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堂·当归

● 刘梅花

青花瓷，绿藤架，乌木桌，老先生。这是旧时光里行医的经典。那时没有西药，只有中草药一统江湖。一味味炮制好了，盛在药抽屉里。还有先生独家研制的散剂，装在紫砂钵里。至于青花瓷器里，一定储放着名贵的好药材了。麝香，牛黄，血竭，珍珠，琥珀，人参，红花，鹿茸……哪一味不是济世救人的好药材啊。

不过呢，青花瓷里的药是不常用的，有重病才用，也不是一般草民百姓都能用得起的。寻常的日子里用得最多的，就是药抽屉里的草药。乌木或紫木的大药柜，用了一辈子或者是几辈子，闪着一层岁月磨亮的光泽，幽幽的。几十个药抽屉上钉着黄铜的拉手，也是磨得发亮。一个抽屉里分四个格子，盛放着四味药材。这四味药材是不能随便盛放在一起的，放的都是药性相近的药材。

乌黑或紫红的抽屉面上，写着四味药材的名字：当归，党参，黄芪，白术……字体略带古风，苍劲端庄。这样的字看着就舒服妥帖。传承了几千年的祖国医学文化，朴素地体现在汉字一横一竖的笔墨里。

先生蘸饱了墨汁，蝇头小楷开出方子，仔细琢磨良久，递到柜台去。伙计铺开麻纸，捉起戥子，抓出一味味的药材。熟地三钱，当归三钱，党参六钱，甘草……都说是抓药，没听说过称药。手里抓出来的药材，是带着体温带着情感的。

药抽屉里的药材们抓出来，麻纸包了，白线扎紧，病人拎着就走了。这些药挤挤挨挨地下到砂锅里，瓦罐里，清水浸泡文火慢炖，药味儿就飘逸出来。药的味道，就是植物的味道，病人苦涩心情的味道。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喝掉两大碗中药汁。一闻着药味儿飘逸出来，就眼泪花花的。生病的人对药汁的感情是复杂的，既寄托了康复的希望，又排斥药汁的那份苦涩。

现在医院的药房里，抓药都是带着手套的，觉得有些不近人情了。草药装在塑料袋里，软塌塌的，没有麻纸包着的整齐硬邦。炮制得也很糟糕，喝完药，碗底一层泥汤。那份旧时光里的精致，早就没有了。

药材采集回来，还要加工炮制。这个程序是必须的。比如桔梗，炮制时要用米泔水浸上一夜，切片微炒。比如白术，要用黄土炒过才好。巴戟天，白酒浸泡一宿，锉焙入药。这样的炮制是为了加强药性祛除药材的毒性。至于当归党参这一类的药材呢，一般采集来暴晒风干即可入药了。

药材进入药抽屉里，慢慢地沉淀自己，芳香的愈加芳香，苦涩的愈加苦涩，咸的愈加咸。长在山野里它们是植物，进入药店，就是药材了。身份不同，信念也不一样了。每味药材的理想，都是济世救人的慈悲心怀。

药店的名字也很风雅，是一种馨香的医德流露。同仁堂，百草堂，佛慈堂，百合堂……看着这样的店名，心里先暖和起来。旧时的先生看病是很注重医德的。每个先生的头顶，都有一双苍天的眼睛在注视——那就是良心。

看病是不能讨价还价的。先生开什么药，病人必须得接受。先生算了价钱，病人就掏什么价钱，不可有异议的。那么，能制约医者的，只有良心了。一个好的医生不仅仅是要病看得好，还要不能贪婪，不能开黑药方算黑心钱。

我学医时，我的中医老师可以说是一个很古老的老头儿了。他除了上课之外，还在学校的门诊坐诊行医，找他看病的人简直太多了。老师总是在课余差人来唤我。他看完病人，指着药方对我说：写。他说一味，我在药方上记一味，然后他告诉我用这一味药的理由。老师简直太器重我了，认为我有一个医者应该有的良好品德：善良，有同情心，不贪财，有悟性，心底澄明。他说我天生就是个好医生，只要加上医学技术就可以了。可是啊，那时候还年轻，根本不把老师的话当回事，也不下工夫学习。中医学是几千年的传统医学，可谓博大精深了。我在门前徘徊良久，始终没能进到门里面去，愧对老师的厚望了。

只记得老师曾经的叮咛：孩子，你若行医，一定要记住了，看那贫弱的人，就只收一半的钱好了。若是寻常人家，就稍有盈余养活你自己。我说，可是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亏本呀？老师狡黠地一笑：怎么会呢。看那有钱的人，或者是品行不端的人，你完全可以把亏损的弥补回来呀。这就是旧时医德，济贫，良心，老师一直不肯丢掉。

虽然没能让中医成为职业养活我自己，但我还是喜欢中草药，喜欢这些散发着苦味儿的百草。百草百味，每一味草药都有它的药性脾气。医者就是掌握了它们的脾气而已。

你看医生开药方时，觉得他在随便地写吗？才不是呢。中药世界和人的世界是相同的。一个方剂就是一个完整的社会规则。先有君药，再有臣药，还有辅药和佐药才行。任何一个方剂都不能违背的。每味药材都有它走的路，有它到达的目的，有它奋斗的价值，都是有规则的。也许你似觉得玄乎，但确实是这样的。就拿当归来说。

当归味甘，辛，性温。归肝，心，脾经。

药材都是有归经的，不然怎么治病呢。先归经了，再发挥疗效。归就是药材的选择性作用，是归入，走向的意思。经就是经络，对某经络有特殊作用。这就叫归经。归经是以脏腑经络学为基础的。这当归呢，就是对肝，心，脾，有特殊作用的。所以，你不要指望当归治疗颈椎疼。

当归是一味良好的补血药物。旧时都是野生的，现在多用人工种植的，野生的怕是难以寻觅了。一棵完整的当归，它的作用那是不一样的。不要以为当归就是当归，才不是呢。道非道，当归非当归。

一棵囫囵的当归，方剂里叫全当归。全当归是用来补血活血的，主要治疗血虚头晕，目眩，心悸。若是取了头尾的当归身，只有一个作用：补血。血虚气弱者，当归身同党参，黄芪一起熬，喝了补血的效果良好。属于温补。至于当归尾呢，是活血止痛的。用来治疗跌打损伤，风湿痹痛等症。常与乳香，桃仁同用。用当归，那得根据病情，有的病用全当归，有的病用当归身，有的病用当归尾巴。这是有严格区别的，不能乱用。

同样的一味药材，炮制的方法不同，药用疗效也是不同的。当归酒炙后，补血的作用减弱了，增强了活血的功效。酒炙是怎么回事呢？就是把白酒喷洒在当归片上，拌匀了，醒上一宿，再晾干微炒。这就是传统的酒炙当归。一般经过酒炙的药材都是为了提高活血通脉作用。至于醋炙，是为了提高药材的柔肝止痛，理气活血作用。

药材的炙也是很重要的。比如黄土炒白术，姜汁炒黄连，麸皮炒枳壳等。这样的炙，那要看具体的情况而定了。有一味药材的炙很经典，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叫熟地。它本来叫生地，因为炙后熟了，就叫熟地。生地和熟地的药用价值那是截然不同的。熟地有个笔名叫九地。为什么叫九地呢？就是因为炙的时候需要九蒸九晒。经过这样的炙后，九地补血滋阴的效果大增。在治疗血虚心悸的病症时，当归为君药，九地为臣药，基本黄金搭档。当归补血的同时，九地协助补血滋阴，效果那是相当的好。

补血的时候用当归身，活血就用当归尾，补血活血用全当归。根据病情，补血润肠宜生用，活血通经宜酒炙。还有呢，当归是妇科良药，它对子宫有双向性作用。欲使子宫收缩，那就久煎，多熬一会儿。欲使子宫弛缓，那就后下，别的药都熬差不多了再下当归，少煎一会儿。你如果觉得要了解一个人很难，那么我告诉你，了解一味药那是难上加难。每一味药的疗效看似固定，其实不一定呢，都是不断变化着的。

一味草药犹如一个人，药材的一生就是人的一生。一个人如果很坏了，可以抓进监狱里去。一味药材是剧毒的，也可以把它囚禁起来，不让它随便出现。坏人可以劳改干活，做些对社会有益的事。剧毒药适量用一点点，可以以毒攻毒治好疾病。有一种病叫驴嘴风，口唇干裂歪斜，古医书记载的方剂里用一味药，就是剧毒的，用量极小，治疗效果不错。不过这类的药材一般大夫是不会开的，因为计量实在难以掌握。

人和人有有缘的，无缘的，仇敌的。药材和药材也一样，方剂里配伍有禁忌的，有的药材不能在一个方剂里出现，一旦出现了，就会消弱药效或者是产生新的毒性反应。比如断肠草不能与巴豆一起开，断肠草就是野葛。有的药材却很投缘，经常一起开的，比如当归黄芪，太喜欢在一起了，拆都拆不开。人的世界里恩怨情仇，药材的世界里有“十八反”“十九畏”歌诀。做人难，做药材也不容易。

医书的文字表达很简练。比如四物汤：熟地，当归，白芍，川穹。功用补血调经。此方剂中当归为调经要药。气虚者加党参，黄芪。血虚有热者加黄芩，丹皮。气血两虚者合四君子汤名为八珍汤，再加黄芪和肉桂名为十全大补汤。多么漂亮透彻的文字叙述。

组成四物汤的这个方剂里，熟地是君药，滋肾补血。臣以当归补血治血。再以白芍辅助养血和阴，川芎活血行气为佐药。四味药合用，补血调经。你看多么合乎规则的药理系统。有君为主，有臣为辅，有使引导，有佐药消除烈性毒性，诸药和谐地直达病变部位。驱邪扶正，多么的融洽。

对于病人的症状，医书的文字描述也是很独特的。比如慢性胃炎是这么描述的：胃脘胀痛，攻撑连胁，食后尤甚。痛无定处。每因烦恼郁怒而痛作，嗳气及失气后则舒。多一个字没有，少一个字也不行，可谓简练准确了。看病时医生总是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这是问诊，是辨证治疗。问诊的依据就是这几十个字。

我在镇子上生活的时候，在丈夫的诊所帮忙。乡里的女人们辛苦，又要下地干活，又要抚养儿女，还要操持家务，常常积劳成疾。来看病的女人们，我丈夫总是劝人家泡一点药酒常常喝喝，省钱，防病治病。他开出的药方里，最多出现的是党参，当归，熟地这类的。我说，这当归怎么臣药居多，君药居少呢？他笑笑，臣者多劳也。臣药者多用也。这当归，除了补血活血，还治虚寒腹冷疼痛，风湿痹病，润肠通便，能消肿止痛。若是气血不和久病以后出现的遍身瘙痒，就用当归加丹参，鸡血藤，效果那是很好的。他说，当归是温补的，性不烈，补血安神。对于失眠，健忘，思虑过度，心血不足的症状，当归加黄芪，枣仁，龙眼肉，也是有很好的疗效。他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他说当归时，觉得当归也是一味脾气温和的草药了，很相衬。

直到现在，我还储藏着一大瓶丈夫曾经为我泡的药酒。我不能喝酒了，一点都不能喝了，但我喜欢那一大瓶药酒。我有时生活在记忆里，那些药材就生活在烈烈的白酒里。药酒也存了五六年了，酒汁酽酽的，浓浓的，草药还是饱满的，鲜亮的。何首乌，当归，熟地，党参，益母草……

我看看那些草药，内心是怅然的。草药可以在酒中活很多年，容颜不变。而人，存在心里，也是容颜依旧啊！可是啊，人是不如药材的。你看当归这个名字好不好，当归当归，应当归来。草药都知道年年归来，而人呢，却一去不复返了。

有一个民间的偏方是这么记载的，治疗女子面部雀斑，面色黄黑。说当归在成熟期，连同枝叶根一起采了，用甘草水浸一夜，再用新鲜的当归叶子裹一夜，去叶暴晒干备用。然后再配以三柰子，鹰粪，各等分，研匀，以乳汁调之，夜涂旦洗去。三月之后，则面若桃花，红润光泽。我一直想试试，无奈本地不产当归，新鲜的带枝叶的当归找不到。

不过这个方子应该是有效的。当归补血调经，面色黄黑的女子必然是经血不调的缘故。三柰暖中，辟瘴疠恶气，治心腹冷气痛，运行气血。面上雀斑，必是气血运行不畅导致。鹰粪呢，有美容功效。我记得小时候手冻得生了疮，就捡来麻雀粪童子尿浸软，反复搓洗，一周后皮肤光滑细嫩。这几味组合，说不定效果奇异呢。

一草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百草汇聚的地方，就是百草堂了，乌木的桌子，青花瓷。满抽屉的草药，都有自己漂亮芬芳的名字，多么的风雅。我总是喜欢这样古风的诗意。我家的大药柜还在，纯白的颜色，被烟火熏得有点黄了。药抽屉里，百草依旧。黄芩啦，当归啦，薄荷啦，山慈菇啦，贝母啦，防风啦，茵陈啦，使君子啦……我轻轻唤一声，这些草药一定都竖起耳朵听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