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廉明
1945年深秋的四明山,夜风怪模怪样地呜呜地叫着,窜过黑森森的山坳,掠过铜戟般的树枝,刮过茅屋时,茅屋骇得毛发耸然, “嘘嘘”倒吸冷气。
娘怎么也睡不着,睁大眼睛盯着黑幽幽、模模糊糊的屋梁,耳朵支楞着,谛听着什么。
这几天,风声四起: “中央军要回来了!”“和平军变成了中央军!” “新四军三五支队要北撤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
风声刮进娘的耳根,叫她好不揪心!她只有一个儿,儿在三五支队里。三五支队和中央军本来就冲,龙虎斗!儿跟着三五支队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做娘的怎么睡得着觉?园子的矮墙轻轻地 “索啦”一响。
娘机警地拗起身,仄着耳。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窗棂响起了熟悉的三响顿一顿又五响,三五支队!娘赶紧披上衣,被窝里伸出一双棕子脚,趿上鞋,欲去开门。忽然,她顿住了,多了一个心眼,悄悄地摘下墙上的猎枪。那猎枪是老伴遗留下来的。枪膛里常装着:火药,为的是防野狼野狗。
“谁?”娘耳朵贴着门。
“娘, 是我。”
“咣”的一声打开门,闪进一团黑影,跟着是一阵风。
娘关上门,回转身,捧起儿的脸就摸, “儿啊,就你一人?同志们呢?”
“就我一人,娘。”
娘摸摸索索地点亮油灯,看见了儿神色异常的脸。 “儿啊,听说你们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
“嗯,北撤到山东。”
“嗬——”娘的手一闪,差点倒翻了油灯里的油, “几时走?”
“估摸是明晚。”
娘重重地坐在板凳上,愣愣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娘。”
“唔。”
“娘——”儿好像心中有话。
娘回过神来,定定地盯着儿,她要把儿看个够。倏地,她觉得儿今天缺了啥,仔细看,又什么都不缺。 “儿啊,你们走了,啥辰光回来?”
“不晓得。”儿刚说完,就看见娘的双眼涌出泪水来。儿的心一酸,凑近娘,连声说: “娘,莫难过,我不走了,我留下来。”
娘一抹眼泪,问: “不走了,是队伍上叫你留下来吗?”
“不,是我自己跑回来的。”儿说完低下了头。
娘直起身,重新打量起儿来,哦,怪不得儿今天像缺了啥,原来没带枪。
“儿啊,你好糊涂,队伍上能自作主张跑出来吗?”
“娘,你就我一个儿子,我走了,你——”
“娘活了大半辈子,知道怎么活!”
村里响起了狗吠。 “有人来了,你走,快走!”娘说。
“娘——”
娘忽地站起,抓住猎枪,抖抖地对准儿子,颤声说: “你好不懂事,留下来是一百个死,跟着队伍去,顶多半个死。叫中央军打死你,还不如我先打死你,再打死我自己!”
“娘——”儿带着哭腔。
“你跟队伍走了,娘有盼头,不会死。你快走!”
狗越吠越凶。
娘急了,她猛地调转枪口顶住自己的胸,决然说: “让我先死吧!”
儿慌忙去夺枪,可是娘把枪握得死死的。
“走,快走,我的小祖宗!”
儿衣袖一抹脸,转身,后窗一掀,一阵寒风扑进来,扑灭了油灯——
次日夜。无风。有月。狗狂吠不停。脚步声已经响了半夜。娘踩着板凳趴在后窗上已经有了半夜,细细的双腿变得僵硬。
队伍默默蜿蜒,无头无尾,像一条巨蟒。突然,一团黑影伏到在地,朝着那开着后窗的茅屋“嗵、嗵、嗵”磕了三个响头。
娘的心一颤,她看得真真切切,却又模模糊糊,不知不觉衣襟湿了一大片。
许多日子来一直大病不起,迷迷糊糊的爹,忽然停止了 “鬼呀——鬼呀——”的梦呓,神志异常的清醒,浑沌的双眼老是在房梁上转来转去。儿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爹去的大限就要到了。 “爹,你想吃点啥?”
“啥也不想吃,你、你坐下,爹有心事跟你说。”爹伸出枯柴般的手拉住儿。
儿俯下身: “爹,你慢慢说,我听着。”
“这些天,大鬼小鬼,男鬼女鬼,老是缠着我讨债,你给爹多烧点锡箔,要不,爹到了阴间也不会安生——”爹说着,喉咙里爆出一串咳嗽。儿赶紧替爹捶背。
“儿啊,你知道爹从前是干啥的?”
“爹是石匠。”
“不,爹是盗墓的。”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儿以为爹又在说呓语,摸摸爹的额头。爹摇摇头,断断续续说出一个令儿惊骇的故事。
三百六十行,他那一行最让人瞧不起,自己也最说不出口。不过,他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人家也忌讳他,惟恐得罪了他被挖了祖坟,冲了神气。于是,当面并没有人叫他盗墓贼。由于穷,由于名声不好,他到了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
那一日,西兴乡的地主为他的白痴儿子买来了一个似花如玉的媳妇。拜堂成亲后,新娘子被塞入洞房,闹洞房的人一个个想出招数来捉弄新娘子。照风俗,新娘子该吞两个囫囵蛋,日后好生出两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闹洞房的人弄来两只特大的鸡蛋,命新娘子吞下。头一只鸡蛋吞下,新娘子已噎得满眼泪光,第二只鸡蛋刚吞到一半,竟然气绝倒地,任凭众人如何手忙脚步乱摆弄,就是回不过气来。喜事办成了丧事,草草入殓。
他得讯,窃喜,又有活儿了!夜深,他摸进山里,三下两把掀开坟上的石板,又三下两把掀开棺盖。毛茸茸的月光下,他看见新娘子如睡熟了一般,审视了一番,他自言自语: “年纪轻轻的就做了鬼,真可惜!有钱人就是心狠,活活糟蹋了一个姑娘的命!”说完,他仿佛变了一副脸,跳进棺材,一屁股坐在新娘子的腿上,扳起她的双肩,从自己腰里抽出一条早已打好活结的带,套在了新娘子的头颈上。新娘子与他面对了面,他也腾出了双手,又从腰间摘下酒葫芦, “咕嘟、咕嘟”猛喝几口烧酒,最后一口 “呼”地喷在新娘子的脸上,接着,挥手 “啪啪”左右两记重重的耳光: “你还我的债!你还我的债!”这是他那一行的规矩。接下来,他开始脱新娘子的衣服。这衣服起码还值几升米。当他解到第三颗胡桃扣时,忽听得新娘子喉咙 “咯咯”一响,惊得他停住了手。只见新娘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吓得一下窜出棺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哎哟——”新娘子尖尖细细地叫了一声。
他毛发直竖,魂不附体,赶紧跪在地上连连把头磕得山响: “大娘饶命!大娘饶命!”
“你是谁呀?”
“我是东兴的阿二。”
“这是啥地方?”
“啊,这啥地方你也不晓得吗?”他快哭了出来。
“你扶我出去!”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啥时候成了鬼?”
他浑身像筛一般地抖个不停,慢慢地挨近新娘子, “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
“不,我谢谢你救了我!”
他搭着新娘子的手,微微热的,是人,不是鬼!扶她出了棺材,怯生生地说: “我走了。”
“不,你别走,带着我,我跟你走!”
第二天,一个可怕的故事在当地传开:新娘子阴尸还魂,抓走了伤天害理的盗墓贼阿二。
“新娘子就是你娘!”
爹死后,儿还愿,烧了七天七夜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