻类别成员共有的属性[4]。不仅概念范畴、动作范畴和事件范畴都可以找到原型,原型理论为词义的形成提供了一种解释思路。比如“煮饭”一词,在中国南方和北方一些地区人们的心理认知上就有不同的概念原型。在南方人看来,“煮饭”是米和水大致同比例置于火上,最后水分全被米吸收的过程;而北方人把上述过程叫“蒸饭”,北方人认为的“煮饭”则是水必须远远多过米,最后米被熬成稀粥的过程。可见,南方人的“饭”的原型是“干饭”,北方人的“饭”的原型要更宽泛,干稀皆可为“饭”。
原型理论实质上关注的是概念指称义的形成和理解,对于理解隐含义就无能为力了。我们设想,词语产生之初的运用除了最主要的概念主体外,还应该包括一系列的复杂情境,甚至还伴随着一些比较模糊的心理活动,也许是词语最初的使用情境影响了词隐含意义的形成。因此,参照认知语言学的“原型”术语,我们提出“心理原型”的概念。“心理原型”是历时形成的本族人对某个概念的共同心理呈现。“原型”突出的是认知上“概念主体”的显著性;“心理原型”强调的是词语使用最初情境中与概念意义相关的诸多因素,在语言使用者心理上产生的综合印象,它一方面承认词义有显著的原型,另一方面也重视参与者、工具、场合、气氛等这些背景因素对词义的作用。图1为“原型”和“心理原型”理解模式图示比较。
图1 “原型”和“心理原型”模式图示比较
认知上的“原型”和“心理原型”的外部表现都是语言中的“词”,但这两个概念是有显著区别的。“心理原型”尤其强调词语的最初使用情境,而非一般的语言使用环境。每个词都是历时产生的,因此也各有其自己的心理原型。简单说,心理原型就是词的原始使用情境投射到社会全体成员心理上的全部印象,包括概念义和隐含义两大部分;其中概念义只是整个语境中的一个特殊部分(或主要部分),因此仍用这个概念来指称整个事件。
以叶蜚声、徐通锵提到的“谢幕”这个词为例[5]。《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是:演出闭幕后观众鼓掌时间,演员站在台前向观众敬礼,答谢观众的盛意。在这个定义里面,“演出、闭幕、观众、鼓掌、演员、台前、敬礼、答谢、盛意”九个词各自概括了好多内容[5],这些因素合起来就是“谢幕”在语言使用者认知上的心理原型,而“谢幕”这个词舍去许多细节,只抓住“谢”和“幕”两点来表达整个概念,控制这个词所代表的热烈、感谢之隐含意义。这个例子并不十分恰切,因为没有突出“谢幕”这个词产生时的原始语用环境,以上九个词的心理原型也不全面。心理原型是历时积淀形成的,必然要打上古代的文化历史乃至风土人情的烙印。
对于历史不那么悠久的词,其心理原型比较好探求,比如“拍马屁”有“恭维奉承”之义,这可以追溯该词最初使用的语境:元朝时,马在一般蒙古族百姓人家中是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用以解决行路、运输等问题,牧民们常以养得骏马为荣,人们牵马相遇时,常以拍对方马的屁股并夸以“好马”来博得马主人的欢心。在此概念中,动作、语言及交际目的、交际效果等因素就构成了人们对“拍马屁”一词的心理原型,被母语者作为一个整体储存在大脑中,形成了对这个词的全部印象。但是对于上古甚至更早的词,其最早使用的情景究竟是怎样的,不容易在现有的文献中找到。但是不管怎样,母语者对本族语词的“心理原型”是有着高度的心理认同的,虽然可能无法用语言全部表述出来,而且这种心理认同会影响着语词引申义的发展方向。我们会发现不同语言中的一些词,在本义概念上基本对应,在引申义却差别很大。比如英语的“bitter”基本是用来描述令人讨厌的、具有消极意义的不利的感觉,“bitter experience”是“惨痛的教训”,“bitter truth”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等;而中国人普遍对“苦”不像英语国家的人那么反感,有“良药苦口”、“埋头苦干”的用法,这说明汉语“苦”的心理原型中肯定有某种“益于人”的效果因素,但其心理原型的全部要素,需要找到其大多数的使用环境(或语境)来进一步判定。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操不同语言的人对同一个概念的心理原型实际是有细微差别的,但在本义上不易察觉,词义引申则扩大了这种差异,语词在隐含义上的差异由此显现出来。
我们还需对“心理原型”与“理想化认知模式”进行对比。莱考夫的“理想化认知模式”(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s)也有概念范畴只是认知模式的一个成分的看法。他认为“语义涉及各种相关领域的复杂认知域,包括反映时空、实体的物质属性领域,还包括人的心理状态,文化建制、社会制度等领域”,“理想化认知模式”就是从这些认知域中抽象构建出来的。比如对于“单身汉”的理想化认知模式是:每个人都是异性恋、婚姻是一夫一妻制的、人们大致到达哪个年龄就该结婚、并与同一结婚对象保持婚姻关系、结了婚的男人赡养照顾妻儿等等[6]。可见,在“理想化认知模式”中,概念义之外的其他成分指的是特定社会文化环境对一个概念的理想化理解,这和“心理原型”包含的其他成分不同。心理原型强调语境的综合性和原初性对词义形成和引申的影响,这是理想化认知模式不涉及的。
中国人和西方人在颜色词“红”上有不同的感情联想。红色是中国人喜欢的色彩,却是许多西方国家人们所厌恶的。在汉语中,“红脸关公”象征着忠贞、耿直,“红墙、红尘”象征着“富贵、繁华”,红色更是表达喜庆、成功、吉利场合所不能缺少的色彩;在英语中,红色使人联想到残杀和暴力、血腥和复仇,含“红”的词语多数含贬义。对于“红”在中西方文化中的不同隐含义,可试用“心理原型”分析。
“红色”在任何语言中都可以用来描述鲜血的颜色,而且从事理上看,红色在大自然中最自然、最普遍的认知原型可能就是“血”,尤其是在人类染料业和纺织业尚未产生之前。汉语“红”和英语“red”所具有的隐含义差异很可能与“血”在不同文化中的最初使用语境有关。古代中国是以农耕为主的社会,先民为求风调雨顺特别重视祭祀活动,这在古书中多有记载。其中有一项祭祀为“衅”,即“血祭”,杀牲畜然后把血涂于器物缝隙中来表达对神的敬意。血因能维持人和动物的生命,被古人视为神奇之物,以血为贡物表达对神灵的归顺之意。杀牲的场面固然也血腥,但其目的是为祈祷平安顺利,有很强的信仰倾向和仪式感。这样包含诸多元素的祭祀活动情境共同构成了汉人对“血、红”语义的认知感受,营造庄严、神圣、吉利的情感氛围。古代英国是以游牧为主的社会,虽然也会以战利品为祭祀品,但无“血祭”的传统,血多见于对猎物的追杀或者族群之间的争斗,其先民对红色血腥暴力的联想更为突出。在西班牙的斗牛运动中,斗牛士都拿着红色的布块激发公牛愤怒冲撞,消耗公牛的体能,再伺机把牛杀死,是红色在天然属性上就象征着危险的旁证。因此英语中产生的与“红”有关的词语大多带有危险、暴力、恼怒的隐含义,如red revenge指血腥复仇,red battle指血战,red flag表示危险。
中国传统文化在婚礼、典礼仪式等场合偏爱使用“红色”,喻以吉祥、如意、喜庆之意,就与有红色属性的血在上古的常用场合赋予汉族先民对“红”的心理原型有关,这种心理和独特理解会像基因一样往下传递,而外语者由于缺乏目的语文化的依托,对词语的理解只能是母语与目的语概念义的对应,不容易产生和母语者一样的心理联想,跨文化交际的障碍由此形成。
心理原型的分析表明,词语最初的使用情境带给人的心理感受常影响了词隐含义的不同,当然心理原型也会随着时代或社会的发展而变化,不断补充新要素,引起词义隐性义的改变。如按照国际惯例,英美人在迎接外宾时,也会铺设红地毯,似乎与汉族在隆重场合使用红色做装饰品不谋而合。但“红地毯”惯例表达的是对来宾的热情欢迎和尊重,中国人婚礼或节庆使用红则代表着喜庆和吉利。从心理原型角度看,应寻找在西方文化中使用红地毯的最早语境来解释这种殊途同归的现象。不过心理原型只为词义尤其是隐含义的解释提供了一个思路,并不能解决所有隐含义的解释问题,因为意义除了按照心理原型提供的线索产生外,还存在一些偶然性。挖掘词语最早出现时的使用环境,还是个比较模糊的提法;对于心理原型这样一个模糊集,以何种方式去探求才是科学的,是值得进一步去思考的问题。
[1] 苏宝荣.词的表层“所指义”与深层“隐含义”[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2)∶52-57.
[2] 苏瑞.隐性义素[J].古汉语研究,1995(3)∶89-94.
[3] 傅敏编.傅雷谈翻译[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 2005∶3.
[4] 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1∶61-62.
[5] 叶蜚声、徐通锵.语言学纲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7.
[6] 张敏.认知语言学与汉语名词短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校对:宋春淑)
A Discussion of Psychological Prototype’s Role in Interpreting the Hidden Meanings
WU Hai-yan
(School of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It’s well known that Words in different languages have different hidden meanings, but the underlying causes of the differences are less mentioned befor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use the Psychological Prototype model to interpret the hidden meaning, then the article uses "hong/ red" as an example, attested that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have their own mental prototype,and the prototype and the national psychological situation closely linked to the initial use of words and with comprehensive features, the psychological prototype for the understanding to hidden meaning provide useful ideas.
psychological prototype; hidden meanings; context; comprehensive features
2010-12-08
吴海燕(1979-),女,河北石家庄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H032
A
1009-9115(2011)03-0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