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胜
清明站在灶台上,伸出食指,在熏肉上刮第三次时,心里头冒出个主意。这主意刚还是个嫩芽,突然就长大了。大得整个心胸都装不下,大得让清明猛一哆嗦,差点从灶台跌下。赶紧蹲下来,小屁股撅着,几乎擦着锅沿。清明将指头噙在嘴里,啧啧吸吮着,一边放下腿,踩在灶台前的小凳上,然后咚地跳到地上。凳子也顾不得抬,甩开两条小腿,立即出了门。
舅舅的家呀,远在小河沟,离清明家,起码十五里。但清明不怕。哪怕二十五里呢,哪怕三十五里呢。请来舅舅,就好吃肉!
出门走了会,突然又担心,娘找不到自己咋办呢?有次清明钻在柴草垛里睡着了,娘哭得那个伤心哦,像疯了样,拦河堰都捞了个遍。这么想着,清明走到太姑奶奶门前。太姑奶奶正坐在一圈摇篮中间,嘴里咿咿呀呀哼唱。清明说,太姑奶奶,我去舅舅家了。
太姑奶奶扬起头,好像不相信清明的话。去你舅舅家?一个人去你舅舅家?嗯哪。太姑奶奶放开扶摇篮的手,那样子似乎要扑过来,捉住清明似的。清明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去过的,我去过的。太姑奶奶还没有站直身,清明已跑出院,跑上了田坎。
跑过一阵,咧着嘴呼呼呼喘气了。回头看一眼,太姑奶奶没有追上来呢,才放了心。娘在山腰儿地干活,等她知道,自己都到舅舅家了。绕过两条田坎,清明走到大路上。
几天前下过场透雨,晾到今天,路上的黄泥,仍糯糯的,粘鞋,似乎想拽住清明。走不多一阵,鞋底便积层厚泥,像鹅脚掌子。清明走到路边,在石块子上,蹭掉泥又走一阵,又积一层。蹭过几次,清明已满头大汗,小脸蛋像只红柿子。干脆脱下鞋提着。光脚板儿踩地上,凉凉的,软软的,透着舒服。清明开心极了,嘿,老早就该光脚丫儿喽。
转过石盘嘴,快到二马坎,清明不敢再走——路中间,立着条野狗,似乎在发愣怔,木木地盯着清明看。清明心里害怕,想转身跑,可是,它要是撵上来呢?往前走,又不敢。壮着胆子,尖了嗓子,吼声:打你!野狗一点不怕,昂了头汪地吠一声!清明又吼,野狗再吠,还龇着白森森的牙。清明进退不得,咧开嘴,正要哭,一架板车,停在清明身边。拉车人是队里的昌田叔,他从架板上拿块竹片,边掏车轱辘上的泥,边问:娃呀,要去哪里?清明说去舅舅家,咧开嘴嗬嗬直笑——野狗一溜烟儿跑了呢。
昌田叔掏完轱辘上的泥,说去你舅家还有十里呢。坐我车吧。我去镇里拉氨水,顺路。提溜着清明,放到板车架板上。板车上放着两排桶,尽管扣着桶盖,浓浓的氨水味儿,针一样往鼻孔钻,眼泪都呛出来了,清明还是满心欢喜。
昌田叔将车架上的布绊挂在肩上,拉着车就走。问清明爹什么时候回来,问清明去舅舅家干啥。问着问着,听不到清明回话了,回头一看,这小子,枕着氨水桶,睡啦。
清明被叫醒时,看得到舅舅家的房子了。昌田叔把清明抱到地上,说装好氨水就回,问清明回去不。清明赶紧摇头,说舅舅跟我一道。
舅舅也去镇里运氨水了,只两个表哥在家。清明满腹心事,表哥叫藏猫猫,玩打仗,全都没心思。好容易盼到舅舅回家,天黑咕隆咚很久了。
清明说舅舅舅舅,我娘叫我请你去。清明特别把请字咬得重重地。娘教过,说这是礼节。舅舅好奇怪,非年非节的,又不过生,啥事呀?是呀,啥事呢。清明说不上来,只好不做声。是不是你爹娘吵嘴了?清明摇摇头。心里想,要是爹回来了,也不用请舅舅你了。也就是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
舅舅捶了会腰,揉了会肩,说今天太累了。明天吧,明天我去。只要舅舅肯去,明天就明天吧。清明开心地点着头,嗯哪。
一块块足有筷子厚两指长的熏肉,尖尖码了一碗,油汪汪,香喷喷,清明正举着筷子,为选哪一块左右为难。碗突然翻了,伸手去抓,却听到舅舅说,醒了哈,别动。睁开眼一看,天还黑着,他正匐在舅舅背上呢。
到家的时候,天刚开亮口。娘看到舅甥俩,吃了一惊。赶紧将舅舅往屋里让。舅舅坐下来,问,淑英,啥事呀,让孩子来叫我?
娘愣住了,没有呀。一巴掌拍在清明背上,招呼都没打就跑,把人担心的,要不是昌田说没事,昨晚他爹就过来了。鬼迷三道,你做啥呀?害你爹半夜就绕山路接你去了。
爹回来了?爹怎么就回来了?!清明觉得心呀,像块石头,砰地掉在了地上。顾不得背上疼,听不清娘舅说啥,冲进灶房,惶惶地张眼一望,哇哇哭了起来——烟囱上空空荡荡,那小半截儿熏肉,早不见了影。
嗨,只顾哇哇哇哇哭的清明,忘了鼻孔的功能。稍吸溜一下呀,就能闻得到,锅里温着的熏肉,喷喷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