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
孤 坟(三 题)
帕蒂古丽
依布拉英把坎土曼、铁锨都扔在芨芨墩子上,开始丈量这块地。这芨芨墩子有磨盘那么大,怎么说也长了十年八年了,能长草说明地气旺。依布拉英踢了踢那丛密密实实的芨芨草,说:“老兄,你腾个地方给老弟吧!你要是不肯让,等我给老弟挖好地窝铺,再把你栽在他屋顶上,他在下面睡他的,你在上面风光你的,你看咋样?”
依布拉英往手上唾了口口水,抡起坎土曼从芨芨墩子的边沿一坎土曼一坎土曼地挖了下去。坎土曼稍一碰到芨芨根,他就紧让远一点,坑的边缘越来越大,依布拉英满意地瞅瞅:“这个芨芨墩子挖下来,一个骆驼都能埋下了。”
坑越挖越深,芨芨根扎扎实实地往地底里盘,越挖越硬,坎土曼下去像砍在石头上,发出“吭、吭”声。堆在大坑四周的土把太阳光全都挡在了外头,坑深得像洞穴一样,挖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依布拉英爬不上来了,村里的人只能把土豆、馒头和白酒放在篮子里,用绳子吊下去给依布拉英吃,再把皮大衣扔下坑。夜里依布拉英就睡在坑里。
到了第三天下午,来了几个村里的壮汉,用绳子拴住芨芨墩子往坑沿上拉。依布拉英满脸泥巴仰头看了看坑沿上巨大的芨芨墩子,掏出火柴想点烟,火苗一闪就灭了。
依布拉英冲着上面喊:“火柴受潮了,扔包新的下来。”新的火柴还是擦不着,有人冲坑里的依布拉英喊:“怕是鬼吹灯,赶快上来,不然你就没命了。”
依布拉英拉着扔下去的绳子吃力地爬到坑沿上,刚上来就一头栽倒在土堆上。依布拉英躺在地上说:“啥鬼吹灯,坑太深,没空气喘不过气来了。”
依布拉英把盖在尹文福身上和脸上的芦苇、麦子收了一堆,放在麦地埂子上用火点了,好取取暖,也好赶赶那些绕着尹文福的尸体的绿头苍蝇。
这些苍蝇陪了他三天,依布拉英听着它们嘤嘤嗡嗡地叫,像是在叫尹文福的名字,它们围着那堆盖在尹文福身上的芦苇和麦子乱飞,动不动就叮在上面舔吸芦苇和麦子上的血。依布拉英不停地挥着毛巾驱赶它们。
白天它们被依布拉英赶到一边,去叮旁边溅了血的麦子和泥土,到了晚上,依布拉英盖了羊皮大衣睡下来,那些苍蝇招架不住野地里的冷风,就来钻依布拉英的羊皮大衣。这些贪婪的家伙,白天尝够了人血的腥味,晚上就围着依布拉英带膻味的羊皮大衣,沾点热烘烘的羊臊气。
这些苍蝇这样来来去去,在依布拉英的身体和尹文福的尸体间叮爬翻滚,连依布拉英都觉得,他的身体和尹文福的尸体的味道,已经分不出有啥不一样了。
有只蚊子飞进了尹文福的眼睛里,依布拉英趴在尹文福的脸上吹了吹,眼睛很干,依布拉英用毛巾把蚊子抹掉,又揉了揉尹文福睁着的眼睛:“老弟,你睡一会儿吧,我替你赶这些苍蝇蚊子。”尹文福似乎放心了,合上了眼睛。
依布拉英对苍蝇蚊子说:“你们叮我吧,顶多叮几个包,几天就平了,别欺负不会动的人,他脖子上已经那么大一个血口子了,血都流干了,叮了也没多大的油水。”依布拉英挥挥毛巾,那些苍蝇就全回到了依布拉英身上。
尹文福的棺材是史木匠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棺材,他在山东老家给地主做的棺材也没有这么大。
瘦小的史木匠钻进去试着睡了睡,出来对他老婆马乍英说:“里面宽敞得很,可以睡下我们两口子了!”
棺材从史木匠家运出来的那天,史木匠拆掉了小院子门,推倒了半个院墙,那口来不及上油漆的棺材,摆在史木匠家窄窄的院子里,像一间木头房子。
史木匠躺进去试棺材的时候,依布拉英就估摸着棺材做好了。
第四天,天麻麻亮,睡在田埂上的依布拉英就听到了嘎吱嘎吱牛拉木轮车的声音。他爬起来裹好羊皮大衣,站在麦地埂子上朝麦地那头一看,那口巨大的白棺材浮在一地的麦子上,像只大船一样朝他站着的地方漂过来。
依布拉英蹲在地上,把尹文福脖子上、脸上的麦秸、麦芒一点一点捡干净,把他手里的那把刀子取下来,用毛巾包起来,放进了羊皮大衣的口袋,等他做好了这些再站起来的时候,那口大棺材就被几个村里的壮汉抬下牛车,放在他的脚边上了。
依布拉英从野地里逮了一只小绵羊,提着四条腿放在棺材上,在羊头顶上浇了些白酒,那小羊战兢兢地站在棺材上,四处望望,一动不动,依布拉英急了,对着羊大声叫唤:“我老弟往生,要你给他领个路,谁要你来这里站岗哨了,你这小畜生。”说完抓住羊的犄角,往一只耳朵里浇了半瓶烧酒,领生羊受了惊跳起来,绕着棺材边沿趔趄着跑了几圈,跳下棺材,慌张地撒腿往西跑了。
尹文福穿戴得像个地主老爷一样,头朝西边躺在宽大的棺材里,棺材盖子合上了,村里的汉子们开始往棺材上填土。
依布拉英围着他挖的大坑走来走去,一边转一边嘟哝:“糊里糊涂就往里面填土,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下葬的是我。你们埋错人了!躺在坑里的是明明是我,你们咋把我给活活地埋了。”依布拉英两手捂住脸,蹲在土堆上大声地哭喊。
黄土一锨、一锨重重地落下去,盖在白皮的棺材上……
大梁坡北边的那块野地里多了个大大的孤坟包。从村庄这边看过去,坟包上那个巨大的芨芨草墩,像个会变色的大瘤子,春天绿了,夏天黄了,秋天白了,到了冬天就变成了灰色,不像坟堆旁的那几棵红柳,一年四季都是血红血红的。
依布拉英说,那是尹文福的血脖子。他还说,自从给尹文福挖了那个又深又大的坑,他觉得自己一直睡在那个坑里,没有醒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