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齐姆·希克梅特(1902.1.20~1963.4.3),土耳其著名诗人,社会活动家。因从事社会进步活动和激进的写作,多次入狱,前后加起来有17年之久。1951年以“叛国罪”,被开除土耳其国籍。2009年,土耳其政府废除了关于开除希克梅特土耳其国籍的决定。
希克梅特是土耳其自由诗体的第一位拓耕者。他的作品思想鲜明,有强烈的感染力,在土耳其现代诗歌史上独树一帜。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戏剧和小说,并多次获奖。他的作品被翻译成数十种文字,许多诗被谱了曲。
有些事情,我不曾知道是我所爱
希克梅特·纳
那是1962年3月28日,我临窗坐在从布拉格开往柏林的列车上,夜幕降临。
我不曾知道,我喜欢,夜幕像一只疲倦的鸟儿降落在湿雾弥漫的平原上。
我不愿意,把夜幕的降临比作一只疲倦的鸟儿。
我不曾知道我热爱土地,有谁没耕作过会爱上它呢?
我不曾耕作过,这大概是我单向的柏拉图之恋。
还有,我一直挚爱着江河。无论它们静止不动,如此的蜿蜒,环绕着丘陵,欧洲的丘陵都冠以别墅与城堡,
还是伸展到一望无际。
我知道你不可能在同一条河流里,甚至洗一次澡。
我知道河水将带来新的、你永远也看不见的光明;
我知道我们的生命略微比马的长些,但要比乌鸦的短;
我知道这个问题困扰了以前的人,也将困扰着后来的人;
我知道这一切已经说过一千遍 ,但在我以后,还会有人重提。
我不知道我曾热爱天空,
阴或晴,蓝色苍穹,安德烈在伯罗地诺仰视过的。
在监狱里我把两卷《战争与和平》翻译成土耳其语。
我听到的声音,不是来自蓝色的苍穹,而是院子里,看守又在打人。
我不知道我曾喜爱树木。
在莫斯科附近的帕瑞地卡诺,光秃秃的山毛榉,给我带来冬季的高贵与谦逊。
山毛榉在俄罗斯就像杨树在土耳其。
“伊兹密尔的杨树,落叶……他们管我叫 ‘飞刀’……情人像小树……我把雄伟的庄园吹上天”。
1920年,在厄尔加兹,我把绣花的亚麻手帕绑在松树枝上,祈求好运。
我从来不知我爱马路,即便是沥青马路。
薇拉在方向盘后面,我们从莫斯科驶往靠克特贝勒的克里米亚,从前土耳其的高克特皮伊犁。
我们两人封闭在盒子里,世界流经两侧,遥远而静谧。
生活里,我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这么近。
土匪在我博卢和杰瑞迪之间的红色公路上,拦住我,
当时我18岁,除了我的生命,车里没有任何东西,他们可以拿走。
而十八岁的我们对生命毫不吝啬。
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写过:蹚过黑暗、泥泞的街道,我去看皮影戏,拉马赞之夜,纸灯笼引路。
这事也许不曾发生过,也许我在某处读过,一位八岁男童,去看皮影戏,在伊斯坦布尔拉马赞的晚上,握着祖父的手,
他的祖父戴着土耳其毡帽,穿着毛皮大衣,貂皮领子,仆人手里提着灯笼。
我不能克制自己的喜悦。
不知何故,鲜花浮现在脑海中——罂粟花、仙人掌、黄水仙。
在伊斯坦布尔卡地可夷的黄水仙花园里,我吻了马里卡,她的呼吸新鲜如杏仁。
当时我十七岁,我的心摇荡得触摸到了天。
我不知道我喜欢花,在监狱里,朋友送给我三朵红色康乃馨。
我正好想到了星星,我也一样地热爱星星,无论是躺在地板上仰望,还是从它们身边飞过。
我有些问题,要问宇航员:
星星是不是大得多?
是不是它们看起来像巨大的宝石镶在黑色的天鹅绒上,还是橙色上点缀着杏黄?
你是否为靠近星星而感到自豪?
我在奥科内克杂志上,看到些宇宙的彩色照片。现在,同志们,不必烦恼,我们要说无法形容,或是抽象,但它们中的某些看起来像绘画一样,惊人的生动和形象。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看着它们,它们是我们无止境的欲望要抓握的东西。
看到它们,我甚至想到死,而且一点不觉得悲伤。
我从来不知道我爱宇宙。
雪花在我的眼前闪烁,有沉重的、粘湿的、稳固的, 还有干燥旋转着的
我不知道我喜欢雪。
我从来不知道我爱太阳,即使像现在这样西下,镶嵌着樱桃红色。
在伊斯坦布尔它有时也嵌入明信卡的颜色,但你不能把它漆成这样。
我不知道我爱大海,除亚速海,或说我不知道有多么的爱。
我不知道我爱云彩,不管我在其下还是其上,不管它像白色的巨人还是毛茸茸的野兽。
月光,最虚伪、最慵懒、最小资,它击中了我,我喜欢。
我不知道我喜欢雨,不管它们是弥漫的网, 还是飞溅到玻璃之上的水滴。
我的心离开我,纠结在网内,或被困在雨滴之中,启程,到未知的国度,我不知道我爱雨。
但为什么当我临窗坐在从布拉格开往柏林的列车上,突然发现所有这些激情。
是不是因为我点燃第六根烟,而仅一支就可能结果我?
是不是因为我极度地思念着莫斯科的那个人?
她的头发麦秸一样金黄,睫毛湛蓝。
火车跌入漆黑夜晚,我从来不知道我喜欢漆黑的夜。
发动机飞溅出火花,我不知道我爱火花。
我不知道我喜欢这么多东西,我不得不等到六十岁才发现。
当我临窗坐在从布拉格开往柏林的列车上,看着眼前的世界消失,仿佛没有回程。
1962年4月19日 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