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鸥
末代状元刘春霖
□杨昊鸥
网上曾经流传一个笑话,是说人生四大喜,只要在后面加一个转折就成了四大悲。比如“金榜题名时”,后面接一个转折——“别人”,情绪立刻就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金榜题名实在是一千多年来中国人魂牵梦绕的大喜事,中国人想中状元的愿望实在比当皇帝还要热切。因为从理论上讲皇帝不是人人都当得,而状元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普通人想当皇帝要诛其心、砍其脑壳、夷其九族,但普通人想当状元却是无比伟大崇高的理想。即便到了晚清时期,科举考试对于人们仍然具有今天难以想象的吸引力。我们且举几个明白的例子来看。洪秀全年轻时屡试不第,考了十来年连科举里面最低一级的秀才也考不上,精神上被打击到一度近乎疯癫。今人有研究称,洪秀全自命天王临凡正是精神受到巨大打击而产生的幻象。
后来写下洋洋洒洒《请废八股折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的康有为曾经是一个经年不第的老童生,为科考花去了半生的时间。甚至在少年中举的梁启超拜入门下的时候,康有为仍不过一介秀才,当时的康、梁组合乃是奇特的秀才师父与举人徒弟。
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严复。严复不仅本人深受西学影响,而且前无古人地翻译了《天演论》、《原富》(现译为《国富论》)、《法意》(现译为《论法的精神》)等重要西学著作,在中国思想现代化进程中实有筚路蓝缕之功。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早年留学欧洲现代化先驱,在回国后积极投身到科考事业当中,四考皆北,白白浪费了十来年宝贵的光阴。
以上所举三位,不论他们在后世的名声有多么大,但在他们的生活之中,一次又一次经历“金榜题名时——别人”的时候,那种悲哀是我们难以体会的。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一位同学立志非重点大学不上,高考考了四回,后来也听人说他们身边有考七回八回的,我们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但和以前考科举的人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如果在“金榜题名”的后面加上“末代”这个词作为转折,情况又会是怎样呢?
说起“末代”这个词,大家可能会条件反射地想起“末代皇帝”溥仪,这也许是因为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的电影《末代皇帝》太为成功。看过电影的人都知道,末代皇帝溥仪的匆匆即位实在是因于历史的一个巧合。说巧合也不尽然是巧合,实际上,大清帝国行将就木的最后几年里所发生的事情都呈现出一种混乱无序因素碰撞所产生的偶然性。
大清帝国最后一个,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状元刘春霖的金榜题名,也仿佛是一种巧合。刘春霖是甲辰年(1904)状元,按三年一试的常例,本来1903年刚刚举行了会试,下一次考试应该在1906年,但1904年是慈禧太后七十大寿,遂于当年加试一科,以示普天同庆。刘春霖就在1904年的殿试中一举夺魁。
接下来的转折是,1905年清廷应袁世凯等督抚奏请废除科举,刘春霖成为了“第一人中最后人”。
科举废除之后,刘春霖被派往日本留学。1909年,刘春霖当选为咨议局议员,继而又被议员们选为资政院议员,这显然与他曾为状元郎的声望有关。据记载,刘春霖在担任资政院议员的时候不畏权贵,对皇帝和政府直言敢谏,曾放言:“自古圣帝贤王未有不以改过为美者,我们何必以谄谀之词上陈?若说皇上的话没有不是,这不是资政院议员应当说的,比不得作诗作赋,当用颂扬的话头。这个时候我们参预大政,一言系国家安危,不应作颂扬语”,“自古有直言敢谏之人,实在是国家之幸福。”对于刘春霖而言,直言敢谏当然是他作为天子门生题中应有之义。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帝制终结,刘春霖百无一用之下只好回家赋闲。1914年,袁氏当国,袁世凯看中了刘春霖前代状元的身份,聘请他到北京担任总统府内史,每天为袁大总统抄写一段历代帝王言行的“君日览”,后来还曾劝请袁世凯称帝。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值得回味的事情,末代状元刘春霖在清王朝当资政院议员,而在中华民国当内史。容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些,议员这种东西是舶来品,是当时预备立宪的制度准备,内史则是土特产,西周开始就是帝王的秘书官。刘春霖在旧朝当新式官,在新朝当旧式官,在帝制下谈报国,在共和制下劝称帝。我对辛亥革命有一个比方,它不是抽刀断水,而是像一面筛子插到流水之中,奔流大势不会因之改变,筛前筛后的流水又何分彼此。刘春霖就是从筛子的这头流到了那头,本质上没有变化,但我们后人的观念里有个制度上的筛子来衡量他,以及那个时代的许多人。
刘春霖的一生注定要和末代状元的身份紧紧捆绑在一起。1920年、1921年他两次代表徐世昌到山东曲阜,主持孔子“大成节”典礼主祭,我们当然不难想象到这不过是徐世昌要在尊孔复古的运动中借用状元来装门面。刘春霖虽然配合执行,却也不是读古书读到傻的冬烘先生,后来他回顾在总统府的任职生涯不过是个“执戟郎官”,说白了就是个摆设。少年时悬梁刺股的苦读啊,那些需要经年累月才能练成的馆阁体书法啊,那些风流无敌的诗赋辞章啊,那些经纶满腹的安邦定国术啊,通通都百无一用,惟有状元郎的头衔还能够隔着时代的帷帐隐约发出一点光华,自己则只得顶着这点飘摇欲灭的光华沦为摆设。1931年,刘春霖在六十岁寿辰之际写下了“第一人中最后人,只今四海剩孤身”的诗句,苍凉的诗句与金榜题名的显赫荣光两相对照,悲哀中更有无限酸楚。
刘春霖的书法也很值得一提。我这里说值得一提的意思,不单指他的书法写得好,还有一个书法史的文化意义在里面。刘春霖在民国时期以书闻名,尤擅小楷,时人称“大楷学颜(真卿),小楷学刘(春霖)”,将刘春霖与唐代书法巨擘颜真卿相提并论,评价不可谓不高。刘春霖在民国政府辞职之后以卖字为生,虽然慕名而来的持金求字者众多,但这对于刘春霖来说实在不能称之为光荣的事情。书法工整对于古代知识阶层而言是基本的修养,清代著名诗人龚自珍就因为书法不佳长年科考不中,毕生引以为恨。状元卖字,如果要我们更加直观理解这件事的话,放在今天基本上等于一个高考状元大学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运用高等数学的知识卖猪肉为生。不仅刘春霖卖字,和他同一个时代的举子士人有很多人在新体制下无以为生,走上卖字的道路。刘春霖曾和朱汝珍、商衍鎏、张启后等四人联写四屏轴出售,尤称可贵,若问这四人的来历,他们乃是1904年最后一届科考的前四甲。
清人刘熙载曾谓:“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怆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弃也。”这里的士气说的就是士大夫肚子里学问和骨子里的坚韧劲儿,没有士大夫哪里来的士气,没有士气哪里来的书气。士大夫与书道本是皮毛一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我们今天尚能见到大量刘春霖等末代进士所鬻之字,每每触目,宛见一个时代渐行渐远的背影。但历史的进程不太会为精美艺术所羁绊,有一些代价是必须要付出的,或者,可以提供我们去思考,有一些代价是否是必须要付出的。
我曾听一位留学日本的同学谈起她在日本听闻的一件趣事。日本京都学派的代表人物吉川幸次郎一生以没有参加过中国的科考为憾事,他曾对人说若论写小楷、做八股自己当仁不让,定能殿试夺魁。他对中国文化的沉醉甚至到了称本国日本为“贵国”,而称中国为“我国”。
1928年,吉川幸次郎留学北京大学,同年,刘春霖从民国政府辞职,隐退北平。吉川有没有在北平拜访过刘春霖,或者二人有没有见过面,目前我没有看到过明确的记载。不知道这样一个极有信心蟾宫折桂的外国人和一个鬻字为生的末代状元如果见面会说些什么,作何感想。我们只知道,吉川幸次郎一生著作等身,成为了二十世纪具有国际影响的重要汉学家。而刘春霖,我们只记得他是中国最后一个状元,字写得很好。
责任编辑 张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