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嘶
“20年后,他们会想到兄弟的‘新人口论’的”
□马嘶
1950年代前期我负笈燕园之时,北京大学校长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资深经济学家马寅初先生。那时,马校长已是七十多岁高龄了,全校师生都尊敬地称他为“马老”。而他,每次上台讲话时总是习惯地说 “兄弟今年72岁了”,同学们听了都相视而笑。
马老除了担任北京大学校长,还以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和经济学家的身份,参与中央人民政府财经方面的一些咨询和决策工作。由于担任国家的许多重要工作,因而马老在学校师生大会上讲话不是很多的,每学期不过二三次。他每次讲话时,一走上主席台,会场便沸腾起来,掌声如汹涌澎湃的海潮,许多人站起来欢呼,还有人站在凳子上,高高举起帽子摇晃,甚至把帽子扔到空中,再落下来接在手上。总之,这一切都是对马校长的热烈欢迎与爱戴的表现。
马老讲话从不拿讲稿,他总是即兴地侃侃而谈,但又讲得很生动,很有条理,有着严谨的逻辑性。他援引经济上的一些重要数据,总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熟悉得如数家珍,准确无误。讲话时,他的情绪热烈,有激情;有时又讲得很睿智,很幽默,常常引发出听者的阵阵笑声。他的每次讲话都不长,似乎人们还没有听够,他便鞠躬下台。
1953年,我国进行了第一次全国范围的人口普查。1954年11月1日,国家统计局发布了关于全国人口调查登记结果的公报。公报说,全国人口总数为6亿193万8035人,并且估计中国人口大约每年增加1200万,增长率为20‰。马老以一个资深经济学家的眼光,敏感地意识到,中国人口增长过快是一个事关国计民生的重大问趣。他对这个问题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并且把人口问题作为自己的研究重点。
1957年4月下旬,那时我已是北大中文系四年级学生,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那一天,大餐厅东墙上贴出一张惹人注目的大字海报,那是马老邀请全校师生听他演讲的一张公开请柬。海报是这样写的:
本人将于4月27日下午在大膳厅做关于“新人口论”的讲演,特恭请全校师生届时前来助兴。
马寅初
这种由演讲者自己张贴请柬邀请听众,而不是由学校发通知召集报告会的举动,在当时还是一件新鲜事,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那一天,大餐厅里坐满了人,厅里坐不下,餐厅外面也坐着好多听讲的人,都是看到海报后主动来听的。马老这一次的讲话与往日不同,他带来了一些讲稿和材料,这无异于一次规模最大的讲课。他情绪激昂,兴致勃勃地讲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理论和关于人口的论述,又讲了许多生动的事例,那都是他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深入农村调查得来的材料。
他说,我们只要研究一下中国人口的增长情况,就会感到人口问题十分严峻。过去一直说我国人口是4亿7千万,1953年人口普查,才知道已经超过了6亿,现在又过了4年,人口至少又增加了5000万,如以净增加率2%来计算,15年后将达到8亿,50年后将达到16亿。如以净增加率3%计算,15年后将达到9亿3000万,50年后将达到26亿。到那时候中国的人口将超过今天世界人口的总和,这人口问题便成了我们的致命伤。他提出,中国不仅要控制人口的数量,还要提高人口的质量。他建议国家要定期进行人口普查,制定人口政策;要节制生育,控制人口增长;要提倡晚婚、避孕,实行计划生育。他还提出了一对夫妇生两个子女的主张。他说,对人口发展不进行控制,就会出问题。
马老的讲话在听众中引起很大反响,他的讲话不断被掌声淹没、打断。在整个讲话中,马老的高度政治责任感、历史使命感和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
马老演讲两天后,4月29日的《北京日报》便发表了《马寅初在北京大学谈我国人口问题》的消息。4月30日,《北京大学校刊》也发表了《马老在全校大会上谈人口问题》的报道。后来,马老对他的讲稿又做了认真的加工修改,补充了别人提出的一些意见,写了完整的《新人口论》一文,作为书面发言稿,提交给不久以后召开的一届人大四次会议。1957年7月5日,《人民日报》第11版以整版篇幅发表了马寅初的《新人口论》。这便是6月间他在一届人大四次会议上的书面发言和提案。
然而,当《人民日报》发表《新人口论》之时,马老煞费苦心、建立在调查研究和科学分析基础之上、被许多有识之士所赞赏的观点,却突然遭到了不应有的非议和批判,马老也从此遭遇了厄运。此时,我已经从北大毕业,到外地工作,不断从报纸上看到批判马老的“新人口论”和“团团转”经济理论的消息,也时常听到来自北大的消息,那都是尚在学校的学友们告知的。在康生的策划指挥下,北大开展了对马老的“新人口论”和“团团转”经济理论的大批判运动,大字报都贴到了他的办公室和宿舍,甚至贴到了他的汽车上。有的大字报是这样写的:“马老,你是哪一个‘马’家?马克思一家还是马尔萨斯一家?”在重重的压力下,马老被迫辞去北京大学校长之职,那是1960年的1月。从1951年6月1日马老来北大任校长到他离开北大,差不多是10年时间。从此,在北大校园里,再也看不见这位受人尊崇敬仰的长者的踪迹了。
后来听北大学友说,在离开北大之前,马老在一次大会上讲话说:“兄弟是不怕泼冷水的,我天天在洗冷水浴。说兄弟是马克思一家也好,马尔萨斯一家也好,马寅初一家也好,20年后,政治家们会遇到棘手的问题,会感到困难,他们会想到兄弟的‘新人口论’,他们会后悔的。”
马老的话不幸言中,过了还不到20年,人口问题便成为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计划生育作为一项基本国策被固定下来。难怪人们沉痛地说:“错批了一个马寅初,中国多了几亿人口。”
(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