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少华/文
朝韩对话前景与半岛形势转圜
■ 虞少华/文
2010年,东北亚地区经历了朝鲜战争之后不多见的外交对抗与军事紧张。2011年初,对话的希望再次复苏,朝韩对话也首次被提上地区多边协商必要前提的地位,聚集了世界舆论的关注,也承载了地区重回缓和协商之路的期待。然而在各方深层矛盾仍然纠结的情况下,朝韩对话能否顺利推进还不容乐观。同时,六方会谈能否在朝韩关系有所缓和的基础上重启,并为包括朝核问题在内的各方关切的实质解决铺平道路,朝韩双方都面临重要机遇与挑战。
2011年初东北亚形势出现的缓和迹象和朝鲜半岛南北双方发出的对话呼声,再次显示对抗无法解决困扰地区的安全关切,且有关各方也难以承受形势进一步恶化的代价。
2010年中,东北亚形势险象环生,有关方对立节节攀升。年初,韩国天安舰离奇爆炸沉没,引发美韩与朝鲜间关于“加害者”和“栽赃者”的相互指责对抗,虽经联合国安理会出台立场平衡的主席声明制止了对抗继续升级,但朝韩间因此种下更多不信与敌视。年末,延坪岛炮击事件再次激化矛盾,朝韩互相以“武力报复”相威胁,形势一度危急至战争一触即发。而几乎断续贯穿全年的美韩联合军事演习和韩国单独军演,规模和烈度也为以往罕见。例如美国“华盛顿”号航母不顾中国反对强势开进黄海;演习项目不仅注重防御,也着眼攻击;韩美首次进行防扩散安全倡议层次演习,在西海演练拦截朝鲜嫌疑船舶等;韩国国防部还修改《交战守则》,允许各级指挥官在遭到攻击时,可以行使自卫权“先打后报”。与此同时,朝鲜的核计划进程也没有停顿。关于朝鲜可能进行第三次核试验的报道猜测不时见诸报端,到访朝鲜的美国核专家也证实目睹数千台离心机同时运转。然而,有关方的示强行动并未达到预期目的:朝鲜方面所期待的与美国改善关系目标毫无进展,同韩国的对立有增无减,双方国民在前十年中艰苦积累的善意几乎倾覆。韩国和美国从2010年年初起即坚持“朝鲜必须首先显示对话能取得成果的可能性”,而朝鲜在美韩空前的外交压力和军事威慑面前始终未松动立场。显然,持续一年的强硬对抗完全无助于解决各方的安全关切,反而使形势走向失控边缘。
另一方面,处在危机漩涡中的各方都难以承受事态进一步恶化和形势一旦失控。2010年12月20日韩国执意在双方争议海域进行实弹演习时,朝鲜未如其之前高调宣称的那样进行“反击”,无疑是理性和明智的。韩国的选择其实同样困难,虽然李明博当局强调不对朝鲜还以强手不足以平息国民对政府“软弱”的指责,但在延坪岛事件后朝韩对抗最为激烈之际,反对政府一味用强、担忧过度反应招致战争祸端的声音也在加大,反政府示威不时走上街头。尽管韩国自信其综合军事实力优于朝鲜且能对之发动致命报复,但因经济发展水平高于朝鲜,韩国对战争的承受能力实际更加脆弱。从周边大国的角度看,中美也都不愿看到形势失控。因为由于国内经济形势和国际反恐形势都一定程度对美形成压力,美国比任何时候都重视同中国就全球和地区问题进行协调,而避免朝鲜半岛重燃战火和东北亚地区陷入动荡,既是中美共同利益所在,也是两国减少摩擦加强合作的重要基础之一。当然就周边安全而言,中国对朝鲜半岛稳定有着比美国更切肤的关切,这也是中国一向积极推动通过对话解决地区安全问题的原因。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2011年初的东北亚对话呼声加大,形势出现缓和迹象。韩国总统李明博在新年伊始表示,“对话的门并未关闭,只要朝鲜表现出诚意,韩国愿意与国际社会一起推动朝鲜扩大经济合作”。朝鲜也于1月5日发表政府、政党和社会团体的联合声明,提议无条件地尽快举行朝韩当局会谈。朝鲜祖国和平统一委员会发言人又在其后发表谈话,提议举行朝韩红十字会谈和关于金刚山旅游和开城工业园区的会谈。美国虽仍然坚持朝鲜必须“先改变态度后进行对话”的原则,但也于1月初派朝鲜问题特使博斯沃斯重启东亚之行,与有关国家商讨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和六方会谈的有关问题。美国并对韩国提出的“在朝韩对话和关系得到改善、朝鲜履行其有关承诺、在六方会谈框架内进行朝美朝日等双边接触后重启六方会谈”构想明确表示支持。而朝韩经过多次协调最终于2月8日至9日举行的军事会谈,自然成为关注焦点和地区形势发展的风向标。
2月8日至9日,被视为新一轮朝韩会谈探路之作的朝韩大校级军事会谈在经过两天马拉松式协商后无果而终。双方报道显示,导致会谈不欢而散的两点主要分歧是,关于会谈议题,韩方主张先讨论延坪岛和“天安”舰事件,然后讨论缓和军事紧张问题。朝方同意这一提议,但认为韩方实际上对两起事件坚持“朝方采取负责任的措施”和“承诺不再挑衅”的要求。对于双方要协商的高级会谈级别,则因韩方不同意朝方提出的副部长级别也未能达成一致。虽然这次会谈难以有突破性进展已在预料之中,但双方未给后续行动留下明确期待信息也令媒体有些意外:不仅未能确定下次会谈日期,也没有看到红十字会谈等其他对话的动向,朝鲜还以朝韩军事工作会谈朝方代表团名义在2月10日发表《公报》,表示“没必要再进行交涉”。朝韩对话开局不顺的事实显示,在双方分歧的议题和级别等问题之外,朝韩乃至美朝等各方面的深层矛盾仍然尖锐纠结。
首先,朝韩间敌视与不信任有增无减,都有意无意地将对话视为另一种形式的对抗。韩国近年已全面抛弃“阳光政策”,在朝核问题和南北关系问题上采取施压为主的强硬政策,对六方会谈等则追随美国采取“战略忍耐”,坚持朝鲜必须首先就无核化目标有所行动。经过2010年的对抗较量,韩国认为形势正朝有利于己的方向发展。因为在韩国看来,当前朝鲜体制不稳定,经济发展难以持续,与此同时,因其坚持推进其核计划正面临空前外交压力,尤其是美国继续推行“忍耐战略”并将对话“主导权”交给韩国,使韩国有可能实现对朝关系的根本转折,改变之前相对被动受气、甚至在多边框架时常被边缘的局面,确立对朝关系的强势、主动地位。为实现这一目标,韩国事实上把朝鲜就“天安”舰事件和延坪岛事件“采取负责任态度”作为核心议题。但对朝鲜来讲,就这一问题从现有立场后退,无异于向韩国的强硬政策投降,也意味着朝鲜将无法在协商中维护自身利益、实现既定目标。朝鲜在会谈破裂后再次就“天安”舰事件和延坪岛事件发表《真相公开书》,强调延坪岛事件是韩方首先开炮进行军事挑衅,朝鲜不得不加以还击而发生;“天安”舰事件也是美帝国主义操纵“逆贼”捏造的。这充分显示朝鲜虽然寻求对话,但在维护其对话地位问题上回旋余地不大。
其次,双方在核问题上立场尖锐对立。尽管此次会谈未及深入涉及半岛无核化问题,但这实际是朝韩心照不宣的要害所在。朝鲜不会在其政权与体制得到安全保障之前轻易弃核。韩国则将朝鲜核计划视作自身安全和对朝地位的最大威胁,李明博政府上台以来一直将核问题的解决与南北改善关系挂钩。而以当前朝韩之间的关系现状看,双边推进核问题解决进程似还不具备条件。更重要的是,朝核问题牵涉包括朝美关系在内的多重复杂矛盾与安全关切,勉强将其作为朝韩对话议题,可能对双方建立互信改善关系适得其反。事实上近两年来,韩国出于对朝鲜核计划的担忧一直试图通过军事演习等加大对朝鲜武力威慑,而这又刺激了朝鲜的不安全感,遂进一步加快推进核计划。这种相互威慑升级的恶性循环也不能不影响对话协商。朝韩大校级军事会谈举行之际,朝美新一轮军事演习已提上日程,这对会谈无疑不是积极因素。
另外,美朝关系的不畅也制约着朝韩对话。朝鲜至今仍将美国视为解决其安全诉求的关键,对当前美国回避朝美接触而把韩国推向前台的做法心有不满。从朝鲜一贯的立场看,也并未将韩国看成解决实质问题的谈判对手。这也势必导致双方谈判目标和期望的不契合,影响朝韩顺利将事务级谈判推向高级会谈。
开局不顺,使今后一段半岛乃至东北亚形势走向更令人关注。但总体看,如果朝韩两国能把握机会,地区重回对话轨道并实现形势相对稳定的可能性较大。
从美国的对地区战略目标看,确保对形势的主导影响,防止来自“问题国家”和新兴大国对地区秩序和自身权威的挑战已经并列成为首要关切。2010年中,美国遵循这一目标既重力打压了朝鲜,拉紧了美日美韩同盟,也给中韩合作和中朝关系制造了难题。凭借这一基础,2011年里美国很可能在确保对形势掌控的前提下,继续实施对朝“忍耐战略”。因为美国判断即使朝鲜试图通过铀浓缩实现核武器的铀材料化与小型化,对美国本土形成威胁也尚需时日。由于国内经济和国际反恐战争遗留问题压力不减,中东乱局又需投入精力,美国将越发难以抽身集中关注朝核问题,同时也更不希望东北亚爆发战乱。美国需要在以下矛盾中寻求平衡:既不能放松对朝“以压促变”原则,又必须防止局势失控;既对朝弃核意愿抱有疑虑,又不能完全放弃对话,包括六方会谈。为此,不排除美国适时重返有关对话,但会继续把韩国推到前台,并设置某些条件,以期掌控对话节奏,并减轻自身压力。
在这一背景下,朝韩两国政策取向对当前局势发展的影响显然十分关键。朝鲜近来的对话希求非常明显,这与朝当前战略意图密切相关。2010年9月劳动党代表会议举行,选举产生新的中央领导集体,金正恩提任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同时,朝鲜加快了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的步伐。这需要一个稳定的周边环境,以及与外界的良性互动。朝鲜在朝韩大校级军事会谈无果而终后,仍在推动促成与韩国的其他领域或层面对话,包括以朝鲜亚太和平委员会名义向韩国朝野四大党——大国家党、民主党、创造韩国党、进步新党发出对话提议。朝鲜并强调将继续为改善朝韩关系、结束南北政治军事对抗而努力。另据韩国媒体报道,朝鲜还在同时向美国发出军事会谈提议。面对朝鲜的对话攻势,美韩更多的反应是怀疑与不信任。认为朝鲜的对话提议旨在谋求拥核国地位,为实现核武器铀材料化争取时间,同时也为换取经济实惠。事实上,近日朝鲜针对美韩“关键决断”和“秃鹫”联合军事演习,再次发出“将首尔变成火海”的警告,也表明朝鲜从未放弃过同时使用软硬两手。面对美韩的指责与怀疑,朝鲜如何在坚持维护自身战略安全的同时,推动实现与美韩对话协商,是其能否通向战略目标的关键。
韩国的政策走向变数会更多一些,因为其政策意图相比朝鲜以至中美尚不十分清晰。对于政策的选择,一方面,李明博政府的对北政策已被其过半任期证明是加剧了南北对峙和对抗的;另一方面,2010年末朝韩强硬对抗最终以朝鲜的克制收场,又似乎被韩国认为威慑的政策正在收效;对于形势的判断,一方面,李明博政府倾向于朝鲜内部各种不稳定因素增加,韩国应该抓住时机准备半岛统一的突然而至,另一方面,韩国又承认自己并未从经济、军事、社会等各方面做好统一的准备;对于同周边国家的合作,一方面,韩国顾虑周边大国违背韩国意志干涉半岛事务,甚至在半岛事务中边缘化韩国;另一方面,韩国又有意无意地把促使朝鲜改变政策看作周边大国的责任,甚至一旦自己不计后果的政策导致形势失控,可以指望周边大国来确保自身安全和承担战乱的代价。从当前的动向看,韩国一面表示“愿以开诚布公的态度随时与朝鲜对话”,一面通过新一轮韩美军事演习等加大对朝施压力度,并宣称“要动员所有政策诱导朝鲜变化”,以及寻求在六方会谈之外再将朝鲜浓缩铀问题提交联合国安理会。在理清上述不协调政策考量与举措之前,韩国的对朝政策恐难有积极效应。而此外,李明博政府所剩的时间也已不多。2012年内韩国将先后进行四年一轮的国会选举以及五年一轮的总统选举,届时韩国国内的党派与政见之争将会十分激烈,现政府施政很难不受牵制。显然,如果在此之前不长的时间内,李明博政府能把握朝韩对话的机遇,将对形势发展起到关键性影响,为现政府留下政治遗产的同时,也为整个地区形势转圜开启新的局面。客观评估朝鲜发展前景,制定符合现时段南北关系特点的对话目标,从更长远的视角看待自身得失与民族利益,可能有助于韩国在对朝关系和地区事务中赢得主动。
(作者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亚太安全与合作研究部研究员)
(责任编辑: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