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闳
童年时代,我曾在父亲的一张书签上见到过上海外滩。那是一张大约1950年代初期的外滩照片,上面可以看到西洋式的楼群和外滩的道路,道路两旁是很浓密的法国梧桐树,路中间有一条作为隔离带的林荫道。路面上有几辆汽车,还有几位年轻的男女在马路上穿行,步态悠闲从容。远处则隐约可见黄浦江面上的轮船。这是一处得天独厚的景观,它将江水、江面航船、岸景、街道、建筑群及行人等丰富的景观元素融为一体,东方大都市的无限魅力可见一斑。而对于一位偏远内地的幼童来说,这一切无异于一个神奇的童话。
这张书签上的外滩风光,与我后来所看到的外滩相去甚远。自上海开埠以来,黄浦江外滩一带一直是它的心脏部位。百余年来,外滩的变化也是上海城市空间文化变化的表征。1980年代初,我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外滩时,景象就大为不同。树木少了,车却多了。不过,那个时候它依然还是本地市民的重要休闲场所。众所周知的是,外滩的防汛墙曾经是有名的“情人墙”,远近的年轻情侣喜欢到这个相对空旷的地方来谈情说爱。这表明,外滩与城市日常生活尚且融为一体。到了1990年代,外滩几成畏途。真正的外滩部分成了被栅栏隔离的机动车道,道路被车辆所占据。游人只能通过几处地下通道抵达江边,然后被挤压在窄长的江堤平台上,密匝匝地翘足眺望对岸新起的高楼群。倘若回望老外滩的西式建筑群,则往往被过多的广告牌遮挡了视线。那些经典建筑的优美细部,却难以察觉。市政当局意识到外滩交通的严重问题,新外滩经过“外滩交通综合改造工程”的改造,疏通了业已壅堵不堪的外滩道路,地面上增加的面积用于绿化、景观及市民的公共活动,恢复外滩地段的城市公共空间的功能。通过交通改造,使外滩重新回归上海城市景观空间的整体中,成为建筑、道路和人流“三位一体”的新空间。从理论上来说,这一工程的文化意义,远远超出其单纯的市政意义。
毫无疑问,外滩作为标志性的地点,依然是游览上海必不可少的景点。如果说,黄浦江外滩一带是上海城市的心脏,那么,外滩道路就是这个城市心脏的冠状动脉,它的硬化和壅堵,同时也是城市文化精神困顿和窘迫的表征。但是,外滩的问题,不仅是一个城市道路交通问题,而且涉及都市空间精神的核心部分。空间也是构成市民性格的一部分,舒展与优雅的空间或逼仄与伧俗的空间,将塑造不同的市民性格。被机器所堆满,被商品所壅塞的城市躯体,需要更加宽阔和自由的空间,来容纳心灵和精神。
新外滩营造了一个良好的城市空间,但并没有改变其“景观化”的本质。它更多地是一种仅供观光客匆匆浏览的一张景观“明信片”。观光客匆匆赶来,向这里投下匆匆一瞥,又匆匆离开。外滩的“明信片化”的倾向,实际上割裂了上海城市核心地带的空间完整性。当人流从南京路、延安路、金陵路等涌向外滩时,外滩的道路却形成了一种阻碍,反而成为南京路等市区繁华街道与黄浦江两岸景观之间的一道宽阔的隔离带。景观与人群相隔绝。一种缺乏亲和力的景观,把市民与城市空间隔离,曾经作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公共空间,从城市生活空间疏离、剥脱出来,成为单纯观看对象,本地市民也被“观光客化”了。城市公共空间彻底“景观化”,作为空间主体的人(市民),反而被奇异的景观所排斥,丧失了空间主权。这一倾向的后果是,公众对于市政建设中的种种方案的对立和不满的情绪。今年,SOHO外滩项目的所谓“口琴楼”方案,受到普遍的质疑,即是城市空间主权归属问题的尖锐化的一个个案。
有人评价说“外滩SOHO”是所谓“后现代建筑”,与外滩建筑群整体上的古典风格不协调,而且破坏了外滩天际线。但在我看来,这不是问题的根本。首先,它在设计上应该是比较保守的,根本就算不上“后现代建筑”。设计的美学效果也还不错,与外滩的整体设计也还算协调。另外,外滩的天际线早已被附近的高层建筑所破坏,“外滩SOHO”的高度,也没有特别高。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中庸的方案。问题在于,设计师眼里美观的建筑和在公共场域里民众觉得美观的建筑是两回事。好的建筑决定权在建筑师,而公共空间里的建筑美观与否的判断评价在于公众。对于公众来说,并不是吃饱了就行,还有更多的精神需求。他们生活在这里,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有权对公共空间的美学和功用性提出自己的要求。如果在外滩这样一个重要的公共空间,出现了一幢新的大型建筑,必然会影响到市民及其他游客的观看效果。但是,公众确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经受了这样一种视觉冲击。一个大型的建筑物突然出现在他们的生存家园里,他们却没有知情权。
“外滩SOHO”项目之所以遭到许多人的反对,在我看来,与审美判断关系不大,而是来得太突然了。当公众得知要在外滩边上造一栋高楼的消息时,一切都已经是定局了。其实这个设计并没有那么糟糕,是完全可以让公众理解的。在规划设计方案的时候,就应该征求公众的意见,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并且评价美的权利,没有经过一种公开讨论,忽然一下子塞给市民,这是对公众的冒犯。特别是当公众开始议论这样一幢建筑的时候,建筑专家、投资方和有关当局,也未能及时地弥补此前他们的过失,未能很好地向公众解释新空间方案的美学价值和可行性,而是依旧麻木不仁,我行我素。而且,又是与房地产商这样的利益集团相关,容易让公众联想到权力与金钱的共谋关系。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无论这个方案是优是劣,无论其外观上是丑是美,都势必会引起公众的反感。在反感的情绪下,再美的东西都是丑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