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忠静
别往心里去
马忠静
是腊月二十五的傍晚时分吧,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胡静悦带着几分难得的闲适,站在穗城憩凤小区一单元601室那间欧式装潢的小客厅里。小客厅中央有一面梳妆镜子,胡静悦带些自恋地欣赏自己:半月形的眼睛、长而微弯的睫毛、丰润的面颊、颧骨上的少许雀斑。欣赏了一会儿,自我嘲讽道:“逃离现实你跑得快,回家过年你跑得更快!”
小客厅边上的月亮门上,有只鹦鹉在笼子里待着,见胡静悦自说自话没理它,便用夸张的嗓音没话找话地聒噪着:
“早上好!喜欢你!”
胡静悦一怔,扭脸看鹦鹉,抱怨道:
“我看你是永远分不清早晚了!现在要说晚上好知道吗?”
嗔怪完,胡静悦来到笼子跟前,教它说新词儿:“新年好。身体健康。恭喜发财。”
鹦鹉学得认真,说得很像人话。听着满屋虚拟的人声,胡静悦有一种时空倒错感,一时忆起了另一个人。胡静悦知道他比自己更喜欢它。可这个人已经不是这屋人了。人家现在什么地方、逗谁开心都不用她操心了。
胡静悦拿了块巧克力掰给鹦鹉吃。鹦鹉热情高涨,晃着脑袋说:“新年好。身体健康。”胡静悦高兴了,笑着说:“聪明,会说吉祥话!好了,自己玩儿吧,我有衣服要洗呐。”
胡静悦撇下鹦鹉,哼着小曲,步履轻盈地把衣物拿到卫生间。
洗衣机瓮声瓮气地工作,胡静悦感叹自己是个幸福的甩手掌柜。搁过去,手洗这样一大桶衣物,最快也得洗到后半夜。带着满足而真切的笑意,胡静悦落座小客厅餐桌边,面朝窗外,欣赏一轮下弦月。很快,眼里的月亮蠕动起来了,渐变成一条扭着尾巴的鱼。胡静悦觉得年内滑过的日子就是这条鱼,整条鱼的大半个身子已经溜走,剩下的是尾巴末梢,一个根本抓不住的尾梢。
大都市不太在意过年了,而小城又太拿过年当回事。回家过年的胡静悦虽然无数次发誓不办年货,可看到家家户户都在狂搬滥运,也还是忍不住大包小裹地往家拎。没法子,入乡就得随俗。
胡静悦是个自由撰稿人,但平时是没有多大自由的。快节奏的生活从来不许她在月亮上浪费时间,像今晚这么从容地赏月算得奢侈。赏月一小会儿,胡静悦悟出一点哲理,带些激动地小声嘟囔:“这女人吧就是该拿月亮做表率,该圆的时候圆,该扁的时候扁,无论是圆是扁都要美丽安静,愉悦自己也愉悦别人。”说完,下意识地挺直了上身,气色更匀和,眼里蓄着温润的笑意。
也许沾到月亮的仙气,胡静悦觉得自己就是一轮美丽多端的月亮。得意片刻,胡静悦冷静了,明白今年的月亮和去年大不相同了。去年年前,自己和女儿她爸办了离婚手续,成了前夫的罗边疆调到70公里以外的襄樊市。当时也快过年了,胡静悦不想给娘家人心里添堵,硬是没说离婚的事儿,装得跟往年一样,大年三十一大早,谎说去婆家过年了。其实胡静悦一人猫在这套房子里,过了一个非常郁闷的春节。新婚燕尔的适合走亲访友,离婚的适合待在僻静的地方。没心情拜年,就麻木地包饺子吃饺子放炮仗,一个人在家张灯结彩地对付。挨到元宵节的第二天,打起行囊,离开这个记载她全方位失败的穗城,继续自己的梦想之旅。她曾发誓一辈子不回这个地方,可一到腊月二十几就憋不住了,老脸老皮地收拾行李赶回老家。
就算有这么一只资深鹦鹉陪伴,胡静悦还是觉得满心空寡。鹦鹉能说人话,可到底不能算人。只怪那个陪她陪到半道闪了她的家伙!想到这儿的时候,胡静悦猛地一惊,怎么会响起那家伙的脚步声。胡静悦觉得,自己正想到那个人,出现幻听很自然,好比等车的时候总能听见车声阵阵。胡静悦拢拢头发,劝自己别跟个情种似的,那个人不可能再来了。可熟悉的脚步声持续在响,并且越来越稳定,越来越清晰。胡静悦脸热心跳地、屏气凝神地听,没错,就是前夫的脚步声。确认是前夫上楼,胡静悦收回放眼月亮的目光,收起托着下巴的胳膊,摁摁胸口,迈碎步斜穿大客厅。胡静悦非常满意自己奔向防盗门的速度,夸自己是厚道人,厚道人是不犯刁的,不会像不厚道的人那样磨蹭够了才去开门,非要装得比谁高贵似的。
胡静悦知道,罗边疆这种突然袭击似的造访,在现今大都市已经不会发生。文明程度使得都市人懂得预约。而生在乡镇,长在县城,发展在小城市的罗边疆尚无预约意识。
“这个人,真像我心里的一块风湿哩!”胡静悦感叹。她是多少懂一点中医的,知道“风湿”是像风一样游走不定,像湿气一样重拙不堪。胡静悦很赞同网上的有关言论,说中医之所以世世代代有饭吃,是因为有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让风湿患者误以为能通过医疗手段将其祛除,达到根治,其实不然,谁拿“风湿”都没治。
离婚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前夫时而会像一缕穿堂风,把胡静悦的心湖吹皱;时而会像一个剥不去、剔不掉的重拙之物,黏滞在她的每寸肌肤上。离婚证拿在手上的时候,胡静悦发誓永远不理这个人,可这是个打不湿拧不干的主儿,隔三差五还是要给她打电话,发短信,有问候的有祝福的、有谈女儿的。胡静悦觉得与前夫黏乎犯不着,既然走到这一步,说明夫妻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病变,回避事实是没用的。因而她从不主动联系他,更不会把回家过年的时间告诉他,想必他是从女儿那儿知道的。
胡静悦带着一丝生气,少许得意,半点快慰,早早站到了防盗门后,只是并不马上给他开门,不是故意晾他,是想等他先敲门。她知道,什么时候都要先给自己留足面子,别弄得像多想让他来似的。等待敲门的当口,胡静悦凑近猫眼,把前夫罗边疆额上的“五线谱”一条不拉地收入眼帘。看到前夫的抬头纹比去年深,胡静悦既心疼又幸灾乐祸,在心里调侃:简直跟古时马车碾出的辙子一样呵,虱子爬进去也会挤个半死。胡静悦笑着长舒一口气,心想做妻子不能被小瞧,做前妻更不能被小瞧。这么一想就忍住了笑,在罗边疆弯着的食指准备敲门的当口,麻利地拉开防盗门暗锁。“嘣”地一声脆响,罗边疆猝不及防,怔忡着往后闪,诧异门的感应功能。二人面对面站着,瞅着各自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早上好!”鹦鹉老腔老调地说,晃悠着脑袋,老成世故地伸长脖子瞅罗边疆。胡静悦心头一惊,回头看它,它盯着女主人说:“新年好。”
“笨!”罗边疆说。胡静悦纠正:“才不笨呢。它好像还记得你。”
“我也记得它,丈母娘家的鹦鹉嘛。以前就分不清个早晚。”
爱鸟被贬损,本来和颜悦色的胡静悦有些挂不住了,心想谁是你丈母娘,别拿自己不当外人。
“别要求太高,鸟能说人话已经不简单了。”
“咱家这么干净,不怕被它弄脏?”
“不是咱家,是我家。你家在襄樊市,离这儿七十多公里,没有个把小时还去不了!”
说出这句解气又不伤和气的话,胡静悦对自己很满意,露出一丝浅笑。
“养鸟可脏了。”罗边疆认定前妻喜欢这只公鸟多一些,担心它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屏障。
“这是怎么了,挤兑一只鸟?”
“挤兑它?笑话!”
“你想想,我把你都养跑了,怎么可能养它嘛?我前天才回来,弟弟拎它来,临时陪陪我。”
“猜想就是这样。你是喂不好鸟的,你连老公都喂不好!”说完,罗边疆下死眼看胡静悦。胡静悦回他一眼,扭头望月亮。
见面就打嘴巴官司,胡静悦还是高兴。前夫不请自到,说明他对自己割舍不下,可又一想,真要是割舍不下,为啥他会主动离婚呢,而且急得不得了。
一丝愠怒胶着在胡静悦脸上。记得去年这个人连哄带逼闹离婚,给她的感觉就是对象找好了,只等她腾位置了。
胡静悦脸上的表情传递的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前夫罗边疆领悟能力不错,无奈地摇摇头。一丝不快在胡静悦心里游荡,自己的声音不紧不慢播放:离婚对孩子不好,对双方家庭不好,影响也不好。可他就是油盐不进,不离就会神经似的。
胡静悦心里十分清楚,真到离婚的份上,也应该是自己先提出来,因为自己要比罗边疆优越,不是一方面而是方方面面。罗边疆主动提出散伙,弄得胡静悦窝着一股子怨气。变成前妻的胡静悦假模假式拧着眉头,若无其事抱着膀子,作没心没肺状,撇下前夫在大客厅和小客厅之间来回走。
罗边疆倒是一脸宽厚,恭敬地、目不斜视地看着前妻走马灯似的来回晃荡,终于,晃得眼晕了,没谱了。
“唉我说,你啥时候改唱皮影戏了,晃荡啥嘛!”
“还是自由撰稿人,不改行!”
胡静悦到底还是尊重前夫的,停止晃荡,回到小客厅,坐到原来的位置。罗边疆松了口气,尾随前妻来到小客厅,拽出离前妻最近的一把椅子,落座。
胡静悦端一副赏月的架势,可心思已不在月亮上了。前夫的突然造访搅乱了她的心绪。她很想知道他来做什么;可话又说回来,前夫找她能做什么?他的小九九摆在面上。既然离婚是罗边疆提出来的,自己被他伤着了,她得为那个看不清地方的伤口实施报复。她需要的仅仅是报复的方式和分寸。
罗边疆睁一双略微显小的眼睛满屋看,看冰箱看酒柜看花瓶看壁画,无论看什么,眼梢都勾带着前妻胡静悦。这种勾带,胡静悦能感觉到,觉得非常受用。受用归受用,她还是劝自己不能心软,这家伙自己送上门,不收拾难顺那口气。
罗边疆理解前妻的沉默是预热时间不够,毕竟是好久没见面,就算普通朋友见面也是需要时间暖场的。罗边疆抬起屁股,把椅子使劲往前妻身边挪,挪得太近,以至把胡静悦的衣裳边儿都压住了。胡静悦照样还是只看月亮不说话。罗边疆绷不住,扭脸看前妻,气氛变得沉闷而微妙。
“今晚的月亮好有意思哦!”胡静悦说。
“月亮嘛,还不是老样子。”罗边疆抽一张餐巾纸,把鼻头揉捏了两下。
“就你是老样子,没一点进步。”胡静悦后悔自己使性子,应该客气,有句格言不是叫唯有客气才能表现疏远嘛。当然,表现疏远的同时她还想做个美丽多端的月亮。
“什么意思呢?”罗边疆一副癔症样儿。
胡静悦哼了一声,心想你就好好装吧。前天他还给她发过信息,只字没提今天要来,突然袭击肯定蓄着某种心机。想到这儿,胡静悦又哼了一声,哼完又想骂自己,还再使性子,他罗边疆是我什么人嘛!
复杂工程突发事件的应急决策寻求的理论依据是从用户需求出发,以知识组织的形式和规范化为依据进行整体架构与内在逻辑结构的揭示。领域知识服务同样以用户需求为首,不同的知识需求对于知识组织的要求不同,复杂工程突发事件的知识服务对象是工程领域的管理与决策人员,但种类和层次是多样化的。因此,在探究用户需求时,应把握表现多样化的知识需求,以适应用户提出的知识服务要求。
“哦,说我没预约吧?咱谁跟谁哪,不嫌麻烦啊!”
胡静悦不再吱声。罗边疆觉得没趣,看着餐桌上的杯盘碗盏问:“还有没有饭吃?我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哩。”
“饭可能还是热的,焖羊排得热热。”胡静悦说完想笑,这人还拿自己当这屋人。
“不用热,对付一口就行。”
罗边疆说完,没跟胡静悦进厨房,而是进了洗手间。厕所和厨房之间隔着小客厅,小客厅是做餐厅用的。厕所传出哗啦啦的响声,胡静悦探出脑袋,瞅着前夫背影说:“关门哪!”
“啥意思?”
“上厕所关门,注意身份!”
“矫情!离了也是我女儿她爸。你记着,你我这身份是终身制的!”说完仰头大笑,笑声和抽水马桶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像把前面的话来了一次刷新。胡静悦有些羞恼,心想这人不仅放肆还霸气,把女人当成拴牢的驴,现在离了,绳子解了,没关系了,还是这副腔调。
胡静悦用深呼吸控制情绪。控制住情绪的胡静悦压着火气盛饭,用饭勺磕着电饭锅说:“吃完你就螃蟹夹鸡蛋吧!”
“你是让我往外滚还是往里滚呢?”
“不用问,你知道。”
米饭端出来搁到餐桌上,胡静悦抽出张餐巾纸揩鼻尖,之后坐下,没事儿人似的瞅月亮。罗边疆左右看看说:“筷子呢?”“筷笼里嘛,你是外星人哪?”说完,胡静悦轻轻咂嘴:人家不拿自己当外人,自己不也没拿人家当外人嘛。这人里外都占便宜。罗边疆乐颠颠地起身,突然在胡静悦左胸按了一下。胡静悦猛一惊,打开他的手说:“干什么!皮厚!”
“你心脏咋啦?女儿打电话说的,当时没听清楚。”
“你不用知道!”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你是我什么人哪,问这合适吗!”
“你该清楚我是你什么人。‘皮厚’这话只能说外人,知道吧。实话告诉你,这辈子,只要我回来,只要我饿,我都要上这儿找你要!”说完,罗边疆吊着眼梢看前妻。
胡静悦“腾”地一下红了脸,盯着前夫那讹人样儿,圆脸拉长,用怪异的腔调说:“没错,本来哩,我是你的饭,或者饭票,只要你饿,没理由不给你饭吃。可现在不同了,咱俩离了,正式的,证都拿了,也就是说,我要管别人饭了!”
“你敢!离的只是个法律关系。饭永远都是我的!”
“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是你这辈子的男人——你女儿她爸——终身制的!”
“观念改改,全都过去时了。”
“不可能。我会让你知道,永远都是正在进行时。”
粉红色壁灯兀自发出柔和的光,空调制造的小春天把胡静悦心里的愠怒放大,心里的一束火苗把一张玉色面容燎红,燎得通红。
胡静悦不光对前夫生气,也对自己生气,既然想报复就该从此不理他,即使找上门来也不理。而自己做了些什么?放一个打劫的前夫进门是错误,和这人磨嘴皮子是错误,给他端饭吃更是错误。这人来这儿之前,自己逗鹦鹉看月亮挺好的,他一来,原有的平衡打破,还撩她想起往事种种。这个人知趣也好,可他是得寸进尺的,给点儿颜色他准备开染坊了。
意识到自己被动,胡静悦也很无奈。这人自恃做了她二十多年的丈夫,拿得住她的脾气,对自己想蹭的东西胸有成竹。“这就是男人哩,蹭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不会轻易走的。”胡静悦的心又是一阵乱跳。
胡静悦把一盘菜往餐桌一搁,说:“这俗话说哩雷不打吃饭的。吃完就忙你的去,恕不挽留。”
“就算挽留我也不方便留下,我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这就叫年年岁岁花一样,岁岁年年人不同。”
胡静悦的心猛地一沉,面部肌肉轻微抽搐。心想这是安我的心还是伤我的心呢。
罗边疆拎着筷子,没心没肺地望着前妻笑,笑得嘴角往上弯。
“女儿她妈,看我这嘴像不像上弦月?”
“上弦月成你这样,还不怕把人吓着了!”
“不幽默,没情调。不过哩,月圆的时候我会想老婆这张脸。”
“你连这么假的话也敢说?”
“我为啥要说假话?”
罗边疆耷着眼皮扒饭,边嚼边说:
“你的心脏有点咋啦?”
一个凄然的笑从胡静悦脸上掠过。她白了前夫一眼,没吱声。没等到回答,罗边疆又扒了一口米饭,边嚼边问:“有点儿早什么来着?早熟么?”
胡静悦忍住笑,剜他一眼说:“乱跳,怀疑早搏。”
“对,早搏,记错了。”
“这把年纪还早熟哩,早就熟透了!”
胡静悦忘了装矜持,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想起什么,本来顺畅的笑就折断了,像一次毁在半道的撑竿跳。
罗边疆挟了块羊排,嘬着啃着,起身,撇开前妻,往大客厅踱。
胡静悦困惑了,他跑来要饭吃却吃得三心二意;我给添饭吃却有些不情不愿。我俩是亲人却漠视,似陌路还搭黏,怎么都变得打不湿拧不干了?
胡静悦眼里的罗边疆有些虚实不定,怎么看都有些飘忽。好端端一张脸,离婚证上的大红戳儿会叠印上去。这个人让胡静悦轻不得重不得恨不得爱不得捧不得丢不得,煞是尴尬。
尴尬着的胡静悦琢磨,也许离婚夫妻就是一种脆弱的机动性很强的关系,说牢固就牢固得坚不可摧,说脆弱就脆弱得一如断藕上的连丝,断桥上的破砖废石。琢磨出这一层,胡静悦嘴角咧出一丝讥笑,既像嘲笑前夫,又像嘲笑自个儿。她似乎知道,这种时候矜持要比讥笑重要。讥笑是刻薄的表现,但仅有刻薄是震不住前夫的。自己能在任何人面前装矜持,唯独在这人前装不了。明白这一层,胡静悦有些丧气,一丧气就在小客厅坐不住,起身朝大客厅走,走得犹犹豫豫心事重重,最后坐到离鹦鹉笼子最近的长沙发上。她想靠近鹦鹉笼子,靠近鹦鹉就靠近了同盟,靠近了快乐。前夫在她的斜对面,边吃边踱步,偶尔仰起清癯的面孔吸几下鼻子。吸鼻子的声音让胡静悦感到时光倒回来了,有婚姻的时光因为这个声音而让她觉得太平无事,整个光阴是被深切地抓在手中的。怀孕期间,胡静悦看得最多的就是这个挺拔高耸饱满有款有形的器官,她给过自己心理暗示,只要把血脉看通,肚子里的孩子也会长一个同样款式的东西。后来还真如愿了。就是这个人经常捏着女儿的鼻梁说:跟爸爸一样哎!
“还有其他菜么?”罗边疆望着小客厅的方向问。
“焖羊肉不好吃吗?”胡静悦惊异自己走神。
发现前妻不在小客厅,罗边疆调整目光,望着长沙发的方向说:“唔,好吃倒好吃,就是咬不动。”
“还有清炒芥菜和卤鸭掌。你等一会儿,我把羊肉倒进高压锅压几分钟,很快的。”
“别费事了。你把芥菜端出来,我对付一口。”
“卤鸭掌不要么?”
“鸭脚板里总是夹着一粒粒沙子,我怕不干净。”
“老早我就告诉你,那不是沙子是作料。”
“知道了,那就端出来。好久没吃那玩意儿了。”
胡静悦端菜的当口,罗边疆又回到小客厅,用筷子在盘子里拨弄,挑了块肥瘦搭配的羊肉搁嘴里嚼,“这菜嘛还是那个味儿!”说完,正赶上胡静悦端盘子出来,剜她一眼说:“脸也还是那张脸,饱如满月。”
“按菩萨的标准长的,嫉妒去吧!”
“说真的,你好像比去年白胖些。”
“离了,轻松了,白胖就对了。”
“我又没虐待你。”
“现在的男朋友也没虐待我啊!”
“呸!还说没沙子!”罗边疆把一坨羊肉吐到餐巾纸上,面庞绯红。
“怎么了嘛,一惊一乍的!”胡静悦说。
“羊肉嚼不动,米饭也太硬。”罗边疆一脸怒容,莫名挑起刺儿来。
“又不知道你来。我自己喜欢吃有嚼劲的羊肉,喜欢吃硬心米饭。事先要是说一声,我会把什么都煮得烂烂的,弄成没牙老太太也能嚼的。”
“我给你说过一万遍了,别拿没牙老太太比喻我!”
小报复让胡静悦很快乐。
手机响起童声:“哇噻,来电话了。哇噻,来电话了。”罗边疆掏出手机,眯缝眼睛,后仰着看显示,睇一眼胡静悦,接听。感觉这一眼有内容,胡静悦猜想打电话的十有八九是罗边疆现在的女人。胡静悦总是靠直觉说话的。为树立起知书达礼的月亮形象,胡静悦假意回避,边往卫生间走,边从后背开掘听觉功能,把罗边疆的话一字不拉地撸起来了:
“你不用等我吃晚饭,我吃了回去。唔……是的,给你爸你妈我爸我妈把年货送去了,我得去沈家集看山去。咦,你咋会不知道什么山呢?我以前的山嘛。当然没骗你,送完年货就去看山了。”
说到这儿,罗边疆左右看看,发现胡静悦不在跟前,提高嗓门儿道:“自己家的山那是肯定要看的,自己的山要是被人种了啥玩意儿就不好了嘛。嗯……你咋说我没跟你说过呢?不对呀,我说过的,就是我以前买的一片山嘛,差不多有一年没顾着管了,这不,快过年了,我把工钱给看山老头儿送去,让他防火防盗,把山上的树木看好。好,不说了,晚饭和你儿子,哦,和咱儿子吃,不用等我。哎……不会的,我不会饿肚子,也不会走其他丈母娘。放心吧,我不会饿着。这年月,在哪儿蹭不到一顿饭呢。好嘞,尽早回去。要是晚了,就不回你那儿,回我自己那儿呵。对对,你那儿是我们那儿,我那儿也是我们那儿。好的。挂了!”
胡静悦心里甜甜涩涩地搅和不清。吃醋吧,好像没资格了;不吃醋吧,打电话的女人搭挂的是女儿她爸,是自己蜗居心头二十多年的风湿。咋看罗边疆都是这屋人,可怎么就有别的女人等他回家了?怎么有人争夺她胡静悦的男人了?焦虑中的胡静悦非常想知道这个女人是罗边疆的女朋友还是老婆。可话又说回来,不管人家是什么身份,对自己来说都一样,他们早就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早就那样了,想都不用想的。胡静悦很烦躁,很气恼,觉得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占了。可怎么会冒出个儿子?八成是那女人带的。就算他罗边疆有天大的本事,这么短的时间,量他搞不出个儿子。胡静悦的酸度打了折扣,不管那个女人和他怎么了,罗边疆跑回来看自己是事实,还对那女人撒了谎,看山,过去的山?可笑。无论如何,无非是想争取时间和自己多待会儿。这个贱爷们去年是脑瓜进水,好端端地要离婚,要跑,要找,可到了怎么样?跑了,找了,还不是想回来,真是吃饱饭撑的了!
胡静悦那点小得意是短暂的,像一枚流星划过。这个控制罗边疆的女人提醒胡静悦,“前夫”已经名副其实,确实就是从前的丈夫了,即使愿意回来走一遭,那也是吊着绳儿的风筝了。胡静悦气闷还不能发火,还得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她温软了口气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成人家桩上的驴了,以后出来一趟也不容易了,我还是去把羊排热热,要不该说好不容易蹭顿饭还是凉的!”
罗边疆摁住胡静悦的手说:“算了,别忙了,你以为我是真饿?也不可能经常吃这样的饭,权当忆苦思甜了。”
“你觉得过去的日子是受苦?”
“唔,不是苦,是不够甜。不过,现在想想也挺有特色。”
“这个打电话的是什么特色呢?”
“她吧……和你……不太一样。”
胡静悦想知道这个女人漂不漂亮,年龄多大,身材咋样,温不温柔,包括学历、才能、人情世故等等都想知道。什么都想知道反而不知从哪儿问起了,也不方便直接问。这时胡静悦内心有些失控,心里手里都很空落。有一只风筝在胡静悦脑海里飘,飘着飘着,突然改变方向,朝着自己的反方向飘走了。
“分了好,分了省心!”胡静悦自语。
“往前走就对了。”见罗边疆没理会,她又补充一句。罗边疆盯她一眼,想说什么,忍了忍,没说,伸长脖子,费劲地咽下一口饭,梗着了似地停住,把嘴里的东西吐到餐巾纸上,摊开碗筷,像一个怕挨长辈骂的孩子,怯生生地说:“不好意思,剩一点,掉碗兜子了!”
“掉碗兜子的毛病要改知道吧!”说完,二人同时怔住。
“我说吧,咱俩的关系是终身制的吧?”
“你醒醒,过去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碗边有凝固的羊油,也有两坨没嚼烂的羊肉蜷缩在一边,胡静悦觉得那是自己和罗边疆的缩影。罗边疆缩着脖子点烟,吸了两口,望着窗外说:“这以后呢,你要是还想组织家庭,一定要把烹调技术练好,这么好的羊肉,嚼不烂,吐了,可惜了。还有,这么好的米,做得半生不熟,活糟蹋了!你得琢磨怎样让你的小丈夫高兴才对!”
突然冒出个“小丈夫”,把胡静悦吓一跳,斜睨着问:“你一会儿要终身制,一会儿又嫌我烹调技术不好,还安给我一个小丈夫,你到底想说什么?”
罗边疆又吐一口青烟说:“我说你吧,还是羊皮是羊皮旧靴是旧靴。听我句劝,练好厨艺,拴住小丈夫。”
胡静悦听明白了,“小丈夫”是虚指,指她以后要嫁的男人,胡静悦想笑,笑前夫总是端副大气样儿,说些小家子气的话。
“我就不能找个好厨艺的新老公?”胡静悦说。
“没说不能,看造化了。”罗边疆酸不叽溜的样子。
“那你的造化咋样?”
罗边疆睇前妻一眼,不无得意地说:“不说别人,只说打电话这个女人,人家不光做得一手好茶饭,还会熬红枣阿胶,补得我都胖了,天天都想做那事。看看,是不是红光满面的?”
“哪儿红光满面了,咋看都像浮肿!”
“那是你不实事求是。”
胡静悦显然生气了,只是她不想让他看出来。这种闲聊,谁生气谁就输了。可她到底还是生气了,涉及到性,再大度的前妻也是会生气的。胡静悦心生一计,佯装惬意说:“补吧,好好补你的吧。我呢,新年一过,会好好跟小丈夫谈恋爱,谈好就嫁。当然了,以后有机会见面,不许叫人家小丈夫,那样不礼貌是不是?”
罗边疆怔着,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一会儿,眉头拧成疙瘩,他把烟头在烟灰缸一杵,旋转着捻几下,想想又掏出一支烟,上下找火。胡静悦告诉他打火机就在手边上,他窘臊地抓起来,“啪”地打着,手有些哆嗦。胡静悦忍住笑:“打死了卖烟的啊?就算红枣阿胶把肾补得再好,熏坏了肺也不太好吧?”
罗边疆不理她,踱到窗前,烟雾突遭冷空气狙击,大部分都给堵了回来。胡静悦心里得意着,感谢“小丈夫”灭了前夫的嚣张气焰,这人外强中干,不堪一击,犯不着下猛药。
胡静悦手机响,罗边疆突然回身,紧张得如临大敌。胡静悦抓起手机,摊到罗边疆面前说:“别犯酸,娘家的。”
罗边疆若无其事地看窗外。
胡静悦接听:“哦,是妈啊,有啥事儿吗?我在洗衣服。是的,是准备把它送回去。哎哟,母鹦鹉会一整天不吃不喝?都不好好说话了?够痴情的。依我看吧,它俩是没过黏乎气儿,黏乎气一过,不啄得头破血流才怪呢!我教它老公新词儿了,一学就会,聪明的不得了。好,洗罢衣服我把它送回去。好的,妈再见!”
胡静悦望着貌似深沉的罗边疆说:“别装得跟母鹦鹉似的,真在意我,就不会弄成今天这样。既然离了,你也得有个思想准备,带新老公回来是迟早的事儿!”
罗边疆压着火气说:“你带你的,关我什么事儿啊!”
胡静悦想起了什么,一溜碎步去到卧室,从大衣柜拽出一个咖啡色袋子,取出羊绒衫,撑开,闪出半个身子朝罗边疆比划。罗边疆怔忡着看她。
“给你的。”胡静悦说。回家前买的这件衣服。胡静悦当时的用意很模糊,但还是莫名其妙地买了。
“丑话说前头,要嫌不好看,我就把它剪成筋条条!”话一出口,胡静悦扭过脸直歪嘴,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问自己是他啥人呢?咋还这样说话呢?
“没说不好嘛,你这脾气咋还这样!真的,改改!不改,没人敢要!”
“你少操点冤枉心!”
胡静悦走近罗边疆,告诉他特意挑了这件紫色横条的,胸前有闪闪发光字母的。看到罗边疆喜滋滋的样子,胡静悦又开始不平衡,揶揄道:“罗边疆,考虑你频繁相亲,有亮点的衣服对你有帮助。这些装饰能给对方留下年轻有朝气的印象。”
“你这是绕着弯子说我老。”
“我担心相亲的嫌你老。”
“这倒是真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说我长得老相。”
“百分之九十九?成相亲专业户了吧!”
“啥专业户啊,目前锁定的就一个‘红枣阿胶’。你以为相亲是好事?累死人了!只要看到婚介所的电话号码就想打摆子。”
“你受点打击好!”说完,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表情:无助,茫然,这种孩子式的表情出现在五十出头的男人脸上,足以让她心软。她真想像从前一样,充满慈爱地摸摸这张脸,给他一些安慰。胡静悦被无形的力量推搡,手掌,不由自主地撑开,胳臂伸长,脖子伸直,上身前倾,要起身没起身的当口,又一股莫名的力量,让她肩膀变沉,屁股变重,整个身体被摁住似的,动弹不得。胡静悦突然清醒了,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心一软就去抚摸这张脸,然后诚心诚意帮脸的主人出主意,一致对付外人。眼下,这张脸已经和自己脱离了法律关系,就算还想帮它,也不便摸着掐着帮了。
担心管不住自己的手,胡静悦干脆抱住膀子。只见她望着窗外,一字一句地说:“你得自信。自信的男人最有魅力。千万不能蔫里巴叽。还有,挑刺儿的是买主。看上你的女人会使劲儿挑毛病!”
“嗯,知道了。女儿她妈,就得这么鼓励我!”罗边疆样子有些可怜。
胡静悦凄然一笑,心想和这人认识二十五年,有二十三年婚姻,可没少给他鼓劲。那年他学车,借了辆破旧的东风140,她就坐在副驾驶座上陪练,面对一个大陡坡,这个人吓得直哆嗦。胡静悦当时也害怕,但她不能表现出害怕。她让他想想教练是怎么教的,要胆大心细。这人知道怎么开,就是害怕,担心连人带车撂到沟里,要她先下去,他一个人放单。她哪儿肯,坚持要一块下去,就算一块掉沟里也行。她骗他说,坐老公的车下坡一定很刺激。果然,几嗔几嗲,这人就豁出去了。只见他抱紧方向盘,瞪眼看前方,一脚油门一脚刹地往下开,把她的脖子都搡疼了。下那个陡坡只用了几分钟,可她知道,那是一生中最难熬的几分钟。心悬在嗓子眼儿上,浑身都是冷汗,想闭眼不能闭眼,想喊还不能喊出声。唉,现在想起来,还就是那些日子有滋有味哩。
胡静悦恨自己不争气,想着想着眼泪沁出来了。她知道,这种时候是不便流眼泪的,赶紧提起羊绒衫遮挡,搪塞道:“我看看有没有备用扣子。”
罗边疆声音颤抖,很有煽情效果:“唉,你是我媳妇,可我一直把你当妈。你知道,我胆儿小,我也是痛苦了好长时间才敢提分开。离开你咋过,我都不敢多想!”
“这话是咋说的,不是过得好好的?我只是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在意我了。”
“没有不在意,是你不看重我的在意了。”
有点像谈恋爱,胡静悦想。胡静悦不喜欢这种氛围,于是打岔,让罗边疆试衣服。罗边疆接过衣服,拎起来前后看,嘟囔道:“不看也知道合适,老婆买的东西不合适就不对了。就是太新潮,该是时尚青年穿的,我穿有点儿充嫩了。”
“穿上好看就是硬道理。”
“谢谢女儿她妈!前二十几年全靠你给我壮胆打气。”
“客气啥,以后打气就多余了!”
罗边疆突然把羊绒衫往胡静悦胸前一贴,在两个软乎乎的地方加力。胡静悦心头一热,扒开他的手说:“检点儿,别让我告你非礼!”
“告去告去。前妻一大半都是前夫的!”
“强盗逻辑!”
“你就直接骂强盗好了!我对别人那叫犯法,对你,咋做都正常!”
“你放屁!”
“你放屁!早上好!”鹦鹉左右看看说。
胡静悦一怔,笑了起来。罗边疆望着胡静悦说:“看它笨不笨,整个是早晚不分。”
胡静悦和颜悦色对鹦鹉说:“等会儿喂你巧克力哦!”
“巧克力!巧克力!”鹦鹉很起劲。
“那些年,家里大大小小发生了不少事,真多亏你!”罗边疆说得诚恳。
“谁跟谁啊,客气啥!”胡静悦眼里浮游着伤感。
“你不回家,和我搞两地分居,不然咋会离婚呢。”
“咋没回家,哪年不回来两趟呐?”
“一年十二个月,你两趟只呆四五个月就走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过那剩下的大半年呢?”
“也有不少夫妻几年才能见一面,不照样没离婚?”
“看看看,又绕到离婚前的话题了。现在不该再说这个了是不是?”
“你以为我想说啊。”
罗边疆搓搓手,把羊绒衫折好,找胡静悦要袋子。胡静悦抖开手里的塑料袋,把衣服放进去。
“接到女儿电话就来了,没顾上给你带东西。不好意思呵!”罗边疆面有歉意。
胡静悦瞟他一眼,心想这人向来不善于给对方买礼物。“以后哩,你得改掉这个习惯。我不介意,并不代表别的女的不介意。就算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不高兴的。老是这样,会使甜蜜指数降低的。”胡静悦说。
“嗯,咱不说别的女的。下次来看你,我会带些你爱吃的小零食。”罗边疆说。“没事儿。我说了,不介意。”胡静悦嘴上这么说,心里真想喊:我介意,我是人,是女人,凭什么不介意!
“说说你的相亲成果。”
“你先说,说完了我再说。”胡静悦狡黠的、貌似不经意地看着罗边疆。
罗边疆干咳几声,相当于发语词或开场白。胡静悦进入高度戒备,恨不得把耳朵支棱起来听,免得漏掉一个字。只见她轻轻抓起几粒瓜子,貌似专心地嗑一下吐一口,吃得是节奏均匀有章有法,好像听前夫谈新欢是件多么惬意的事。
故事从前夫嘴唇弹出,前妻展开想象,配上画面和音乐,像电视剧一样缓缓播放。女人姓甚名谁,罗边疆没说,胡静悦也不问,但胡静悦已经给了她一个“红枣阿胶”的称呼。她是离婚的,带一个上高中的儿子,很会料理家事,特长是熬红枣阿胶。她煮的红枣阿胶(说到这儿,胡静悦捕捉到罗边疆眼睛倏忽一亮,惹得她又是一阵泛酸)营养了她的前夫,营养了前夫的父母和姊妹。
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非常合模(胡静悦理解是指床上的事),胡静悦生气了,“嘁”了一声说:“王八对绿豆肯定合模呗!”
挨了骂的罗边疆有些不高兴了,说:“要是不愿听就不讲了,省得找骂。”
“没骂人。电视上说的,看对眼的男女都叫王八对绿豆,至于你们怎么黏腻到一块可以省去,我怕恶心。”
罗边疆咧嘴笑了笑,说:“大半年过去,早黏腻够了。当然了,‘红枣阿胶’一开始的黏腻劲儿还是够猛的,到后来,黏性减退,就稳定成目前的样子。”
“你们到底拿没拿证?”
“没拿。”
胡静悦松了一口气。又抓了几粒瓜子。胡静悦把目光聚焦到罗边疆嘴上,仿佛全身只有这么个东西最要命。
“说嘛,到底怎么了,风风火火开了场花怎么没结果嘛?”
罗边疆眼皮一耷,闭嘴。胡静悦起劲了,欠起身,轻轻握着他的胳膊肘儿晃了晃,又晃了晃,她知道罗边疆是吃这套的。
胡静悦不介意把真实心境泄露到脸上,她巴望他在别的女人面前碰得鼻青脸肿,伤透心,乖乖地回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她:原谅我吧,我错了!不该离婚,肠子都悔青了。
可眼前的罗边疆让胡静悦失望了,不仅没这么说还双唇紧闭,一副上酷刑也不开口的样子。她焦急地等待着,心想:你不说我也不能撬你的嘴,但是结果我已经知道了,那就是你们之间出了问题,重大问题,你们没拿证,还不是正式夫妻。至于原因,不外乎为孩子为财产为谁管工资卡。胡静悦很激动。罗边疆很丧气,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像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胡静悦的心软了,准备既满足好奇心还不伤害当事人。
胡静悦让自己充分施展月亮的魅力,用蚊子似的声音问:“女儿她爸,你和人家到底咋了没结婚?说出来我才放得下心不是吗?”
罗边疆怀疑前妻的诚意,下死眼看着她。无奈胡静悦演技超群,硬是让他看出了诚意。“唔,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事……看到她肚子上的剖腹产疤痕,关键时候我就蔫儿了。”
胡静悦讶异地张大嘴巴,眼里浮游着泪影,迎着光的两颗门牙发出安心的光芒。幸灾乐祸被一丝同情占据,一股同病相怜的女性主义情绪滋浮上来,瞅着女人共同的敌人似的,冷冷地说:
“我说罗边疆,生女儿,我也落下一个刀痕,从没见你说啥嘛!”
“不一样,那是给我生孩子落下的。”
“你变得不仁义了!”
“哼,好意思说仁义!你要是仁义,就给我回来,天天守着我!”
“肯定会回来的。是你不愿等。”
“等到哪天为止啊?”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失去意义,分都分了!”
“看看看,再说这种话多没意思!”
“我们说正经的。照我说吧,找对象差不多的就行。”
“到哪儿找‘差不多’的!一个个都拖着孩子。你想啊,真跟带孩子的女人结婚,忙一天回家,进门的第一感觉就是跑错屋子了。人家是母子或母女,打眼一瞧,只有我一个是外人!”
胡静悦终于屏不住了,“扑哧”一声笑起来。
“笑吧!”罗边疆斜睨着前妻说,“一进门就察觉你在笑,你是装着不笑。哼,分开这么久,城府还那么深。你幸灾乐祸,报复我急着跟你办离婚,当然,你的笑也有仁慈,可怜我跑了一圈,检阅女人无数却没找到压住你的。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女人,压住你!”
鹦鹉昂首挺胸说:“压住你。压住你。”
罗边疆朝鹦鹉竖大拇指。胡静悦回身看鹦鹉,温柔地说:“宝贝儿帮错人了,这人说的是混账话哩!”
罗边疆喜滋滋地给鹦鹉添水,鼓励它坚持真理。鹦鹉晃悠着脑袋,愣头愣脑看着他。
胡静悦想:每年这时候一家人快团圆了,可现在弄的,男人多待会儿还得对另一个女人撒谎,怎么个事嘛!
面对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前夫,胡静悦想发火偏要装平静,很沉重偏要装轻松,想发泄偏要装矜持,很委屈偏要装惬意,几股开岔的情绪搅得她很崩溃。当无名火终于裹挟成一股怨气涌上心头,胡静悦终于怒不可遏了,大声说:“罗边疆你这个妨人东西,去年急吼吼要离婚,担心民政局没业务办了似的!好容易平静了,你又跑来撩蜂射箭!”
“这叫什么话呢?你说不离行不行?”
“怎么不行!哪个女的急着嫁你?”
“没有的事。”
“算了,再说也没啥意思。没人要缠住你。都这样了,也挺好。”
一通吼之后,胡静悦平静了,觉得自己老毛病复发,离美丽多端的月亮形象还差一大截,带些歉意地去给罗边疆倒水,彬彬有礼地端到他的跟前说:“喝几口热水早点回去吧,免得新主子不开心。”
“什么新主子旧主子,拿我当鹦鹉啊!”罗边疆看着前妻,看出不是真心撵他走,仅仅是使性子,喝了一口说:“大老远来了,正事儿还没说哩。”
“那你赶紧说,说完走人,不想让人说我抢人家男人。”
“我是谁的男人?”
胡静悦看看罗边疆,一时想不清这人是谁的男人。
“不管你是谁的男人,反正不是我的。”
“说反了吧,不管我是谁的男人,这辈子都是你的男人。”
“你放屁!”
鹦鹉伸长脖子,罗边疆用食指点在它的小脑袋上说:“不许学!敢学我就揍扁你!”可怜鹦鹉刚张开尖嘴,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学舌变成一声走调的怪叫。
“真不是东西!”胡静悦心疼鹦鹉,推开罗边疆,掰巧克力给鹦鹉压惊。
罗边疆惬意地抿一小口水,看着胡静悦说:“你只会拷问我,自己相了几个咋不敢说呢?”
胡静悦耷着眼皮冷笑,心想你是我啥人呢,我相多相少与你有何相干呢,话到嘴边变成:“大半年没行动,上个月一口气相了俩。”
“你这一口气够长的。相成没有啊?”
“马马虎虎。不想多相,以后就在两个里头挑一个。”
“二进一呀。”
罗边疆拧着眉头,一丝烦躁在面庞游走,下了多大决心似的,快走几步,落座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别着脖子看胡静悦。胡静悦透过鹦鹉笼子打量罗边疆,模样有些讳莫如深。一阵无语,罗边疆起身翻看新挂历,掀开一页,食指指甲在上面滋溜,发出细微的金属般的声响。临了,他把食指指尖指点在一个日子上,点了两下,和缓地说:“我在襄市买了一套房子,实际使用面积是一百六十平米,最近刚装修好。”
胡静悦一怔,好像听到罗边疆找到一个合意对象,马上就要结婚了。她想这下好了,新房弄好,只等新人进门了,但说出来的却是“万事俱备,只等鱼儿上钩了!”
“除了刻薄你还会啥?我都累成这样了也听不到一句安慰话。”
“又不是为我,凭什么要安慰你!”
“就算不是为你,还不是为咱女儿吗?”
“你少提我女儿!”
“她也是我女儿。”
“你一会儿说新房子,一会儿说女儿,你到底想说啥,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说话总得有点层次吧。想说啥快说,不是有人惦记嘛!”说完,胡静悦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学月亮,一定要努力学月亮。
“我回来,不是说房子的事,是和你商量女儿的大事。”静得出奇,罗边疆的声音显得很夸张。
“说吧,说女儿的大事。你总是找不到重点,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说了一大箩筐。”
“女儿男朋友的家人,初五要来提亲,老话叫做认门户。认门户本来也不复杂,但我俩离婚了,这样就相对麻烦些。不能让人家两边跑着认门户。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能,是女儿自己说不太合适,担心男朋友的家人,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们离婚。女儿试探过,人家的确不理解中年夫妻离婚。人家说离婚晦气,担心女儿跟我们学。还担心离婚传染,影响下一辈婚姻运气。女儿也怕落下把柄,牙齿和舌头也有磕碰的时候,怕以后男朋友和她吵架时说: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是也想学你爸妈当个离婚坯子!不能让人家拿咱俩离婚说事儿。所以哩,只能先瞒着,适当的时候再告诉人家。”
听罗边疆说这事,胡静悦对这个肉性子的前夫简直有些敬佩了。
“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不能让那家知道我俩没在一块过日子。”
胡静悦睇他一眼,心想当然不能让那家知道,提亲这事要办得和离婚一样,不光当事人舒坦,还要让亲戚里道的都舒坦。可当事人真的舒坦吗?胡静悦甩甩脑袋,苦笑一下说:
“坚决不能让那家知道。”
“说得好。那我们就得不怕麻烦。”
胡静悦心里熨帖了,二十多年,怕是只有这事想到一块了。
“他们是正月初五来,还有十天时间,我想把提亲地点定在我的新居。毕竟是新房子,比这套房子大三十多平米,装潢比较考究,家具全新,52寸数码电视,床上的东西嘛也是全市最高档的。”
听罗边疆说话,胡静悦把手指关节扳得叭叭响,像怂恿又像捣乱。想了一会儿,胡静悦开导自己不该嫉妒,因为这些能给女儿充面子。这么一想,胡静悦有些感动了,心头漫过一阵热流,从罗边疆进屋,他俩揣着各自的心思,各盘算各的,像一股开岔的麻绳,直到现在,两股麻绳才扭到一块。胡静悦略显神经质的表情变得正常了,心里不再泛酸了,心思全都归到女儿的事上了。
“罗边疆,是不是可以把我们的婚纱照摆上?还有我的一些书籍、衣服和化妆品。想天衣无缝就得注意细节。”
“到底是自由撰稿人,想得周到,就是得把日常用品摆得像真的一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策划,胡静悦想到了什么,摇摇头说:
“这事儿吧,想万无一失是不大可能的。”
“你说说,怎么个不大可能。”
“你想啊,人家从省城来,当天肯定是不回去的,只要提亲的不走,我俩就得在一处过夜,不然就会穿帮。这样一来,‘红枣阿胶’怎么肯依呢?”
“我会对她实话实说。我们有女儿她不是不知道。人家提亲的来了,她不放我回家没道理的。”
“嘿哟,放你回家?你是笼子里的鹦鹉啊,还捉你回家呢!”
罗边疆有些窘,嘿嘿笑了两声说:“抽空带你去熟悉环境。”
胡静悦觉得前夫没正面回答问题,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搞不好“红枣阿胶”会骂上门的。
“也可以考虑把相亲地点定在我这儿,”胡静悦说,“这样的话,她拿你我都没办法。”
胡静悦观察罗边疆的反应。其实这个想法一出口,连她自己也否定了。不管出于哪种目的,她都想去罗边疆的新居看看,她已经在心里感谢提亲的那家人了。
罗边疆犹豫片刻,说:“要不,还是定我那儿,你按时出场吧。”话说得很坚决,有点一锤定音的意思。
胡静悦来了个顺竿下,温软口气说:“也好。我这套房子装修、家电、摆设也都落伍了。哪边能代表我们女儿的实力就定哪边吧。反正目的只有一个:不能给女儿丢面子。”
“那就这么定了,别再变了哦。”
胡静悦心里高兴,面上并不表露,耷下眼皮抱怨:“看我俩这么着急干吗,这事应该提亲那家着急,好像我们女儿嫁不出去似的。我还告诉你罗边疆,提亲这事要是露馅了你得负责任。我早就劝你不离婚,你不听。”
“不想再拖了。这边不结束,我那边就没法开始。”
“你倒是开始一个给我看哪!”
“不着急,总会开始的吧。”
胡静悦想发火,伸手要拧罗边疆的脸,伸到半道,想起现在的身份和美丽多端的月亮,压着性子说:“好的,那就祝愿您早点开始吧!”
听着话味儿变了,罗边疆不解地看着前妻,然后竖起杯子喝水,很渴似的,咕咚咕咚把一杯水喝光了。胡静悦觉得前夫该走了,就算意犹未尽,也不便多说了。虽然不知道他会是谁的男人,可不管是谁的男人,都不可能是她胡静悦的男人了。生活是残酷的。像歌里唱的: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现在她是彻底弄懂歌词含义了。
胡静悦百感交集:乍一看,生活停在原地,细一瞅,早已物是人非。胡静悦鼻子一酸,泪水开始打转。她劝自己不再跟他绕圈子,去做点正事。眼下要做的正事就是把洗好的衣服晾到阳台。
胡静悦无声地撂下罗边疆,去取洗好的衣物。她把衣物一件件提起,搭到左胳膊上。罗边疆突遭冷落,赶紧跟过去帮她。她头也不抬,冷冷地说:“谢谢,你是客人,这儿没你的事儿。”
罗边疆在心里骂女人就是喜欢发×疯,真的是女人的脸六月的天,变起来没商量。可他又没有马上走的意思,伸着懒腰嘟囔:“时间不早了,得赶紧回襄樊了。”罗边疆观察前妻的反应。前妻忙乎,头也没抬,看不出有任何反应。罗边疆在心里骂这人还是原先的鸟德行,万事不低头,一句软话也听不到。可他非常希望她能挽留他。罗边疆干咳两声,提高嗓门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胡静悦胳膊上叠满衣服,往女儿卧室走,到阳台,必须从女儿的卧室穿过。胡静悦知道前夫一根筋,不给句大白话不行,于是头也没回地说:“七十多公里的山路哩,早回早安生,路上当心!”
说完这句话,胡静悦心里酸酸的。她不是看不清自己,她只是角色尴尬,回天无力。她也不想报复了,不过是些冷嘲热讽,再往深处说她也不忍心,只希望前夫在自己晾衣服的当口默默离开。
胡静悦走进女儿的卧室,感觉身后有动静,刚要扭头,被拦腰抱住。她猛地一惊,准确地说是受宠若惊,猜想罗边疆会这样,过去他一直这样,属于习惯性动作,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此时的罗边疆像过去一样,贴紧她,用那个地方硬硬地蹭她。前夫的轻贱之举,撩得她满心伤感。也就是几秒钟的光景,胡静悦胳膊上的衣物全都落在地板上。罗边疆扳动前妻的肩膀,让她与自己面对面站着,并让她成了怀中之物。
“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老婆知道。”
“我只知道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赶紧走!”
“装啥嘛装,老夫老妻的。快点把衣服晾了,我冲个澡。”
“别登鼻子上脸!”
“哎我说,好长时间没看你肚皮上的花枝了,今天就是回来看它的。”
“你不会去看‘红枣阿胶’的!”
“我才懒得看她哩!”
“尽哄我高兴!松开我!箍这么紧干嘛!”
“答应我就松开。”
“再不松开我告你非礼!”
“不怕人家笑话就去告啊。”
胡静悦想了想,表情和缓了,边拾地板上的衣物边嘟囔:“识点眼色行吧,没见这么多衣服要晾。”
“这才像话,”罗边疆高兴地说,“要不我先帮你把衣服晾了。”
胡静悦挖苦道:“你不是来蹭饭的,也不是来说事儿的,你是预谋好了做那事的!”
“蹭饭预谋做那事,难听吧!咱俩谁跟谁啊?”
“罗边疆你可真不要脸!”
鹦鹉学舌:“不要脸!”
胡静悦哈哈大笑。罗边疆捣着鹦鹉说:“闭上你的鸟嘴!再乱说,搁微波炉烤了你!烤了你懂不懂!”
“烤了你。”鹦鹉也不客气。
胡静悦舒展眉头,笑容可掬。罗边疆殷勤地说:
“我俩的婚纱照搁在什么地方?”
“在储藏室,不要你拿,里面灰尘大,弄脏了衣服,‘红枣阿胶’那里不好交待。”
“不提她行吗!”
“谁乐意提似的。”
罗边疆指着几样家电说:“老婆,虽然我主动提出离婚,但在物质上丝毫没亏待你吧?”
“纠正你一下,是前老婆。”
“咬文嚼字!我对你够不够意思,你摸着心窝说。离婚我是走了个净人儿哩,一根牙签也没带走是吧?我这么做,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永远都是最亲的!”
罗边疆铁了心要一蹭到底,胡静悦心跳不已。激动也好,得意也罢,她是明白人,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前夫他不憨不傻,怎么会平白无故净身出户呢?因为不这样他良心过不去。那桩婚姻算总账,他是赚了的,而且赚得很大。生孩子就不说了,女儿是他的也是她的,为他生也是为自己生。自己曾经费好大劲把他从乡镇调到县城。他家是没有社会地位的,没社会地位也算了,可他的姊弟半大不小的时候还很能惹事,惹下的事都是她出面摆平。女儿两岁那年,罗边疆的弟弟帮老板打架,把一个人打成终身残废,她班都顾不得上,人托人找关系,先把小叔子从牢里弄到外面晒火柴盒,免去牢犯头子的欺侮,又三天两头往里头送火锅、烧饼,还托人跑减刑,硬是从七年减到三年,后来弄成保外就医。别人在里头关几个月能瘦得没人形,小叔子呢?出去的时候养得白白胖胖,回到家,公公婆婆都笑出了眼泪,调侃儿子是不是坐月子去了。
胡静悦眼里的罗边疆是忘恩负义的。忘恩负义的家伙长了副可怜相。不管他怎样忘恩负义,他的可怜相还是让自己心软的,对他仍然是轻不得重不得的,唯一的能耐是和自己较劲。
耿耿于怀的她尽量表现平静,哪怕平静得有些做作。刚够着晾衣服的铁撑子,没拿稳,“哐当”掉在地上,金属敲击地砖的声音很夸张,听到响声,罗边疆赶紧跑过去捡。罗边疆弯腰俯身的时候,胡静悦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背部,这是女儿她爸的背部。她的心真切地痛着,劝自己要善待这个人,这个人像跟自己有血亲似的,好坏暂且忽略不计。离婚那档子事儿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老搁不下就小气了。
胡静悦和罗边疆默契搭配,一个撑衣服一个晾衣服,很快就完成了胡静悦眼里的正事。
“我说静悦,你不噘嘴更像功臣。”
“想说什么直说,别说些我听不懂的。”
“你是我们家的功臣。二十几年我和我的家人都仰仗你了!”
胡静悦惊异地看着罗边疆,惊异他和自己的默契。自己可不正在以功臣自居嘛。
罗边疆跟在前妻身后回到小客厅,小声絮叨:“最大的功劳是你保护了我弟弟,那年他才十九岁。你保护了我们家最大的老板。那时候往牢里送饭需要勇气,那得不怕丢面子,有门道还得有胆量。毕竟是给犯罪嫌疑人送饭,不是给研究生送饭,不是给见义勇为的英雄送饭。有时候想想,你确实够伟大的。”
“别把我灌晕了!”
“可你这么伟大的人,咋能说辞工作就辞工作,辞工作也行,好好在家待着,可你翅膀一扇就飞了,什么自由撰稿人,我看你是脑瓜进水!弄得我们一年只见两面,家不像个家了。你说,谁能忍受长期分居!”
“看你那点儿出息。我说了一万遍了,我不走不行,你们家,我的单位,都没法待下去。”
“我们家怎么了?”
“我没生个传宗接代的嘛,其他方面怎么弥补都还是欠了你家似的。连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妯娌都能挤兑我哩。”
“那是你敏感。糊涂点不行!”
“你说的是。可在单位,别说装糊涂,装孙子都不行。提拔没份,和虾兵蟹将周旋很累,挣那点工资费事儿。哎哟,我早就发誓不说了,说多了浪费口水。一句话,我还是飞了好,省大伙儿的心,省得我憋成神经病。”
“你啥时候能正常说话?”
“你没发现我才学会正常说话?正常地说人话?”
“反正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东西。”
“这样的评价我是不服的。”
“不服我也要说。你一走,我的生活就颠覆了。最受不了就是孤独。婚是我要离的,我不想再说是谁造成的,反正你理解我就行。”
胡静悦显出温柔的样子。她知道,夫妻之间那点事不小,但也不用无端夸大,关照自己的内心不比那点事小。离开原单位重新择业是对的,直到现在她也不后悔。至于离婚,浅表性地看有些遗憾,稍微细想会发现积极意义。只有罗边疆狠下决心才能离,他不闹腾还离不成。凭良心说,自己也没理由让他空等。
“还是离了好,毕竟我也知道,我俩不是一样人,要过不一样的日子。”胡静悦说。
“什么样的日子不是吃饭、上班、睡觉呢?”
“这就是你的日子。我的日子比你多些内容,比如钻进时有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考察,研究水土流失,察看割松油割得严重‘失血’的松林,曝光过量开掘的矿山,关注贫困地区失学的孩子,了解企业老板有没有侵犯农民工合法权益等等。”
“别拿自己当国家领导人行不行?家再大也供不下你这号菩萨!”
“跟你说正经的,我用大半年时间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你应该甩我,甩得非常英明,你从没这么英明过。你一英明吧,我就高看你。这样一来,你能舒心过日子,我也了无牵挂做自己的事。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刮戏我不是!”
“不是刮戏你,说真的。”
“你听说过‘剩女’吗?”罗边疆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听说过。像我一样优秀的,你这种平庸之辈消受不了,把我们撂下就剩下了——剩女,我就是。”
“那也是给我剩下的。哎我说,不早了,你准备一下,我去冲把澡。”说完并不看胡静悦的反应。
胡静悦知道,这就是罗边疆,从不知遮掩。绕多远也要回到这事上。自己想嗔想怒都不重要,罗边疆是根本不看脸色的。
她佯装平静地说:“别费事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想搭段便车回娘家哩,雌鹦鹉想人家老公了。”
“看,人家雌鹦鹉都知道想念老公。你呢,不如人家吧?”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的老公哩,哪儿能乱想!我问你,你还没见过我小侄女吧?你们都属鼠,都是老鼠精转世呐。大前天给她‘剁绊脚索’,昨天就走利索了。我们女儿小时候剁没剁过绊脚索啊?”
“剁过了,”罗边疆想也没想,说,“是她叔叔剁的,她在前面走得摇摇晃晃,她叔叔拿把菜刀,边剁边念‘剁剁剁绊脚索,剁断了吗?’我在边上说‘剁断了’。女儿很快就走利索了。”
只要谈到女儿,两人都眉开眼笑。胡静悦一高兴,会觉得离婚不算啥事,总归还是一家人。这么一想,胡静悦起身,站到罗边疆跟前,喜眉喜眼地问:“你说,剁绊脚索是迷信还是科学?”
“迷信与科学之间吧。”
“大城市不搞这种仪式,孩子到了一定的时候也能走利索。”
“不能这么说。我见过许多学走路的孩子,一剁绊脚索就走稳当了。”
“你希望我们女儿将来生男孩还是生女孩?”胡静悦直勾勾盯着罗边疆。罗边疆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说:“生什么我都喜欢,我俩就是那个孩子的外公外婆。够拽的!”
胡静悦一脸神往,甜蜜地笑着。罗边疆获得某种鼓舞,瞟一眼胡静悦,“呼”地脱下外套,自说自话:“真的冲澡去了!”
罗边疆话锋突转,把神往着的胡静悦拉回现实。心想这人就是懂战术哩,先虚晃一枪,这下才是搞真的。
那个瘦骨嶙峋背影履行着耳朵的职能,敏感捕捉胡静悦的反应,认定没反应就是默许,默许比亲口答应更有味道。罗边疆不想让前妻闲着,怕她变卦,于是边脱鞋子边安排她把要带的东西找出来,等会儿他带走。到时候就不用大包小包拎了。
胡静悦没吱声,她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咋就允许他在这儿指手画脚了呢?特定情况下的“冲澡”就是那件事的另一种说法,不坚决制止,到底怎么了吗?眼梢也不争气,勾带罗边疆脱衣服的样子,勾带他以冲锋陷阵的决绝,一头钻进卫生间。
胡静悦有些火,起身望着卫生间说:“冲澡冲澡你就会冲澡!”
罗边疆探出头来:“冲澡都不会就完蛋了!”
“冲澡。冲澡。完蛋了。”鹦鹉说得很起劲。
罗边疆哈哈大笑:“你听,它都同意我冲澡。一家三口,两票通过,你保留意见。”
“它是说你不害臊。”
“你告诉它,我不害臊,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害臊。”
胡静悦不想再说什么,朝储藏室走,哼着“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混账也还是那个混账……”
储藏室和厨房之间隔着一块三合板,无光源,伸手不见五指,摸到开关,一按,光影激活的灰尘,快乐地浮游着。搬开一箱又一箱旧衣服,挪走一捆又一捆旧书旧杂志,过往岁月都打包存在这里了。婚纱照在旧席子和旧地毯缝隙卡着,拽出来之后,胡静悦喊罗边疆拿抹布。罗边疆应声跑出,只剩一条三角裤,顺手从窗台抓了块抹布说:“再晚喊一秒钟我就图穷匕首现了。”胡静悦心头一热,一把夺过抹布让他该干吗干吗。罗边疆嘟囔:“能干吗?还不是冲澡!”胡静悦知道他,皮厚的时候,扎一锥子都不带出血的。
相框上的人物在胡静悦的擦拭中一寸寸变清晰,金童玉女般的男女甜美灿烂地笑着,咋看都有模有样有款有型。他们又惹胡静悦忧伤了,那时候以为,仅有这幅照片就能保证相守一辈子,唉,年轻就是幼稚可笑。
洗澡间传出的水声有些夸张。罗边疆在哼歌,这人五音不全,七句词的歌,唱到第五句才知道在唱什么,等听清唱的曲名,差不多快结束了。也许不是水声夸张歌声夸张,而是胡静悦的耳朵太管闲事了,这时她只能认定,今晚有件事躲不掉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躲什么呢?躲给谁看呢?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其实有些事儿吧,左想想就是个“有所谓”,右想想就是个“无所谓”,跟这人生活了二十多年,女儿都长大成人了,跟他到底是有所谓还是无所谓已无须细想了,傻女人才会跟一个名叫前夫的东西较真哩!想到这儿,胡静悦甩甩头,像甩掉擦脏的破抹布一样,浑身轻松了。
胡静悦把婚纱照竖在防盗门边,这样会提醒罗边疆。她又一溜烟去书房拿了几本无关痛痒的书,真正特别喜欢的还不敢拿,怕拿去弄丢,丢了就很难弄到了。胡静悦同样没拿自己最喜欢的大衣、外套和羊毛衫,拿了几件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的衣服。东西归拢,堆了一摞。水声依旧。胡静悦想:这样就能把“红枣阿胶”的味道冲没有?又一想,这个变成前夫的男人够贪心的,那边占着一个,这边攥着一个,怎么回事嘛!胡静悦有些烦了,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胡静悦想了想,又拿了几样化妆品塞到装衣服的袋子,犹豫是不是把乒乓球拍一块带上。这些生活必需品即将变成演出道具了,因为自己即将到前夫那里参加一场演出,出演一个看似重要其实虚挂的角色。胡静悦的心被眼前的一摞东西搅得甜甜涩涩了。她望着道具犯嘀咕,拿的东西多会被认为殷勤,想收回一些,可到底收回什么又想不清楚。仔细清点,每样都重要,少拿一样都可能导致自己进入不了角色,把戏演砸了。胡静悦狠狠心,还是准备都拿上。有它们,外加女儿和罗边疆,一定能让她误以为生活在那个环境了,一定能演出成功。
水声依旧。罗边疆冲澡冲得四平八稳不慌不忙。胡静悦把该准备的准备好,才觉得自己被洗澡的人闲置了,闲置得手足无措了。胡静悦知道自己最不擅长闲着,一闲就会画蛇添足,就会内心紊乱。果然,她顺从了内心紊乱,开始画蛇添足——跑到卧室,拿起香水从头喷到脚一通猛喷。屋子弥漫着久违的馨香。从前夫进门,她就觉得有隐形的东西和自己较劲,这会儿才彻底想清楚,和自己较劲的不是罗边疆,不是自己,而是那个“红枣阿胶”——一个尚未谋面的女人。得出这么个结论,胡静悦高兴了,高兴得心花怒放,一股报复的激情迸发出来了。是的哩,你施足了心计用红枣炖阿胶黏住我女儿她爸,实际上并没完全把我儿她爸黏牢靠,他不是骗你看山去了吗?他今天不是不回你的住处了吗?是的,我只是前妻,可我有黏住罗边疆一辈子的能耐你信不信?我要是厚着脸皮吃一次回头草你能拿我怎么样?你这个“红枣阿胶”只能落个干瞪眼吧?
胡静悦渐渐回归成一个市俗味十足的小女人了。她想,罗边疆待会儿像个出锅山芋似的站到面前我该怎么办呢?这人敢大摇大摆跑去冲澡,就一定敢把自己弄成出锅山芋的。胡静悦笑了,笑得又甜又阴险,甜是自个的一贯风格,阴险是被另一个女人逼的。她的内心深处就是希望前夫去背叛现在的女人。胡静悦准备豁出去了。她需要报复的全过程,哪怕把自己搭上!在渴望与拒绝之间,胡静悦又被自己搞糊涂了。一糊涂心又乱了,由报复“红枣阿胶”引申为报复前夫。她觉得,还是不能轻易和他做那档子事,得刁难刁难这个吃了太多“红枣阿胶”的家伙。她决定不予配合,不主动到卧室,躺到那张原本属于他俩的床上。对,决不主动!无论如何不能主动躺到那张床上,这是起码的了。可不主动又会怎样?等他来抱?抱也不行。她要听他说“红枣阿胶”的坏话,最好是说上一大箩筐,一直说到解气为止。
洗澡间的水声已经没有了,可另一股水声从胡静悦心里响起来了,很像快乐的吟唱,能把人唱得五迷三道。这个五音不全的家伙还在磨蹭什么呢?她已经六神无主了。鹦鹉大概同情主子寂寞,突然叫了声“早上好!”胡静悦吓了一跳,让它小声儿叫。鹦鹉扭头看别处,一副委屈样儿。胡静悦心疼它,觉得自己不能有了前夫就冷落它,他不在的时候,多亏它给自己散心。她拢拢头发,缓缓坐到沙发扶手上,和鹦鹉拉起了家常:
“这个人吧原来啥也不是,老爸当年咋也不同意我和他搞对象。我爸心目中的女婿不是他这样的。结婚那天吧,爸妈都哭了,只有我一个人傻呵呵笑。其实我家和他家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没想到二十多年以后轮到这家伙踹我了。踹完就算了呗,今天你也看到了,他又跑回来耍流氓。耍——流——氓懂不懂?就是不干好事儿。你想想,他相亲相了一大把,恶心我一大圈,变成破鞋了跑回来,耍——流——氓!你说我能依他吗?”
鹦鹉不吱声,一副怔忡样儿。
“给我拿条裤衩!”罗边疆在洗澡间喊。
“我家没有你的裤衩!”胡静悦摁着心口说。
“有。就在衣柜放着。去年搬东西的时候,有些内衣没拿。”
“自己拿!”
胡静悦以为刁难了他,正得意呢,罗边疆赤条条跑出来,拖着一地水印,热气腾腾直奔胡静悦。胡静悦刚站起来又颓然跌在沙发上,仰脸看前夫,眼里有愤怒有渴望。她拿他没办法,对方下身那剑拔弩张的东西钻进了她的心里。
胡静悦的方寸乱了,想骂人吧,张不开嘴,不骂人吧,心里憋屈。怎么做都欠妥当,真的是冤得慌。鹦鹉望着两个人,老腔老调地说:“耍流氓。耍流氓。”
胡静悦大笑。罗边疆抡起胳膊,假装打它。胡静悦闪身护鸟:“讲点鸟权吧,鸟也有说真话的权利!”
罗边疆指着卧室说:
“少啰嗦,上床,干正事!”说完去拽胡静悦。胡静悦甩开他的手说:
“谁跟你有关系似的!”
“这辈子都跟我有关系!”
“我是你前妻知道吧?”
“今天就是跟前妻上床!”
胡静悦想甩开他水气未干的手,但没真的用力。“别拉拉扯扯的!”这话连自己也觉得做作。
“这不是扯淡吗!睡了二十多年,你每根汗毛和头发丝儿都认得我,放过你才是犯罪哩!”
“放屁!”胡静悦脱口骂,立即听出骂声很黏腻,不像阻止像怂恿。罗边疆显然也听出来了,手上加力了。罗边疆何尝不知道,稍加坚持,没啥做不到。一个加力,一个顽抗,相持片刻,罗边疆突然松开她。胡静悦一怔,不明白怎么了。看到前夫十分利索地把鸟笼子拎到了墙角,胡静悦脸红了,知道战场转移了,谁说战场一定得在床上。本来还想站起来和他对峙一阵,前夫突如其来的创意使她放弃对峙,准备听任摆布了。这就是女人哩,构建半辈子的精神大厦,一瞬间土崩瓦解得稀里哗啦。
拎到墙角的鹦鹉不服似地说:“耍流氓。”罗边疆又想气又想笑,可这会儿顾不得收拾它了,他要收拾胡静悦。只见他三下五去二把前妻的鹅黄色上衣脱掉,手伸到腰间解皮带。前妻在骂,骂什么不要脸脸皮厚之类,罗边疆不接茬儿,喘着粗气,既像对鹦鹉又像对前妻:“我告诉你,咱俩这是王八对绿豆,几十年前就看对眼了。你最好给我闭上鸟嘴,闭上眼睛,再胡说八道,搁微波炉烤了你!”鹦鹉活泛着脑袋说:“烤了你。”
鹦鹉的话不啻是一阵风,把两个微燃之物吹得更旺了。罗边疆身体微颤,抱住胡静悦一通乱亲,胡静悦嘴里还是唧唧哝哝地含糊不清,既像骂人,又像控诉,当然,也像怂恿。她矛盾极了,语言与身体呈背道而驰状:语言在远离,行动在迎合。
慌乱中的前夫已把前妻放平,整个过程并没用太大的力量。
胡静悦的肩膀比罗边疆经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轻,轻得不费劲就捋顺了。前妻眼里的醉意,很漂亮,久违的微醺回归了。罗边疆无数次想过这张脸,眼下这张脸真实地摊在眼前了。胡静悦含着水波的眼眸跳荡着渴望。
“你去……拿个……毛毯。”胡静悦发表投降宣言了。
“不会让你受冷!”前夫一脸郑重,恰似对俘虏的郑重承诺。
胡静悦知道前夫没撒谎,他搂她睡觉,别说春秋,就连隆冬也能捂出汗珠。她半闭着眼睛,属于他俩的旧时代顽强闪回着,发梦呓似地念叨:“离婚了……不可以!离婚了……不可以!”
鹦鹉学舌:“离婚了。不可以。离婚了。不可以。”
“说你妈的鸟话!”罗边疆不知在骂谁,瞟一眼鹦鹉,肢体动作继续。
“我不会熬红枣阿胶,饭菜做得不好,尽让你受罪……”
“少说这些没用的。她总有比不过你的地方。”
“啥地方比不过我呢,你倒是说说?”
“剖腹产疤痕……”
“不是一样的?”
“她的那个地方我没法正视,那地方是给人家生儿子的……你……是给我生女儿的。”
“男人也真太不是东西了!”
“我不说人家的坏话,你还不僵得跟木头一样。”
“滚一边去!”
“叫谁滚一边呢!你滚给我看看!”
胡静悦躲着那双眼睛。前夫使蛮劲,嫌她的贴身内衣碍事,三把两下给拽了,然后来了个饿虎扑食,没有松口的意思了。胡静悦挣扎几下,随即安静下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嗅着熟悉的并不好闻的气息,盯着眼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手机响:“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渴望在自由地飞翔。”胡静悦抱怨道:“你又不是生意人,干吗弄两个手机添噪音嘛!”罗边疆样子很烦,却不敢耽搁,欠起身子摸茶几上的手机。
“‘红枣阿胶’吗?”胡静悦问。罗边疆“嘘”了一声,接听。男人另一只手没闲着,滑溜得鱼儿似的在前妻身上游走,像给小猫小狗挠痒痒。罗边疆上身悬空。胡静悦喜欢这样。俩人呈藕断丝连状。
“哦……我很快就回去。现在还在山上呐。山里信号……不太好,别烦了好不好!”罗边疆夸张地合上手机。胡静悦觉得解气,“红枣阿胶”不值得嫉妒了,她是拴在罗边疆绳上的蚂蚱了。跟一个过了气的女人较什么真呢!
合上手机,罗边疆沙袋似地全身压上,胡静悦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罗边疆一字一句地说:
“老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年了。离婚纪念日。我觉得……这样纪念那个日子……很有意义的。”
胡静悦百感交集,想哭,撇着嘴骂,人都有病,都病得不轻!罗边疆理解这话也是鼓励,猛踏油门,用力打通一个熟悉又隐秘的隧道,让默契的船驶向一个密谋的航道,泊进久违的港。
胡静悦像被罗边疆焐热的一条蛇,不再僵硬,不再对抗,通身变得软绵,黏腻,胶皮糖似的把他黏得紧紧的,渐渐妥协在一个点上。胡静悦满眼生水,彻底不嫉妒了。
手机响:“哇噻,来电话了!哇噻,来电话了!”一阵紧似一阵,音量逐渐升高。胡静悦推搡罗边疆接电话。罗边疆拿起手机看显示,轻声骂了句日他妈的不识眼色,接听:“哦,你啊……嗯,我刚从看山老头家出来,大概个把小时能回襄市。什么?你在楼下?哪个楼下?你知道我在……前妻家?你咋神出鬼没的……我怕了你了!”罗边疆变脸变色,捂着手机对胡静悦说:“‘红枣阿胶’在楼下,说看到我的车了。”
胡静悦丧气地拢拢头发,扒开他,嘟囔人家是来捉蚂蚱回家,说完挥挥手,示意他接着说。“唔……我和女儿她妈商量点事儿。什么?一分钟下楼?你想让我跳下去啊!好好好,马上马上!”
慌乱中,罗边疆抓错了衣服。胡静悦无奈地摇头说:“裤子穿反了!照我说吧,这女人还算仁义,真要是坏女人,怕是会堵到床上抓我们个现行。”
“就她?抓谁现行呀?又没跟她正式结婚。惹恼我就……”
“行了行了,你是……色厉内荏。放松放松,看这脸上,没一点儿肉还抖……抖什么抖!”胡静悦帮前夫壮胆的声音也在抖:“来……我帮你把……把衣领翻好。哎哟扣子扣岔了。嗯……给她认个错。”
“我给她认啥错呀!”
“好了好了,别嘴硬了,该低头时就低头。告诉她,我俩啥事都没有。快过年了,不能闹,闹背时。”
“知道了。”
罗边疆拉开门,慌忙中绊倒了婚纱照,一只拖鞋蜕下,正好压在漂亮新娘性感的脖子上。慌忙逃窜的罗边疆并不知道绊倒什么了,他已经顾不得了。胡静悦觉得脖子踩疼了,疼到心里了。
前夫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直到听不见前夫的脚步声,胡静悦才把防盗门关上,疲惫地来到小客厅,甩手掌柜似的望着窗外的月亮。胡静悦心绪散了,连月亮的角度变了也没察觉,只管煞有介事地看。发现并没看到月亮,胡静悦赶紧调整目光去找,很快,在一碧如洗的夜幕一角,找到了汪出一团水晕的月亮。胡静悦想起一句词,形容这时的月亮很合适:霞染的胭脂雨纷纷。琢磨片刻,胡静悦的心也被雨淋湿。胡静悦不许自己听楼下的动静,只许欣赏霞染的胭脂雨纷纷。很快,月亮在变形,变成两只汽车大灯,与另一个汽车大灯对视,像两个开战斗士的瞳孔。他俩真的是脸贴脸的亲密伙伴吗?胡静悦摇摇头,苦笑一下,未必。没准是冤家找到了对头,放债的找到了借债的。想到这儿,胡静悦不对劲地笑了。一阵似有若无的汽车轰鸣,胡静悦依稀看到一辆白车押解着一辆黑车驶出憩凤小区,拖出一溜深灰色的烟尘。一前一后两辆小轿车从天幕淡出。
天上地下静得出奇。鹦鹉想不通了,刚才家里还搅得热火朝天,咋突然安静了呢?受不了这个,就在大客厅聒噪:“早上好。耍流氓。”
胡静悦一惊,从月亮之上直接掉到601室。
“我看你是永远分不清早晚了!”
话一出口,胡静悦觉得话重了,伤着鹦鹉了,于是带着歉意,掰巧克力喂它,既是道歉也是讨好,毕竟人家没说错话。鹦鹉一下一下啄着,吃得有章有法有滋有味。胡静悦被鹦鹉的吃相打动,和缓了语气说:“今天太晚了,我们就不回去了,让你的她想你一个晚上吧。其实,明天见面也没啥大不了嘛。你就安心陪我一个晚上吧?”
鹦鹉没吱声,作沉思状,哲人似的。胡静悦叉开手指,伸进笼子捋鹦鹉的羽毛,一下一下地捋,压低声音,用商量的口气说:“教你句新的——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鹦鹉晃悠几下,依然沉思。胡静悦想急不敢急,想怨不敢怨,用更加轻柔的声音说:“乖,你说——别往心里去。也就五个字。只要你亲口说出这五个字,我会真的不往心里去,今晚会好过许多。来,说一遍——别往,心里去!”
不知是字数太多,还是鹦鹉存心,反正就是不开口。胡静悦沮丧地叹了口气,不再坚持。猜想它是舍不得他,护着他,从前他对它很好。看懂鹦鹉无声的报复,胡静悦生气了,而且越想越生气,胸腔里的一股怒气越聚越烈,推搡自己做一件事:提鸟笼子,举过头顶,猛地一摔,笼碎了,鸟食撒了一地,鹦鹉怪叫着,扑腾到墙根,瑟缩成一团。胡静悦一不做二不休,撵到墙角,像揪住逃窜的仇人,一只手掐住它的咽喉,一只手使劲拽毛儿,念念有词:“让你早晚不分!连句‘别往心里去’也不肯说!让你早晚不分,连句‘别往心里去’也不肯说!”
鹦鹉瞳孔里的主子成了一轮疯狂的月亮,出于保命的本能,迸出浑身的力气讨好:“耍流氓。早上好。”
胡静悦怔住,松开手,望着奄奄一息的爱鸟,笑了,笑得腰也弯了,眼泪也出来了,吸溜着鼻涕说:“我又歇斯底里了。美丽多端的月亮,怎么才能学得像!”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