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鸥
今天川人津津乐道谈“袍哥”,和九十年代一部风靡川渝的电视剧《傻儿师长》关系密切。在哥老会渐渐淡出人们记忆的时候,一个憨头憨脑的“樊傻儿”让大家记住了“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的川言口头禅,抑扬顿挫地读起来很有几分亦庄亦谐的川味。
笑谈归笑谈,这个在清代甚至延续到民国时期势力渗透全川的超级会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不惟今人,甚至连袍哥大佬“樊傻儿”都不太清楚状况。“樊傻儿”的原型范绍增在《回忆我在四川袍哥中的组织活动》中口述说:“这个会党起源于何时,系何人建立,其目的何在,我至今还没能弄清楚。”
根据现代历史的研究,简单说起来,哥老会大致兴起于清初。清初战乱导致四川人口剧减,一度减低到全省只有六十万人口的悲惨境地,既而掀起湖广填四川的移民风潮。四川自古交通闭塞,与中央政治天然地形成一定的隔阂,加上超大规模的移民风潮,导致中央对四川地方的实际控制相当薄弱,政府的地方行政权十分有限。在这样的情况下,地方武装组织应运而生,其中影响较大惊动中央的乃是啯噜会,乾隆九年御史柴潮生奏称:
四川一省,人稀地广。近年以来,四方流民多入川觅食。始则力田就佃,无异土著。后则累百盈千,漫成游手。其中有等桀黠强悍者,俨然为流民渠帅,土语号为啯噜,其下流民听其指使。凡为啯噜者,又各联声势,相互应援。
啯噜会早先是一个以劫夺谋生的异姓结拜团体,组织结构比较分散。因为四川河网发达,水路畅通,不少川江上的水手、纤夫因谋生维艰而加入啯噜会,在以水路为主导的传播之下,啯噜会迅速发展成为遍及四川的大型地方会党,并流传到湖南、贵州、江西、广东等地。在清代,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和壮大,又吸收了青莲教等秘密社团的组织形式,啯噜会逐渐转变为后来的哥老会。如果要简单区分一下这两者(这种区分是笼统不准确的),啯噜会组织松散,成员以抢劫为主要活动内容,带有明显的地方黑社会性质;而哥老会在组织结构上比较严密,成员的职业分布各行各业,也包括许多正经职业,并分清水袍哥和浑水袍哥,只有浑水袍哥才从事抢劫、绑票等非法勾当。到了清末,哥老会人数众多,势力庞大,在四川主要城市都设有码头和堂口,势力渗透到各府、州、县甚至乡镇,成都、重庆两大城市山头林立,堂口遍布,几乎成为与地方清政府相提并论的类行政力量。据范绍增的回忆,到辛亥革命时期,仅重庆的一个堂口(五堂)就有三四万人的规模,这样庞大的势力远远超过一般性质的会党。有趣的是,哥老会甚至还有自己的门槛,规定操下等职业的娼妓、烧水烟、修足匠、搽背、理发、男艺人演女角等都不得加入,很有点自重身份的架势。
今天,四川民间男子相互戏称“师兄”的地方俗语,就是哥老会当年巨大社会影响的历史记忆残留。
时至清末,作为职业革命家的孙中山对当时四川的状况认识十分透彻,他在辛亥革命前指出:“扬子江流域将成为中国革命必争之地,而四川位居长江上游,更应及早图之”,他认识到哥老会在四川的巨大影响,他多次邀哥老会的首领会商,并专门派遣川籍的同盟会成员多方与四川哥老会建立联系,发展哥老会头目加入同盟会。泸县人佘俊英是清末武秀才,是重庆、泸州、叙府地区哥老会的舵把爷。1906年,佘俊英在东京和孙中山相见之后,改名佘英,慨然投身革命,并被孙中山委以重任:“西南大都督,负责联络川、滇、黔三省哥老会众,组织武装起义。”佘英回川后多次发动起义,1909年与熊克武等人谋取叙府,被清军俘虏,次年遇害。佘英利用自己袍哥大佬的身份为同盟会争取到了不少地方力量,1919年,他被孙中山追认为陆军中将。与佘英贡献相近的还有孝义会首领张百祥,孝义会是清末大竹县成立的地方会党,性质与哥老会相同。张百祥有留学日本的经历,回到四川后,大力团结和发展哥老会和孝义会的大佬加入同盟会,迅速发展了七百多人。如张达三、张先捷、姚宝珊等“袍界巨子”都是哥老会中一呼百应的大佬,人人以当他们的拜弟为荣。在这样疾风劲草地发展下,到辛亥革命之前,哥老会已经具有了较为明显革命倾向,在江安、泸州、成都、叙府、广安、乐山等地相继进行了武装起义,虽然均被镇压,但已有星星之火的势态。
借力发难是孙中山革命生涯中重要而惯用的手法,他不仅借助过日本人和苏联人,还借助过全国各地的会党,所以拉拢哥老会也可看做其一贯做法的题中应有之意。但以孙中山、黄兴等人为代表的同盟会究竟要开出何种支票才能打动哥老会这样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并且带有相当深厚地方势力色彩的超级会党,除了革命理念的输入之外,我认为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是荣誉的驱使。从会党的性质来看,无论它的势力发展得有多大,甚至大到可以成为一种类行政力量——码头和堂口则可视为山寨的类政府组织,袍哥大佬的民间威望如何炽盛也不能转化为正规官僚的品级,前者与后者相比,在享有的实际利益上未必逊色,所缺者惟在荣誉。如以佘英为代表,当地方舵把爷显然要比当“西南大都督”以及后来被追认的“陆军中将”要舒服得多,也安全得多,但对于年轻的佘英来说(遇害时仅36岁),或许胸中正有一股受到荣誉驱动的热情。
四川保路运动是辛亥革命的先导,而四川总督赵尔丰下令开枪打死几十示威群众的“成都血案”又是四川保路运动升级为暴力革命的爆发点。成都血案刚刚发生,在成都全城戒严的情况下,消息居然很快就传遍了全川。这不能不归功于袍哥那富于生趣的民间智慧,当时在成都的同志将成都血案的消息写在木板上,上书:"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并在木板上刷上桐油以起到防水浸的作用,将木板投到河中顺流传达到各地,被称之为“水电报”。这些木板漂到下游,再经下游和支游的人们继续复制投放,其中还有不少加入新的内容。这样的情况被今天的网友戏称是微博的前身,复制投放和加写新内容就是今天微博的转发和评论功能。在这个比喻之中,维系全川人民的网络当然是密集的水网河流,而实际上,以哥老会为主体的类行政体系的庞大人际网络才是“水电报”得以在四川境内极大发挥作用的基础。没有四川这样庞大严密哥老会组织,“水电报”不可能如此迅速和大规模地扩散,四川的保路运动也不可能一时间如火如荼地掀开全国革命的浪潮。
四川保路运动的抄底大赢家、少壮派军官尹昌衡杀掉老迈的前四川总督赵尔丰(见拙文《谁杀掉了“杀人王”赵尔丰》,《四川文学》2011年第7期),被成都军政各界会议推为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时年仅27岁。从履历上看,尹昌衡是一个少年得志的新派人物,18岁入成都武备学堂,21岁到日本士官学校留学,25岁学成归国,历任广西督练公所编译科长兼小学堂教习、四川督练公所军事编译科长。这样一个极为年轻得志的新派军官,在成为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之后对哥老会丝毫不敢怠慢,他以官方的名义公开赋予哥老会以合法性,王右瑜在《大汉四川军政府成立前后见闻》中非常形象地记载了这一段历史:“尹昌衡高居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后,公开提倡哥老会组织,在都督府大门上,挂出一个‘大汉公’的招牌来,自封为大汉公的‘舵把子’,在他登台的接连几天内,天天都要到成都各街的‘公口、码头’拜客”,进而成都竟然出现了一道奇观,“这时全城公口林立,并出现不少奇装异服,背刀挂彩,头上挽个‘英雄髻’,足穿泡花草鞋人物,都是照戏台上打扮的,各地袍哥组织,也纷纷响应成都。就在这段时间,滇、黔、湘等三省军政府,曾联名通电诋斥成都军政府为‘袍哥政府’,表示不予承认。”尹昌衡的这一出闹剧,不禁让人想起日后蒋介石和上海会党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时至蒋介石上位的时候,老谋深算的蒋介石在政治智慧方面绝对要比小青年尹昌衡高明得多,决不至于如此张扬。尹昌衡拉拢会党大佬的小聪明是有的,这一点是他胜出老迈之徒赵尔丰的优势,但以他过于年轻的年纪却想不到阴阳两面的意思是让该张扬的张扬,该沉于水面的沉于水面。很快,尹昌衡受袁世凯打击而失势,并再也没有在政治上翻过身来,这与尹昌衡阴阳不分的政治水平或许有些关系吧。
四川的袍哥为什么要在清末去干革命,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从理论上说,革命永远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对既得利益者的斗争,但在四川,哥老会本身就是数量庞大的利益集团——对于普通下层的哥老会成员来说,免于欺侮或者说希望免于欺侮也是被许诺的利益之一种。而辛亥革命的政治指向——建立民国,即建立统一政权和民主制度,更是和哥老会中被极端强化的地方自理和人际关系原则完全格格不入。其实,以哥老会为代表的民间会党是宗法社会投射到民间的山寨组织,他们十分极端地强调伦常和道义,恰是对社会制度伦常和道义缺失的弥补,而不是反动。从政治上讲,他们和清政府以及中国传统的文官政府具有血亲关系。甚至可以说,哥老会式的会党可以被视为社会的一面镜子,只要这类会党存在并且发达,社会的土壤就仍然是利于宗法制政府生长的温床。
在目前保留的资料当中,同盟会成员和哥老会头目之间的联系,极少有谈论到现代政治理念方面的内容。我们较多能看到的,是如何推翻政府,如何攻占成都及各地方城市的具体战略措施。我们不知道那些拥护革命、参与革命的袍哥们(除少数像佘英那样长期接触革命思想的袍哥首领外),究竟有没有想过革命为何,为何革命,以及革命之后怎样。
之后的历史进程是,四川在辛亥革命之后远离中央政治的控制,陷入了长时间的军阀混战,袍哥在长期的军阀混战之中大展拳脚。熊克武自任军长的川军第一军中,多名师长、旅长及所率部众均是袍哥。1923年杨森逐熊克武出四川,得力于袍哥大佬、傻儿师长原型范绍增的率部配合。1925年,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击败杨森入主成都,负责卫戍和市区治安的部队多数是袍哥分子。军阀利用袍哥招募丁勇、筹措钱饷,袍哥则借助军阀换取名利,呈现出沆瀣一气的腐败现象。在四川军阀混战期间,哥老会的势力比之清末有增无减,从类政府组织几乎变成了摆上台面的组织机构。但无论袍哥的江湖地位如何提高,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除了尹昌衡搞出的短暂闹剧之外,它作为非官方会党从来未被正式洗白,清白行世,直至建国后被人民政府完全肃清。
大作家李劼人的小说《死水微澜》中有一个十分经典的文学形象,那就是袍哥罗歪嘴。在李劼人的笔下,罗歪嘴是一个果敢自负,风趣豪放,而且有担当的男子汉,可以说是一个十分之可爱的袍哥。除去投机分子,那些在辛亥革命前后三刀六洞鲜活过的袍哥们想必也应该像罗歪嘴一样可爱吧,可是,我们是否有认真去想过,为什么那么可爱的人会把历史带向纷乱?或者说,那么可爱的人会被带向历史的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