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淼散文诗八章

2011-11-24 23:06徐成淼
散文诗世界 2011年1期

徐成淼

徐成淼散文诗八章

徐成淼

隐形舞伴

是什么力量托举她如此轻盈地畅舞于人世?

灯光骤然亮起来的时候,她的绝世之美,令今晚鸦雀无声。

天幕是黑的,只有顶灯和追光,镀亮了她的脸庞和精确的身姿。广袖临风,长裙曳地,她一身缟素,只有胸衣鲜红,上有鳞片如繁星闪烁。

她打开了她的躯体,像一张拉开的弓。箭在弦上,引而不发。一只手突然向前伸出,食指如镞,指向浓黑中不可知的前方。而又倏忽转身,以一个闪电的造型,亮相在追光的圆心。长发自额头泻下,青丝抖动,如雄狮的长鬣。瀑布轰鸣,群山以切分音响应着青春的疼痛。

少女曲身向前,俯首于灯光的边沿。猛一直身,长发掠地,把光柱搅成登峰造极的动乱。

牵引,推送,托举。白莲花。失重,如宇航者在太空行走。

黑衣人就在这一刻突然显身。他早就隐身于舞女身侧,导引着她进退浮沉。天幕包裹着她的幽怨,那眼神孤独而充满魅惑。黑衣人只用指尖轻触她的肩臂,如有神助,她听从他的意旨,跃起于无物之阵,在黑色的舞台上划出一道典型的黄金分割。

黑衣人黑衣黑裤黑靴,黑色的头盔和眼罩,全身隐蔽于灯光之外的一片虚空。以似有若无的身影,做舞女坚强的护卫,做她的翻版和另一个存在。黑衣人单腿跪地,向她发出史前不可破译的手语。少女于是訇然陶醉,迷乱在他无边的诱惑和谵妄里。

然后她轻身而起,缓缓飘升,回转,俯仰。如若无骨,轻盈似一片落叶,在空气中兀自盘旋。抗拒地心引力,她渐入佳境,轻扬于无极之处。一束激光亮起,在她的身旁颤动,光斑变幻,如传说中的狐媚撒豆成兵。

灯光逐渐转暗,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候,黑衣人已悄然隐去。天空如此苍凉,舞女无力抵御这谜样的结局,终于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

广 场

广场在取景框之内,远处是天际线,勾画出歌剧院和博物馆的剪影。

喷泉直冲云霄的愿望总是难以实现,跌落的刹那,它哗然一声浩叹。

阳光照着婴儿稚气的小脸,童车的扶手上,是一双苍老的手。

父亲早就走出了镜头,而妈妈在千里之外。

口号和旗帜,仍在梦中飘摇,重影模糊而又清晰。

广场的一角,那张长椅的椅背表情暧昧。一双修长的腿,红白两色的捆鞋带的鞋。

在她的背后,乐队正在为鸽群伴奏。长号和鼓,还有响板和沙球。

乐声中,你驻足于喷泉之侧。

水雾随风而至,你偏一偏头,快门就在这时响起。那浅浅的笑容,比短剑还要锐利。

鸽哨从一栋楼传到另一栋楼,在窗帷的后面,有一双迷惘的眼泪光一闪。

图腾柱的阴影底下,台阶,恋人。他和她的那些呢喃,没有人能够听见。

画肖像画的画家已经睡着了,阳光落在他的画架上,那里有一幅未完成的少女的头像。她长长的睫毛,像花蕊一样伸向不可知的远处。

微风掠过,邻街的一株法国梧桐抖了一下。一枚金黄的落叶,从街角飘摇而至,落到了池水的中央。

柳 树

柳树一无所有,除了那直立的树干挺立着。刈去所有的枝蔓,心无旁骛,只一直向上,直到耗尽最后的力量,然后停止在必须停止的高处。

它纷披的长发,在风中飘摇。在更高的地方,有云在游走。

翘首远望,目光越过天涯海角,而亲爱者的身影,仍无从寻觅。

它把眼泪咽进内心,层层包裹,那秘密无人知晓。所有能表达的爱都已经表达殆尽,只有那密封的哀愁坚硬如石。

柳树把朴素而细小的花儿挂在云空,随风飘落,成了构图中堪称优美的背景。悲痛浓缩了,留下的是蒸馏之后的故事,绵长而相互缠绕。

晚照中,柳树一动不动。时间静止了,而风还在继续。

在陆地的尽头,海浪依旧咆哮着。而那头鹿,它没有回头。

失 题

暴雨狂风,喧嚣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蹂躏山崖和峡谷,泥层崩陷,森林整座坍塌;蔓草滑落,水土流失殆尽,血肉一层层剥离。

彻底的荒凉,惊走山鹰,惊走候鸟;野兔和猎豹自岩穴蹿出,恐惧地疾速离去。

暮色坚硬如铁,尘埃自山脊飞升,复又坠落,积淀为一代又一代化石。

山之骨骸裸露,任风化切割,雕镂、斫凿、镌刻,松散与柔弱随流光而去。几万年白昼酷热冥夜严寒,塑它铁石心肠,岿然矗立起浓黑如漆的清癯。

地火于深渊无声地炙烤,烧炼它瘦削的魂;浮云掠过头顶,衬出一帧帧活的剪影:神女、书童、望夫不至的怨妇……一个个不死的幽灵!

于是,我酝酿着史前的梦:洪水再度涌来,地震与火山,抹平所有的危崖和奇石,抹平所有千姿百态的石林。泥泞泛起,彻底埋葬厄运。在劫后之葳蕤上,将是又一度蔓草和藤萝,杂花生树,灌木和乔木,苔藓和地衣,以及黑色林莽中警觉的猎豹和昆虫!……

小 草

值得惊异的并不是它的险峻而是那难以言喻的苍老。

那石壁上的每一条褶皱每一处裂痕和那些深深的缝隙,都留着岁月攀援时趟出的沉重足迹。山风吹干了最后一抹丰润,就连泪液亦已蒸发得荡然无存。生命只是一具躯壳,深渊轻响着世纪前的回声。

就在这样的绝壁上,镶嵌着一片颤动的生命——一株野草从石隙中探出身来,向晴空、峡谷和山风宣称着它生存的欢喜。

绿色浸润着它多汁的青春,秀发轻扬,抚拂着石崖,妩媚沿着叶脉流动。

是一位小情人蜷卧于长者的肩头吗?还是老人在永恒的睡眠中做了一个短暂的情梦?——记忆一霎时复活,青春突然照亮了浑沌的夜空?抑或原就是那不甘的魂魄,有意显身为一抹娇绿,召唤那在痛苦中老去的另一个精灵?……

鱼 刺

鱼身上有刺,我们没有。

鱼的刺长在肉里,是真正的肉中刺。不像刺猬,刺长在皮肉之外;也不像蜜蜂,刺,是它防身的武器。

鱼的刺是为了支撑它的肌肉。有了刺,鱼的肌体才有张力和弹性,才能在江河湖海里快乐地嬉水,自由地翔泳。

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水里,能游得像一条鱼那么欢快。哪怕是小河沟中一条不知名的小鱼儿,也灵活得像闪电;一有动静,眨眼就不见了。更不用说大海中的鲨鱼、箭鱼、金枪鱼,它们乘风破浪,勇往直前,无可阻挡!

我们却视刺为敌,我们把肉中刺和眼中钉相提并论。我们把身上的刺一一拔去,留下的,是一色的软弱和中庸。结果是只好从水中出来,声称回头是岸。从此只能在河边踯躅,还得时时提防着,别弄湿了脚上的鞋。

鱼的刺,是它生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刺提高了它肌肉的强度,加强了弹力和韧性。使它在水中能活动自如,沉浮,进退,迂回,疾驰。刺,是鱼体内的齿轮、链条和弹簧,是它每一个动作的加速器。

刺这种软骨,其实很硬,硬到可以和滔天巨浪抗衡。在大江大河里,在海流洋流中,鱼一往无前,又能灵活地华丽转身。狂涛压顶,怒潮卷地,都不能叫鱼屈服;急流险滩,洪波浊浪,鱼都能逆流而上。在强大而威势的水面前,鱼,它从不低头。

对于鱼,无论是深潭跌水,还是旋涡飞瀑,都不是险阻,而是一展风采的精彩舞台。生命,因为有刺而分外强壮。纵身一跃,就跳过了龙门!

我们却视水为畏途,生怕遇上灭顶之灾。我们把洪水视为猛兽,时时警告自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用石块和黏泥筑起堤坝,把水死死地堵在版图之外。而一旦决堤,洪流汹涌而至,我们只能抱头鼠窜。那些跑得慢的,被激流席卷而去,拼命地在水中挣扎。下沉之前,还不忘紧紧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已经完全忘记,在水中,我们也曾像鱼儿一样自由欢畅。许多许多个世纪之前,我们也是水中之物,水,曾是孕育我们的子宫和产床。

鱼为人感到羞愧,总想把刺重新植入人的体内,却屡不成功。

为此,鱼,它死不瞑目!

寻 求

风寻求落叶落叶寻求泥土泥土寻求根。

云寻求雨雨寻求河流河流寻求大海寻求天空。

阳光寻求花朵花朵寻求蜂蝶蜂蝶耽于果实的梦。

婴儿寻求催眠曲乳房祈望吸吮白发的外婆幻想皱纹以外的人生。

诗人寻求哭泣和欢笑智者寻求黑暗寻求阴影背后的光明。

旅人召唤炉火游子追随迷津情侣寻求颤栗的探索和磨折。

泪液寻求眼眶热血寻求脉搏创伤寻求深深的瘢痕。

街道寻求宽松服大厦寻求基石脚手架寻求汗湿的喘息和胼胝。

旗寻求火焰火焰寻求冰川冰川在寻求中痛苦地解冻。

钟声响了,它憧憬旷野憧憬死海与深谷。

岩苦恋着鹰鹰渴求高树渴求带血的肉骨。

化石寻求蔚蓝寻求机遇寻求时间与空间寻求失落了的记忆。

生命寻求死亡死亡寻求复活寻求涅槃之后耀目的辉煌!

生命白皮书

岁月流驶于倾斜的时区,夜还在作最后的反刍。默默地咀嚼着一行行残缺的象形文字,断碑被晓雾浸润,记忆中交织着褪色的瘢痕。

龟甲、竹简和绢帛,拓印远古的风雨;生命从混沌中苏醒,开始编写新的白皮书……

脸色依然苍白,熬红的眼窝里写着昨夜的骚动;能流的血都已经流尽,浪漫的字迹收缩为干枯的甲骨文。

成串的句号集体逃亡,那些该插图的地方开着凌乱的天窗。整段整段的空缺,裸露着惨白的版图。

在颠倒了的页码中间,不协和的音符记录着不协和的命运;尚未校对的目录,牵出了时断时续的延长音。

挣扎着把它举过头顶——

封面一片空白,书名

隐匿于

无声的封底……

2010年11月26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