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蛮之地与生命哲学——评王青伟长篇小说《村庄秘史》

■李鼎荣

南蛮之地与生命哲学
——评王青伟长篇小说《村庄秘史》

■李鼎荣

从地域角度看，王青伟的长篇小说《村庄秘史》写的是南蛮之地。书中的老湾是南蛮之地的老湾，红湾是南蛮之地的红湾。甚至，书中的诸多人物都是南蛮之子。南蛮之地是《村庄秘史》的底色。也就是说，《村庄秘史》的故事是南蛮之地的故事，《村庄秘史》是一部诡秘的南蛮传。

一

《村庄秘史》是南蛮意象的经典诠释。南蛮意象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棵老樟树是南蛮意象。《村庄秘史》多次刻画老湾的樟树；“老湾的那棵樟树又老又丑，村上的疙瘩像极了一双又一双老人的干枯眼睛，静静地看着老湾的那条河水”；“老湾的人把那棵樟树当成他们不死的祖先，他们敬畏樟树”。

那座雨镇是南蛮意象。《村庄秘史》由章一回讲的五个故事构成。其中第二个故事章一回讲起雨镇：“从前，在他出道之前的好多年，他曾经深爱过一个叫珊珊的姑娘，他们是在一个小镇相识的。那个小镇经常下着雨，大家都叫它雨镇，所有的东西都在一片雨雾中，让你看不太清楚。珊珊有对硕大的乳房，那对硕大的乳房他看得很清楚，他经常抓着那对乳房在小镇后面的青草地上和她疯狂地做爱。当然全是在雨雾中，他们两人身子淋得透湿。小镇上的人对于淋湿身子都习以为常，大家几乎整天都是一身湿淋淋的，从头到脚都滴着雨水。”

没有意象的文字不是好文字，没有意象的小说更不是好小说。王青伟出笔成象，他的笔墨总是带着一股浓郁的意象，一种奇特的南蛮意象。意象可以让人一部小说飞起来。《村庄秘史》便是如此。它让我们的感觉、思绪、心情、灵魂在历史的天空飞翔。在人们的习惯印象中，南蛮意象就是原始、愚昧、落后、山高皇帝远之类。《村庄秘史》还原了这种景象，也超越了这种意象。

二

小说不能没有人物，人物不能没有性格。《村庄秘史》的人物性格蛮性十足。蛮性就是野性。那是一个荒诞的年代，蛮子们的蛮子行径骇人听闻，仿佛辣椒的辣性与烈度。

《村庄秘史》中的《筷刑》有两个场面使我十分难忘。这种登峰造极的酷刑与野蛮令人不寒而粟，毛骨悚然。南蛮之蛮，名不虚传。王青伟的描述究竟要说明什么呢？他描述的不是某一个人的性格，而是一种群体的性格，一种地域的性格。这种南蛮性格很值得我们反思。

画家海天对南蛮文化有一番精彩的阐释，这番阐释让我们看到南蛮性格的另一面。海天说，千百年来，人们习惯了将“南蛮”与荒僻、原始、野蛮、落后等贬词纠缠在一起，使之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色彩。他说，如果将永州作为一个切入点，去探测“南蛮”的神秘迹象，去搜寻人类历史上那段失落已久的文明，我们会发现一个充满谜团的巨大学术黑洞。

海天说，从考古学的角度看永州，这里在一万四千年前就有了人工栽培水稻和原始粗陶。从民族学的角度看永州，这里是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之一的瑶族的祖居地，是全世界瑶族同胞居住最密集、瑶族人口最多的地方。从文化学的角度看永州，这片远离中原的南蛮之地竟然造就了中国文学史上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中国书法史上将草书的狂放风格推向颠峰的草圣怀素，中国理学史上的“开山鼻祖”周敦颐，中国戏剧史上比京剧早了四百年且影响了广西、广东、江西、贵州、福建、新疆、湖南等多个省区众多民间剧种的祁剧。从语言学的角度看永州，这里是全世界唯一有妇女文字“女书”的地方。从历史学的角度看永州，这里是三皇五帝之一的舜帝南巡留下足迹并长眠的地方。从民俗学和宗教学的角度看永州，这里的鬼崽岭历史上留下了数千个让人难以诠释的神秘石雕人像，中外文物界的专家学者多次前来考察探秘，至今仍无法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从地理学的角度看永州，全世界最早的地图——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两千一百多年前的汉初长沙国南部《地形图》和《驻军图》上，永州的营浦（即道县）被置于中心城邑的位置，地图上还画有永州的潇水（当时称深水）和巍峨挺拔的九嶷山。从生态学的角度看永州，广袤的永州之野遍布着大量鲜为人知的“蛮荒”区域，这些远离现代文明的原生态景区，饱含了岁月的沧桑，蕴藏了历史文化意识里最为隐秘、最为顽强的传统元素。总之，海天认为，从“南蛮”的角度看永州，永州是中国南蛮之地的一个存疑千古、谜团四伏的问号，亦是一张链接中外、意贯古今的文化名片。

画家海天的学术话语与作家王青伟的文学话语，都指向同一个靶心：南蛮是复杂的、多元的、神秘的！

我不想一一罗列《村庄秘史》的人物名称了，也不想一一例举《村庄秘史》的人物性格了。我把《村庄秘史》的人物性格整合命名为：南蛮性格。

南蛮性格的基本内涵是：极致、刚烈、诡秘、骠悍。南蛮文化、南蛮文明无不带有南蛮性格的鲜明印记。《村庄秘史》让我读到、读出了南蛮性格，这是我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一大读书收获。

三

18世纪，施莱格尔指出，要解释艺术，就要放弃关于绝对的理论体系，建立以心灵为旨归的生命哲学，按照它在人类生命中的表现，研究内在力量与特征。

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去品读《村庄秘史》，也是饶有兴味的。其实，每一部分长篇小说，每一件艺术品，都值得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去品赏、领悟。

《村庄秘史》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个独特的生命体，甚至那棵老迈的樟树，也是与人间、与人物呼吸与共的生命体。在《村庄秘史》中我们看到，生命是以“内在自我”为核心的保守体系。个体都是有限、忧虑、缺乏、孤独、自卑的，但是通过利益的占有，权利的确保，人际的友爱，群体的交流，尊严的肯定，好奇的探索，信仰的超越，获得在现实关系中建立的充实、安全、温情、自尊、自信，有限的生命实现了自己的无限性。当然，这条生命之路是艰辛而沉重的，很多人为之付出血与泪的代价，很多人为之付出生命本身。

章义与田香的故事是《村庄秘史》最精彩的看点之一，堪称璀璨华章，饱含着生命哲学最凄楚、最神奇的韵味。驼背的章义、当过战俘的章义面临着身体畸形、身份迷失的双重尴尬。他对美少妇田香的单相思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变成美梦成真，并且成为田香感恩戴德的人。是的，这个故事使我们想起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驼背老头与吉普赛女郎的生命传奇。然而，王青伟笔下的章义是属于王青伟的。

章义希望自己永远发着高烧，让田香每天给他打一针。每次田香的手指挨上他的屁股，他都禁不住全身发颤，然后他会整天回味那种美好的抚摸。他不停地幻想着田香那几根手指头。他的眼睛不晓得闪过多少次田香的手指，他对那几根白嫩的手指比他自己的手指还要熟悉，他的手指是又短又粗的那种，而且布满老茧。

……

也就是那个晚上，章义把他的一切说给了田香听，他说啊说啊，从他那年跟着章小出走老湾到他怎么搬着椅子偷看田香，都一股脑说了出来。他从来没跟任何人一下说那么多的话，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田香只是不停地抚摸着章义的驼背，直到章义把所有要说的话说完了，田香才轻轻地回了一句“章义，我不会嫌你是驼背，我们得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这三个字尖锐地刺痛了我。“活下去”，是王青伟生命哲学的“三字经”，是《村庄秘史》生命哲学的精髓。“活下去”，难道不正是中华民族生命哲学的精髓与精华么？

《村庄秘史》中的章义一直在证明自己的身份。那个年代，身份太重要了。当章义为身份绝望的时候，他向组织呈交了一份《关于请求死亡的报告》：“特此报告上级批准我死亡为感！”生命哲学在王青伟的笔下绽放出绝唱式的黑色幽默。

四

长沙学院周荷初教授在《略谈南蛮文化对楚文化的影响》一文中说：“倘从生命哲学的意义而言，正是严酷的生存环境和‘山地文化’，铸造了南方蛮人刚毅不屈、桀骜不驯的性格，从而体现出人的本质力量（即征服自然的能力）的延伸。以原始思维、原始宗教为基础的南蛮文化，是一种豪野的巫觋文化，其中固然会有若干因袭、蒙昧成分，但它同时又具有活旺的气脉和未经驯服的生命强力。”南蛮之地、南蛮文化与原生态、生命力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是我们今天弘扬南蛮文化的意义所在。

所谓以人为本，理所当然的包含了对人的生命力的特别关注、敬畏与尊重。老湾与红湾的生产力是落后的。然而，洋溢在老湾与红湾的生命力是惊人的。抽去老湾与红湾的生命力，它们很难繁衍，它们的历史也很难延伸。《村庄秘史》是悲情的，老湾与红湾是悲情的，这种悲情源于生产力的落后，也源于生命力的错乱与冲撞。王青伟让我们看到，生命力是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有时候，错乱的生命力还是洪水猛兽。

《村庄秘史》大量写到杀人，这是一种南蛮史实的移植与再现，也使《村庄秘史》的文本呈现出一种内在的紧张。其中《老湾的刽子手们》这样写道：刽子手们每杀死一个人，可以从最高法庭那里领取五块钱酬金。这群刽子手开始是出于一种对自身命运的担忧，对地主反扑的强烈义愤，后来因为有了经济的刺激，他们就更来劲了。大凡报到最高法庭核准执行死刑的人，最初还严格地经过程序的审理，在审理不过来后，那些程序就大加简化，只要核准那人档案一栏的出身，刽子手们就可以去处死那个倒霉蛋了。在处死那些他们公认罪大恶极的人后，金矮子盯上了邻村一个叫糯米菩萨的老实人。金矮子几年前在糯米菩萨那里借了两担谷子，他每年都担心糯米菩萨向他催账，好多次老远一见了糯米菩萨就绕道走。他想趁这个机会把糯米菩萨杀了，不但再也不用还那两担谷子，还可以得到五块钱的现金。金矮子一想起就兴奋得全身颤抖，恨不得立马一刀就宰了糯米菩萨。

其中《疼痛的红湾》有这样的描述：那年大地主陈抱华被揪到台上乱拳打死时，他的孙子陈生和孙女陈命站在远远的地方看见那一幕。陈生那年十岁了，陈命那年六岁。陈命紧紧攥着哥哥陈生的手，两兄妹只是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连大气都不敢出。陈命的手放在陈生的手里，陈生感到妹妹的手是那样的细嫩，细嫩得像一只青蛙腿，冰凉冰凉的。他们看见爷爷从来梳理得有条不紊的白头发像乱麻似的在风中不断地飘扬着，然后鲜血溅飞，染红了苍白的发丝。无数个拳头像一片摇动的森林。那些人大多是老湾人，他们虽然从没去过老湾，但他们认得那都是老湾人的面孔和拳头，因为老湾人的头和脖子都是那么细长和尖削的。

任何偏激的政治与政治的偏激，都会给生命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读《村庄秘史》，每个人都会落下一声对生命的叹息。善良与清明的世道都应该给生命力以合理的释放渠道，而不是让生命力蜕变为生命彼此之间的火药与仇恨。《村庄秘史》记录与抒写了人类生命史上最黑暗的一页。

五

现在，很难找出一部不写爱情与性的长篇小说了。爱情与性是《村庄秘史》的饕餮大餐。

《村庄秘史》始于爱与性，终于爱与性，爱与性贯穿于小说的全过程。《村庄秘史》第一页就写到：章一回与女人在一起的时候，那张脸就变得灿烂无比，这秘密来自一种神秘的生命力量。

老湾与红湾的人怎么那么多情，他们旺盛的生命力使他们的性爱之花开得像罂粟花一样狠毒残酷而又鲜艳夺目。

从小说开头章大、章小与斯美的爱情瓜葛到小说最后再娃、陈军与小梅的性爱血案，《村庄秘史》荡漾着由性与生命力深度交织的沉重的波浪。波浪拍岸，卷起千堆雪。

小说对陈军与小梅、再娃与小梅的性爱描写是触目惊心的。小梅是老湾最漂亮的姑娘。红湾的陈军老板把对小梅的占有看作是对老湾的征服与复仇。老湾的再娃代表老湾对陈军挥戈一击。两个男人的心理发泄都是通过小梅来履行的。这就是女人的命运。性是男人的蜜糖，而女人则成为性的祭品。

性是人类的天赋本能、自然需要，“并非不结”（鲁迅语）。恩格斯在肯定德国诗人格奥尔·格维尔特的诗“表现自然的、健康的肉感和肉欲”时说，那种对人的自然性欲表示高尚的道德义愤，只不过是小市民的矫情和假道学。英国作家、性学专家、采花高手爱德华·塞伦在一首性爱诗中写道：“勃起万岁！吾悟无再生。”言称人只有此生，没有来世，此生就要以“勃起”为第一要务，尽力享受性快乐、性美好。这是天赋人权，无可厚非。但人毕竟是高等动物，有很强的社会属性，人的两性结合应饱含人文精神与人文情怀。《村庄秘史》的性爱描写有的尽管比较露骨，并不可取，但总体上说，它是生命哲学的深层表达，是生命力的抒情诗，寄寓着作者王青伟的人文精神与人文情怀，也是南蛮之地盛开的妖娆之花。

永州市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