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2011-11-21 17:07王鹤
四川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梁思成冰心林徽因

□王鹤

林徽因: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王鹤

这么多年来,涉及林徽因的书,数不胜数。通常,一看到了,就忍不住要拿起来翻一翻。一路看过来,对她的印象,就经历了几重转折——

一开始,当然是惊为天人。女作家与女学者中,绝少有人像她那样,兼有这么极端标致的脸庞与超逸出尘的气质。她少女时代的照片,尤其有仙女似的飘渺灵秀,好像不染丝毫人间烟火气。而且,徐志摩成为诗人、梁思成成为建筑学家,起因都跟林徽因相关,她身上因此附着了比一般人神奇、诗意得多的故事,还都跟爱与美、浪漫与传奇、理智与情感相关。她堪称一个时代的文化女神,点燃或牵惹了诗人、哲人浓烈或绵长的情思,难怪围绕她的话题多如牛毛。

有一阵子,热度则稍微降了温。那时候,忽略了她作为建筑学者的身份,只觉得,拿冷静、客观的标准看,林徽因的诗文固然清丽灵慧,但作品不算多,与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大家相比,也较少有惊世之作。她的文学成就与其显赫的文学声誉之间,多少有点落差。不免猜测,是那些绕满她的、繁复的彩色花边,增添了其美誉度吧?再看到她给冰心送醋之类轶事,更有点腹诽:这类举动,是不是太过强势,也不够大气?

再往后,等自己也上了年纪,多了些理解能力,重新去看林徽因,以及她那代知识分子沉重却闪亮的背影,又有了另外一番感触。

1 ,送她一坛老陈醋

现代文学史研究学者陈学勇在《林徽因寻真》(中华书局2004年11月版)中,转引了李健吾写的《林徽因》一文,送醋的段落是这样的:

(林徽因)绝顶聪明,又是一副赤热的心肠,口快,性子直,好强,几乎妇女全把她当做仇敌。我记起她亲口讲起的一个得意的趣事。冰心写了一篇小说《太太的客厅》(?)讽刺她……她恰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到北平,她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时叫人送给冰心吃用。她们是朋友,同时又是仇敌。

李健吾还说:林徽因“缺乏妇女的幽娴的品德。她对于任何问题感到兴趣”,对文学艺术尤其有本能的感悟力。她口若悬河,叶公超、梁宗岱等谈锋健旺之辈,在她面前也甘拜下风。

陈学勇讲述了林徽因与冰心因《我们太太的客厅》而生嫌隙的前因后果:说来,她俩颇有渊源,同为福州人,黄花岗烈士林觉民(林徽因堂叔)牺牲后,林觉民家为避难,卖了福州的房产,买房的就是冰心的祖父;梁思成和吴文藻是清华的同班同学,还同过寝室,留美时两对恋人就曾一起野餐。不过,冰心1987年写的《入世才人灿若花》,介绍数十位有影响的女作家,提到林徽因时,夸赞得很节制:“1925年我在美国的绮色佳会见了林徽因,那时她是我的男朋友吴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见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灵秀的一个。后来,我常在《新月》上看到她的诗文,真是文如其人。”

冰心与林徽因在绮色佳的聚餐,还留下一张合影:冰心系着围裙切菜,林徽因靠在她肩后,神情都颇愉快,那时她俩彼此还融洽吧?陈学勇曾陪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汉学家孟华玲访问冰心,顺便问到林徽因,“我满心希冀得悉珍贵史料,不料冰心冷冷地回答:‘我不了解她。’话题便难以为继。我立即想起访问冰心前不久萧乾说的,为了《我们太太的客厅》,林徽因与冰心生了嫌隙,恍悟冰心此时不便也不愿说什么的。”陈学勇在《林徽因寻真》里还回忆,“林徽因之子梁从诫曾对我谈论冰心,怨气溢于言表。”

冰心的短篇《我们太太的客厅》发表于1933年秋,文内一口一个“我们的太太”,口气很是不以为然:“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布置得很“软艳”的客厅里,墙上有几个大镜框子挂着她的画像和照片,正对着沙发那张,“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壁”。我们太太嫁给一位言语无趣、神情木然的银行家,不过是“因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而敷衍着他,自有一群诗人、哲学家、政治学者、文学教授热衷于跟这位“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谈笑。我们太太作为沙龙女主人,当然还是有足够的风雅,书柜上摆着精装的外国诗文集,脱口而出的都是叔本华、萧伯纳。

“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画家,诗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的心里。”这唯一的女友、画家袁小姐不修边幅、臃肿黧黑,她外表的粗陋,又恰好衬托了太太的精致。而太太虽不“小方”,一旦觉得美国女友抢了自己的风头,“想垄断一切的听众”,待她的态度立刻就晴转阴了。理所当然,“我们太太”是擅长笼络男人、喜欢他们众星捧月的。

“文坛祖母”冰心留给世人和婉、蔼然的形象,其作品大多围绕母爱、童心、自然的主题,写得娴静、温良、淡雅,有近乎透明的澄澈之美。但她落笔也有丰富的色调,以“男士”为笔名、用男人口吻写的《关于女人》,就颇诙谐俏皮;而《我们太太的客厅》作为小说写得真是好看:篇幅不长,人物不少,寥寥勾勒几笔,每个人就神情毕现,幽默里裹着辛辣。“我们太太”的人情练达、矫揉造作、工于心计,更是跃然纸上。小说有对世态人心的深刻洞察和细致描摹,更有讥时讽世、评头论足的犀利与敏锐。

虽说小说属于虚构,不宜对号入座,但《我们太太的客厅》中,确实有很多元素跟现实生活可以找到对应。当年,北平北总布胡同3号的梁宅与紧邻的金岳霖家,每周末都有一帮清华、北大的教授们欢聚,因为主人的博洽好客,尤其是女主人的妙趣横生,朋友们喜欢来此纵论古今、谈笑风生。周培源、张奚若、陈岱孙、叶公超以及费正清等学者及其家人,即是密集前往的常客。“太太的客厅”的确名扬京城;而小说中那位在“我们太太”的石榴裙边痴心徘徊的诗人,“白袷临风,天然瘦削。”“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呵呵,他长得像谁,一目了然吧?

冰心早年曾对文洁若说过,《我们太太的客厅》是以林徽因、徐志摩为原型的(她晚年也曾改口,对来访者说写的是陆小曼)。这篇小说显然挽了一个不易解开的疙瘩:一个笔尖带刺、痛快淋漓地揶揄影射,另一个则毫不留情地用老陈醋迎头还击。这对引人注目的女作家,由此给文坛留下一则虽不温柔敦厚、却很活泼热辣的趣话。让我们看到了她们曾经的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她们在某种程度上的欠缺容忍。对于自己喜爱的作家,读者往往不自觉地将其“神化”,忘了他们也会跟寻常人一样有复杂、微妙的情绪,有任情任性乃至失度失控的举措。送醋这类逸闻,就简捷明快地把她们还原为人,还原为脾气有个性、甚至会使“小性子”的女人,所以特别有意思。它当然无损于两位女作家的形象,如果再想一想她们的年轻——当时林徽因才29岁,冰心也只有33岁——就会更加释然。

几乎所有人对林徽因印象最深的,除了她的美丽绝伦、风度迷人,就是言语机智。曾经的文学青年萧乾第一次去见林徽因,就欢喜和向往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比健康的人精力还旺盛,还健谈。”完全不像病人,“大家都称作她‘小姐’,但她可不是那种只会抿嘴嫣然一笑的娇小姐,而是学识渊博、思维敏捷,并且语言锋利的评论家。”

美国学者费正清、费慰梅夫妇1932年来到中国不久,便结识梁思成夫妇,四人成为终身挚友。林徽因的女性朋友绝少,费慰梅是她最亲密的女友。费慰梅著《林徽因和梁思成》(法律出版社2010年12月版)这么形容客厅里的林徽因:“她的谈话同她的著作一样充满了创造性。话题从诙谐的轶事到敏锐的分析,从明智的忠告到突发的愤怒,从发狂的热情到深刻的蔑视,几乎无所不包。她总是聚会的中心人物,当她侃侃而谈的时候,爱慕者总是为她那天马行空般的灵感中所迸发出的精辟警语而倾倒。”《费正清对华回忆录》忆起林徽因,也说“她交际起来洋溢着迷人的魅力。”

林徽因的辐射力之强,同龄人或晚辈都备受感染。1948年,林洙(她1962年成为梁思成第二任夫人)的父亲写信给福建同乡林徽因,请她帮助女儿进入清华大学先修班学习。林洙初次进入清华园,去拜会传说中的林徽因时,后者刚做了肾切除手术,肺结核也到了不治的晚期。她眼窝深陷,长年被疾病锈蚀的容颜,与书柜上那张二八佳人的柔嫩影像,形成无比强烈的反差,谈锋却依然很健。林徽因过问了林洙的学习、食宿情况后,便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起北京城的历史。浑然不觉,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林洙从梁家出来,感觉“既兴奋又新鲜”:“我承认,一个人瘦到她那样很难说是美人,但是即使到现在我仍旧认为,她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最有风度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充满了美感、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热情……她是那么吸引我,我几乎像恋人似的对她着迷。”(《梁思成、林徽因与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6月版)

2 ,太太岂止在客厅

1931年11月,徐志摩去世,林徽因的《悼志摩》刊于当年12月7日《北平晨报》。在朋友们写的大量追悼文章中,林徽因这一篇很有分量,这不仅基于他俩曾经过从甚密、特别亲近,她因此有更多机会感受、了解他;也因为她写得的确好,比她的好些文章更好。林徽因不掩饰痛失故人的哀伤、恍惚,却又没有写得语无伦次,她把诗人的才气趣味、“痴傻”性格、说话的神气,都描绘得鲜活灵动,也看得人直感慨:她是否选择徐志摩做丈夫是一回事,但她对他真是有深刻的懂得。常人只道徐志摩浑身蘸满诗意的浪漫,她却更洞悉他为人处事的精华,是“纯净的天真”、浓厚的慈悲心,和由此而生的同情、和蔼、包容、厚道;当然,还有他“对理想的愚诚,对艺术欣赏的认真,体会情感的切实。”她对他的欣赏、赞美,情感浓郁,不偏不斜,句句都恰到点子上,撇开了世人误解的浮沫,看得到他天性的清澈、“痴傻”背后的近情近理,赞赏他有时惊世骇俗的诗人行径。这个女人的确是玲珑剔透,有机敏、精准的透视和感悟力,要是徐志摩还活着,读了也一定会再叹知己难得。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即便跟陆小曼结婚后,依然对林眷恋不已、神思缠绕。

徐志摩涉猎广博,对天文、音乐、建筑、绘画,都兴致勃勃。他最后在北平的那几天,还接连与林徽因同去听了好几出京戏,散场后热烈起劲地讨论。她的宽泛情趣和艺术颖悟,正好跟诗人棋逢对手。徐志摩去世后,林徽因常对费慰梅谈起他,从来没有停止思念他,他俩的价值观和艺术趣味接近,心有灵犀,所以彼此有敬重有珍惜。比较起来,“我们的太太”就浅薄、冷漠得多,对裙下之臣有手腕而欠真情。

林徽因既是文字清丽的诗人,也是勤奋的建筑学学者。抗战前那些年,她随梁思成等进行的古建筑考察工作,显示了她精雅之外不畏艰辛的另一面。他们涉足的河北、山西、河南、陕西、山东等地,旅社跳蚤猖獗,沿途土匪出没,道路交通不便,经常要深入至比都市“至少有两世纪”差距的荒僻山村,住老乡家的破房,吃粗粝之食。梁思成当然是测绘、研究、保护古建筑工作的灵魂人物,但看林徽因那些工作照,她攀爬在古老寺庙、塔阁、钟楼的屋檐下、房梁上,穿梭于积年尘土中的瘦弱身影,很是令人尊敬。

林徽因纤柔病弱,却不耽于安逸享乐,男人们去得了的高处险处,她照旧攀梁上柱,从来不畏危险肮脏。她当然迥异于冰心笔下那位造作、矫饰的“太太”,后者仅擅长周旋于沙发与茶几之间,左顾右盼,拿捏分寸,一心一意以那帮男性文化人围绕并趋奉自己为赏心乐事。

那段四处调研古建筑的日子,虽然跋涉于深山僻壤,艰辛难述,但所得所见,常有惊喜,真是惬意得很。1932年至1937年,中国营造学社调查了1800多座古代殿堂房舍,梁思成实地踏勘过的唐、宋、辽、金代木结构建筑,就有40多处,年代近些的元、明朝佳构,更是过眼繁多。林徽因参与过探测的,为数也不少。他们对那些被遗忘的、尘封烟锁的庙宇塔楼,有由衷的喜爱、珍惜,并为之惊叹与骄傲。每到一处,必定致函提醒当地政府加以保护。

1937年6月,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等四人到山西五台山考察佛光寺建筑。骑骡入山的惊险,自不待言。每日攀上爬下测量、探索佛光寺,也极为辛苦:从檐下的空隙攀爬入大殿的梁架上,累积的灰尘有几寸厚,踩上去像棉花一样。千百成群的蝙蝠盘踞其上,更兼臭虫聚集,秽气难耐。梁思成特别提到,距离地面两丈多高的梁底隐约有墨迹,但字迹难辨,大家轮流审视辨认,幸而“徽因素来远视,独见‘女弟子宁公遇’之名,深怕有误,又详细检查阶前经幢上的姓名……果然也有‘女弟子宁公遇’者,称为‘佛殿主’,名列在诸尼之前。”就这样,与经幢上的时间对照,确定大殿建设于唐代。当时尚未发现唐代建中三年的南禅寺大殿,所以佛光寺是梁思成等多年踏勘所知中国唯一存留的唐代木建筑!

考察完佛光寺,他们立刻寄信到太原教育厅,“详细陈述寺之珍罕,敦促计划永久保护办法。”沉浸在发现唐代木建筑的狂喜中,他们游览了台怀诸寺,沿滹沱河经山西繁峙县抵达代县,工作了两天,才知道卢沟桥战事已爆发五天。佛光寺之喜与七七事变之痛,几乎同时来临。

梁思成写作这篇《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时,山西已沦陷七年,距佛光寺不远的台怀镇,正遭日寇进攻。他们不由得对那座建于公元857年的木结构古刹,心存忧虑。国家蒙难,黄河两岸那些烽烟弥漫的焦土上,散落着几位建筑学者曾经摩挲过的许多古建筑瑰宝,“当时访求名胜所经的,都是来日敌寇铁蹄所践踏的地方。”他们无疑比常人更痛彻心扉。

随着北平沦陷,心无旁骛潜心学问的日子从此结束。梁思成生长于日本,11岁才跟随全家回国。北平沦陷后,日本人要他组织“中日友好协会”,他当然不可能成为汉奸,刻不容缓,必须赶紧逃离。1937年9月5日凌晨,梁思成一家匆忙离开北平,走上流亡之路。这对学者夫妇曾经生气勃勃又优越舒心的日子,一去而不复返。这一年,林徽因33岁,她的锦绣年华,从此碎成丝丝缕缕。

林徽因的散文《彼此》(载于1939年2月5日《今日评论》)比起她抗战前写的《蛛丝和梅花》等纤细、唯美的文字,显出迥然不同的深沉、厚重,有了青石般的质感。从前那些空灵、飘忽也稍显无谓的感伤,已随风远去:“一片国土纵横着创痕,大家都是‘离散而相失……去故乡而就远’。”离开沦陷区的学者们,开始饱尝颠沛流离,体会朝不保夕的凄惶。光洁的面容,被镀上困顿、愁楚的风霜。“生是如此艰难,死是如此容易。”

屡遭敌寇炮火,与亲人生离或死别,辗转在脏脏的车船,陌生小城臭烘烘的小客栈挤满难民……每一天都是煎熬,前路迷蒙,林徽因的文字却并无愁楚绝望,显得硬朗有力:“我们彼此所熟识的艰苦正在展开一个大时代……让我们共同酸甜的笑纹,有力地,坚韧地,横过历史。”“我们今天所叫做生活的,过后它便是历史。”那时,战争开始还不久,他们知不知道,流亡将持续多年?尤其是,她是否知道,自己不久就会被结核彻底击垮,在四川南溪县的小镇李庄卧床五年?

3 ,一烛细香,不胜风狂

梁思成一家离开北平后,一路辗转,饱尝惊险。在长沙遭遇敌机轰炸,两个孩子都在病中,夫妇俩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人抱起一个孩子,冲出室外,差点被炸成碎片。从长沙前往昆明时,林徽因病倒在湘黔相交的晃县,高烧40度,当地气候凛冽,缺医少药,投宿困难。

流离失所、通货膨胀,战前生活安逸的学者们陷入赤贫。在昆明,梁思成夫妇为了维持起码的生活,只好为那些“卑鄙的富人和奸商”设计房子。林徽因描述自己:作为女人,理所当然变成了纯粹的“糟糠”,照顾家人,困难地张罗一日三餐,“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金岳霖旁观了她的忙乱不堪:“实际上她真是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以致她有浪费掉生命的危险。”

1940年,林徽因给费慰梅去信讲起知识分子战时的种种曲折遭遇,也提到冰心(后者由昆明移居重庆,出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不久参加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冰心”二字被翻译得很有意思:“但是朋友Icy Heart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

同年底,林徽因扶老携幼,由昆明迁往四川李庄,30多个老弱妇孺挤一个车厢,每家人只能携带80公斤行李,颠簸半月才抵达。又是在冬天带着老人孩子长途跋涉,到李庄不久,林徽因肺结核复发,连续几周高烧不退。此后她长期卧床,跟疾病深度纠缠,再也没能康复。

林徽因到李庄不久,还经历了一次沉痛打击:1941年3月14日,她非常疼爱的(同父异母)弟弟林恒,在成都上空的一次空战中牺牲。梁思成赶往成都料理后事,一个月后才返家,他发现“徽因的病比她在信里告诉我的要严重得多。”林恒原就读于清华大学工程系,后投笔从戎,进入空军航校。他成绩优异,在全级100多个学员中名列第二。林恒在空战中击落一架日寇飞机,自己也被击中头部坠机牺牲。

这其实已是林徽因身边遇难的第九位飞行员“兄弟”——她和梁思成南迁途中,曾在小城晃县邂逅8位空军航校学员,在昆明时,他们相处得很像家人,梁思成夫妇以“名誉家长”身份去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后来,这批年轻飞行员相继阵亡,遗物都寄到梁家。每一次噩耗传来,林徽因都要痛哭一场。弟弟林恒的去世,无疑更揪心扯肺。三年后,她写了《哭三弟恒》:……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费正清夫妇注意到,来自李庄的信件,信纸经常都粗劣不堪,有时像是包过肉或咸菜的纸,字总是写得密密麻麻,没有任何留白。物价飞涨,工资仅够家人吃饭,梁思成去信请费正清买些旧杂志寄来,他发现妻子也正在请费慰梅寄些旧衣服来,不由得感慨自己好像已沦为乞丐。但他也在信里告诉他们:“能过这样的好日子,我们已经很满足。我那迷人的病妻,因为我们仍能不动摇地做我们的工作而感到宽慰。”

李庄的日子原始、困顿,林徽因一直在身体的病痛里挣扎,病情稍轻时则要料理无休止的家务,为梁思成和两个孩子缝补烂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袜子。缝缝补补对她来说,“比写一整章关于宋、辽、金的建筑变迁或描绘宋朝都城还要费劲得多。”

她在病榻上也大量阅读,从宋代墓室建筑到清代宫殿,从托尔斯泰到莎士比亚,从丈夫的手稿到儿子的作文。身体稍好时,便在床上翻阅《二十四史》和各种典籍,为梁思成撰写的《中国建筑史》润色,她校阅、补充了全部书稿,其中的辽、宋代部分由她搜集文献资料并执笔。

即使卧床不起,林徽因还在饶有兴趣地研究汉代历史,梁思成显然很欣赏她的钻研功夫和有声有色的讲述:“她一提起汉代人,简直像在谈论隔壁家要好的朋友!这还不打紧,她把他们的习惯、服装、建筑,甚至性情都牵连成一线。若按现在的速度做下去,她迟早会成为汉朝研究的专家。”

除了贫病交织、家务烦杂,林徽因的母亲,被朋友们认为头脑跟小脚一样被缠过的老太太,也很搅扰她。林徽因向费慰梅抱怨:“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用金岳霖的话说,老太太很寂寞,跟女儿交流的方式,就是跟她吵架。令林徽因感到新奇的是,在流亡知识分子聚集的李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相互也不时吵架,“吵到快要不可收拾的地步。”其间既有文化和流派冲突,也有意气之争,更因为这学术孤岛上生活的贫乏、枯涩、绝望,有时杯水也起波澜。

抗战期间,费正清夫妇经常寄来支票资助他们亲密的老朋友。费正清到重庆工作后,专程到李庄探望梁氏夫妇和其他老友,他劝梁思成花掉他们捐的钱,卖掉他们赠送的钢笔、手表等。找到好的女佣,有费正清送的奶粉,使林徽因的身体一度好转:“不发烧、不咳嗽、没有消化不良,睡眠和胃口都好,又有好的食物和克宁奶粉。”对健康人来说这些不过是天经地义的拥有,却让一个久病之人感到多么舒坦幸福。

4 ,思想更复杂的女士

徐志摩第一任妻子张幼仪觉得,林徽因是一位“思想更复杂、长相更漂亮、双脚完全自由的女士。”“更复杂”所指的,既有思想的广度、厚度,是否也包含性格层面的不简单?

林徽因的母亲是林长民的侧室,她生的两女一男只有林徽因长大。林徽因8岁时,父亲娶了第二房姨太太程桂林,并让程掌管家庭事务,林长民的书房就叫“桂林一枝室。”程桂林生了一女四子,这无疑是一个旧式女人极大的成功。他们那一房人丁兴旺,住在宽敞的、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前院。林徽因母女住在后头冷清的小院子,前后院的反差如此巨大。堂弟林宣回忆,林徽因小时候看到同父异母弟弟林暄的眼睛就有点怕,因为他的眼睛很像其生母程桂林。

费慰梅讲述到林徽因的少年时代时,将中国传统多妻家庭人际关系的复杂、残酷,女人和孩子们委屈、痛楚的处境,把握得非常到位:林徽因仍然是父亲最钟爱的孩子,但“父亲太过宠爱二姨太,且毫不掩饰他的情感,徽因的母亲承受不了这份羞辱。那长年的怨念隐隐地变成无可表白的恨。敏感的女儿夹在中间。她理解母亲被羞辱的心境,同时又要珍惜父亲对她的爱。”(费慰梅《林徽因与梁思成》)母亲难以纾解的失落、怨艾,令她自己一辈子都不快活,在林长民去世后母女相依的日子里,也经常让林徽因不胜其扰。

弟弟林恒长大后,从福建老家来北平准备报考清华。林徽因很喜欢这个弟弟,但母亲的仇恨很深,受不了这孩子住进家里。林徽因跟费慰梅写信说:“三天来母亲简直把我逼进了人间地狱……我精疲力竭,到临上床还想着,真恨不得去死,或者压根儿没有生在这样的家庭……我知道我真的很幸运,但年幼时的那些伤害,对我是永久性的,一旦勾起往事,就会让我跌进过去的不幸之中。”

年少的经历会或明或暗地塑造人的性格,那些混杂着斑驳色调的伤痛、深锁密封却又时常被激活的旧日阴影,会怎样漫长地投射到一个人的成年之路,影响到他们的心境、与人相处的方式?

与此同时,身体状况也会强有力地控制人的情绪甚至性情。

1934年夏,夏正清、梁思成夫妇去山西考察建筑,他们在偏僻峡谷地带骑驴、坐骡车、徒步跋涉,收获甚丰。费慰梅回忆:“徽因一如既往,对周遭事物极端的敏感。当她休息够了的时候,对美丽的景色和有意思的遭遇迎之以喜悦。但是当她累了,或因为某种原因情绪低落,这时的她可能很难对付。”遇到令人不快的事,“她在这时候就会大声咒骂起来,这对从小受到父母教育要‘随时保持风度’的我来说,颇受刺激。”

林徽因显然有典型的艺术家性格,喜怒皆形于色,比较情绪化。后者也跟体质有关,羸弱多病之人,当体力透支、疲惫不堪时,更容易心烦意乱、气恼焦躁。梁从诫也回忆,母亲性格较急躁。

陈学勇的《林徽因寻真》提到,林徽因和梁家众多女亲戚相处不太和谐,只有跟梁思成的妹妹梁思庄没有芥蒂。人人都说林徽因擅长社交,但家庭纠葛这堆乱麻,显然也让她难以轻易梳理。在北戴河疗养时,她跟费慰梅写信说,自己很享受海边的气候和宜人景色,但是,“我遇到梁家的亲戚,这对我的身体不太好。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被肢解成一块一块的,再也不能合为一体了。”另一次,当她差不多同时被几个大姑子小姑子带来的麻烦、干扰搅得不胜其烦时,她说自己很羡慕慰梅嫁给了费正清这个独生子。

林徽因身上,既有探春的才智清明、志存高远,以及庶出女儿的逞才使气、好强斗勇;又有黛玉的冰雪聪明、孤芳自赏,以及肺病折磨下的多愁多虑、敏感小气。当然,生活会磨损人,也能打磨人。梁思成在李庄曾写信告诉费正清,“我们的家境已经大大改善……徽因操持家务也不感到吃力,她说主要是她对事情的看法变了,而且有些小事也让她感觉不错,不像过去动不动就恼火。”抗战胜利后,费慰梅与林徽因久别重逢,她发现,“生活艰辛和病痛,使她(林徽因)看事情的角度和感觉都变得更深刻。”林徽因后来给费慰梅的信里也说:“我们遍体鳞伤,经过惨痛的煎熬,使我们身上出现了或好或坏或别的什么新品质。”这些新品质,也包括与环境的和解吧?

5 ,“文章是老婆的好”

陈学勇的《林徽因寻真》里,有对林徽因堂弟林宣的访谈,披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林宣讲述,林徽因在香山养病时,曾经点着香伴着月光读书,她自己都被这意境感动,说“任何一个男人进来都会晕倒。”梁思成却故意怄她:“我就没有晕倒。”

林徽因当然知道自己很美。女人美到她那个程度,即便自赏自恋,自个儿“我见犹怜”,也属自然而然,绝无虚妄失真。

再说,有的是人“晕倒”。当他们全家流亡到昆明,虽然经历了无数令花容失色的生死折磨,别后重见的金岳霖跟费正清夫妇说起林徽因,还是赞不绝口:“依然那么迷人、活泼、表情生动和光彩照人——我简直想不出更多的词汇来形容她。”

几年后,李庄岁月彻底磨蚀了她,林徽因形容枯槁,过早地步入风烛残年。抗战胜利后在重庆,美国专家为她诊断后,悄悄断言,病人顶多还有五年寿命。1924年记者笔下“人艳如花”的“林小姐”,饱受风欺霜浸,已经花凋叶残。50年代的一天,她去周培源家,梁思成后一步到,问是否来过一个女人。周家有人不认识林徽因,只说来了一个老太婆。她听了非常伤心。林宣说,林徽因很喜欢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也经常怀念自己二十岁左右的华年。

比起被岁月摧残的外貌,更令人心意难平的,是她被战乱和病痛摧折的才华。

林洙回忆,梁思成曾对她说:“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

他这话可不是随便一说,就连向林洙求婚,梁思成也是将他亲手抄录、整理的林徽因诗歌拿给林洙看,还特别选了那首《一串疯话》念给她听,为的是借用其中烂漫丰沛的春意、尤其是最末一句,来传情达意:“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梁思成一向佩服妻子的文采,诗歌就不说了,林徽因撰写的古建筑考察报告,同样文质兼美,绝无通常学术文章的坚硬、板滞,尤其是穿插在客观描摹中的夹叙夹议,饶有情致。来看她笔下的汾阳龙王庙:“庙内空无一人,蔓草晚照,伴着殿庑石级,静穆神秘,如在画中。”灵岩寺遗址,则“斜阳一瞥,奇趣动人,行人倦旅,至此几顿生妙悟,进入新境。”再看她描写山西孝义城外吴屯村那座结构奇特、屋顶繁复的东岳庙,真是活泼灵动:“小殿向着东门,在田野中间镇座,好像乡间新娘,满头花钿,正要回门的神气。”后一段更是气定神闲、悠远淡然:“我们夜宿廊下,仰首静观檐底黑影,看凉月出没云底,星斗时现时隐,人工自然,悠然溶合如梦,滋味深长。”(林徽因、梁思成合作《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原载1935年《中国营造学社汇刊》)梁思成独自撰写的古建筑调研报告,行文从容,一看就有被中国典籍深厚浸润过的雅正精洁;而一旦有林徽因参与,字里行间就明显添了轻盈妩媚的诗意,情思曼妙,趣味纷呈,她把学术文章也写出了散文的情韵。

徐志摩飞机失事后不久,林徽因给胡适那封关于“八宝箱”的信里,曾经说:“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 accom p 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兴奋型,靠突然的灵感和神来之笔做事),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事,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

那是1932年初,林徽因才二十七八岁,却已经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尽管不需要她亲力亲为家中杂务,但身为母亲与主妇,必然要分心料理家事;更不安的是,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1930下半年就因病不得不离开任教的沈阳回北京治疗。次年2月诊断出患了肺结核,当时这是绝症。此后宿疾多次复发,30年代中期病情加重,医生曾要求她卧床三年,但她只休息了半年。

虽然常缠绵病榻,林徽因的创作依然花枝绚烂。她1931年开始发表诗作,此后陆续发表不少诗文、小说。她还为杂志设计封面,为报纸副刊绘制刊头,并担任《财狂》(曹寅主演)等话剧的舞台设计,抗战前夕还有话剧剧本《梅真同他们》问世。确如费正清所说,她“具有丰富的审美能力和广博的智力活动兴趣”。评论家李健吾盛赞林徽因的短篇《九十九度中》:“处处透露匠心。”“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

这就又让人想起“太太的客厅。”或许有局外人觉得,她家境优越,又嫁入人人仰慕的文化泰斗之家,丈夫才华出众,自己秀外慧中,也能舞文弄墨,在新朋旧友里更是被捧着惯着的宠儿,足以飘飘然矣。那还真是看低了她。

“太太的客厅”固然是聚光灯照射的炫目之处,林徽因还被不少男性知识精英或明或暗地仰慕。假如她仅仅甘于以沙龙女主人自居,当然不妨沾沾自喜。问题是,她的天赋、才情既不寻常,又有东西方文化的双重教育背景开阔视野,加上谈笑皆鸿儒的社交圈子,以及骄傲、自负、好强的天性,凡此种种都决定了,单是花枝招展于客厅,再怎么游刃有余,都不可能令林徽因志得意满。甚至,也不能真正地满足其虚荣心,假设她有的话。她的抱负,岂止于在客厅?

林徽因的亲友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胡适等,哪个不是各自领域的翘楚?将这群留学英美的文化精英凝聚在一起的,除了性情投契,更有他们对学术和文学共同的热情,以及孜孜不倦建设新文化的身体力行。

再来看周围的女性。凌叔华跟林徽因同为新月派屈指可数的女性成员,她1925年就以小说《酒后》成名,后来又有《绣枕》等一系列作品引起文坛关注,不到四年就发表了20个短篇;与林徽因在美国留学时就有交往的冰心,早在1919年开始发表散文、小说,此后以《斯人独憔悴》《繁星》《春水》《寄小读者》等一系列作品,声誉鹊起,20年代前期已名满文坛。

林徽因最大的兴奋点,还是文化上的创造与建树,她有极高的自我期许,绝不甘心于庸碌无为,所以,很害怕自己只是“做妻生仔的过一世。”

1942年4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为梁思成夫妇、著名考古学家梁思永(此时在李庄工作,也患结核而卧床)的贫病交加忧虑不已,给中央研究院代理院长朱家骅写信,希望他能与蒋介石侍从室第二处主任陈布雷商量,方便时向蒋介石进一言,给予梁氏兄弟一笔补贴,供林徽因、梁思永治病。信里说:“梁任公之后嗣,人品学问,皆中国之第一流人物,国际知名,而贫病至此……”傅斯年还特别提到林徽因:“思成之研究中国建筑,并世无匹……其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

几个月后,蒋介石拨给梁氏兄弟医药暨学术补助金两万元。林徽因知道事情原委后,百感交集,写信向傅斯年致谢,表示“太难为情了”:“深觉抗战中未有贡献自身先成朋友及社会上的累赘的可耻。”“关于我的地方,一言之誉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饭,始终是一张空头支票难得兑现。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几年,偏偏碰上大战,转入井臼柴米的阵地,五年大好光阴又失之交臂。近来更胶着于疾病处残之阶段,体衰智困,学问工作恐已无分(份)……”

林徽因致胡适与傅斯年的两封信,相隔十年,恰好是她的生命力、创造力由盛而衰的十年。我以为,这是解读林徽因一生幸与不幸的关键。如果说,前一封信的“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事,做妻生仔的过一世!”表露的是对未来的隐忧,给傅斯年信里描述的种种无奈,就是残酷而无力回天的现实了。她当然有所作为,却被战乱和疾病拖了后腿,因而相当不能满足。傅斯年还夸她“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呢,怎不叫人“疚心疾首,夙夜愁痛。”

林徽因从李庄给费慰梅的信里曾伤感道,自己已告别了创作习惯,“放弃了我的才能和颖悟。”流亡与病痛,让写作变得奢侈。但她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仍专注于古建筑研究,挣扎着查资料、写文章、改书稿,她衰弱、枯瘦的形象,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动人。这也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吧。无论通达还是困厄,都坚持自己的热爱,忽略物质生活的窘迫而固守学术理想,在大是大非面前凭良知选择,然后坦然承担选择的所有后果……假如林徽因仅仅是一代社交名媛,而非有为有守的作家、建筑学家,人们不可能至今还以敬重的口吻对她津津乐道。当然,那些围绕她的绚丽的流苏,是锦上添花。

1947年底,林徽因做了肾切除手术,精神稍有恢复,便诗兴大发,寄诗给报刊,还整理旧作,计划出版诗集。林宣对陈学勇说:解放初期,很多单位约林徽因写稿,她感到自己的才能被新时代发现了,很高兴,对杜甫的诗“暮年诗赋动江关”非常感触。即使病得油枯灯尽,她还强撑病体,参与设计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改良景泰蓝的图案。就像她的诗所写:“秋天的骄傲是果实/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女友山山有个观点:但凡禀赋了先天的才智、美丽、优裕,相对顺遂、圆满的人,一生的某个时段或某一节点,往往会被命运剥夺一些什么。这应的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规律。这话乍一听来,有点神秘的凉意,但拿它跟好多人事验证,还真是吻合。以林徽因来说,集倾城倾国的貌、多愁多病的身于一体,上天既隆重地眷顾她,又残酷无情地摧残她,让她51岁就过早谢幕。她当然已经才华横溢,但这一生若能拥有更长久的安宁、健康,成就可能更大。文学史上,既有张爱玲等年纪轻轻就横空出世的天才,更多人还是年纪渐长、阅世愈深,作品才渐入佳境的,比如我非常敬仰的杨绛,后期作品就比前期美妙、浓醇得多。

林徽因是造物主的神来之笔、得意之作。但绝大多数个体生命的不简单、不容易、悲喜交集,她身上照例不缺。既有四月的芳菲,也有深秋的零落;有飞溅四射的“一身诗意千寻瀑”,也有“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林徽因诗《恶劣的心绪》)——少年的阴影,时代的悲情,家国的哀伤,病痛的啃噬……

如果说国土烧焦,生灵涂炭,是全国人的噩运;颠沛流离,安不稳一张书桌,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共同的痛楚。遭逢乱世又兼身患不治之症,如同彩凤折翅,年复一年受困、受苦于病榻,不能尽情舒展才华、抱负,则最令林徽因黯然神伤,有无尽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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