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烨
天堂里的贫民窟
骆烨
下午四点半,落日余阳斜照到灰色的楼房上,二楼的走廊晒着鲜红鲜绿的内衣内裤,它们肆无忌惮地吸吮着人世间那点可怜的阳光。灰色楼房下那棵不知名的树已长得高过了二楼的公用阳台,前些日子这棵树尚是满树黄叶,看上去还有几分意境,可就像是在一夜之间,它只剩光秃秃的枝干,黑褐色的,还张牙舞爪,如同一个疯子,寒风中奔跑。
住在一楼的杜采荷正吃力地扇着煤饼炉子,一股股浓烈的青烟溢满了狭小的屋弄,杜采荷不断咳嗽,眼里已流出许多泪来。今天虎跑的心情不错,K307路到沈塘湾这站时,上来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杭州老妇女,嘴里骂骂咧咧的,像是全世界人类都欠着她什么似的,虎跑一般不会对四种人下手,老人、学生、孕妇、民工,盗亦有道,他还是通人情的,觉得大家活在这座城市里都不容易。但虎跑却对这个老妇女动了心思,究其原因就是看着她不爽。虎跑很快得手,刚好公交报了到站地点,他立即下车,吹着口哨晃到皋亭坝那个小公园,打开那老妇的钱包一看,心头一阵狂喜,现金就有一千多。虎跑拿了现金,对包里的一些卡不感兴趣,走到运河边,手一挥就扔了。
虎跑走到杜采荷身边时还吹着口哨,杜采荷回头看虎跑,脸颊上布满泪。虎跑的口哨戛然而止,他知道杜采荷家的男人大关出了事,三个月前出摊时被一辆小轿车撞出六七米远,司机当场驾车逃跑,大关命硬,竟然只断了几根肋骨,在医院里没躺几日就出了院,医生说要再留院检查,但住院费太贵,大关和采荷卖早点的钱有多少积蓄?出院后,大关一直躺在床上,没治断根,病情有些复发。
杜采荷抹了一下脸,朝虎跑苦笑着却不说话。虎跑也想找词来搭上话但支支唔唔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点点头算是对杜采荷的安慰。虎跑匆匆地上了二楼,他的房间在海月的隔壁,走过那些鲜红鲜绿的内衣内裤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一眼,斜阳照着他的背影,把他送入那间不足十个平米的屋内。
炉子里冒出来的浓烟淡了下去,杜采荷回过身去屋里端药罐子。大关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后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他埋怨老婆动作这么慢,生个煤炉都要花上这么长时间。他说当初自己应该被那车撞死,这样司机倒也逃脱不了责任了。杜采荷轻声道,你不要再多说话了,不然身子又会不舒服的。话音未落,大关就咳嗽起来,杜采荷急忙放下药罐去给大关拍拍背脊。大关却一把推开了老婆,咳嗽着说,就让我这样死掉吧,死了一了百了。
杜采荷重新端起药罐,说道,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这点病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个屁,我不要吃药了,这中药也这么贵,我们家里还有几个钱啊!大关用干枯的拳头捶了捶床沿。
杜采荷沉默。她的心像是被一个秤砣垂着,这次的药钱还是问李丰潭借的,上个月的房租还欠着,房东已经催了不下五回。她端着药罐出了屋。
海月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站在走廊上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摸了摸自己的内衣内裤,落日的余阳没有让它们温存一丝暖意,摸上去还是有些潮湿的感觉,但海月还是摘下了一条鲜红的内裤,她想起前些天一个顾客撕破了她一条蕾丝内裤竟连多给一个子都不肯,她啐了一口唾沫,咒那个老东西这辈子都勃不起。
她进屋去换衣服,房间里乱糟糟的,这几天没有顾客,海月更加懒得收拾,地上扔满瓜子壳和方便面袋子,在床边还丢着一只用过的安全套,她突然感觉有种莫名的恶心感,用脚去踢,想把它踢得远远的,但套子里溢出来的东西却黏住了她的鞋底,她火了,重重地把脚上的拖鞋踢了出去,在不远处静静地落地。海月索性把另一只拖鞋也踢在了一边,赤脚走到歪斜的布衣柜前挑选今晚的衣物。等海月换了衣服化了妆再出来,天空已昏暗下来,她心里默默祈求今晚一定要做成一笔生意。
下楼的时候,海月和马清波擦肩而过,她卑微地朝这个大学毕业生笑笑,她的骨子里是十分羡慕这些有大学读的孩子的,自己当年要不是为了替家里人减轻负担,为病重的母亲挣钱看病,她才不会来这座被那么多人称为天堂的城市打工呢,她也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然后在这座城市或者是别的城市里念大学,念完大学后做个小白领。这样的日子才是在天堂里的生活。
马清波最近是身心疲惫,毕业都快半年了,但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天天跑人才市场。这里的岗位是僧多粥少,好不容易争取到去面试应聘,但不是人家看不上你这个应届毕业生,就是你嫌弃人家的待遇太低。今天去面试了四家单位,有三家都是跑业务的,这三家中有两家还是没有底薪的,另外不是跑业务的那一家岗位职称很好听,杂志采编,但说白了还是拉广告做业务。
又是一日青春流逝,马清波想,我这个物流管理毕业的本科生难不成真要去开大卡车或是去管仓库?马清波向淡妆浓抹的海月微微点了下头,他是搬到这里一个月后才慢慢清楚海月是做什么行当的,那次在小公园里碰见海月,她正朝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男人伸出一只脚,那男人急忙挥挥手说不要不要,飞也似的走了。海月骂了一句,老屌,谁稀罕啊!她抬头时看见了马清波,马清波依然是对她笑,他之前是不确定她做什么的,他的那个笑容是那么僵硬,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笑得这样别扭,似乎脸上的皮肉已不受神经系统控制了。
马清波搬到这里主要就是为了节约用钱,现在向家里伸手要钱特有一种被枪毙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亲一个月也没有多少工资,养了自己二十三年还要再养,马清波厌恶做啃老族,但不啃老就要饿死,天堂就将成为自己的地狱。天堂里也有贫民窟,这座灰色的二层小楼就是典型的贫民窟,由于它和它的同伴们地处城市的边缘,政府还没有意向来拆迁它们。贫民窟像个金刚一样立在天堂,笨拙而丑陋,真不知道它建于上个世纪什么年代。
楼道上堆放着大量的杂物,三箱蜂窝煤叠放在一起快要散架了,一些煤渣散落在楼梯上,同时还有零散的垃圾和果壳皮。房东只晓得及时收房租,却不知经常来打扫一下卫生,似乎这里注定就要有贫民窟的感觉。
马清波上楼去了,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摇晃,他不清楚这种摇摇晃晃的感觉是自己的脚在颤抖还是脑子里产生了幻觉以至于身子不能自控,或者是这座贫民窟在晃动。妈的。
他觉得很累,真的很累。
海月回头看了一眼马清波的背影,久久留恋,直到那背影拐上楼道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回过神,她轻叹一声,下楼去了。肮脏的楼梯上发出高跟鞋啪嗒啪嗒空洞的声响。
赵武林骑着小三轮从屋弄里进来,下了车,停好小三轮,他从车兜里拎出来两蛇皮袋易拉罐和一些废旧品。海月经过他身边时,他呆呆地望着她,海月身上不知撒了多少廉价的香水,有些刺鼻,赵武林仰天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海月的心被惊了一下,暗骂道这个拾破烂的。赵武林住在大关和李丰潭他们中间那个屋,原先他是和老爹九堡住一起的,后来在一次拾荒时,赵武林把老爹给弄丢了,直到现在还在寻找,找了两个多月了还没找到。自从九堡失踪后,赵武林就有些神情恍惚,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为了找老爹,他花完了全部积蓄,现在每天一边捡些易拉罐、收点破烂维持生计,一边还满大街寻找着他的老爹。
煤饼炉子上的药罐子里冒出来淡淡的中药气味,海月最闻不惯这种味道了。在老家,母亲也是个药罐子,煎药这种事情都是海月来做的,闻到这种气味就会想家,想躺在病床上的老母亲,她的眼角溢出一颗清泪。她加快脚步想迅速离开这座贫民窟。海月走过那条狭窄的屋弄时,踩到了倒在地上的药渣子。农村里有一种迷信说,药渣子倒在路上让千人万人踩踏,病人的病就会好起来。海月转念想,病人的病好起来了,那踩过的人不是把病带到自己身上了。呸呸呸,真是晦气,老娘今晚要是没生意就都是这些药渣子惹的祸。
这天海月在小公园里站了一整晚竟真的没有做成一笔生意。八点左右本是黄金时间段,但这世上的男人好似都死绝了,偶尔冒出来一两个,海月都准备好把脚伸出去勾引,却又被别的野鸡抢了去。海月骂她们是野鸡,但想想又觉得好笑,她们是野鸡,自己难道不是?这时,有一条公狗翘着一只后腿在海月旁边撒了泡尿,海月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就朝它砸去,这条狗也真是倒霉,尿撒了一半被憋回去还挨了一石头,呜呜叫着跑得远远的。此后,海月被清冷的黑夜煎熬着,像是药罐子里的一根枯树根,在苦味里翻滚,一直到了十点多,海月望着空荡荡的公园才死了心。
李丰潭在自己屋门口的角落里洗澡,他赤身裸体,冰冷的水不断地往身上浇,
他满身都是污泥,胸前、脖子上、脸上、头发上,就连耳朵孔里鼻孔里都流进去了污泥。今天处理的那段堵塞的下水道,李丰潭是整个人爬进去用双手挖的。当时李丰潭他们一伙人谁都不愿意进入那段连钻进去都得缩着屁股的下水道,生怕在里面被活活窒息了。后来包工头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道,谁进去就有三十块钱奖励。没有反应,大伙似乎还真不稀罕这三十块钱,正当包工头想骂娘的时候,李丰潭站了出来,说他愿意进去。李丰潭在那下水道里面体会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感觉,整个人浸在污泥中,恶臭、冰冷,身子被夹杂着几乎透一口都会死去。但李丰潭的脑子里想着那三十块钱,这钱让他忘却所有痛苦,让他闻不到一切气息。
洗完澡后,李丰潭把那些换下的衣物放在水里漂,黑暗里看不见墨黑的脏水。大关他们的屋子里传出来房东的声音,李丰潭胡乱地洗着,竖着耳朵倾听。房东的大嗓门让他越来越心烦,他心头的火都烧起来了,几次想站起来去大关那,但还是犹豫了,他的两只手都不知道在搓揉着什么东西。
房东红着一张脸,那些话语说出来的时候都带着一股股浓烈的酒气。他站在大关的病床前,挥舞着肥胖的手臂,像是要把大关和杜采荷两口子撕裂了。房东姓袁,虎跑从住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叫他袁世凯,当着房东的面也这么叫。袁世凯大概因为补过了头,头顶上已经没剩几根毛,油光光的头皮在昏黄的灯光下却能反射出不少光芒来。
他大声说着话,老子可是记牢的啊,这已经是第七回了,你们不要把老子当成三岁小伢儿了,没钱就趁早搬走,睡天桥下面也可以啊,那里是免费的,不会有人问你们收房租的。
杜采荷怯怯地说,房东,你看,能不能再缓个三四天,我们家大关身体不好,睡天桥病就会加重的。你看看啊,要不就两天,我明天后天卖了早饭,白天我再去捡些易拉罐,换了钱就够房租了,到时候我就给你送来。
屁。袁世凯的牙齿缝里迸出一个字。
要相信我。杜采荷乞求道。
大关知道家里已经是没钱了,他心中的积怨一股脑儿冲上来,涨红了脸孔,似乎要和袁世凯的红脸比个高低。杜采荷急忙去抚摸他的胸膛,让他宽宽心。不料,大关一把推开了她。
唉!袁世凯叹了口气说,你们家男人要死掉了,你再嫁个人,日子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了,你看看一百七十块房租都交不起。
杜采荷听了袁世凯的话,她容不得别人说自己的男人,尤其是在死这个问题上,心中的冷静已藏不住,她跳起来说,不就欠了一百七十块钱吗,你有必要说这种话吗,我骂你们全家死光光,你会怎么样?
袁世凯瞪大眼睛厉声喝道,穷光蛋,脾气还不小啊,你给老子再骂骂看,信不信老子让你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时,李丰潭冲进门来,赵武林和虎跑也跟在他们身后。李丰潭直接冲到袁世凯面前,大声说,不就欠你几块房租吗,干嘛骂得这么凶?
袁世凯一时没反应过来,揉揉眼睛,等看清是李丰潭后,轻蔑地笑了声,这笑声分明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你他妈的算老几啊,跟老子这么大声说话,是不是也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李丰潭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发响,拳头握紧着,像是一个铁锤,如果这样一拳打出去,保证让袁世凯掉落半边门牙。但李丰潭还是忍住了。
袁世凯似乎看透了李丰潭,他嘲讽道,呵,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搞这个臭女人啊,这么帮衬着她。
话音未落,李丰潭猛地抓住了袁世凯的衣领,吼叫着像是要把他撕裂了。虎跑、赵武林、杜采荷等人急忙抱住了李丰潭,以至于他的双手无法动弹。
虎跑说,袁世凯,大关他们家的房租我付了,做人不要做得这么绝,狗日的杭州佬,不就一间破屋子吗,你爷爷我以后在西湖边买套别墅气死你全家。
哈,你给我屁话少说,快点拿钱过来。袁世凯整了整衣领说。
妈的。虎跑骂了一句,然后从胸前的袋里掏出两张红色老人头,这钱就是从那个杭州老妇女身上捞来的,虎跑砸在房东红彤彤的圆脸上,道,给我找钱。
杜采荷想去阻止,叫道,虎跑,虎跑……但那两张红色老人头已被袁世凯紧紧握在手里。杜采荷对虎跑说,虎跑,这几天我会尽快筹钱还你的。
嗨,不要紧的,慢慢来,慢慢来。虎跑客气地推推手说道。
大关喘着大气说,虎跑啊,真是谢谢了,有空大哥请你喝酒,喝酒,咳咳……
杜采荷又坐到床边去抚摸大关的胸膛。
李丰潭的怒气稍有平息,他拉住虎跑说,虎跑,过会儿去我屋里,我把钱还你。
你们这些人,干嘛都这么客气呢,都在同一个屋檐下住,大家相互照应吗,不要再跟我客气了啊!虎跑笑着说。
袁世凯把钱塞进了自己的衣袋里,哈哈大笑,你们都有钱啊,有钱以后交房租就爽快点,不要老子来催三催四的。
虎跑道,袁世凯,你他妈给我找钱?
袁世凯说,哎,不用找了吧,你的房租也快交了,干脆现在就交了吧,老子看你小子最近钞票毛多了。
虎跑骂,妈的,老子的钱要在西湖边买别墅的。你他妈的快给我找钱。
袁世凯轻飘飘地说,哈哈,西湖边买别墅,你以为你是谁啊!
找钱。虎跑重重地说。
袁世凯拗不过虎跑,掏出三张十块扔了过去。他临出门的时候,转身对屋里的人大声宣布,从下个月起,涨三十块房租,要租就租,不租就搬走。
屋里的人都瞪大着眼睛,但谁也没有多说半句话。
袁世凯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得意地走出了门。他在走过那条狭窄的屋弄时碰见了海月,他谄媚地朝她笑笑。海月没睬他,她看清了是房东,可是她就是懒得去理他,她觉得袁世凯如同一条饥饿的公狗,而自己却是一根烤熟的香肠,这公狗是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免费把自己给享用了的。海月像鬼魂一样从袁世凯身边飘过去。袁世凯望着海月紧绷的屁股,咽了一口口水,这声音回荡在屋弄里,响亮而又可怕。
虎跑出事了。那个周六下午虎跑在延安路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晃荡着,他把一件灰色的毛线衣搭在肩上,他什么也没买,只是看,他不看那些专卖店里的衣服鞋子,只盯着延安路上的长腿美女看,一条条腿,穿着靴裤加丝袜的腿,虎跑想,这些女人穿着薄薄的袜子难道不觉得冷吗?大冬天的,小心得关节炎。
延安路上的公交车无论在哪个时刻都是拥挤的,但虎跑一直没有下手,他想趁天色稍微暗下来的时候再开始工作。天暗下来的时候,公交就会更加拥挤,你想挤上车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云层在慢慢移动,天在慢慢地暗下来,虎跑晃晃悠悠向胜利剧院那公交站牌走去,他边走边把灰色的毛线衣缠在手上,这线衣是虎跑作业时候的工具之一,主要是能够起到掩护作用。
胜利剧院的公交站牌已站满了人,一辆公交开来,人群鱼贯地朝公交跑去。虎跑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眼神直射着,脸上带着一丝觉察不到的笑,他在寻找可以下手的目标。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子出现在虎跑的视线中,她拎着高档的包包,蹬着高跟鞋小跑起来有些莽莽撞撞,手里握着一只诺基亚的新款手机。虎跑听见了诺基亚独有的短信提示音。公交Y8线缓缓开来,许多人已迫不及待堵了上去,年轻女子匆匆忙忙看了短信后就把手机放进了上衣口袋中,急忙跑上去,堵在Y8公交的车门口。
就是她。虎跑决定下手,不紧不慢晃了上去。
公交司机在车里喊,往里面走一走,下面的人上不来了,都挪挪脚啊……年轻女子的一只脚已经跨上了车子,虎跑贴着她的屁股拼命地往上挤,灰色的毛线衣掩盖住了女子的上衣口袋,虎跑的两根手指已经夹住了手机上的装饰物,他轻轻用了一下力,手机已握在自己手里。就在这时,虎跑感觉到肩膀像是被一把钳子紧紧地钳住了。然后,一个霹雳一般的声音发出来,小偷,抓住小偷了。我抓住小偷了。
虎跑从来没有失手过,这回失手虎跑真怀疑是这家伙已经盯了他很久了,但自己下手这么快,这家伙的眼睛也不可能这么尖利啊?反正虎跑这回是失手了,接下去的事情令虎跑更加始料未及。首先是这家伙挥拳就是对着他的脸打过来,打得脸上的颧骨都发麻了。恍惚中,虎跑看见那年轻女子抢回了自己的手机,然后她抬起了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地朝他膝盖处踢来,虎跑感觉站不稳了,身子失去重心,摇摇晃晃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他还来不及抬头,迎面又飞来一脚,那高跟鞋尖尖的鞋跟正踢中了他的鼻子。鲜红的血喷洒出来,虎跑眼前一黑,他想站起来,但很快身上又挨了重重的一下,不知道是拳打的还是脚踢的,虎跑感觉身后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他还看见坐在公交车上的人也站了起来,跑下车来揍他,他不清楚人们为什么会如此痛恨小偷,他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到最后虎跑都不知道事情是怎样结束的,有一个人把他扶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看清这个人是马清波。马清波刚从西湖时代广场的一家公司面试回来,他是到胜利剧院来坐Y8的,马清波走到公交站,看到地上趴着一个人,地上有一摊暗紫色的血,地上那人颤抖着想爬起来,马清波看到了这人的侧面就认出是虎跑。
马清波后来是打的与虎跑一同回去的。下了车后,马清波把虎跑背上了那座灰色楼房的二层,杜采荷刚刚给大关煎好药,看见虎跑出了事,连药都来不及倒出来,她就急急忙忙跑上来。
杜采荷取下缠在虎跑手臂上的灰色毛线衣的时候,这线衣已被鲜血渗透。后来她帮虎跑洗这件线衣的时候,一直换洗到第四盆水的时候,那水依旧鲜红。
虎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还恢复不过来,本来就瘦小的他那一刻竟像是一具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干。木。
杜采荷也是逼迫无奈了,靠卖早点和捡些易拉罐已无法维持生计,现在身边能借钱的人就只有李丰潭了,但问丰潭借钱已不是一两回的事了。上次袁世凯催拿房租后,杜采荷又问他借了两次,累计起来都有三千四百多块了。但除了李丰潭,杜采荷向海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杜采荷是知道海月做什么行当的,她没有资格去轻贱海月,她知道海月做皮肉生意活得也不容易,她还知道海月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几乎把身上所有钱都寄完。
杜采荷还是向李丰潭借了钱。李丰潭又忙到七八点钟回来,依然是满身子污泥。他在洗水槽洗刷时,杜采荷走了过来,她低眉垂眼,喉咙里翻滚着已经预习十多遍的话,但还是开不了口。
李丰潭明白杜采荷要干嘛,他几乎连想都没想,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这些钱被一只康师傅方便面的包装袋包裹着,李丰潭拿出了里面的钱递给杜采荷,低声说,都拿去吧。
不,不,太多了。杜采荷急忙推辞。
我知道大关的病还是需要花钱的,现在虎跑也是你在照料,也得花钱啊!我没关系的,屋里还有一点,饿不死的。李丰潭把钱塞到杜采荷手中,转身又去洗衣服。
杜采荷说,我帮你……
李丰潭挥挥手说,你也够累的,不用了,这点小事情我自己能搞定。
杜采荷握着那些钱,她闻到一股腥腥的污泥味道,这气味是如此美妙,温温的。采荷吸了一下快流出来的清水鼻涕,她静静地望着李丰潭的背影,眼眶里却抵挡不住已是湿漉漉了。
二十二点一刻,海月从牛仔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她又向周围望了一眼,小公园里凄清得能冒出鬼来,只听见风在耳边低沉地叫嚣,她叹了口气想,今晚又没生意了,真他妈的,这生意怎么这么难做,算了算了,还是回去吧。海月裹紧了衣服,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每次出来为了能够更好地招揽到生意,她都是尽量能少穿就少穿点,她明白,自己这身材要是再裹得跟熊一样,那么男人就更加不会上钩了。妈的,又没生意,还不如当熊,省得挨冻。
不远处有一颗红星在闪耀,慢慢地向海月靠近,快到海月眼前时,海月才定神看清,她闻到一股烟酒夹杂着的味道。是个男人。海月本想今天就收工吧,就没有主动上去招呼,不料对方却粗着嗓门叫了声,搞一次多少?
海月着实惊了一下,惊讶、惊喜、受惊。她甚至说话都有点吞吞吐吐了,一百三,不,就,就一百吧!她不敢把价钱说高了,说高了怕人家拍拍屁股走人。海月还加了句,安全套免费提供。
一百?就你?呵,七十吧,七十我就打一炮。男人立马还价道。
海月在心里骂了句,妈的,一百块还讨价还价。但她又狠了狠心,道,大哥,妹子出来做也不容易,这次就七十了,以后多光顾光顾。
呵,没问题。男人说着就上来搂住了海月。又是一股味扑鼻而来,这次除了烟酒味,海月分明闻到一股狐臭,她憋了一口气说,大哥,不要这么心急啊,我带你去我屋里。
马清波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挂上QQ,打开劲爆的音乐,然后再开游戏,他觉得越是这样混乱越是能够让自己的神经放松下来。今天马清波没有出去找工作,白天睡了一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去了舟山东路,大学同学说要聚一下,留在杭州一个班的还有将近二十号人,但晚上来的却只有六个,一兄弟还没开吃就骂人,好不容易聚一次也不来,什么狗屁工作啊,有这么忙吗?骂人的兄弟和马清波一样,也没找到工作。后来,马清波光和他吹了五瓶啤酒,他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
他妈的。马清波开大了音响,开到最大,他给自己点了一根“中南海”,三根烟过后房间里就像一个梦里的天堂,雾蒙蒙,身子就在里面飘荡。他盯着电脑屏幕,突然想玩一个老游戏,CS。打开后,他立马沉浸在里面厮杀,这游戏高中时候玩过,到现在还不生疏,妈的,他还大叫着,接了一根烟,他见人就开枪,就用刀砍人。他已暂时忘记外面的一切。
海月没想到这男人会猛得像头野牛一样,她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强壮的顾客,从开始到结束足足有一个小时,这事对于海月来说倒还能抵挡,毕竟自己的身子骨也不算弱,但这顾客身上那股狐臭味简直要把她熏倒了,所以整个过程她都憋着气,像根木头一样任凭这男人摆弄。
男人从海月身上爬下来,他坐起来点了根烟。抽完了一根又接上一根,等他抽第三根的时候,海月终于熬不住了,她道,我这儿不留宿,给了钱早点回去吧!
那我要留下来呢?男人低着头说,吐出一口烟。
加一百块钱。
妈的,加一百,你当你是什么货色啊,野鸡啊,搞起来还这么不舒服。男人扔掉了手里的烟,踩了一脚骂道。
海月也火了,操,你也不想想你身上那股狐臭,简直能熏死两头猪,七十啊,大哥,你以为是多少钱啊,搞了一个小时,有钱就去找那些七百块的小姐吧!
男人回过头用阴毒的目光盯着海月。海月吐着一股粗气,她不是没碰到过这一类嫖客,说白了就是想赖掉几块钱,不过今天她都已经是最低价给他了,还想吃便宜。她不干了,有种你倒是来来看。就是在这一瞬间,男人抓住了自己的一件衣物猛地扑上来捂住了海月的脸,他的嘴里发出疯狂的嚎叫声。
这一刻,海月傻了,眼前不是黑压压一片,而是白茫茫一大片,就像是一个天堂,一个空荡荡的天堂。隔壁马清波的房间里传出来劲爆的音乐,还有一阵阵游戏里的厮杀声。海月知道她发出来的呜呜的叫声根本不可能让马清波或是虎跑听到,她现在什么都不去想了,不去想任何人或任何事,她只想在这个干净的天堂里安静一会儿。
男人瞪大着眼睛,缓缓放下衣物。此刻海月的气息却如此平静,她不作任何反抗,她静静地看着男人,无声的、慢慢的,她的整张脸已流满泪水。男人将海月的手反绑住,海月软绵绵的任由他摆弄。
贱女人,怎么不叫啊,呵,怕了?男人将海月的两只手牢牢的捆住,又摸了一把她的脸。
海月斜着眼睛看他,男人轻轻哼了声,提起海月的裤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旧手机,还有一些零钱。
钱呢?还有值钱的东西吗?
海月别过头不回答他。
操你个!男人扑上去狠狠地掐住了海月的脖子。
说,放在哪里,值钱的,钱啊?
没钱了,妹子没钱。海月摇着头说。
男人心头的火又燃烧上来,一耳光扇过去,把海月打倒在床。他跳起来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寻值钱的东西,海月的房间本来就蜗牛壳那点大,男人很快就翻完了,翻得满地都是衣物之类的东西,和垃圾混杂在一起,他踩在上面,重新扑到海月面前,苦笑着问,笑得有些凄冷,你觉得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命都没了还要钱做啥!海月平静地说。
那不就得了,把钱拿出来,我不会害你的。男人逼近海月的脸说。
真没钱了,前两天刚给家里汇了去,这几天都没生意。海月说。
不要逼我。男人又重重地掐住了海月的脖子。
海月不挣扎,艰难地说,大哥,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妹子屋里值钱的东西你尽管拿去,钱真没有了,妹子不骗你。
妈的,臭婊子。男人加重了手腕上的力量。海月的眼泪渗出来,安静地看着他。猛然间,男人放开了手,他又骂了声,妈的。随后抓起了自己的衣物穿上,又把海月的旧手机和仅有的钱放进自己的裤袋里。
男人离开海月的屋子时,马清波那边的音乐声还在响,游戏里的厮杀声稍息了一会儿。
海月仰面躺着看灰白色的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块发黑的霉斑,像是画上去的,又如一个符号,问号,或者是一个“@”。但在海月眼里那就是一只蝙蝠,孤独地贴在上面休憩。
灰色的楼房就如这个季节一般安静,疯子一样的树停止了奔跑,它的上面结了冰凌,杭州很少有这样寒冷的天气。清早的时候,杜采荷如往常一样出去卖早点,九点多回来的时候打开门一看,大关竟然吐了一地的血,黑褐色的,布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杜采荷疯叫起来,一楼的李丰潭和赵武林都没在,二楼的马清波也出去了。
虎跑和海月跑下楼来,虎跑说让他背着大关走,但是大关压在他身上,没走上两步,脚就软了。海月说,我来试试看。她说着就让虎跑把大关放在自己背上,最后,大关是被海月背着,杜采荷和虎跑托着屁股一路叫唤着经过一段长长的路途。但他们谁也没想到要去叫一辆救护车来,杜采荷说,大关,大关你没事的,我们把你送医院去。
他们把大关送进了最近的一家医院,经过抢救,大关醒了过来,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很想回家去。
杜采荷趴在床边抽泣,好的,好的,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家。
这回大关没发脾气,他颤抖着手轻轻撩动了一下采荷的发梢,兴奋地说,去看看家乡的油菜花,来杭州后都没有回去过,一定要赶在它开放前去看,错过了季节就没得看了。
杜采荷握紧了大关的手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会看到,现在天还这么冷,油菜花也要到暖春才开呐,还早着哩。
大关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就出了院,没有别的原因,钱不够了。医生都说了还是回去休养吧。这次大关的住院费和医疗费用是几个人凑起来的,凑光了所有人的积蓄。
大关在屋里躺了一天,这一天里他不断地念叨,家乡的油菜花开得很灿烂,我闭上眼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这辈子还能再看到吗?
屋里是一种干冷,地面上那一滩黑血早已化入尘土中,上面似乎应该更加冰冷。屋子里的几个人围着大关,他们都在发抖。杜采荷又要出去给大关煎药,大关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他的眼前不是冰冷,而是满地暖洋洋的油菜花,有蜜蜂在欢叫,在召唤大关回去呢,它们说,大关回来吧,再不回来你这辈子都看不到油菜花了,这么美的油菜花就是天堂里也不会有的!回来吧。
大关睁开了眼,流出干涩的泪。
马清波从口袋里抽出几根烟分给虎跑、李丰潭他们,他们都没接,马清波自己嘴上叼了一根,沙哑地说,我,我出去抽根烟。他上了二楼,在公用阳台上抽烟,吐出一个个轻灵的烟圈,那棵树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马清波伸手出去折断了一根树枝,让它带着仅剩的一点树皮悬在那里摇晃。没人去可怜它。随后,马清波回进房间,他搬起了自己的电脑。
大关夫妇踏上了归途,他们没有带多少行李,杜采荷一个人就能拎。众人把他们送到张家园公交站牌那儿,公交302路直达火车站。李丰潭本来是要把大关他们送到火车站的,但被杜采荷拒绝了。
李丰潭沉重地点点头,心里的煎熬像一块火红的铁放入了一盆冷水中,但他不再说话。
沉默。
海月道,采荷姐,在老家稳稳当当过日子吧,不要再回来了。
不,我们还会回来的,至少……至少我会回来的,你们放心。杜采荷坚定地说。
还回来个屁啊!海月嘀咕了一句,像是在骂人又像是抱怨。
采荷又对马清波说,清波,欠你的六百块钱,我们一定会还的,到老家我就立马给你去凑。
不用了,不用了,没事的。马清波挥挥手说,照顾好大关叔。
杜采荷苦笑着说,还有你的钱,丰潭,我欠你最多了。杜采荷没朝李丰潭去看,而且对他说话的语调也很轻。接着杜采荷对大伙说,我都欠着大家的钱呢,这辈子我做牛做马都会把钱换上的。
李丰潭的喉咙里是干涩的,干涩得说不上话来。大家都沉默着。
大关缓缓地向前移了一步,对马清波说,清波,我有钱就买一台新电脑给你。
嗨呀,别说了,不就一个破电脑吗,我整天上网还浪费我青春呐。马清波说,又仰起头望着公交车开来的方向叫道,302来了,你们准备上车吧。我那点钱就别放心上了,回去好好养身体。
大关握住了马清波的手,握得紧紧的,他似乎想永远这样握着,把某种千丝万缕的情感融进去。他的一颗清泪滴在了清波手上,有一丝冰冷。
大关夫妇走了。李丰潭、海月、马清波、虎跑、赵武林五人愣愣地看着公交车远去,直到302路转了弯看不见了,他们还站在那里,他们似乎在等下一辆302路过来,然后一同上去,一同坐着去火车站,一同离开这座天堂般的城市。
晚上七点光景,灰色的楼房里闹哄哄的,屋外那棵树微微摆动着树枝,婆娑的树影倒下来,铺在地上,静悄悄地倾听着一切。大关屋里黑蒙蒙的,但隔壁邻居李丰潭那儿的灯光却异常明亮。
袁世凯又来催房租了,他就坐在李丰潭屋里唯一的一根凳子上,翘着二郎腿,用闪着狼一般的眼光刮过一张张脸,停留在海月脸上,袁世凯笑了一下,这笑容让他的脸部肌肉都抖了起来。
众人刚和袁世凯理论了一番,但交不上房租你就什么道理都不用讲了。他们都呆在那里,他们身上的钱凑起来只够买个大馍。虎跑、马清波、赵武林三个人已经欠了袁世凯半个月房租,李丰潭都欠了两个月了,他把所有钱都给了杜采荷。
袁世凯把目光又移到李丰潭脸上,李丰潭低着头没敢去看袁世凯。袁世凯道,丰潭啊,丰潭,老子也不是第一回同你说了,你把钱浪费在杜采荷这个干瘪女人身上有什么用场呢,你看看吧,她还不是同她那个快要死掉的老公一起回去了。袁世凯摊摊手继续说,钱都打水漂了啊!
李丰潭说,没有。
什么没有?袁世凯突然提高了嗓门,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欠了老子两个月房租了,老子是看在老房客的面子上才让你拖欠的,不然老早让你滚蛋了。
李丰潭再往下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袁世凯站了起来,咳了一声道,老子已经想过了,你们这批房客啊,不行。这么便宜的房租都付不起那就没话好说了,不是老子逼你们啊,那一百块押金就算抵了,你们今天晚上就给老子搬走。
众人不言语。
袁世凯拍拍脑门说,李丰潭你还不可以,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你还得还,不然老子就叫派出所的人来抓你。
他们的房租,我给付了。海月从几个男人身后站出来。
袁世凯有些惊讶,李丰潭他们几个人都把目光放在了海月脸上。
海月嘟了下嘴,又对袁世凯说,我没钱,但我有身子,你不是一直想尝尝我身子的味道嘛!
袁世凯咽了一大口口水,瞪大了眼睛。
李丰潭听了海月的话,脑袋里那股火烧到了耳根旁。赵武林和虎跑用颤颤的目光看着海月。
不行,你不能这样做。马清波坚定地说,我现在就打电话回家,让我爸汇钱过来,我来给大家交房租。
海月对马清波轻蔑地笑了声,操,谁稀罕你的钱啊,你以为你们家有多少钱啊,你以为你爸是大老板啊!
但你不能这样做啊。马清波还是如此说。
李丰潭向袁世凯乞求道,房东,房租我一定会交上的,我干一星期活就能交上。
虎跑清醒了,他大叫一声,道,袁世凯,我明天出去一天就能交房租。
海月用极其平静的语调说,你们都不要说了,我就是干这行的,给哪个男人不是给,大家能一起住在一块儿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不容易,你们把钱挣来了可以再还给我的。
这天晚上,海月答应袁世凯让他睡一晚来抵掉大家欠下的房租。袁世凯当晚就留在了海月的屋里。马清波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能感觉到整幢楼都在摇晃,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黑暗中,他点了一根烟,闷闷地抽起来,只抽了半根他就把烟熄灭了。然后他坐在床上睁大着眼睛感受这种摇晃,是楼层在摇晃还仅仅只是一张床在摇晃,每摇晃一下,马清波的心就沉一下,到最后都不知沉了多深、多远了。妈的,这座见鬼的贫民窟!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倒在床上睡着的,第二天还在睡梦里,手机响了起来。
马清波迷迷糊糊接了电话,当他接完电话才反应过来是前段时间面试的一家中外合资的物流公司打来的,那边的人事经理告诉他,希望能在下周一八点半准时见到他。马清波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飞快地跑出了房间,外面的阳光意外地洒落到二楼的公用阳台上,灰色的墙壁上爬满一只只金色的壁虎,这是什么季节啊,他竟感觉不出来?
杭州的秋天和冬天是很难区分开的,有时候冷空气一下来,金秋都冰冷得如同寒冬,而有时冬天里的气温能达到二十摄氏度,让人都来不及脱衣服,像个暖洋洋的春天。暖春就是在秋冬不分的季节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出来的。马清波还在仔细回忆刚才接的那个电话,是梦里还是已经醒了,他站在阳台上抬头看那棵光秃秃的黑褐色的树丫子时,惊奇地发现上面竟然冒出来嫩嫩的绿芽儿。是啊,好久没有看见绿色了。春天,杭州的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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