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钧
一
沿着青藏线格拉沿线行进,一路视野都很宽阔,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当然也找不见一丁点婆娑的树影。除了蜿蜒的公路和新近修成的青藏铁路,除了沿途峻拔伟岸的高架桥,接受信号、输送电流的铁塔,除了像箭镞一样斜插在公路铁路旁解决冻土融沉问题的散热棒之外,在这片天苍苍野茫茫的区域,人为的东西会日渐稀少。闯入视野的,就是逶迤连绵的昆仑山,时而晴朗时而昏暗的荒野,散布的湖泊和有幸碰见的藏羚羊、藏野驴,还有无边无际在视野里低垂下来的云天。由风、雪、云、电酝酿出的大自然的寂静和暴戾,成了这里亘古不变的剧情。人似乎在这样一个浩茫广袤的所在里,缩小成明代小品文大家张岱《湖心亭看雪》里所描绘的:“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一路上,我们可以见到的房屋确实少之又少。唯其如此,如果要在沿途寻找什么养路工区、兵站、护路人员的驻地,要比在大都市里寻找某个单位容易百倍、千倍。因为在偌大的荒山野地里,养路工区、兵站、护路营区都会显得十分惹眼,何况我们还了解到一个更显眼的视觉参照物——五星红旗。此前,我们问到护路营区的所在时,给我们答复的人这样介绍:在公路旁百十米不到的地方,只要是插着旗杆飘着红旗的院子,就是养路、护路的营区。
我们从铁路段工区那里了解到一个信息:青藏铁路建成以后,沿线专门设立了看护铁路的人员。这究竟是一群怎样的人呢?
我们的汽车从109青藏公路上拐下去,碾过一片砂石地,停在一处敞开着的院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门右首的一块黄铜门匾,上面用藏汉文印着“青藏铁路安多段塘岗营区”。敞开的栅栏式蓝色铁门上,饰有代表藏文化符号的褐色时轮和雄狮。院落的正中央用赭红色大块瓷砖镶嵌的水泥方墩,固定着直指苍穹的金属旗杆。一目了然的藏式屋檐,陡然间让这个十来间平顶房组成的院子既显得庄严、神圣,又显现出居家度日的几多温馨。为了阻挡高海拔地带隔三岔五光顾的凛冽寒风,正面的一排房屋前特意用一溜玻璃窗做了一个防护的隔断,形成一条透明的、形同温棚的走廊。
进去只见走廊两边紧挨着窗台的铁支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护路专用的黑色头盔、警棍和盾牌。通往宿舍区的过道墙壁上,是这个营区学习、生活、工作的图片展板:有领导视察、慰问、检查工作的,有队员们利用空闲、休息日到附近人来人往的集镇上和学校课堂上宣传铁路安全常识的,有他们训练、开展文体活动的。最让^难忘的图片是他们护路巡查的图片,尽管没有一张他们清晰的近景图片,全都是远景中的背影和侧身。从图像透视的角度看,他们只是蓝天、雪野映照下的铁路边上一个个微小而模糊的背影和侧身。可从我们瞬间涌动的情感波澜里,衬托着悠长铁路线和高原极地辽阔背景的他们孤单、渺小的身影所发散出的气息,却是沉默又崇高的。我们急迫地想立马见到这群让人肃然起敬的人,可是询问了好半天也没有一声回应。
寻访未遇,多少令人有些扫兴。
可话说回来,在青藏线上,如果你要采访养路工人或者护路人员,绝大多数情况下很难在住宿的工区或营区里见到。在繁华都市里,人们常常可以听到或看到这么一则有关城市生活的广告:如果我不在咖啡馆,我就在去往咖啡馆的路上。而对于这群以守护青藏铁路为天职的人来说,不在铁路上,就在去往铁路值守点的路上、在需要处理问题的路段上。
二
几天后再访塘岗营区的时候,我们恰好碰到了刚刚从值守点上换班回来的六七个小伙子。他们全都是清一色的藏族青年,各个被高原上的太阳晒得脸色黧黑。他们异常热情而又略带腼腆地把我们一行招呼进一间宿舍。宿舍里生着火的铁皮烤箱,顿时让大家暖和起来。钢制的双层床上,橄榄绿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恍惚中仿佛我们走进的是一座军营。
“你是这里的头头吧?”我们开着玩笑询问在这群小伙子中间个头长得最魁梧、帅气的—个小伙子。
“我们护路队的队长叫巴桑次仁,这会儿正在铁路上忙。我是这里的教官尼玛次仁。”我们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迷彩服左胸口的部位上印着“青藏铁路安多段专职护路队员尼玛次仁”。
“你长得多像费翔啊!”尼玛次仁微笑着略微低了一下头,脸色因为夸奖而骤然泛起一圈潮红。
经过攀谈,这个位于通天河畔和雁石坪之间的塘岗营区,开始在我们的脑海里变得具体起来、立体起来。
护路队是伴随着青藏铁路的贯通而出现的。也可以说,一条铁路的诞生,不仅给这片寂静的山野平添了一道现代化的风景线,而且让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牧人,开始逐渐拥有了一种新的生活天地、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命运。
尼玛次仁说,由他们33个人组成的护路队,管护着26公里长的铁路。沿途百姓因为多数以放牧为生,牛羊上道的情况时有发生。也正因为如此,护路队的职责就是保证铁路运行的畅通无阻,保证铁路周围的牲畜不要闯入铁路沿线拉起的铁丝围栏和水泥方柱围栏,随时紧盯着野牦牛或棕熊不要撞坏了防护围栏。平时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到人口较多的集镇和学校,向铁路沿线群众发放《铁路安全常识》、《道口事故案例选编》宣传单,对中小学生进行法制教育和爱路护路教育。护路员、铁路、沿途动物的命运在这样一个全新的环境里被紧密联系在一起。
他们中的大多数队员来自唐古拉山脚下属于西藏北部的安多县,他本人就是安多人。還有一部分是来自附近的青海藏族人。
尼玛次仁说他以前在西藏林芝的野战部队53旅当兵,2008年退伍后在地方上买了辆车跑起了出租。跑了一阵后,这个从部队里出来的小伙子有些不适应起来,整天跑来跑去,不能按时吃饭不说,睡觉也没在部队时睡得那么香甜,早出晚归还要让家里的父母牵肠挂肚。偶然在街上听说政法委招聘护路人员,他就报了名。“当一名护路队员说起来多么让人羡慕啊!”
他说,来护路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这个特殊而重要的岗位有着严格、规范的条件,比如文化程度必须在初中以上,年龄在19到37岁之间,身高1.60米以上,身体健康。“我轻松通过了各项审查,成了一名护路队员。有了这份正式的工作,一个月还可以挣到2000元的工资,那种高兴我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你想想,我过去跑出租,一天挣多少心里根本没底,现在我能挣一份踏踏实实的工资。周围的人问起来我现在干什么,我会很骄傲地回答:看护世界上最高的铁路!”
对护路队员进行半军事化管理,成为青藏铁路塘岗营区的一项首要任务。因为刚开始组建的护路队的队员全是从牧区招来的,为此,尼玛次仁协助队长巴桑次仁,对队员进行了集中训练。在掌握了
一些基本的军事训练科目后,他还对每个队员手把手地进行传教。当过兵的平措多吉就像兄长一样,亲自给大家示范怎么整装等,并要求做好每天的清洁卫生。平措多吉按照军人的要求来训练队员,让队员具备时刻应对突发事件的素质,使整个队伍成为一个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的坚强集体。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几个月的耐心训练,队员们终于进入了半军事化训练状态,一改以前那种散漫、自由的状态。一支着装统一、穿戴整洁、纪律严明的护路队出现在青藏铁路安多段铁路线上。
一位把防寒服套在迷彩服上的小伙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模样长得跟非洲人似的。他也是和指导员尼玛次仁一样来自安多县。不过在没有到护路队之前,他是一名藏北草原上的牧民,和家人每天以畜牧、放牧为生,终日和牦牛群为伴。四年前,他放下放牧的鞭子,穿上护路队统一的迷彩服,成为了一名青藏铁路线上神圣的护路队员。他说:“本来也想着到外面去打工,听说这里护路队要人,就报名参加了。我现在是国家的人了,三险一金也有了!”说话间充满了自豪。提及他的工作,他说之前从来没有跟大伙一起工作的集體生活体验。尽管在执行护卫任务的时候,自己也像以前放牧时经常一个人呆着,但放牧时随意多了,可以踢踢石子,甩甩抛尔石,累了还可以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当护路队员却要时刻值守在指定的地方,时刻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最让我兴奋的事情就是看着铁牦牛拉着旅客和货物从我眼前经过。我每次看到从车窗上向我打招呼的旅客,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来上一个指导员教的标准的立正姿势,还会敬个军礼,目送火车一点一点远去,直到剩下空空的两排铁轨,”他接着说:“那一时刻,我都会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自豪感,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这跟我放牧时的感受太不一样了!”
三
我们在路上就听人说过,青藏铁路线上护路队的吃苦劲头是一般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因为他们都是当地人,对高海拔严酷环境的适应能力远远胜过内地的任何一名汉族人。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的吃苦劲头和忍耐力,也远非一般人可比。尽管整个护路队分成了两个昼夜轮流倒换的班组,但每人每天值守12个小时,每人巡逻、看护2公里的路程,日子长了,新鲜劲头一过,对一个正处在精力旺盛阶段的年轻人来说,如果不是靠着一种特殊而坚韧的责任心,这绝对是一种身心的折磨。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护路队员为此发过牢骚。他们太热爱这份工作了,人人都为自己能在世界海拔最高的铁路上守护感到无比的自豪。在与铁路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铁路早已变得和草原上的牛羊般亲切,2公里路段上有多少根铁轨、多少个铆钉,护路队员们闭着眼睛都可以数得一清二楚。
正因为这样,每当在值守时遇到大雪,队员们也仍是裹一条被子暂时躲到就近的涵洞或桥下。冻得实在忍不住了,他们就裹着被子在地上不断地跺跺脚、搓搓手。遇上让人无法睁眼、无法喘气的沙尘暴,他们只是暂时背过身去,等待风暴的消停。这时候队友送来的饭——滚烫的酥油茶早已经连同暖壶冻成了冰坨子。而骑着摩托车巡护归来的队友,往往僵硬在车上动弹不得,冻得手脚麻木。即便如此艰难,铁路通车四年多来,没有一个队员因此而擅离职守。
这群质朴、吃苦的护路队员的内心里,都有一个沉甸甸的心灵砝码。这个砝码凝固着这样的内涵:“铁路安全高于一切,护路责任重于泰山。”
为了它,他们不惮于大雪纷飞的冬季,不惮于日晒雨淋的夏日。他们就像水泥轨枕一样默默承载着两条铁轨,承载着整个青藏铁路的畅通无阻和安全。
2009年的一天,来自安多县扎仁增村的31岁护路队队员赤增晚上去值班,发现摩托车油箱里油不多了就去加油站加油。在去值守岗亭的路上,突然被一辆赶夜路的运货大卡车大灯照射过来的光亮照花了眼睛,撞到了迎面开来的大卡车上……当队员们把赤增送到最近的雁石坪医院时,赤增还有活气。医院简单处理后,建议送往条件更好的安多医院。就在送往安多医院的路上,赤增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他朝夕相处的护路队,离开了他相守相伴的铁路。
直到现在,护路队员们一提起这个话头,都会很快收敛起刚刚还嬉笑的面容,沉浸在对队友的无限缅怀之中。
尽管摆在他们面前的困难一个接着一个,但他们在相互的激励中,早已把33个人拧成一股比牛毛绳还要坚韧的绳子。
随着铁路的开通,护路队的工作条件也在不断改善之中。往返于塘岗营区两座小岗亭之间的,不再是双脚。
2008年3月8日,护路队开始配发了摩托车,中午饭都可以通过摩托车送来。目前塘岗营区已经有了13辆摩托车,同时还配发了简易帐篷,大大方便了队员们的出行和巡查。每个队员一年两次休假,每次可休14天。
他们平时和周围驻扎的兵站官兵保持着亲人般的情谊。
兵站的官兵看到他们的营地没电,就主动帮他们拉上电。塘岗营区周边只有一户牧民,每年过年护路队的队员都要送去慰问品,并向牧民宣讲不要让牛羊跑到铁路上去,不要让牛羊顶撞开铁路边上的围栏。几年来,“有困难找护路队员”已为当地百姓所谙熟。相互之间的帮助,相互之间的支撑,就这样在这片人烟稀少的地方,以极为淳朴的方式彼此回馈着亲人般的情谊。
平时训练的时候,尼玛次仁都会把在部队里学来的功夫——擒拿格斗的招式和军歌教给大伙,以至于在这片原本寂静的高原,时常会传出嘹亮的歌声、雄壮的练兵口令、有力的呐喊声。
尼玛次仁还告诉我们一桩趣事。在看护铁路的时候,他们有时候还要驱赶停在铁轨上的苍鹰。我们说一路上看到比城市里见到的身形要庞大许多的乌鸦,成群成群地落在荒地上、铁路上,这要驱赶起来可能十分麻烦,尼玛次仁使劲摇着头说:“你们正好说错了,这里的乌鸦太聪明了,火车开来的时候你看着铁轨上落着一溜,可是快靠近的时候它们就一哄而起,飞跑了。可是苍鹰就不会躲。”我们开玩笑说:“可能它还把自己当作飞禽里的王,不屑理会闯入自己领地的庞然大物。”
我们就在一阵说笑中和护路队员告别。尼玛次仁在营区门前集合了一下队伍,齐刷刷地向我们正在发动的越野车立正、敬礼。在他们的身后,是营区中央高高的旗杆,是旗杆上飘展的五星红旗。衬托着蓝天,那五星红旗的颜色越加鲜艳。我们知道,转眼间进入冬季,队员们就会迎着飘飞的雪花,值守在铁路旁。那雪野中移动的身影,比任何一件雕塑还要生动地呈现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