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山川江河之旅(下)

2011-11-21 10:58张宝月编辑柳向阳
中国三峡 2011年6期
关键词:敬亭山杜甫李白

文/张宝月 编辑/柳向阳

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一首诗让安徽泾县的桃花潭留下了千载美名。图为桃花潭。摄影/汪顺陵/CFP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关于李白的旅伴,自然是十分庞杂,既有求仙学道路上结下的“神仙交”,又有跋山涉水途中交往的村夫俗子,也有酬唱应和的士大夫之流。

李白交情较深的道友,应是元丹丘。

李白与其相识较早,曾同在嵩山学道。李诗《题元丹丘颍阳山居并序》中道:“仙游渡颍水,访隐同元君。忽遗苍生望,独与洪崖群。”说明元丹丘原先也有用世之志,与李白志趣相仿,故交游甚契。嵩山一带的同游,成为李白不能忘情的一个片断,甚至到了“吾将元夫子,异姓为天伦,本无轩裳契,素以烟霞亲”的地步。然“万事难并立”,不忘事功的李白不久与元丹丘分别,虽在离开嵩山多年后,写下“故交深情,出处无间”、“欲便举家就之,兼书同游”(《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序)的话语,也只作寄意罢了。后在洛阳重逢,李白以一首《将进酒》,将“丹丘生”的名字刻在了诗史的长河里,也留在了后人的美谈中。

李白与士大夫有真切友情的寥寥无几,孟浩然乃李白敬爱备至的少数人。

右:鹿门山位于湖北襄阳城东南,千古名山,李白曾在此谒见孟浩然,描绘他“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极为仰慕。图为鹿门山。摄影/安富斌/CFP

李白曾专程前往鹿门山谒见孟浩然,对寄情山水,“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的孟浩然钦佩有加。李孟习性相投,一见如故,少不了一番应对唱和。次年又相约来到江夏(今武昌),游历月余。李白写下了《赠孟浩然》一诗: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既是对孟浩然的赞语,也是关于自己的写照。“醉月”、“迷花”、“弃轩冕”、“卧松云”,可见是“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的另一番注脚。而“清芬”二字,澄澈馥郁,绘就了孟李二人“天然去雕饰”的心性,卓然傲世的品格。

李白的友人当中,最常为人说道的,当然是杜甫。

李白自赐金还山,身边可谓“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然而,他在洛阳遇到人生中的另一个知音——杜甫。可以说,李白和杜甫都以超凡的诗才,撑起了唐诗一片瑰丽的天空。因此,闻一多称两位伟大诗人的相遇如“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心境相似的二人,一同饮酒赋诗,寻仙访道,于秋日乘一叶小舟渡过怒涛汹涌的黄河,直奔济水的发源处——道教胜地王屋山,二人在此寻华盖君不遇,遂又开始汴(今河南开封)、宋(今河南商丘)之游。汴、宋自古繁华,城中高楼广阁,鳞次栉比,富室大户,遥遥相望,尤为突出的是,“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水陆交通都十分便捷,被杜甫称为“舟车半天下”。二人巧遇高适,一道游赏单父台,并在附近的孟渚泽一带打猎,一路上开怀畅饮,纵情高歌,登高怀古,互诉衷肠。

天宝四载745年,杜甫与李白应齐州司马李之芳的邀请来到齐州(今山东济南),与李之芳的族祖李邕等名士聚于历下亭中,摆酒设宴,吟诗酬唱,相得甚欢。同年秋,李、杜在任城(今山东济宁)家中重逢,一起把酒豪饮,促膝夜话,李白还常常带着杜甫寻访附近的真人炼师,到修行静室、炼丹炉旁参悟学习,着实过了一段“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日子。有杜甫相伴的旅途,高山流水,诗酒清狂。

除了被古今学者孜孜不倦地从各个角度进行对比之外,李白与杜甫之间,还有一个历来被议论纷纷的话题——李杜之间的友情深度。多数人认为,杜甫之于李白关切颇深,而李白则不甚看重小自己十一岁的杜甫,且对杜甫的诗歌艺术并不欣赏。原因是杜甫保存至今的诗歌作品中,跟李白有关的共十五首,且多数充满真挚思念和热烈赞美;而李白作品中与杜甫有关的诗篇甚少,赞美之词更是付诸阙如。

杜甫无疑是李白诗歌的知音,他评价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都赞誉极高,且一语中的;他又是李白生活上的挚友,“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尽管较李白年少十一岁,杜甫却更像一个兄长兼伯乐,杜甫的《不见》一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就充溢着对李白的爱怜、回护、抱屈之情。

与杜甫相比,李白的确算不上一个最专情、最深挚的朋友。刚刚道别,他又要急急地与山水相融,并在那山水间频频地马背拱手,招呼新的兄弟。他老是记挂着寻仙问道,很难把友情作为稳定的目标,因此才会写下“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然而在李白跟杜甫有关的几首诗中,已经透露出对杜甫不同寻常的友爱之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相失各万里,茫然室尔思”(《秋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可以说,李白与杜甫,就如同大鹏和鸿雁相遇,一时间巨翅翻舞,山川共仰。分别之后,鸿雁不断地为这次相遇高鸣低吟,而大鹏则已经悠游于南溟北海,无牵无碍。然而,强求他们在感情上的平衡是没有意义的,这是并不尽然相同的两种人。

独弃长沙国,三年未许回

从天宝三载(744)离开长安,到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这十年,高歌痛饮、寻仙访道、游览山水仍是李白生活的主要内容。他在齐州临淄郡(今山东济南)太极宫中正式举行入道仪式,并听从山川的召唤,“仙药满囊,道书盈箧”,一路上以道流的身姿奔波。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图为奉节白帝城。摄影/宋明琨/CFP

天宝十载,五十一岁的李白怀着名门情结,赶到梁苑,入赘声名狼藉的宗楚客府上。宗楚客是武后从姊之子,三次拜相,但品格不端,贪赃枉法,于唐玄宗诛韦氏时受戮。但李白颇以作相门东床为荣,屡次在诗中提及宗夫人这段显赫的家史。宗夫人还曾与奸相李林甫之女李腾空一起学道求仙,李白在《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其二中云:“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一往屏风叠,乘鸾著玉鞭。”这里的“相门女”当兼指李腾空。同出相门的李腾空,尽管其父臭名昭著,却也博得了李白的尊敬,李白的门第观念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婚后,李白曾赴幽州等地活动,后南返至安徽宣城。正当李白在江南一带逗留时,安史之乱终于爆发了。历史上的往事,总是勾起李白无限的憧憬,谢安高卧东山,天下之人伺其出仕一事,是他念念不忘的梦寐,永王李璘派人三上庐山礼请,使他感到诸葛亮的往事又要再现了,于是匆促下山,投到了永王李璘幕下,从而陷入了皇室争权夺位的漩涡。

四川江油太白公园掠影。摄影/黄金国/CFP

李白参与军幕,其实仍是一介文士,未能参谋机要,也没能做成什么事情,却在在李璘失败后陷入了从逆的陷阱,事后还遭到朝廷的清算,被判流放夜郎。受絷囚之屈的李白满怀哀情,于浔阳启程奔赴夜郎,一路沿长江而上三峡,在服刑一年多后幸运地遇到了全国性大赦。听到赦令,他大喜过望,立即掉转船头,顺流而下,途中挥毫纵笔,写下了名篇《早发白帝城》。在洞庭,李白恰逢被贬的族叔李晔和好友贾至,三位天涯沦落人泛舟同饮,任“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时的李白,对长安的岁月仍是极为留恋,但翘首北望,怕是已难再有笑容。

经过一番周折,李白终于在上元元年(760)回到家中。长流夜郎,心力交瘁。李白来到当涂投靠县令李阳冰时,已是日暮穷途,久病之躯,唯有临路高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历代著名诗人,若论遨游天下之久,周历九洲之广,耽情山水之深,也许实无出李白之右者。

范传正称他“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时长江远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的确是十分中肯。李白对山水自然的欣赏和谙熟是显见的,可谓山水的代言人。宣城附近水光山色,又是谢脁仕宦之地,李白曾在此流连忘返,逗留很久,单单敬亭山,就七次登临,作诗四十多首,其中《独坐敬亭山》成为千古绝唱。

《江南通志》称:“敬亭山在府城北十里。府志云:古名昭亭,东临宛、句二水,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在李白笔下,“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秀美的敬亭山俨然成了有生命的一个实体,它与李白心有灵犀,惺惺相惜。

李白一向“以当世之务自负”。虽然“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可是旁人再多的讥讽,李白也坚持自己是奇才的信念,一种李白式的天真。现实在他的面前,竟然哑然失声,失去了所有的说服力。正是在这种拒斥之中,李白的理想之境——仙境才得以一种执著而完整的形态呈现。李白总是打着“寻仙”的旗号游五岳,为“采药”而“穷山川”,在徜徉山水中寻求精神的慰藉和超脱。他所希翼的长眠牢牢地不是碎叶,不是蜀地,也不是长安,而是与他所敬爱的谢朓有关的青山。

李白其人无疑是复杂的、飘忽的、令人迷惑的。他是儒非儒,是道非道,有似儒道互补,儒释道结合;他理想远大,抱负非凡,可气吞山河,与日月齐辉,然而其政治才能又十分平庸;他平交王侯,傲视权贵,然而又对唐玄宗恋恋不舍……他的存在如同一个巨大的悖论,横亘在时空的隧道中,令后人悲喜愁乐交加。

关于李白之死,后世有不同的传说。唐代诗人项斯《经李白墓》说:“夜郎归未老,醉死此江边”。《旧唐书》也说李白饮酒过度而卒。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说,李白醉游采石江,入水捉月而死。这些传说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颇能反映后人对李白的看法。千古以来中国知识界也一直在为李白命运途坎而“出涕”。李白的墓地,也成为了历代文人前往凭吊的场所,生发众多抒写哀思的诗篇。墓碑上“左拾遗”、“唐名贤”的名号得来的晚了一些,不知李白究竟更爱哪一种称谓?

李白终究去了。他的旅途有诗,有酒,有情,有友;他的游历是狂放,是豁达,是妙悟,也是感动。他旅途的终点,或许就在“樽中月影”,剡中青崖——那梦中的故乡。一千多年后,一位中国诗人写下了他的《寻李白》,他所寻觅的,如诗人自己所说,是一种“宛转的怀乡”,或者,我们可以说,李白已经是中国文化人的一种乡愁: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安徽马鞍山,当涂县太白乡青山李白墓。摄影/汪顺陵/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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