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黄晓梅
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刻
〔满族〕黄晓梅
森林公园电瓶游览车上,一位母亲对儿子说:“我最喜欢这种绿了。”
儿子说:“我喜欢森林高空索道,有飞的感觉!”说着,哼起了《蝴蝶之歌》。
口音是永远抹不掉的符号。母子俩满口京腔京韵,甭问是从北京来的。我也曾是那座古都的游者,我因崇拜历史而克服高温奔走在城墙和甬道间,然后难民模样瘫坐在路边。京城的热浪把很多京城人驱赶到关外东北来避暑,我很骄傲,别看这城龄只有二百年,更乏古迹,但在倡导生存质量的今天,清凉绿色吸着人流流向这里。
儿子有一米八,年龄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大个子也掩饰不住他的稚气,牛奶成为普通饮品后,它像催化剂一样把这一代孩子催得身高马大,想必他应该是刚刚结束龙门大考,母亲带他出来放松的……
儿子和母亲一人手里拿着一盒酸奶在喝,上面写着老北京酸奶。酸奶很快喝完了,儿子在背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探过头来问我:“您儿那儿有多余的塑料袋吗?”不巧,我手里没有,他叹了口气说忘拿垃圾袋了。那位母亲轻松地说:“算了,扔到车子外面么。”母亲刚想把自己的奶盒扔出去,却被身高臂长的儿子一把抢了过去。“嘿!这孩子!别人也有扔的,你这是何必呢?”母亲责备儿子的京腔韵味显得很贵气。儿子没死心,他想等车停靠的时候下去找垃圾箱。在这所公园里的垃圾箱确实不少,电瓶车司机却没有耐心停车等人去扔两个酸奶盒,停车的要求会遭到拒绝甚至责备:小题大做。儿子在母亲唠叨而悦耳的京韵声中固执地抓着两个酸奶盒,可能是抓累了,最后他竟然要往旅行包里塞,母亲不让:“奶汁儿流到包里怎么办?”儿子没办法,但还是固执地攥着盒子,不,那不是盒子,那是原则,那是底线,我也暗暗支持着他,很怕他不能坚持到底。母子二人为这两个盒子而显得很不愉快,我恰好到了出园的南大门,下车时,我向他要来了两个酸奶盒,告诉他我会把它们扔到园门口的垃圾筒里。我为他们母子解除了尴尬,他对我满脸感激,他可以继续与母亲轻松旅行了,可以继续哼他的《蝴蝶之歌》了。
我为两个酸奶盒解了围,七岁的女儿对我不俗的表现很是满意和骄傲。一年级的女儿和老师一同野游时,每个小同学都自备垃圾袋,然后把垃圾一同背回来。近来她对垃圾尤其关注,我也要她知道她拥有一位素质高得多的母亲,远胜京城那位母亲,在女儿眼里我彻底地把她比下去了。走到南大门,那果然有一个垃圾箱,女儿接过两个酸奶盒,我想她扔完之后这件事就算有了圆满的结局,没想到女儿并没急着松手,她围着垃圾箱看来看去,然后咬文嚼字地问我:“酸奶盒是‘可回收垃圾’,还是‘不可回收垃圾’”我自认自己是个很知性的母亲,认真而内行地对酸奶盒的材质进行评估后告诉女儿:“它应该是‘可回收垃圾’。”女儿又问:“这个垃圾箱怎么没写字?”我说:“可能两种都可以扔吧?”
最后这句话是谎话。这座城里根本没有垃圾分类箱,我们从来都是把不要的东西统称为垃圾,然后简单化地一抛了之……“老师说垃圾应当分类!”女儿坚定地说。“没关系,是垃圾箱就行!清洁工会分类的。”应对七龄女童我自信游刃有余。“不,我要把它们扔到‘可回收的垃圾’箱里。”女儿坚决地说。问题逐渐向纵深发展,开始复杂化了,我被她一句句的问话逼到了墙角。“咱们上哪找那种垃圾箱啊?”我有些恼火,声调远不如那位京韵母亲那么温柔美妙,透着东北妇人发脾气时的蛮气。女儿像刚才那个少年一样,固执地攥着两个奶盒不放手。我原本跟两个小盒没什么关系,现在居然被它困住了,我也开始絮叨着让女儿撒手,女儿的小手灵敏地躲着我,就像一对蝴蝶的翅膀快速飞舞,作不规则运动,频率超快,相比之下是我的笨拙,她比那个少年更认死理儿更顽固透顶。
“妈妈,有办法了!”女儿突然眼睛一亮:“商都那有可回收垃圾箱,咱们去把奶盒扔到那里吧!”天啊!我后悔刚才多管闲事了,我真太多余了,商都垃圾箱上确实写着“可回收”和“不可回收”的字样,但离这很远,我批评女儿不会变通认死理儿,结果劝说无效,我无奈地招手上了计程车领她去了商都,女儿满意地把两个酸奶盒投了进去,我永远不好意思张口告诉别人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谁会相信我花了计程车车费是为了那两个酸奶盒。
我一会儿想做一个有道德人,一会想做一个有理性的人,可是道德和理性发生冲突时,我变得一会真诚一会圆滑,圆滑时又不甘心去说一句谎话,尤其是面对稚气未脱但开始有分辨力的孩子。
说实话,商都垃圾箱上的那几个字很有可能是摆样子的,就像商都内一季一换的装修一样,那是商场品位的象征,但没人真正关心垃圾的去处,我亲眼见清洁员把它们一股脑扔到一个垃圾车里。可我不敢对女儿道出实情,那样,认真的女儿很有可能找市长大人,让他老人家在全市彻底实施垃圾分类不可,因为女儿知道市长公开电话。而市长应该不会理会这些小事儿的,如今有多少“急事”、“大事”、“复杂的事”等着父母官拿主意想办法呀!比如现在他就在堤坝上指挥抗击即将到来的第二次、第三次洪峰,难道对他说什么不要乱丢垃圾,保护森林,您就不用站在堤坝上为滔天的洪水犯愁了?唉,问题哪里能这样简单!其实,垃圾已发展成一个世界性的话题,最后摆在联合国的圆桌上还达不成协议的话题。
女儿哪里懂得这些,她可不怕把事儿闹大了,她干得出来,她曾经为拯救路边烧烤店里两只鹌鹑差点打了110报警,是我破费把它们赎身放生了事,我不止一次为女儿完美的环保人士形象付出代价。
女儿是认真的,我为她的认真而头疼:“没关系,女儿长大了就和我一样了……”我这样安慰自己,转念一想我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女儿还是不要和我一样吧?那个少年也不要和他的母亲一样!孩子们的死心眼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活得有原则的体现,他们也许在未来的生活中总是自找麻烦,相信因由他们的找麻烦,这个世界的麻烦将越来越少,由混沌变得清朗起来。我希望她像一只蛹,蕴育出一对美丽的蝴蝶翅膀,颤动出强大的力,引起巨大的波。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