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鸥
忽必烈和马可·波罗
□杨昊鸥
蒙古人忽必烈一生最大的悲喜剧,在于他自己梦想并宣称自己是世界帝国的众汗之汗。实际上,他却只是一个被后人称为“元世祖”的中国式皇帝。身份认同这种事情往往由不得当事人,在《马可·波罗游记》中,他被描绘成一位拥有高加索人外貌的欧洲君王。而现在很多人眼中的忽必烈,乃是射雕英雄郭靖那位拖雷安答家的老二,也就是郭靖的干侄子,他的大哥蒙哥还被杨过一镖飞石打死。
如果要评选中国古代最容易憋出心理变态的职业,那么皇帝这份工作即便排不上第一,至少也要和宦官、老鸨一起入围三甲。且不说那些鲜血淋漓、手足相残的王权斗争,单说一点就能把人憋成心理变态——皇帝的职业特殊性要求他与趣味和想象力永远绝缘。关于这一点,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有过精辟的论述。如果想获得更直观的了解,也可以看看贝托鲁奇导演的电影《末代皇帝》。当然我也知道目前人们看戏说、秘史类电视剧太多,中国皇帝的形象已经沦为了弱智而不是无趣。
中国的皇帝,是以往人们心目中聪明人中最聪明的那一个。聪明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能表现出聪明,而趣味则往往会对这种最高境界的中国式聪明造成破坏性的诱惑,因为趣味本身是一种智慧含量极高的东西,流露趣味就等于流露聪明,这对我们这个有序而无趣的秩序是一种赤裸裸地挑衅。所以要在中国当个称职的皇帝,有点类似于《葵花宝典》卷首语所说:“欲练神功,引剑自宫”,先要把身体里面趣味性的荷尔蒙阉割掉,南唐的李后主、南宋的徽宗、明朝的正德皇帝……都是因为割舍不下趣味而在人们眼中走火入魔。
关于趣味性的阉割,还可以用另外一个比方来说明,好像是马戏团里驯狗熊。明明是能吃人、能和老虎打架的狗熊,一生下来就被驯兽师拿鞭子和肉块连打带哄,痛并吃着甜头,久而久之就完全适应了狗熊的角色。
但忽必烈不是一只天生就呆在动物园的狗熊,他的身体里奔涌着草原苍狼成吉思汗的血液。在成吉思汗的狼崽狼孙里面,忽必烈是否是军事能力最卓越的一个,也许有待讨论,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最终完成了伯父窝阔台汗和长兄蒙哥汗都没能做到的一件事情——全面征服南宋。受民族情绪的影响,人们往往以为南宋的覆灭因于积弱积贫和人心离散,其实从十三世纪世界史的范围来看,在蒙古人全面征服亚欧大陆的过程中,南宋的抵抗持续时间最长,遭遇战也打得最惨烈。之后,忽必烈建立元朝,成为中国正统王朝之一的开国皇帝。
忽必烈站在父兄的肩膀上啃下了亚欧大陆上最硬的一块硬骨头,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如何消化这块硬骨头。忽必烈的选择是接受汉文化,并建立汉化政府,由此他不可避免地要变成一个中国式皇帝。这意味着他必须成为一个无趣的人,成为后来正史里面记载的那个和中国多数皇帝没什么分别的大闷蛋。用我们前面那个比方来说,他必须活生生地把自己从一匹草原苍狼改造成马戏团里的狗熊。关于忽必烈这种惨烈的人生转变,美国历史学家莫里斯·罗沙比这样描述道:
忽必烈(早年)体魄强健,能够当机立断,做出必要的决策……他看上去并不像他执政后期那样憔悴,也不那么肥胖。或许此时他对中国或任何其他类型的食物还没有产生强烈的兴趣;也看不出来此时他已经像晚年那样成了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当他在中国执政二十年之后,已经变得出奇的肥胖。(摘自莫里斯·罗沙比《忽必烈和他的世界帝国》,重庆出版社,2008年)
我想,任何一个曾经朝气蓬勃而遭受长时间无趣生活所磨灭的肥胖中年男人对忽必烈的遭遇都应该产生物伤其类的共鸣。肥胖不是一种美观上的缺陷,而是另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它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人生诸多趣味的离场,而仅仅留下以食欲为代表的基本生理欲求在身体里无限膨胀。
我们应该认识到这样一个历史事实,当时蒙古人所统治的亚欧大陆已经分裂成为几个大势力范围,忽必烈只占据了以中国为主体的东亚大陆,除了他建立的元朝之外,在中亚和欧洲还有并立的四大汗国。于是他在没有经过库里尔台(即蒙古贵族议会,具有推选可汗的最高权力)授权的情况下单方面宣称自己是蒙古帝国的最高统帅,众汗之汗。这种自娱自乐的事情只有中国式皇帝才干得出来,坐在家里自导自演四夷宾服、万邦来朝的过家家,这可以被看成是忽必烈成为中国皇帝的阶段性蜕变。
忽必烈的世界帝国之梦,终于在一个叫做马可·波罗的威尼斯商人身上得到了印证。
我们印象中的马可·波罗只是一个旅行家,其实他首先是一个商人,一个为了黄金和香料万里跋涉的行脚商人。如果我们相信马可·波罗真的来到过中国见过忽必烈,那么他们之间就呈现出一种有趣的关系,这种关系甚至可以上升为一种寓言——行脚商人马可·波罗用脚步征服了世界的距离,最终来到了理想彼岸,秩序井然和富庶精致的东方中国;而作为这片极致富饶土地的主人,无趣皇帝忽必烈则眼巴巴地空望着马可·波罗背后足迹所到的神秘土地。
所以相互握有对方梦想的忽必烈和马可·波罗之间必然有一种一拍即合的默契。我想象中忽必烈和马可·波罗的第一次会面的场景可能是这样。一个威尼斯商人,不远万里来到了代表着黄金和香料的梦幻国度,以最高礼节匍匐在忽必烈汗的脚下,拖着抑扬格戏剧腔把无节制肉麻的马屁话献给伟大君王。忽必烈兴奋过头之下,绞尽脑汁想出了几句自认为得体的汉语文言来应对,他用他那已经习惯了的无趣腔调慢悠悠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种想象并非毫无依据的无厘头,而是根据《马可·波罗行纪》中的一段记载而进行的发挥:
忽必烈汗比此前的几个大汗更伟大,更有势力,实际上,即使前面五个大汗联合起来,也无法与他抗衡。更进一步说,即使世界基督教的所有国王和回教徒的所有皇帝联合起来,其势力和事业也不及忽必烈汗的。他是世界上所有鞑靼人——他们都是他的臣民——的君主。(摘自马可·波罗著,张晗译,《马可·波罗行纪》,哈尔滨出版社,2009年。
这个说法本身与历史事实相悖,倒像是忽必烈亲口吹的烂牛皮。
忽必烈和马可·波罗的交往,在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中得到了精心地展现。这是一部晶莹剔透到让人读着读着就禁不住朗读出声的作品,它主要的内容是马可·波罗为忽必烈汗讲述自己从西向东的旅行经历,讲述那一座座隐没在视线与想象之外的城市。与人们的想象相同,卡尔维诺在开篇为他们的会面赋予了一种精致的欲望叙事:
马可·波罗描述他旅途上经过的城市的时候,忽必烈汗不一定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但是鞑靼皇帝听取这个威尼斯青年的报告,的确比听别些使者或考察员的报告更专心而且更有兴趣。……黄昏来临,雨后的空气里有大象的气味,炉子里的檀香木灰烬渐冷,画在地球平面上的山脉和河流,因一阵晕眩而在懒散的曲线上颤动,报告敌人溃败的军书给卷起了,籍籍无闻的君主愿意岁岁进贡金银、皮革和玳瑁的求和书给打开了封蜡,这时候便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压下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自己慢慢开始读懂这部小说。那些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的城市和风景,其实并不是旅行者马可·波罗的讲述,而是那个无趣皇帝忽必烈远离颠倒的梦想:
人假使在荒地上走了很长的时间,自然就会期望到达城市。……在梦想的城里,他是个年轻人;他抵达伊希多拉的时候却是个老头。在广场的墙脚,老头们静坐着看年轻人走过;他跟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欲望已经变成记忆。
(《看不见的城市·城市和记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