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烨
三岁之前的孩子一般是不记事的,但三岁之前的故事却可以像口述历史那样,从父母长辈的口中流传下来,只要你用心听。何况,还有发黄的老照片呢。
作者是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王岷源、张祥保之子,曾居住于中老胡同32号内5号。
父亲王岷源是四川人,他在重庆上过私塾,后来又到成都上过大学预科。为找工作的需要,他还学过英文,也从此产生了对英国文学的爱好。1930年,他同时报考了北大和清华。因为他从没有系统地学过数学,人学考试的数学成绩只有几分(百分制),但另外两个科目中文和英文成绩都很高,几乎是满分。要求三个科目成绩都及格的北大没收他,但只看三科总成绩的清华却录取了他。父亲如愿以偿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清华这种不拘一格培养年轻人的做法还成全了其他一些没有数学天分的人,比如他的学长钱钟书,考取清华时的数学成绩也只是十几分。
父亲在清华外文系曾师从吴宓,毕业后又考入清华研究院,此后又通过考试得到了一个庚款留学美国学习语言学(Philology)的机会。为此,他还要先在国内培训一年,此时他的两位导师是赵元任先生和罗常培先生。1938年,父亲从香港乘船到达美国,在耶鲁大学先用两年时间学习庚款限定的语言学,课程包括语言史、拉丁文、古英文、法文和俄文等语言课程。两年之后,他又用省下来的钱继续学习他所喜爱的文学。后来父亲又到哈佛大学工作过几年。其间他在清华的导师赵元任也来到美国,先后在耶鲁和哈佛教书。父亲和其他一些中国留学生如周一良等经常出入赵家,他还曾参与赵元任主持的一部汉英词典的编撰工作。太平洋战争结束后,在美国生活了八年半的父亲准备回国。赵元任把他推荐给时任北大校长胡适和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结果父亲接受了北大的聘任。于1947年初到北大西语系任教。他开的两门课是语言学和乔叟。那时北大还在北平城里沙滩大街。像其他单身教授一样,父亲在红楼里分得一间房间,安顿下来。那时红楼的一二层是教室,三四层原来用做教室的房间成了单身教员的宿舍。
父亲到北大前不久,母亲也来到北大。母亲张祥保生长在上海,从小在她的叔祖(张元济)家长大。她一直受教会学校的西式教育,先是圣玛利亚中学,接着是圣约翰大学。那时上海被日本占领,这两所教会学校的校舍被日军征用,她在中学和大学的几年中,都是在南京路大陆商场的仓库里上课。母亲原来想学的专业是物理学,但因为抗战期间学校的条件简陋,无法开出理科必须的实验课,母亲就选学主科经济,副科数学。毕业后她曾在中西女中教书。在此期间,刚从美国回来就任北大校长的胡适曾来看望过母亲的叔祖,也见到母亲,知道她在教会中学和大学受过良好的教育。此后叔祖在给胡适的信中提到母亲希望到北平工作的心愿。不久母亲就接到胡校长的聘书,请她到隶属于北大文学院的西语系任“讲员”(当时是一个介于助教和讲师之间的职称,后来与讲师合并)。有意思的是,母亲的初衷是学理科,大学的专业是经济和数学,结果却毕生从事英语教学。这当然得益于她在中学和大学里受到的英语训练。那里大多数课程都用英文课本并用英语教授,大学时期她又选修过文学写作等英文专业的课程。母亲从此离开上海老家,来到北平生活。
母亲到北大后曾几次到胡适家看望他,按辈分称他为“太老伯”,几乎每次在胡家都见到那里的满堂宾客,胡太太总是在和毛子水、钱思亮太太等打麻将。胡适有时托母亲给她的叔祖带话,让他少管商务印书馆的具体事物,多管大政。还曾邀请她到他家里暂住,但母亲听从叔祖的意见谢绝了。后来她住进北大女生和女教工的宿舍“灰楼”,与父亲所住的“红楼”遥遥相对,中间隔着著名的民主广场。从那时起父母成为同事,两人共同在北大西语系教了两辈子书。
说起学生坐牢,父亲自己也曾亲历过,那是30年代父亲在清华当学生的时候。与他同宿舍的学生是个中共地下党员,父亲自己也曾翻译过一篇文章,其中对蒋介石政府颇有非议,因此被捕,后来被校长梅贻琦出面保出监狱。多年后的“文革”期间,与其他坐过国民党大牢的人的命运一样,父亲也戴过“叛徒”的帽子。那时他的另一顶帽子是“特务”,因为“二战”期间他曾参与赵元任先生在哈佛主办的一个中文班,向即将前往中国参加抗日的美国士兵教授中文。
“文革”后期,周恩来总理接见回国访问的赵元任先生,父亲和其他当年参与此事的人私下議论,“大特务头子被接见了,小特务也该解放了”。此是后话。
二
父母初次结识是在他们系里的一次茶会上,那是他们的同事、严复的孙女严倚云召集的。他们于1948~8月10日结婚。婚礼在王府井的欧美同学会举行,男女方证婚人分别是胡适和毛彦文。胡适知道父亲是四川重庆人,就送了一本《华阴国志》作为结婚贺礼。这是一本叙述古代巴蜀地区历史地理的古书(从远古至东晋永和三年止),刻于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后来母亲捐赠给国家图书馆保存。父母和这两位证婚人的照片就贴在家里一本老相册的首页正中。当时毛彦文住在西郊香山的双清别墅,在那里经营她去世多年的丈夫熊希龄留下的香山慈幼院。母亲与毛彦文相识是因为她的叔祖和熊希龄同年考中进士,互称“同年”,因此母亲按辈分称毛彦文为“太年伯母”。毛彦文当时曾向联合国救济总署(UNRRA)申请到资助慈幼院的经费,母亲曾帮她处理与UNRRA的往来账目和英文信件。父母的蜜月在毛彦文的双清别墅度过。照片本里结婚照后面有好几张记录下他们在香山的蜜月的黑白照片,其中他们倚着白石栏杆,眺望远山。那时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仅在短短几个月之后,他们的这两位证婚人就将永别大陆远走美国和台湾,双清别墅就会易主,成为毛泽东进中南海之前的驻地。
不久母亲怀上了我,开始定期去位于王府井的协和医院做产前检查,母亲的医生是林巧稚。有一天在协和医院,林大夫告诉母亲说:“你们北大的胡校长走了。”那时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北平,国民政府通知社会知名人士和著名知识分子撤离北平,各大学校长都面临或走或留的选择。北大胡校长和清华梅校长都乘飞机去了南京,不久又分别去了美国,协和医院李宗恩院长选择了留下(1957年却成了“右派”)。这是1948年12月,从此胡适再未踏上中国大陆,也再没见过留在北京的儿子胡思杜。当时国共各占南北半壁河山,母亲担心如果出现南北分治的局面,将会和上海家人长久分离,曾有回上海的想法。后来她的叔祖托付北上与中共和谈的颜惠卿带信给她,让她不要离开北平。
胡校长走后,位于东厂胡同里宽敞的校长府邸空了出来。因为时局动乱,汤用彤先生让胡思杜请人来暂住,也可以帮助照看一下那里
的房舍。胡思杜就找到我父母和其他一家人搬进胡适的府邸。但住在这里总不是长久之計,而且不久后我就要出生,红楼里的那间宿舍太小容不下三口之家了,父母开始找房子。恰巧母亲听系主任朱光潜先生的太太说,他们住的中老胡同32号内有人刚刚搬走,让我父母去申请那里空出来的房子。此后不久,他们就搬进了那里的一间东耳房,门牌是5号。这里有饭厅客厅兼书房,有睡房,后面有厨房厕所和一间小屋子。和红楼上的单身宿舍相比,这里方便多了。
三
中老胡同在景山东街东侧,胡同里的32号是一个很大的院落,据说当年曾被光绪皇帝的妃子瑾妃给娘家买下,因为这里紧邻景山、故宫,瑾妃在皇宫之内可以和老母遥相张望。几十年后,世事变迁,32号变成了北大教工宿舍。因为东面紧邻北大红楼,学校里很多资深教授们都住在这里,有好几个系主任和名教授。与他们相比,父母还是年纪轻资历浅的小字辈,能住进这个离学校近而且生活便利的院落,很是幸运。不久后的7月,我就在协和医院出生,由林巧稚大夫接生。母子在协和住了几天,就回到中老胡同32号——我的第一个家,从此之后十几年就一直生活在教授们的圈子里了。
我出生那年的9月,母亲的叔祖张元济(我叫“太公”)应新政权之邀,从上海来北平参加新政治协商会议,住在东交民巷里的六国饭店。这其间父母亲曾多次去看望他,也在那里几次遇见同去看望他的中共领导人。一次,他们去那里看到周恩来从太公的房间出来;另一次,他们在太公房间里见到陈云,听他讲长征时路过少数民族区与当地头领歃血为盟的故事。还有一次母亲在六国饭店的楼梯上巧遇多年没见的龚澎,十多年前她曾在上海圣玛利亚中学教过历史,母亲是她班上的学生。母亲还记得当年的一天龚澎向她的学生们告别,说有事要离开上海,后来知道她此后就去了延安。太公在北平期间,毛泽东曾请他一起游览天坛,谈话之中还曾询问起太公在戊戌变法期间觐见光绪皇帝的旧事。
太公在北平期间有一次来到中老胡同我家,母亲请他给出生不久的我取名字。因为窗前的藤萝架遮蔽了阳光,当时屋里显得阴暗,太公就给我取名为“烨”。长大识字以后,我查了字典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是“火光很盛的样子”。这个很有寓意却又生僻的字日后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从上幼儿园开始,我的名字就不断被别人念错,有人叫成“华”,有人叫成“辉”。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习惯了。
后来太公见了我的周岁照片,曾赐诗一首:昨见烨周岁影片双眼奕奕有神似非凡相甚盼其能副余所期也因口占一绝赐之。
烨烨双眸岩下电,
才看孤失锡嘉名。
试周知否提戈印,
定卜他年宅相成。
母亲曾把一张我乱画过的纸附在给太公的信里,结果太公回信说我写的是天书,他看不懂。后来母亲把我稍大后写的字寄给太公看,他把个别写得稍好的用红笔圈了以示鼓励。太公长寿,活了九十多岁。
1949年2月3日,解放军进入北平城。解放之初,大学教授们还颇受新政权的重视。父亲和其他一些教授们曾收到过林彪、罗荣桓、叶剑英等中共高层领导人发来的请帖,请他们去和新政府的官员见面吃饭。那时新政府的外交部刚刚成立,很多刚从部队转业来外交部人员急需提高外语水平。父母和他们的一个同事袁家骅收到外交部的聘书,请他们到外交部开英文夜校,此后每周几个晚上他们就坐上人力车到当时位于东单外交部街的外交部上课。母亲还记得进入一间大房间时,看到里面黑压压地坐满了人,等着她来上课。那时物价浮动,外交部给他们的报酬都是折合成小米来计算的。母亲还保存着当时“中央人民政府外交部”的工资单,给她“三月份车马费小米三百斤,折合人民币三十一万六千五百元整”。
解放军进城之后不久,胡校长的儿子胡思杜就搬出了他父亲在东厂胡同的校长府邸,住进中老胡同32号院内一间小屋。听说我的出生,他曾送给父母一瓶酒以示祝贺。因为房屋变小,他父亲的藏书和家具无处存放,结果书被北大图书馆收走,家具就陆续送给了熟人朋友,其中的两个有玻璃门的书柜就送给了我的父母,从此一直放在我家。直到五十年后,知识分子不再需要改造,胡适也不再反动的时候,北大开始征集前校长胡适用过的物品,母亲把这两个书柜捐赠给校史馆。想来有些滑稽,这两件我父母用了一辈子的家具,却成了供奉在校史馆内纪念前校长的文物。听母亲说,搬来中老胡同后不久胡思杜又被调到“革大”(即革命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学习改造,他后来去唐山工作,1957年被划为“右派”后自杀了。
因为家里刚刚增加了一口人,那本老相册的照片数量就很快多起来了,结婚照和蜜月照之后,相册的前几页贴满了1寸大小的照片。照片里那个无知无识更不记事婴儿,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中老胡同年龄最小的成员。因为父母是32号的小字辈,又带来一个新生婴儿,自然得到邻居们、特别是好几位热心教授太太的格外关照。隔壁的孙伯母,后院的朱伯母常来我家,教母亲如何带孩子,如何给婴儿洗澡。因为我过敏,全身发痒,西院的江伯母就来传授她处置自己孩子过敏的经验。前院的贺伯母见到母亲就关心地询问我的情况,前院的陈伯母也有时抱着自己几岁大的儿子来串门。同院的孩子们都比我大,少则几岁,多则十几岁。听母亲说,院子里的一个半大孩子有时到我家来,把我借出来放在小推车里在院子里推着玩,玩完再“完璧归赵”还给母亲。
搬出北大的灰楼红楼,住进位于古都中心的中老胡同,父母开始体验到北京四合院的生活。除了和同住一个大院的十几户教授人家往来之外,还感受到大门外胡同里北京的市井气息。中老胡同里常能听到各色吆喝叫卖声。有人收破烂,什么破旧东西都能卖几个钱,包括剪下来的头发;有人叫卖刚从天津火车运来的海鲜,每次卖海鲜的来了,住在前院离大门最近的贺伯母就通知大家去买。几十年后,母亲还记得当年听到的“花生半空多给”的叫卖声,夜深之后仍隐约传来,倍显凄凉。
1952年“院系调整”之后,燕京大学不复存在,北大搬进西郊燕京大学的校园,父母和中老胡同里大多数北大教授们也都搬离了32号。父母带着我住进燕园外新建成的中关园教师宿舍,我记得隆隆作响的压路机在修路,还有工人来家里安装纱门。那年我3岁,开始记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