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
割喉
刘振
3月底4月初的时候,老天爷手里紧紧攥着的春光终于从手指缝间漏成了气候,于是“哗”的一声,春天说来就来了。曹芷芬这时候总是满心雀跃,像一只蛰伏了一冬,刚刚被春光惊醒的小松鼠,不同的是,小松鼠上蹿下跳着是寻找食物,而她呢,是卖食物,准确地说,是卖烧烤。不过在卖烧烤前,她喜欢做一件事,就是跑到故州最繁华的濉河路商业街,给自己挑一身又素雅又别致的春装。春装上了身,她就觉得那个在漫长的冬天里总是阴郁不安,常常在凄清的黄昏里,呆呆地听着凄清的歌的曹芷芬已经被老天爷顺手收走了,留下的这一个,开朗而又新鲜,就像她最喜欢喝的自己调制的柠檬茶,清亮清亮的,那黄色嫩得让人心疼,喝一口,酸得人全身一紧,随之心底里最死巴的那一块也活泛开了。
晚上的街面刚刚坐得住人,老曹家烧烤就不声不响开门了。其实是有店面的,可以摆得下六张长条形的桌子,但是生意好,只要一开门屋里便坐满了人,稍稍来晚点的客人便得坐在外面临街的桌子上吃。春天的夜晚,风还有些凉,淘气得往人脖子里钻去,那滋味并不好受,人们起先还挺不情愿地站着候一会,到底挨不住那烧烤的香味,投降了,坐下来大声地喊“老板,点单”。曹芷芬开的烧烤店生意如此之好,让同处于四河巷的另几家烧烤店的老板又气闷又不解。要说这四河巷几年前还是一条又脏又乱的巷子,两边零零落落开着修理铺、杂货店、旧书店、废品站,倒像是一块发霉的豆腐上生出的斑斑点点,让人看着就不舒服。曹芷芬的烧烤店,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把这块发霉的豆腐回锅慢慢煎,硬是煎成了一块闻着臭吃着香的臭豆腐。渐渐的四河巷又多了几家烧烤,但哪家的生意都不能跟曹家比,几个老板气得干瞪眼,没辙。他们也怀疑曹家的烧烤加了什么秘制佐料,但那烧烤炉就放在外面,他们看来看去无非也就是葱、姜、蒜、辣子、孜然,但烤出的东西总有一股似有似无又极为醇厚的食物本身的香味。绝不是像他们那样加了大把佐料,结果吃什么都是佐料味。药有药引子,看来这食物也有食引子,只是这食引子,实在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其实不光是那几个老板,曹芷芬也有些不明白。做烧烤的李天亮是她无意中“捡”来的。那天她到城郊柴油机厂的老宿舍区去看望生病的老姨娘,出来后看到楼下摆了一个简陋的烧烤摊,别的烧烤摊都以肉类为主,有吃头,也有赚头,偏偏他的小摊子烤的都是各类素菜,却围了好几个人。曹芷芬要了一串烤茄子,才吃了一口便觉得满嘴鲜香,难得的是这香味温和质朴,仿佛这眼前的食物是敞开了心扉要和你融为一体,而不是辣着你,冲着你,非要和你作对。曹芷芬边吃边打量摊主。是个40多岁的男人,长相平常,话也不多,很利索,闲下来时就抽根烟,没有时下很多烧烤摊主身上的彪悍之气。曹芷芬知道自己一直想找的人找到了。李天亮到了她的店里后,她也曾问过几次,到底有什么烧烤秘诀,李天亮总是拍了拍手,嘿嘿笑着说“哪有啊,又不是练功”,有一次被问得急了,文绉绉地说了句“用心就行”,说完忙转过身,让暗红的炉火遮掩脸上泛起的红潮。曹芷芬是个聪明人,自己也爱好厨艺,知道同样的原料,到了不同的人手里,捯饬出的味道绝不相同,菜的味道,往玄妙里说,也就是人的味道,人的性子,人的活法。当下一笑置之,不再多问。
那几个老板也曾私下里找过李天亮,想把他挖过来。她不是每月给你2500吗?我给你3500。你要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们就换个地,保管比现在做得大。但是李天亮总是拍了拍手,笑着摇摇头。几个老板没辙。背地里认定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肯定和那娘们有一腿了。除了这招,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大男人如此俯首贴耳?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嘿嘿地笑,不过那姓曹的确实招人,换了我,我也不走。
曹芷芬依然在令人沉醉的春风里做着她的生意。她是那种银盆大脸,算不上标准的美人,但是一双眼睛生得很漂亮,顾盼之间水灵灵的,像一座充盈的天然水库,无论季节变幻,总是汩汩冒出纯朴的甘泉,让人心中一动。因为不用在烧烤炉前经受烟熏火燎,她的衣着打扮也是暗暗用了心的,不那么花哨,但都很别致。绿是暗绿,紫是灰紫,整个人沉静而有底气,和30岁之前的她正好相反。曹芷芬有时觉得30岁之前的自己活得像个蹦哒蹦哒的蚂蚱,看着蹦得欢快,其实没个实在的落脚点,穿衣裳也是,今天觉得青春型的好,明天又觉得淑女型的好,可是一上了身,又全都走了板。人活得不对路,衣服也架不住。那么今天的底气是从哪儿来的?她有时觉得是来自于这苦心经营的小店,有时又觉得是来自于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并不是别人所说的李天亮。
那个男人叫司军。
在故州市刑警队,司军是个最不起眼的人物。不过是坐值班室里看看大门的,如果说那些意气风发的刑警们是一粒粒金子,司军就是混在金子中的那一粒沙,要多黯淡有多黯淡。让那些小刑警们不解的是,他们的张大队对司军倒是不错,路过门口的时候常钻进值班室里聊会天,全无跟他们在一起时的严肃。而且他们还知道,这个司军竟然是有正式编制的,工资一分不少。拼命干活的还不如看大门的!小刑警们的情绪,张大队也感觉到了,于是在成功破获一起抢劫案,大家伙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叫着要去老曹家烧烤庆功的时候,张大队笑眯眯地喊上了司军。
从刑警队的后门出去,往南一拐,就到了四河巷。这群警察都是老曹家烧烤的常客,眼见着一条狗不理的巷子,被他们吃成了十个食堂,三天不来就馋得慌。一进门,“曹姐”“李哥”地打了一通招呼,也不用曹芷芬动手,两个警察就搬起两张活动桌子,放在外面拼在了一起。然后就点单。每人一份烤生蚝是少不了的,这是老曹家的招牌烧烤。拇指肚大的那么一块生蚝肉,裹满了葱蒜末,凝在洁白如玉的内壳里,倒像是一位新嫁娘,庄重地打扮好了,等着你去掀开她的盖头。剥离时的痛,入口时的香,共同构成了这一过程的妙不可言。曾有吃出个中滋味的食客,一边拈着零星的蒜末咂摸着,一边郑重地向曹芷芬建议,以后每个客人只能点一份烤生蚝。别人不解,待他说了,都嘻笑不已。这个段子,小警察们都知道,吃的时候,又免不了要发挥点联想,借此乐一乐,消除连日来的紧张疲惫。
两瓶啤酒下了肚后,借着些微酒意,张大队给大家讲了司军的故事。不是案子,却听得小警察们张口结舌,唏嘘不已。
20年前,司军从省警校毕业,分到了故州市刑警队,很快成了队里的一把好手。他看上去粗犷,心却极细,做事情特别能沉得下来,在破好几个大案时都立了功。有一次他接手一件强奸案,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嫌疑人却在听到风声后,不知跑到了哪里。司军去嫌疑人的父母家,做了很多工作,老俩口却抵死说不知道。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嫌疑人的姐姐偷偷给司军打了电话,告诉他弟弟藏在南方的一个远房亲戚家。这个当姐姐的是个明白人,知道弟弟是不可能躲得了一辈子的。她叫顾梅,是公交公司的会计,后来就成了司军的老婆。她得到了一个如意郎君,却也因此失去了背后的整个家族。两人结婚后,头几年过得挺幸福,还生了个胖儿子。谁知道才30多岁,顾梅就得了脑萎缩这种本该是老年人得的病,仿佛是老天爷觉得她太过幸福,故意使了个绊子。摔了这一跤,顾梅就再也没能起来。一个如花的女人渐渐变得迟钝、苍老,记不住事情,手脚越来越不利索。她生命的花期提前结束,世界变得混沌一片。娘家人认为这是她害了弟弟的报应,置之不理。司军的父母都在农村,身体不好,也无法前来照应。等到顾梅瘫在床上,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时候,司军实在顾不过来,就给她请了保姆。但奇怪的是,话都说不清楚的女人,认人却非常清楚,保姆要动她的身体,她就神经质似地喊叫,用抖抖的手去抓去打。她的精气神已经全没了,只有一份情还牢牢地占据在日渐萎缩的大脑里,成为她维持生命的最后底线。换了第六个保姆的那天,疲惫不堪的司军坐在楼下的石凳上,抽了整整一包烟,当他将揉碎的烟盒无力地丢弃的时候,他知道,随之丢弃的还有自己曾经梦想的一切。他申请调到了办公室做后勤。坐办公室虽然能按时回家,仍免不了一大堆麻烦事,比如说,她尿了一裤子;她想喝水,但够不到;她想晒晒太阳,动不了就急得哭。后来,刑警队看大门的老梁头告老还乡,司军就想到了去看大门。值班室里面带一间休息室,这样他可以将她放在休息室里随时照顾。当时已经是副大队长的张晓阳和司军是警校同学,他力劝司军不能走这一步,去看了大门,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司军当时说了两句话:生活把他送回了原点,他就在原点生活;凡事只求个心安。张晓阳扼腕叹息之下,也只能同意了。让张晓阳再次没想到的是,看了几年大门,司军竟然拿出了两篇在省级内部刊物上发表的论文。都是关于犯罪心理学的。司军的儿子当时已经上了高中,住在学校,司军在值班和照看顾梅之余,就看起了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别说在故州,就是全省,这方面的深入研究也很少。有一次张晓阳钻进了值班室,开玩笑地对司军说,看来你也不是就在原点生活了嘛!司军笑了笑,说,你错了,无论我在哪里,我都在原点。张晓阳笑骂道,我操,看大门还把你看成了哲学家,我要是让你去掏大粪,还不把你掏成个爱因斯坦?说这句话的时候,张晓阳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休息室里的女人。她靠在轮椅上,头发花白,已经成了半个老太婆,夕阳的余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她苍白的脸上镀了绒绒的一层金。她安静得就像庙里供着的泥塑菩萨。
张晓阳说着这一切的时候,司军一直就着一碟水煮花生米,慢慢啜几口啤酒,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如果没有一个还算漂亮的尾巴,也不过就是一个博取同情的伎俩罢了,他需要的是这些吗?当如梦初醒的小警察们纷纷端起酒杯,大着舌头说他如何“伟大”时,他也借着酒意发泄似地说,什么叫伟大?毛泽东打天下,那叫伟大,邓小平改革开放,那也叫伟大,伟大就是让你愿意去学,如果你不愿意去学,就甭说什么伟大不伟大,那是没办法!说完,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司军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很大,不由得不引起曹芷芬的注意。声音虽大,却整个是沉下来的,像一棵陈年的树根,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厚实的分量,不像那几个小警察,声音轻飘得像在半空中跳舞。她打量着那个叫司军的男人,并不老,五官舒朗,鼻子挺挺的,但总是不经意间微皱起眉头。不知怎的,曹芷芬忽然想到了在哪里看过的一张山水画,苍茫天地间,一个小小的旅人留下孤独的背影。那一点愁绪,改变了整张画的风水。
那个晚上,曹芷芬一直觉得耳畔有什么东西咚咚作响,搅得她心神不安,账算错了两笔。
那年的冬天来得早,才十一月中旬,就飘飘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从初秋一下子跳到了深冬,这时候,烧烤店就暂时关门歇业了。雇来的两个小姑娘高高兴兴玩了几天,大包小包回了乡下老家。李天亮最后一次帮她拉下卷闸门后,说了句,你要是一个人闷得慌,过年就到我们家去吧。曹芷芬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李天亮,在她12岁那年,父亲丢下她和母亲、哥哥,跟着另外一个女人跑了,而且是在一家人做好了年饭,等他回来时跑的。从那以后,过年对他们一家人来说无异于一场刑罚。
大雪消融过后,气温稍有回升,太阳难得地露了回脸。这天上午,曹芷芬看着天好,便想出门逛逛。没什么事,她走得很慢,两眼也在闲逛着。女人的靴子花样越来越多,今年自己也要添一双。街角又拆了一片民房,故州这个名字,也快要名不副实了。一个年轻男子抱着孩子匆匆走着,孩子睡着了,小手露在外面,冻得通红。路过刑警队大门左侧的一个小巷口时,曹芷芬忽然停住了脚步。一个老妇人坐在轮椅上,身上搭了一床小棉被。准确地说,她不是坐,因为她的身子总是向一边歪倒着。阳光下她的脸上满是皱纹,五官也因此变得模糊,但曹芷芬总觉得,她的嘴角有一抹笑意。这一抹笑意,足以让她虚弱地躺在这里,接受外人的各种各样的目光。曹芷芬好像明白了她是谁。这时,她的身子动了动,棉被滑落到了腿上。曹芷芬慢慢走上前去,将棉被在她身上重新搭好。离那么近,但她不敢再看她的脸。
司军坐在值班室里,看到了这一幕。他点燃了一根烟。
冬日的黄昏,最让曹芷芬觉得难熬,那份入骨的凄清,刺得人生疼,又没法说出口。一天黄昏,她焦躁地外出散步。耳畔遥遥传来罗大佑的那首《你的样子》,时断时续的歌声,却像是铺天盖地撒下的一张大网,谁也逃不过的失去的命运。但是,又有丝丝缕缕的饭菜香顺着大网钻了进来,那些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主妇们,就是用这饭菜香抵挡着那张大网吧,起码,还有着那一刻的圆满。也许,一切在根柢上都是抓不住的,抓得住的,只不过是现在而已。她呢,连现在都没有。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走到四河巷自家烧烤店不远的时候,曹芷芬抬头看到店门前站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呆呆地望着平淡无奇的烧烤店招牌,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她的耳畔再次轰鸣起来。她走上前去。男人看见了她,竟也没觉得意外,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我以为你的店还开着。那声音像是一颗魔术子弹,在射出去的一刹那开出花团锦簇,包围住了曹芷芬。
一切都开始得那么快,他们像是熟悉了很久,熟悉得不需要用语言,只需要用身体来表达。曹芷芬有时候会想起一个词,烈火干柴。她有多久没有男人了?她在心里自嘲了一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燎原的感觉真是好啊,什么理由都没有,就那么一路烧过去,将那些破败的枯而不死的草烧个精光。就像他们俩在一起时,放荡的激情过后,她有时也想和他说说自己的童年,父亲,母亲,还有前夫,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了必要,那些东西,就像那些草一样,也已经被烧了个精光吧。有一次因为好奇,她问他和他老婆之间怎么样,本以为会勾起他一肚子的苦水,他却嘻笑着说了句,怎么样都无所谓啊,只要有你就行,说着又翻身压到她身上,压得她咯咯直笑。笑完之后,她在心里想,他是在藏着什么吧,那些不如意,还有,折磨。
他们是透明的,也是不透明的。好似西天取经的师徒,轻易掠过了艰险磨难,捧着手里的经书,心里不免有那么一丝怀疑。
也罢,这样也好,总归是快乐的。
曹芷芬觉得,那是自己过得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小城的日子,如流水一样波澜不惊。这波澜不惊下面的变化,只有曹芷芬自己知道。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如鼓涨起来的帆,总是渴望着冲进波涛汹涌的海面,在一上一下的起伏中挣扎着,迎接着,呼喊着,让扑面而来的巨浪将自己淹没。她常常在做一些小事的时候,比如倒水,剪指甲,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泛滥起来,如果这时候有人叫她,她一抬头,便是一张满含着春风的面孔。人们都说,老曹家烧烤的女老板的那双眼,以前是天然水库,纯,现在呢,是人工水库,就一个字,媚。
谁也没想到,这么充盈水灵的一双眼睛,在一个晚上,就干涸了下去,失去了所有的湖光山色。
那天晚上,也是合该着要出事。8点多钟,店里来了三男一女,其中一个男的,是曹芷芬的前夫。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连加的桌子都坐满了,四个人只好站在一旁,两个年轻点的男人,嘴里便不干不净起来。曹芷芬窝了一肚子气,没有理他们。不是惹不起,而是在她心里,对前夫是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前夫叫谭鑫,是她中学同学,在毕业几年后的一次聚会中重逢后,便对她展开了猛烈的攻势。谭鑫长得不错,家境也好,父亲是市交通局副局长。他上了省里的交通职业学校,回来后就进了交管站,日子过得太顺,便有满腔的精力无处发泄。曹芷芬在他的猛烈攻势下晕头转向,加之哥哥去了外地,家中只有一个脾气乖戾的母亲,巴不得赶紧离开。结了婚后,公公找关系把她安排到市煤气公司坐办公室。眼看着人人羡慕的一个圆便要画成了,可曹芷芬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有什么东西硌着,那个圆就是画不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偶尔打开电视,看到一个有关居家过日子的生活节目,电视里的那一对夫妻经常争吵,两人都十分苦恼。她蓦然想起来,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甚至都懒得和丈夫发生争执了,似乎内心里已经一片寂静。节目的嘉宾是一位物理学家,他一开口,她就惊呆了。那声音多好听啊!像一块天然生成的玉石,圆润得没有一丝裂缝,又像一匹重磅的真丝绸,有着上好的柔软质感,沉甸甸地垂着,压得住一切轻薄的东西。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这声音已经将她带到了天堂。等到重回人间,她忽然就明白了,总觉得硌得慌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说这个声音是一条顺畅美好的通天之路,那谭鑫的声音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怎么走都是歪歪倒倒的。怎么会产生这样感觉,她不明白,亦或是不想弄明白。
渐渐地,曹芷芬越来越不想和谭鑫说话,晚上在床上的时候,也不想听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谭鑫不知道怎么回事,左问右问。曹芷芬始终不说。就因为一个声音?不,肯定比一个声音要复杂一点,说不清楚。那怎么又说得出来呢?两人直到离婚,谭鑫还被蒙在鼓里,认定曹芷芬是在外面有了人。这个心结,他一直记恨着,怎么着也要找机会出口气。
四个人坐在店里,谭鑫闷声不响,其他三个人可没闲着,不是嫌啤酒上晚了,就是嫌烤鱼的味道太淡。不停挑刺。曹芷芬面无表情,一切按他们的吩咐。那个女人,烫着一头翻滚的大波浪,嘴里也是一个浪头打过来:“都说这儿烧烤做得好,我看也不怎么样。一股腥骚味,怪不得隔壁开了家宠物店,里面的猫儿狗儿见天叫个不停。”
曹芷芬气得浑身哆嗦,真想上去给她两个耳刮子。但还是忍住了。她跑到后堂给司军打电话:“你现在能不能来?”司军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说,只是一个劲地问“你能不能来”。司军无奈地说,“她今天拉肚子了,弄得到处都是,等我把她搞干净了再去。”曹芷芬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说了声:“那就不用来了。”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一帮人闹到11点多,看到曹芷芬像个霜打的茄子般没了精神,心满意足地走了。两个小姑娘过来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骂着,恨不得把他们坐过的椅子也踢烂。她们想安慰曹芷芬,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却见曹芷芬心不在焉笑了笑,说没事。两个小姑娘走后,李天亮留下来陪她喝了两瓶啤酒。曹芷芬一口一口喝着酒,不说话,眼神飘忽着,丢了魂儿似的,偶尔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苦笑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倒是平时很少说话的李天亮一点一点说着,自己怎么下岗,怎么离婚,怎么给出了车祸的老娘筹钱,末了,说了句:“最难受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想,一心一意地给我老娘,给我闺女烧饭,人家是有了钱才有好吃的,我呢,正好相反,没钱了,就能整出好吃的来了,你问我有什么秘诀,就这秘诀。”曹芷芬淡淡笑了笑,说:“你这秘诀,一般人可没法学。”将手中的最后半杯啤酒一饮而尽,便要回去。李天亮要送她,她也不让。她习惯了醉在自己的心事里。
曹芷芬的家在城北护城河边上,她离了婚后,不想回去听母亲的唠叨,先是四处租房,去年才在护城河边上的一个小区里买了一套二手房。这个小区紧挨着故州仅存的一段古城墙,古城墙高高大大的,长度却不过四五十米,失去了横向的延伸,那高大愈发显得苍凉。曹芷芬每次从这段古城墙下走过,都听见自己心里的一声叹息。她并不喜欢历史,也无意考究这古城墙有多少年了,只是没来由地觉得它的孤单落寞。路灯昏黄,仿佛也已昏昏欲睡。曹芷芬走到这里,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沉醉,倒真像是一场美梦,经不得一点现实的碰撞。不过是一个电话,便破碎了。而且,他是真的懂她吗?她也不知道。一时间心里翻滚起来。
突然,黑暗中一只胳膊从身后横过来,强有力地卡住她的脖子,她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拖进了河边的树林中。这里更是一片无边的黑暗。她身体里的酒精起了作用,一口气冲上来,不顾一切地又踢又抓。他松开了她的脖子,却仍然紧紧地拉着她的一只胳膊,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很紧张地说:“说说话吧,说说话吧。”这声音在曹芷芬的脑子里滑过,让她觉得有一丝异样,但她什么都来不及细想,整个人飘浮着,找不到目标地乱踢乱蹬,倒像是一场混乱的独舞。她控制不住自己,叫喊着,似乎是为了挣脱,又似乎是在向周围的一切发泄。男人再次抓紧了她,一巴掌捂住了她的嘴,用着几乎失望的语气说:“说说话吧,说说话吧。”她始终安静不下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曹芷芬只觉得脖子上一凉,随即身上一松,便像漏光了气的气球那样瘫软下去。在那一瞬,她听到了几声狗叫在身边响起,还有,男人的惊叫声。很快,狗叫声渐远,她觉得自己像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想醒,却醒不过来,终于还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老曹家烧烤店的女老板被人割了喉的消息,随着五月的风吹遍了故城的角角落落。五月的风那样让人舒坦,混和着花香、草香、新茶香,由不得地将人拖入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现在这风中又添了些血腥气,血腥气很快便成了主角,在四河巷人们口中,过去的每个细枝末节都被拿出来翻炒,直到变了色,变了味。那几个烧烤店的老板,私下里是高兴的,看你曹芷芬还能不能过了这一劫!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仅仅歇业了一天,老曹家烧烤又正常营业了,而且来的人比以往还多。故州太平静了,人们需要一个谜,尽管他们从李天亮和两个小姑娘那里没有打听到任何谜底。
司军是在那天凌晨的四点多钟,刚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样的电话铃声了,以至于“咯噔”一下醒来时,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电话是张晓阳打来的。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给司军打这个电话,只跟他说了一句:“曹芷芬出事了,现在在市医院抢救。”司军猛然跳了起来。曹芷芬晚上给他打了那个电话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那时,顾梅正被他从满是污物的床上抱到卫生间的椅子上,裤子被褪了下来,露出两条干瘪而失去弹性的腿,像两段横陈的枯枝。他对这双腿早已麻木了,像对待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物件一样,但是最近,他一看到顾梅的这双腿,眼前就忍不住闪现出曹芷芬的那双异常丰满的腿。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欲望还能像咆哮的山泉那样喷发出来,那一段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20岁出头的时候。但是现在顾梅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着,嘴里发出“唔唔呀呀”的声音。他知道她的意思,发病前,她是那样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哪怕衣服上只是沾上了一点油烟气,也要扔到水里捞一捞。他只能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一点一点地帮她擦洗起来。等到他忙完了这一切,再给曹芷芬打电话时,那头已经关机了。他本来还可以再去曹芷芬的家,钥匙都拿在手里了,但是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究竟犹豫什么,他也没太想明白。和曹芷芬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回归了原始的冲动,这一点让他激动不已,但又有些后怕。他一向自以为是个理性而有节制的人。曹芷芬的出现,将他的自以为是打破了,当他沉醉在她的呢喃温存中时,心里不是没有一点点疑惑,但他不愿意去深想,沉溺在肉体的欢娱中也好,他背负的东西,本来已经够沉重了。
她的情绪有点不好,下次见面再安慰她吧,他想。
悔意像是一盆兜头浇下来的冷水,一下子灌满了全身。他心急火燎地出门打车,赶往市医院。天刚蒙蒙亮,月亮还没有隐去,即使是早起的人们,也带着缓慢和慵懒,只有一辆疾驰的出租,快得像是要追赶时间。
两个警察守候在市医院的急救室外。小王和小邢,也是老曹家烧烤的常客,看到司军紧皱着眉头来到这里,开始还有些奇怪,又看他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全不似往日的心平气和,也就多少明白了一点。小王活泼一点,刚想开句玩笑,被小邢一个胳膊肘捣了回去。
曹芷芬是被一个夜班的出租车司机发现的。那个司机开到人烟僻静处,准备就地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他钻到护城河边上的林子里,正要放松地小解时,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团白影子。他走近一看,是个女人衣衫凌乱地躺在那里,身上好像还有血,他打了一个激灵,赶紧跑出去拨打“110”。幸好发现得及时,送到医院时,曹芷芬还有气。经过检查,她脖子上的表皮被利器割开,伤口长达8厘米多,幸亏割得不深,没有伤及喉管,只是淌了很多血。急救的医生连声说这个女人真是命大,如果那把刀子再往里深几毫米,她的灵魂也很快就要上天了,这几毫米,简直就如同买彩票中了头奖那样难得。小邢说到这里,看见司军又皱起了眉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了个话题,说“110”的人很快通知了刑警队,张大队一听说出了割喉案,张口就是一句“我操,上辈子欠了谁的”,然后就赶紧让我们到医院来,他天一亮就带人去勘察现场了……司军打断他,问医生在哪儿,小邢带他找到当晚值班的医生,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正在向小护士们抱怨着一轮到他值夜班就最倒霉,一晚上都歇不下来。看到警察来找他,语气放和缓了些,说你们是来问18床病人的情况的吧,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命算是捡回来了,但是缝合的时候打了麻醉,现在还没醒过来,还在观察。你们要问什么,等她醒了以后再说。司军顿了顿,问我现在能进去看看吗?年轻医生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说你们警察什么时候也这样讲起效率来了。司军被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小邢刚要发火,被司军拦住了。年轻医生回过头去对一个护士说,你带他们去看看吧,时间别太长。三个人刚走出去,年轻医生又追出来说,哎,麻烦你们提高点效率,查实她的身份后赶快通知家属!
这是一间两人病房,另一张床上没有人,屋子里很安静。天蓝色的窗帘还没拉开,早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漫进来。司军慢慢走过去,低下头,凝目注视着。她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纱布,那么柔软的布,却生硬地像一道箍,整个儿的将她的头和身体隔开。她的面孔苍白,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原本丰满的脸颊也凹陷下去,仿佛一个吸血鬼一夜之间抽走了她的滋润与灵气,她显出前所未有的憔悴与疲惫。忽然,她的眉轻轻动了一下。司军以为她要醒了,却见她仍是昏睡着,但是他仿佛听见一声叹息,远远的,不像是从鼻腔,倒像是从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传来,让他心中一紧。他不由想起他们共有的那些夜晚,她是那样热烈,而且是那样单纯的热烈,好像这些已足以填满她的心胸。他熟悉那样的她,他不知道怎么将那样的她与眼前的她画上等号。司军一时间竟然感到有些陌生。他想拼命地摇醒她,将她从那个世界拉回来,但是最终,他什么也不能做。
刑警队很快成立了“5·10”专案组,张晓阳挂帅。割喉案的社会影响太过恶劣,市里领导已经指示,一个月之内务必破案。虽然不止一次接到过这样的指示,也有很多案件到期未破,张晓阳这次仍然感到巨大的压力。受害者是曹芷芬,这是他没想到的,当手下的警察小邢向他汇报这一点时,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被人突然上了一把锁,不到破案之日,这把锁是无法打开了。
现场勘察的收获不大。没有发现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毛发、衣物纤维等有效线索,只能根据小树林里凌乱的脚印,初步判定对方是个身高1米75以上,体重80公斤左右的比较健壮的年轻人。让张晓阳迷惑不解的是,如果是仇杀,这样一个健壮的男人可以很轻易地给予受害者致命一击,而不需要那么多的撕扯,但从现场和受害者被发现时衣衫凌乱这两点看,两人是经过了一番撕扯打斗的。如果是强奸,地面上则应该留下更多的痕迹,比如成片的草地倒伏,然而现场又不是如此。尽管也有疑问,目前看来,强奸未遂,以致起意割喉的可能性比较大,当然,也不排除报复寻仇的可能,如那天晚上大闹烧烤店的曹芷芬的前夫,如一直眼红老曹家烧烤店生意好的另外几个烧烤店老板。张晓阳思索了一阵,心烦意躁,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份受害人询问笔录。曹芷芬还在医院里,虽然醒了过来,暂时还不能说话,这份询问笔录是小王和小邢事先准备好纸笔,让她躺在病床上写出来的。写出来的东西,总嫌简单些。张晓阳看着上面的字迹,虽然努力保持着工整,总显得跌跌撞撞的,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
“你能形容一下你对那个人的感觉吗,比如身高、动作特点,或者说话的口音?”
“个子挺高,脸看不清楚,好像就是本地口音,但也不能肯定。”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你能明确感受到吗?”
“开始他说要跟我说话,后来说什么就忘了。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他一直不放开我,我认为他要强奸,就反抗。”
“你认为他要强奸,那他有哪些具体的举动?”
“他一直紧紧拉着我,把我朝他那里拉,好像是要亲我吧,我就一直反抗。”
“你认为他是强奸没成功,所以就对你实施割喉吗?”
“难道不是?”
“你能不能再尽量回忆一下他身上的特征,越细越好,这对破案有很大帮助。”
“我头有些疼。我再想想吧。”
……
合上询问笔录,张晓阳略一思索,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刚要拨打,有人敲门。张晓阳有个习惯,平时办公室的门是大敞着的,但琢磨案情的时候一定要把门关上,别人轻易不会敲他的门。他走上前去把门打开一看,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司军眉头微皱但很快就舒展开了。他看见桌子上摆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玉雕睡佛,应该是镇纸,睡佛脸上隐隐的笑意倒像是天然生成一般,随口问一句:“什么时候玩起这个来了。”张晓阳苦笑了一下:“干我们这行的,你还不知道压力有多大,摆着这么个东西,怎么看也没用,他妈的要是真的如来佛坐在这儿,估计也笑不出来。”司军笑了笑,心里划过一丝伤感。
张晓阳拍了拍司军的肩膀,说:“你来得正好,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曹芷芬这个案子,现在看来有点麻烦,上面又压得紧,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我考虑了一下,受害人的笔录现在做得很粗,她情况特殊,还不能说话,我问过医生了,她大概一周以后能开口小声说话,我们必须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这个任务,我想交给你,只是担心你家里怎么办。”
司军沉默了片刻。其实他来找张晓阳,就是申请加入这个案子,否则内心的愧疚,会像黑压压的蚂蚁一样咬噬着他,让他不得安宁,只是没想到张晓阳会让他去做曹芷芬的工作。他犹疑的是,以前,司军总是不带感情地去投入案子——他很注意观察当事人的情绪,但是自己从来不为所动,站在外面,反而能看得清楚。在他看来,讲感情是破案的大忌,他喜欢的是,庖丁解牛,而不是拖泥带水。每次,当他的脑子因为某件案子而快速转动起来的时候,都有一种燃烧的快感,他几乎不允许这种快感里掺入任何杂质。但是,张晓阳这样安排,自然也有他的意思,这层意思在他们俩之间,无需点破。
司军点了点头:“好。”
张晓阳又问:“那你家里怎么办?”
“问题不大,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我看着。”话刚落音,司军忽然意识到,在别人的眼里,顾梅已经没有自己的名字了,偶尔说起来,也是“你家里的”,就像一滴雨落入小河,一片叶化为泥土,即将找不到原来的踪迹。而他,也习惯于用“她”来代替她了。竟然。
曹芷芬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仍是一片刺目的白。夏天,她是喜欢白色的,最看不得的,就是衣服上盘踞的一朵朵艳丽的大花,挤得人心烦意乱。可是现在,这包围着的白色似乎又将她拉回了冷寂的冬,那驱赶不走的,深入骨髓的冷,她想逃离,可是不能动。
一动,就牵着脖子上的伤口,那疼痛不是蔓延到全身的,如果蔓延到全身,还是连在一起的,那疼痛是一种割裂,硬生生的,让人心生恐惧。那天晚上,她倒没觉得恐惧,至今想起来,仍觉得迷糊、疑虑,好像一头扎进了一团雾中,影影绰绰的,前面有什么东西,但,看不清楚。
“咔嗒”一声,门响了。曹芷芬知道,是母亲李瑛。
一听说女儿出了事,李瑛就从家赶到医院,几天来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晚上就在旁边的床上和衣而睡。这些年来,曹芷芬倒是第一次和母亲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以前她每次回家,总是待不了多长时间,便被母亲颠过来倒过去诉说过去的那些事情搞得全无心情,落荒而逃。这次在医院,母亲眼睛红红的,苦着一张脸,给她擦身子,换衣服,喂汤,倒是一句话都没说。曹芷芬是知道母亲的,哪怕在她嘴里是天大的委屈,只要说出来,也就没什么了,说不出来的时候,才真是难受。曹芷芬只能那样看着母亲,在夏天里永远穿着一条白色的绵绸裤子,上衣却不像别的中老年女人那样,花花绿绿且讲究质地,这两年她喜欢穿颜色粉嫩的棉质宽松圆领衫,而且,上面常常有卡通图案,好似返老还童一般,就像今天,鹅黄色的圆领衫上用线条勾勒出一只憨态可鞠的小熊,她就带着那只小熊,一声不吭地在曹芷芬面前晃来晃去。曹芷芬想起父亲离家出走的那个除夕夜,母亲也是一声不吭的,把什么都准备好了,顺手拿起一条裤子,慢慢地补起被磨破的裆。补着补着,她的嘴唇一哆嗦,泪就流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曹芷芬和哥哥并没有过去安慰母亲,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视,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很久没有散去——或许对兄妹俩来说,终有散去的一天,对母亲来说,却永远也不会散去了。成年之后的曹芷芬每当想起那一幕,心里其实是疼惜母亲的,但是她终于无法忍受母亲的永无休止的诉说——借着诉说,母亲得到了宣泄,甚而得到了某种快乐,看上去,她和过去离得那么近,可是曹芷芬觉得,那是一种靠近的远离,岁月之手像一个电脑高手一样,悄悄地涂改着她身后的背景,而她,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了,宁愿如此。每想至此,曹芷芬总有一丝内疚,翻腾着。终于无语。
从第三天开始,病房里渐渐热闹起来了。探望的人一个接一个。曹芷芬这两年因了婚姻的失败,疏于和过去的同学朋友交往,来探望的,倒多是李瑛的老同事和街坊邻居。来了一个人,李瑛便精神起来,先是不厌其烦地说起她怎样得到消息,心里怎样担心害怕。她不停地比画着,“就差那么一点点啊,就差那么一点点啊”,便不能再说下去,仿佛踏在悬崖边的人,再迈一步就是另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接着又一遍遍地诅咒:“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下得了这样的毒手,那还是个人嘛,活该让天打五雷劈!”她只能在这样的诅咒中对抗着内心的恐惧。这时,来人往往会略带迟疑地问起某个问题,两人便窃窃讨论起来。
“你不知道呢,刑警队的人都来了三四次了,对这个案子重视着呢。”
“是吗,那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
“瞧你说的,要知道是谁干的,还一遍遍跑过来干嘛!”
“那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线索吗,他们倒是问过我,小芬最近有没有和人闹过矛盾,我这个丫头,你也是知道的,好是好,就是跟她那个爹一个样,闷,问她十句话,她能回答个半句就阿弥陀佛了。不过我想着,除了那个姓谭的,还能有谁?两个人离婚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别人哪个离婚的时候不是吵得惊天动地的,他俩倒不声不响就离掉了。这人啊,活着有个规律,该折腾的时候就得折腾,今天没折腾,就得留到明天。这不,就摊上了!不过那个姓谭的,竟然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我想一想都后脊梁骨发凉啊!”
一遍。又一遍。
曹芷芬努力地把眼球往左挤,再往左,固定住。现在出现在她眼中的是窗外一丛开得蓬蓬勃勃的栀子花,长得有一人多高,挤满了整个窗口,那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靠着延伸的枝叶,是见了些世面的小家碧玉,庄重中带着些魅惑。曹芷芬一朵一朵地看过去,将窗外看到了眼前,像徐徐拉上的一道绿色幕布,遮挡住了床尾两个人煞有介事的谈论。可是,真累啊。曹芷芬从来不知道,眼睛为了支撑心里的重量,还会这么累。索性,她闭上眼睛。绿色幕布消失了,好在,还有另外一道屏障。她想起了那位物理学家的声音,那样的收敛却又那样的响亮,像一颗浑圆的珠子在夜色中熠熠发光。还有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在别的老师用题海将学生包围时,他却热衷于在课堂上激情澎湃地朗读课文,浑厚的共鸣腔,像是在他身体里深埋着的一座宝藏,他迫不及待地将宝藏挖出来,与未必能理解其意的学生们分享。还有一些人,还有谁呢?她不能不想到他,司军。他的声音很低沉,是低到地面后又反弹回来的一只小球,在连续的弹跳中,有着让人回味不已的磁性。她几乎是固执地认为,如果一个人有着让人感到舒服动听的声音,那这个人,肯定是个好人,起码不坏。她承认,她是被这连续的弹跳吸引着,在还没来得及了解他的时候,便陷了下去。可是,那声音足以当她的屏障吗?她醒过来以后,司军来过两次,像那两个年轻警察一样,一板一眼地问着她各种问题,她机械而笨拙的回答着,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那小球,也是在弹跳着的,可不知怎么,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的,随意的,贴心的。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李天亮面前的小盆里已经堆满了小山样的蒜末,剁得那么细,颗颗粘连着,散发出浓郁刺鼻的蒜味。他仍然在厚厚的大案板上“咚咚”地剁着。这个活在平时是两个小姑娘做的,可今天中午,送走上学的女儿后,他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拿个拖把拖地,把桌椅板凳碰得山响,连耳朵不好的老娘都问他怎么了。他只好早早跑到烧烤店,备起了料。各种佐料之中他最爱用的就是蒜,这东西,生的时候像个愣头青似的,那么冲,经他的手撒到食物上,再经炭火慢慢地烧烤一番,就绵软了,融合了,百炼钢成绕指柔。李天亮喜欢这个过程。可是最近这些天,他总觉得经自己手烤出来的东西,味道大不如前,料还是那些料,吃进嘴里却没有了那种浑然一体的快感,好像缺了点什么。他怨怪两个小姑娘剁蒜不够细,自己操起了刀。
还是六神无主,心浮气躁。他想到去医院里看曹芷芬那天,正好碰上了曹芷芬的哥哥从外地回来看她。她哥哥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大概是个坐机关的,问过妹妹的伤情后,就开始一迭声地向他打听故州的房价已经涨到多少,再与自己所在的那个城市对比,抱怨毫无理由的房价已经让人们脆弱的神经无法忍受。又问故州的护城河到底有没有得到治理,花了多少钱,这里面有没有腐败。李天亮对这些问题一向敬而远之,哦哦哦地应着,想对他说你妹妹是在护城河边被人割了喉的,这比护城河有没有治理更重要。但还是没说出来。曹芷芬的哥哥只待了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去了。等他走了,李天亮松了一口气,看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色苍白的曹芷芬,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临了,说了句,你放心吧,店里还有我呢。从那天开始,李天亮就觉得自己心里窝着一股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五六点钟时候,烧烤店开始上客了。天刚擦黑,站在烧烤炉旁的李天亮看到远远地走来四个人,三男一女,他的心里“咯噔”一下。
谭鑫在刑警队被讯问了24个小时。出来之后他才知道,那天跟他在一起的勇子和虾皮两个小兄弟,他的现任女友小锦,还有平时跟他过从甚密的几个朋友都被叫到局子里了。也难怪,谭鑫在交管站上班,平时常在路上查车,又有个老爸在后面撑腰,耀武扬威的,资历虽不算太老,已自诩是个黑白通吃的人物了。对曹芷芬,他虽是恨得牙根痒痒,也并没想把她往死里整。听说曹芷芬那天晚上被人割了喉,他吓了一跳,还打算到医院里去看看,一来是心里突然冒出来的那点怜悯,二来也是撇清关系的意思。没想到刚到病房走廊,迎面遇上了前岳母李瑛,脸色铁青地一口一个“杀人犯”,将他骂了出去,搞得他老大不爽。即使如此,当他穿着一身“黄皮”被两个警察“请”到局子里去时,他还挺无所谓的,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这身“黄皮”跟面前的“黑皮”没法比,他稍一嘴硬便招来一顿呵斥,外加临时羁押的警告。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那天晚上在烧烤店闹了一通后,他们四个人又跑到“罗马假日”卡拉OK,一直唱到凌晨两点,“罗马假日”的服务生们可以作证,他们绝对没有作案的时间。再说了,他不无委屈地对讯问他的两个警察说,曹芷芬好歹也做过我的老婆,就算我想搞她,也要自己上,不能让别的男人动手是不是?不知是不是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24小时之后,他终于被放出来了。谭鑫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吼了一通电话,召集了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又往烧烤店来了。
一坐下,谭鑫将手机“啪”地往桌上一放,大着嗓门说:“妈的,从来都是老子查别人,今天老子竟然被别人查了!”一旁的勇子凑上来说:“谭哥,别生气,这也就是个意外。”瘦瘦的虾皮紧接着说:“你当然不用生气了,反正你都进进出出好几回了。谭哥哪能跟你比,谭哥可是白脸面的!”店里的小姑娘过来,怯怯地问他们点什么。谭鑫头也没抬,说:“让你们老板过来。”小姑娘吓白了脸,说:“我们老板还在医院。”谭鑫说:“她在医院,又不是我害的,我进了局子,可是她给害的!老板不在是不是,那老板的相好总在吧,让他过来。”小姑娘吓得不敢搭腔。
李天亮站在外面的烧烤炉前,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手抖得厉害,一勺蒜末不知怎的,都撒到炭火上去了,再舀一勺,又不知该往哪儿撒,一颗心却“咚咚”盲跳,不属于自己似的。他将那勺蒜末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走进了店里。
虾皮嘻笑着说:“说相好,相好就到嘛。”谭鑫抬眼看着面前这个相貌普通,衣着也有些邋遢的男人,问:“你知道我是谁吗?”李天亮冷冷地说:“你到店里,就是客人,别的我不想知道。”谭鑫“哼”了一声,恨恨地说:“你不想知道我,我可一直想知道你呢,如果我三年前就知道了你,非得卸掉你一条腿!”说着,一把拿起手机,朝着门玻璃砸去,“啪”地一声,门玻璃上现出一圈弧状的裂纹,又笑着对李天亮说:“不就是个手机嘛,你的呢,也拿出来玩玩?”
李天亮浑身的血直往上涌,身子哆嗦着,猛地从身边抄起一个圆凳子,没头没脑地砸将过去,嘴里怒骂着:“王八蛋!你们给我滚!都给我滚!”女人的尖叫声接踵而至,食客们都吓得跑到了外面,伶俐点的赶紧拨打110。人们围在外面,或同情,或兴灾乐祸地看着那个平时很少说话的烧烤师傅像一只发怒而不辨方向的熊一样,很快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另一个人夺下了凳子,接着雨点般的拳头落到他的身上,一股血不知从哪儿一下子喷出来,溅了满墙。人们惊叫躲开得更远,但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李天亮一点都没觉得疼痛,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在晕晕乎乎中,他想到了家里的老娘,还有他那闺女,以前每次愤怒时一想到她们,他就什么都忍了,钻进厨房里忙半天,高高兴兴地端出来一桌菜……为了她们他忍得太久了,结了壳,结了疤,可今天有人非要把这壳掀开,把这疤戳烂,好吧,你们掀吧,戳吧,我他妈的再也不用装孙子了……几个打人的家伙一时间都差点儿呆住了,他们看到血泊中的李天亮,竟然令人恐怖地咧着嘴笑了。这次事件的结果是,李天亮头上缝了七针,左上臂骨折,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对方三人只受了点轻伤。派出所处理后,很快就放出来了。
本是一次寻常的滋事,谁也没想到,在平静的故州却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口口相传,官家子弟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报复前妻,不但割了喉,还砸了店,局子里溜了一趟,平平安安地出来,权当泡了一回澡堂子,可怜那个女人口不能言,求告无门,故州这地界上,真是当官的一手遮天,小老百姓苟延残喘啊!还有好事者义愤填膺地要把这事发到网络上,说是不怕地方偏,越是落后的地方,这种事越能引起轰动!
终于,市里的一位主要领导坐不住了,把张晓阳喊到他的办公室,严厉地问“5·10”割喉案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包庇纵容的现象,为什么群众会有那么多议论。张晓阳只好据实相告。谭鑫和他的兄弟们,都已经查过了,在细节上,比如“罗马假日”包厢的服务员是谁,点了哪些零食,都能对得上,监控录像也显示没有人中途开溜,应该排除作案可能。四河巷的那几家烧烤店老板,经过调查,也都没有作案时间。曹芷芬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没发现有其他仇家。基本排除熟人作案的可能。现在专案组主要的警力用在对本市范围内惯犯的排查中,通过线人广撒网,摸排在案发前后,有没有人表现异常,已经有了重大收获,有两个人在案发后去向不明,正在进行追查。张晓阳一口气讲到这里,顿了顿,又说,谭鑫虽然没杀人,砸了人家的店却是真的,群众要怎么说,我们也没办法。主要领导的口气放缓和了些,给了他八个字的指示:尽快破案,以正视听。张晓阳口中称是,走出领导办公室的时候,在心里骂了句,我操!
一大清早,司军抽着烟,慢慢地在古城墙下踱着步,不时停下来,紧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案发的那一片小树林。20多天过去,小树林里已看不出任何异样,那承载着曹芷芬身子的一小片草地,也都重新挺立起来,似乎一切对它来说,只是一个游戏。司军疑惑地看看这片草地,越来越不解。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也许——那个人并不是真的要强奸曹芷芬?那么,那个人到底和曹芷芬说了些什么呢?这个问题,他其实也反复问过曹芷芬,可曹芷芬却像得了失忆症似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是,他总觉得曹芷芬能想起点什么,只是要耐心等一等。他记得有一次他们在一起时,曹芷芬躺在他的怀里,调皮地一遍遍拨拉着他的下唇,然后听着下唇弹回去后与上唇“啵”地一声合奏,嘻嘻地笑着,突然就说了句,你相不相信,我对声音很敏感的,很多声音,我听过一遍之后就不会忘记。他当时笑了笑,并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起码是可能的一个突破口。但是,他突然又问自己,我这是在感情用事吗?寄希望于一句私语。他使劲晃了晃头,仿佛是要把感情这东西甩出去,又把烟头扔掉,用脚尖踏灭,大步向医院走去。
曹芷芬脖子上厚厚的纱布已经拿掉了,换成了打上的药疤,脖子和身体终于连在了一起。医生说,只要注意防止感染,再过几天就可以拆线了。但是会留下一道疤。他又开玩笑似的说,以后你可成了明星人物了,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曹芷芬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的头发散在肩上,目光因为长久地凝视着窗外的栀子花而显得有些呆滞。司军进来时,她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异常厌倦,又想沉沉睡去。
司军坐在床边凳子上,问:“今天觉得怎么样?”
例行公事似的。她不想回答。
停了停,司军说:“案子还是有进展的,有两个人,正在追奔。但是就算抓到了,还是要有力的证据,所以还是要你的配合。”
下指示似的。她心里冷笑了一下,说:“还要我怎么配合?总不能把脑子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司军继续不动声色地说:“这样吧,我们可以专注于对方身上的某一点,这样可以暂时排除其他因素的干扰,把这一个特点抓出来。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对声音很敏感,我们就来说说他的声音怎么样?”
曹芷芬心里一动。他还记得她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但是记得又怎么样,他只不过是为了破案。他只知道破案,当然,她也希望破案,可是她更需要别的一些东西。
她是一个死过一回的人啊,他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地让她去回忆去条分缕析呢?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这么——冷酷。
司军顿了顿,看曹芷芬没有说话,便接着说下去:“你再想想他的声音,比较粗,还是比较细?口音是本地的吗?还有,他说要和你说话,那么不排除他是一个你认识但不熟的人,你想一想,在你的记忆里,有没有这样的声音?”
曹芷芬的头再次疼起来。她几乎忍受不了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拷问。必要的,但又是无情的。她几乎想说你们还是换个人来吧,但是真的换了人,她会更加失落。
门开了。李瑛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哗啦哗啦响的塑料袋,沉甸甸地坠着一个小锅,里面是她在家里熬好的稠稠的小米粥。这是曹芷芬最爱吃的。她显然没想到司军会来这么早,愣了一下,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开始,司军给她留下的印象很好,稳重,说话有条有理,但几次下来她便发现有点不对。自家那丫头,好的时候还能说几句,不好了就一副满腹委屈,爱理不理的样子。哪有这样对人家警官的?就算你躺在床上,也没这个道理。李瑛疑惑起来,转天,她打听到司军家里还有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婆,心里不禁冷笑,我说呢,这是借着工作之便给自己找备用老婆呢。我家小芬再嫁不出去,也不能给你当个备用的。自此见着司军便有些冷淡,这会儿把锅碗筷子弄得叮当响,却没盛出粥来,拿着笤帚扫了扫地,又将床下别人送来的水果翻了个遍,看看有没有坏的。屋子里的空气一时间尴尬起来。司军没法问下去。曹芷芬心里头怨怪母亲多事,也不好说出来。
折腾了一番,李瑛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拿着一个热水瓶出去了,“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听着李瑛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曹芷芬忽然说了句:“狗还知道救人呢,人都不知道。”说着,两行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司军忙拿了纸巾来给她擦。一擦不要紧,曹芷芬的眼泪越来越多,决了堤似的往外涌,她又不敢大声,憋了气,张大了嘴,吞吐着一肚子的委屈,像一艘蓄足了马力的船,要启航了,前路却是一片茫然。
哭了一刻钟工夫,她才渐渐安静下来。那整张脸是风雨吹打后的残红,眼睛是残红里的那抹花蕊——在还在,只是等着凋零罢了。
司军叹了一口气。没有哪个男人在这样的哭声面前还能保持理性。其实,他不是不知道她哭什么,可是他不能面对,开始他对自己说,必须保持一种职业状态,尽快把案子破了,才是对她的真正负责。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不敢面对——不敢面对一种沉重的东西。为了这种沉重的叫感情的东西,他付出的还少吗?但是,他真的觉得要重新认识这个女人了——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里,她给了他那么多的温暖,他以为她原就是温暖的、单纯的、热烈的,为此他甚至掩藏起内心的伤痛,调动起全身的原始的荷尔蒙来迎合她。是迎合的,也是排斥的。却原来,两个人都是掩藏着的,现在,她的眼泪将她自己撕裂了,也将他撕裂了。却不知道,撕裂的两个人,还能不能温暖到一起。
他说:“芷芬,对不起,那天晚上我没能去。”
其实这句话,他憋了很久,现在终于说了出来。
他等待着女人对他的惩罚。
良久。
曹芷芬没有看他,却幽幽地说道:“我记得到后来,听到旁边有几声狗叫,然后那个人又叫了一声,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狗咬了。后来,他就跑了。”
司军的眼睛一亮。
司军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小邢开着一辆普桑警车。他们手上有一份治安大队提供的全市范围内公办或私营可以打狂犬疫苗的医院、防疫站、兽医站的名单。这一趟排查下来,起码要有三四天工夫。张晓阳本来安排了别人,但他坚持要去。并不是像张晓阳所说的,怕小年轻们办事不牢,有所遗漏,而是他必须这样做,才能面对曹芷芬。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法说出来——以他现在在刑警队的样子,多么尴尬呀!他和曹芷芬的关系,在邢警队已经不是秘密,他也无所谓,本来也就不是为着别人怎么看他。可是那些小年轻人,嘴巴里不说不服,愈是在面子上尊敬他,他却愈是心虚,难受。他想起自己曾说过的关于人生的原点之类的话,苦笑了一下。如果张晓阳现在问他,他该怎么回答呢?
昨天晚上,他给顾梅做好了第二天的午饭。烂烂的米饭,剁得碎碎的青菜肉末,还有丝瓜蛋汤。然后,他给住校的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今天中午回家一趟,喂妈妈吃饭。他心里有些歉疚。儿子成绩不错,自从上了高中住校以后,就没让他操过心。偶尔儿子回家一趟,要照顾照顾妈妈,都让他给拦住了。他不愿让儿子过早地面对人生的痛苦与无奈。不知道是哪本心理学的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当我们称赞一个孩子懂事的时候,却忘记了他是多么不快乐。是的,他宁愿儿子不懂事。
早上出门前,他给顾梅喂了点早饭,吃了药,又给她套上了一个婴儿用的纸尿裤,大号的。当他把纸尿裤打开,往顾梅的屁股下面塞进去的时候,她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司军平时很少给她用这玩意,对皮肤不好,他都是过个把小时就把她抱到卫生间里,完了再抱出来。她知道司军这是要出去,混沌的眼里露出一丝不舍。司军没有看她,仔细地将纸尿裤两边的胶带粘牢,又将下面的褶子理好,防止尿液漏出来,然后穿上裤子,将她抱到轮椅上,推到窗口的位置。临走时,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每次的排查都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在最终找到那根针之前,永远都是失望,也永远都是希望,失望与希望,能把人折磨个半死。司军来刑警队不久,就感觉到干这一行远不是影视剧里表现的那样刺激与风光,更大量的是艰苦、琐碎,还可能是在事后看来毫无意义的劳动,这些被忽略的东西,其实才是他们的日常,像每一个捧出珍珠的蚌,疼痛与磨炼才是它们必经的功课。
三天下来,一无所获。
每天晚上,司军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看到的都是顾梅坐在轮椅上凝滞不动的身影,见他回来也没有“哦哦啊啊”地闹,看来她也没什么力气了。有那么一会,司军心头一凛,突然想到曾经在一座名刹中看到过的肉身和尚,塑了金身,端坐在玻璃柜中,干枯的,也是那样一动不动。但这个景象倏忽闪去。他要给她解开裹了一天的纸尿裤,浸了满满的尿,沉得坠手,还要下面条给她吃,再做点第二天的午饭。他近乎麻木地做着这一切,一倒到床上,便来不及地呼呼大睡。
到了第四天,该查的已经查过了,大海里的那根针,仍然没有找到。可能,他并没有被狗咬,也可能他流窜到外地去打了疫苗。看来,这根线索是断了。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一声不吭。是坠入谷底的那种感觉,四周是黑压压的高山,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小邢将警车开得飞快,看到前面有车就拼命鸣笛。而他呢,什么都看不见似的,身体散了架,心也散了架。
回到家里,打开灯,一看到屋里的情形,他仿佛突然被雷击了一般,张大了嘴巴。
顾梅的身子趴倒在地上,一条腿还拖在轮椅上,胳膊大张着,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扭曲着。司军马上发现,在她的头顶偏后的位置一大团乌黑的血已经凝固了,一直放在旁边柜子顶上的一只沉重的花瓶滚在她身旁,瓶口沾满了血迹。
司军双腿发软地走过去,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他人也瘫了下去。
那只花瓶有着简洁而优美的线条,鱼鳞般的花纹和磨砂出的百合交错着若隐若现,轻灵的外表掩饰着它沉重的实质。花瓶还是在他和顾梅结婚时刑警队的兄弟们送的,因为是结婚礼物,要拿得出手,兄弟们在百货商场精挑细选了半天,买了这个最贵的花瓶。它的贵,不是因为它的外表有多么抢眼,而是它上好而厚实的质地,光一个瓶底就有近四厘米那么厚,非得用两只手抱起来不可。顾梅非常喜欢这只花瓶,将它摆在餐桌的中间,今天一束野菊,明天一捧月季,开得热闹非凡。后来顾梅生了病,他也没心思侍弄花草,就将这花瓶搁到了大柜子的上面,蒙了尘,早就忘记了。不知道顾梅怎么回事,她瘫在轮椅上,手抖抖的还是能动弹一点,也许她是想从柜子里面拿什么东西,也许是扶在柜子上,想借点力,让轮椅滑到小桌边,再也许,她就是想看看那只花瓶,总之,花瓶掉了下来,她那因为长年的脑萎缩而变得脆弱无比的头部和那沉重的花瓶相比,简直不堪一击。
他就那样瘫坐在地上,任着时间一分一秒走过,一动也不想动。那么多年了,他只有麻木自己才能毫无怨言地做下去,他不敢奢望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他没有办法。现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他却只觉得不堪,是的,不堪。当他对张晓阳说生活把他送回了原点,他就在原点生活时,他的内心,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淡泊通透,所谓的淡泊通透,或许只是一种自我安慰。他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不堪。他的良心,成了他的敌人。甚至,有时,他恨所有的一切。但是,谁又有错呢?
他又想到了他们结婚那天。那时候的顾梅,是多么勇敢的一个女人啊,黑白分明,敢爱敢恨,她想要的东西,就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即使全世界都反对,她也要笑着去对抗。结婚那天,只是小范围地请了单位的一些熟人,她娘家没一个人来,她却高举着酒杯,从这桌转到那桌,笑声朗朗,仿佛她不是一个害羞的新娘,而是一个得胜的女将。婚礼过半,她的一个老娘舅冲了进来,阴沉着脸掀翻了一张酒桌。别人不知他什么身份,也不敢上前劝阻,眼看着僵在了那里,顾梅婷婷婀婀地走了过来,一字一句地对她老娘舅说,她是个不孝的女儿,父母的恩情她下辈子再报,这一辈子她只能跟着这个男人走了,希望老娘舅给她一条生路,否则,回去了她也是个死。老娘舅瞪着眼看了她半天,最后长叹了一口气,离开了饭店。老娘舅刚走,饭店里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而这个勇敢的女人,晚上在男人的怀里,却哭得泪水涟涟。
司军慢慢地扶起顾梅的身子,他惊讶地发现,她的唇角,竟然还残留着一抹笑意。
曹芷芬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李天亮。出门前她照了又照镜子,现在的缝合手术做得好,拆线后没有留下一溜针眼,否则真的像趴了一只大蜈蚣,吓也吓死人。然而还是有一道浅色的疤,不像蜈蚣,像什么呢?她端详了半天,是一片月牙,最细最细的那种,缺的多,补的少,永远那么孤零零地挂着——长不满,满了,就不是它了。
但总算是,就像母亲说的,阎王爷打了个盹儿,留了一条命。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欠的债多了,想走也走不了。
是的,现在,她就去还一份债。曹芷芬找出一条以前到海边旅游时买的珍珠项链戴上,当时买了只是随大流,贪图便宜,没想到还能派上这种用场,珍珠又大又圆,比哪一种项链都更能遮掩那道疤。不过还是能看出来一点,在项链坠下来的那一块。但也只能这样了,哪里有真的圆满呢?
曹芷芬到超市里买了一些营养品,想着李天亮也不吃这些东西,倒多是给老人买的,出来后手里拎了一大堆东西,淌了一身汗,步子也有些不稳。躺了那么多天,身上的零件都锈了似的。一眼看到马路对面有几家儿童用品专卖店,心中一动,就过了马路。从小店里出来手里又多了两个大袋子,是给李天亮的女儿买的衣裙和玩具。
她打车来到老柴油机厂的宿舍,进了破败的小区,才给李天亮打手机,问他住在几栋楼几号。当她迅速出现在李天亮面前时,李天亮吃惊的表情和他头上、胳膊上裹的绷带一样醒目。他的老母亲窸窸窣窣地从里间出来,一把抓住曹芷芬的手,话还没说倒先哭了起来,把曹芷芬吓下一跳。老人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那些前因后果的,在她肚子里发酵了几十年,别人却并不知道,听得一头糨糊。旁边的李天亮显然很不耐烦,从这屋窜到那屋,似乎是不想听,时不时地猛然一下打断老母亲的话头。李天亮已经这样了,曹芷芬倒不好表现出什么,坐在那儿耐心地听着。总算有两件事听清楚了。李天亮七岁那年,父亲出了工伤事故,死了,为了孤儿寡母以后的生活,他母亲带着他,天天去找厂长,想多要一些抚恤金,在办公室门口、在家门口,不声不响的,一站就是一天,逼得厂长破了例。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她那时候脾气特别大,李天亮11岁的时候,一次放学后因为贪玩回家晚了,刚进家门,她拎起一根擀面杖就打过去,一下子打折了胳膊,娘儿俩一起哭,“呶”,老母亲指着李天亮说,“也是左胳膊。”曹芷芬瞅了李天亮一眼,心里一阵刺疼。老母亲终于回忆完了,拉着曹芷芬的手,上下看着,一遍遍地说:“你这闺女,长得可真有福气啊。”曹芷芬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她长得有福气,笑了笑,不知怎么接话。
临走,曹芷芬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里面是五千元钱。她小心翼翼地说,李天亮是因为帮她而受了伤,这是她的一点心意。果然,李天亮像一只暴怒的狮子一般,用那没有受伤的右手拿起信封甩得“哗哗”作响,连声问她,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李天亮就是为了这点钱,甘愿让人揍一顿的吗?他妈的别人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
老母亲茫然而惶恐地看着他俩,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曹芷芬沉默着。有时候她真是不明白自己,最痛恨的就是世间的人情冷漠,却在真挚情意来临的一刹那,敏感地逃避,结果,自己也成了最痛恨的人情冷漠的一分子。
她收起了钱。
回到家。是过去的家。刚出院,李瑛不放心,让她回来住一段时间。她也想着要好好陪陪母亲,便回来了。李瑛正坐在餐桌前一粒一粒地剥着毛豆,她也就坐下来一起剥。剥着,李瑛突然问了一句:“那个司军最近没找你吗?”她说:“没。”表面上很平静。李瑛又说:“不是我说你,30多岁的人了,要找,就得冲着能结婚的找。他那个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空出来,你能等,我可不能等,大半辈子都耗到你们身上了,还要耗到什么时候?当年那个没良心的走的时候,一分钱都没留下,我就想着能把你们俩拉扯大,挣碗饭吃,我就消停了。可我什么时候消停过?一个翅膀硬了,不回来了,一个好好的被人割了喉,你都不知道外面传得多难听,老老实实的,能出那么多事吗?”
毛豆剥好了,碧生生的大半碗。曹芷芬说了句:“我来吧。”进了厨房,把毛豆倒进小盆里搓洗,将外面的一层膜滤掉,然后放开水里焯。趁这当儿将一小棵酸菜洗净、切好。毛豆从锅里捞出来,添上油,洒点姜末、蒜末,将酸菜和毛豆倒进去一阵翻炒,连盐都可以省去不放,抄进盘中,便是夏日里最爽口的一道小菜。
十余天后,曹芷芬突然接到刑警队小邢打来的电话,说是犯罪嫌疑人已经抓到了,让她去指认一下。一路上,她的心里都“咚咚”跳着,走进刑警队大门口时不自觉地转头向值班室里瞄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年轻小伙子。
小邢看到她,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曹姐,这下你可得好好请我们吃一顿了。”说着,便领她到暂时扣押犯罪嫌疑人的一个小房间。上楼时他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说道:“你猜怎么着,那个家伙还是被狗咬了一口,不敢打防疫,跑到安县他女朋友那儿躲起来了。其实不是我们把他抓到的,是他女朋友把他供出来的!那家伙,心里肯定恨死了!”
隔着一道铁栅栏,曹芷芬看到了他。戴着脚镣,手拷,拷在半人高的管道上,他就那样坐在地上,举着双手,头微微仰着,睡着了。那是一张十分英俊的脸。
曹芷芬倒吸了一口气。她见过他。
那还是春天的时候。那一阵子曹芷芬简直是妖妖娆娆,春光妩媚。那天晚上生意很好,她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一边忍不住走走神,回味着前一晚上两个人的温存,几乎是化到骨子里了,滋润得她浑身轻飘飘的。真好。她就带着这样的好心情和客人招呼着,热情有加,温婉说笑,眉眼生动的像是过了电。来了个生客,是个年轻男人,一个人找张桌子坐下。吃烧烤的多是三五成群,图的是热闹,很少有一个人来的,曹芷芬走上前去笑着让他点单。不经意间看了看,小伙子长得真是帅气,两道浓黑的眉毛和鼻子,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那眼睛,却是山峰上的一团迷雾,沉郁而迷惘。看上去很孤独的一个人,她想。那时候她可不孤独,浑身洋溢着欢爱带来的温情,于是就像一个良善的富人想着穷人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一样,心里生出了一丝怜悯。端来一份烤生蚝时她关切地说,这是我们的招牌菜,你尝尝,不管饱,但准让你记住。再次经过他的身边,年轻男人抬起头来,说了句,老板娘,来,坐下喝杯啤酒。陪客人喝点酒,也是常事,是戴上的面具,也是内心的那么点虚荣,何况,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洌洌的像山里浸了寒气的溪水。曹芷芬“哎”了一声,坐在对面,看着年轻男人给自己倒了杯啤酒,白色的泡沫欢快地冒出来。她笑着问,怎么样,生蚝的味道?年轻男人说,不错,就是不够辣。她冲口说了句,你吃的是生蚝,又不是辣椒。说完自己也有点奇怪,以往客人们提点意见她都是顺着意思说的,角色的设置,分分明明,现在却像故意要拗个劲似的。又有客人喊她了,她抱歉地对年轻男人笑了笑,忙去了。等到一番忙碌下来,她转头一看,年轻男人已经不在了,她的那杯酒还泛着一点白沫,是欢乐的尾巴,简陋的塑料杯下面,压着50块钱。
她很快就把他忘了。
曹芷芬想到那么多天来一直折磨着她的那个声音“说说话吧,说说话吧”,她总觉得有一丝异样,但一点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声音。浑浊的,不知夹杂了多少泥沙,横冲直撞。
原来,声音也是会骗人的。
指认过后,小邢和她回到办公室,做了最后一份笔录,将该走的程序走了。小邢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曹芷芬还在签名按手印,他就忍不住说开了。
犯罪嫌疑人叫罗松,是个惯犯,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偷窃进过少管所,出来后找不到工作,渐渐又走上老路。那天晚上,他一直在跟踪曹芷芬,等到店里打了烊,他又跟着她走到僻静的护城河边。总之,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后来他交待自己的意图只是想跟曹芷芬说说话,因为他太孤独了,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他有个女朋友,在邻近的安县,是个三陪小姐,像他这样的人,正经人哪里看得起——他也不需要他们看得起,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罢了。他只是想和曹芷芬说说话。他的这个交待让审讯的刑警们嗤之以鼻,说你一个强奸犯还挺有情调的,说说话就能把人家的喉给割了。他不辩解。他当时其实很慌,比偷东西还慌,而且他没想到曹芷芬像发了疯一样又跳又叫,他说了很多好话,她都像没听见一样,他突然生了气,这个女人真是给脸不要脸,你不是不想说话吗,那你就不用说了,随手掏出身上带着的一把裁纸刀,往她的喉咙上抹了一刀。他脑子一热就干了出来,根本没想过后果。谁知道这时候,可能是血腥味惊动了一条不知从哪儿窜进来的野狗,朝他腿上就咬了一口。他心想坏了,拔腿就跑,第二天跑到了安县他女朋友那儿。腿上的伤倒是不深,没流多少血,很快就止住了。他不敢去打狂犬疫苗,这时候打等于给警察送上门去。躲了几天后,他开始疑神疑鬼,有时觉得警察就在外面,有时觉得自己得了狂犬病了,后面这个怀疑渐渐占了上风,以致于他见了凉水,就浑身一哆嗦,他狂躁地命令他女朋友把所有盆盆罐罐之类的东西都扔出去,他不能看她在自己面前喝水,不能听到她洗澡的声音。到了后来,他不让他女朋友出门,口口声声地问她爱不爱他,愿不愿意陪他去死,幻想着在什么地方死好,然后就拼命地做爱。他女朋友本来挺喜欢他的,可也架不住他如此折磨,心想这样下去非得被他逼死不可,就瞅了个空跑出去报了警。罗松正是刑警队追查的两个去向不明人之一,当时刑警队只是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知道罗松有可能逃到安县,但具体在哪儿,他们还在暗地里查,没想到一个小姐突然跳出来,让他们提前结束了侦查。
小邢按灭了烟头,意犹未尽地说:“他还非说他既不想强奸,也不想杀人,他妈的鬼才相信,不就是怕死,想给自己减减刑嘛!让他到法庭上鬼扯去吧!”
曹芷芬听得心里一沉一沉的。在病房时,她无数次听着母亲颤着声诅咒:“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下得了这样的毒手,那还是个人嘛,活该让天打五雷劈!”她闭着眼,并没觉得仇恨,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人与人之间,简直让人绝望。
现在她知道了,就是这么一个人,差点将她置于死地——她的死与不死,都不是来源于他的一念之差,只是手上的力道不同而已。如果,那天晚上他稍稍再用点劲;如果,没有那只狗狂叫着窜出来,对她来说,就再也没有如果了。她侥幸地活着,可是她的生与死,竟是被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勾,勾的是什么,那人都不知道。多么可怕!
她怎么能不恨他?怎么能原谅他?
她的心又慢慢地发紧——他是个孤独的人。他想找人说话。
下楼时,曹芷芬仍然显得有些激动,差点一脚踏空。小邢连忙扶了她一把,坚持要把她送到大门外。楼梯上遇见了好几个年轻警察,烧烤店的常客,平时见了曹芷芬都是大大咧咧地说笑,这时却不知怎么回事,打了个招呼,头一低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过去,好像一个个都要务缠身。曹芷芬心里正乱着,路过张晓阳的办公室,门敞着,她往里看了一眼,正好张晓阳也看见了她,热情地迎了上来:“我早就听说你出院了,怎么样,恢复得还不错吧。嗯,这么浅的一道疤,权当是人生的一个纪念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邢都带你认过人了吧,你放心,我们不会放过那个家伙的,一定会为你主持正义!这个案子社会影响那么大,市里和省厅领导都盯着呢,我天天都睡不好觉,要是破不了案怎么向领导、市民交待,怎么再到你那儿吃烧烤?现在好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准备什么时候重新开张啊,弟兄们可都馋得流口水了!”张晓阳不停地说着,脸上的笑容堪比桌子上的那尊睡佛。曹芷芬掩饰着内心的纷乱,连声说着感谢的话。
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又朝值班室看了一眼。仍然是那个她不认识的年轻人。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小邢一句:“司军到哪里去了?”
小邢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他爱人死了。前段时间查案子的时候,他爱人在家里出了意外。我还以为你知道。”
曹芷芬回到家里,觉得昏昏沉沉的。李瑛一看她的样子不对,嘴里说着是不是在外面跑得中了暑,连忙又盛了一碗凉下来的绿豆汤端来。她坐下来慢慢啜着,凉凉的,甜甜的,便觉得鼻子一酸。说什么百转千回,到底还是徒劳。那个人,死了,可却是因她而死,怪不得,他连个电话都没来一个。
她的母亲,她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内心里逃离着,纵有万般不解,在这一刻还是她最亲近的人。
看着她喝了一碗,李瑛又给她盛了一碗,才坐下来问她到邢警队去的情况怎么样。她淡淡地说已经抓到了,在安县抓到的,是个流窜犯。李瑛一下子跳了起来,连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她带着衣服上的那只小熊在屋里转了几圈,忽然说她出去有点事,就拉开门走了。曹芷芬知道她是要迫不及待地向街坊邻居们宣布这个大好消息,并会强调那家伙是个“流——窜——犯”,言下之意,我女儿多么清白啊!
曹芷芬收拾了碗筷,走进卧室,脱了外衣,连睡衣也没换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睡得并不踏实,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到她上学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去玩,却看见同学一个接一个地陷了下去。又梦见她不知怎的,漂在一片茫茫的大海里,四周雾气蒸腾,她感到周围隐藏着很多怪物,却一个也看不见。在梦里头,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做梦,便努力地让自己醒过来,她觉得已经费力地睁开了被胶粘住似的眼皮,过了不久却发现仍是在梦里。循环往复,没有尽头。人生也是这样吗?
等到她真的彻底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了。盛夏的天气,让人有着累积起来的疲软,她蔫耷耷地发了一会儿怔才下床。曹芷芬收拾好了身心,打算去做一件事。她给李天亮打了个电话,约中午一起吃饭。在饭桌上,她提出来要把烧烤店转给他,如果他手头的钱不够的话,可以分期付给她,完全没问题。李天亮狐疑地盯了她半天,说你是不是发了神经,那么好的店,你为什么要转给我,是不是送钱没送出去,就变着法来折腾我?我的伤还没好呢,经不起折腾。曹芷芬说没想到你挨了顿打,嘴巴倒厉害起来了,我是想折腾你,因为我自己不想折腾了。她的口气渐渐真诚起来——也确实是累了,没日没夜,事无巨细,钱是挣了一些,可是却没有了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就算她现在不撤,也撑不了几年。而且她这个店,表面上是她干的,实际上是李天亮撑起来的,她长得再漂亮,也不能当饭吃。她絮絮叨叨了半天,终于把李天亮说得动了心。但是在钱上面,他却坚持一定要曹芷芬拿出以前上任店主转给她时签下的合同,他出的钱只能比过去多,不能比过去少,否则他就撂摊子不干,再找家店打工,还省心些。曹芷芬给他搞得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她看着他脸上那副犟牛似的却装得满不在乎的表情,忽然觉得他非常可爱。但她知道,仅此而已。临走时,她说了句,其实你高兴时,一样可以把菜做得很好。李天亮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做完了这件事,曹芷芬感到轻松了好多。以后怎么办呢?还没想好。也许母亲说得对,再找,就要冲着能结婚的。转年自己就33岁了,想起来真是后怕。20多岁的时候,过得稀里糊涂,总以为日子还漫长得很,一过了30,时间就像个魔术师,眼一眨倏忽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一切都像是上了发条,由不得你不往前进,赶都赶不急。曹芷芬记起以前在杂志上看过一篇小文章,说人的岁数不应该从零开始,一岁一岁地加,而是应该从60岁或者80岁开始,一岁一岁地减,那样才可以提醒你,你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存在多久。当时觉得挺可笑,现在一想可不是,人生已经从加法变成了减法,不但是年龄,其他的也是如此,而她的那道减法里,得数还是个未知数。
隔天曹芷芬起了个大早,出去转了一圈,难得地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回来后也没觉得累,就手又洗起了衣服。哗啦哗啦放水的间隙,她看着窗边一丛蜿蜒着爬上来的爬墙虎,有一片小小的嫩叶在清晨的微风中微微颤抖着,神思又有些恍惚。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俩之间,倒像是比他老婆还在的时候有着更多的障碍,一切都热烈不起来,犹犹疑疑的。她不是不可以去找他,可是想到在病房里他说话时那无比冷静的口气,又觉得灰了心。
水放满了,在倒进去衣物之前,她先将两条胳膊深深地浸进水盆里,凉凉的,透彻心肺。
正搓洗得满手泡沫,李瑛回来了,手里的菜还没放下来便扬着一叠报纸说:“快看,快看,上报了!这下不用我说,全城的人也都知道了!”
曹芷芬洗着手,心想她母亲总是这样一惊一乍地发布信息,没去报社当记者真是埋没了。
是当天出版的《故州晨报》。这份像更年期妇女一样变幻莫测,时而板起面孔教训人,时而恨不得娱乐至死的报纸,今天像吃了激素药一样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青春,用了整整五个版的篇幅来报道“5·10”割喉案。真是触目惊心。头版是一张将犯罪嫌疑人罗松押解回来的照片,加上罗松的一张面部大特写,配上斗大的标题《“5·10”割喉案成功告破市委市政府颁发嘉奖令》。往后看,是连篇累牍的案件报道,记者极尽煽情之能事,将案发时的神秘与离奇描述得无以复加。这是在写电影剧本呢,其实这个记者也就在病房里待了十分钟不到,话都没搭上两句。她将这个版掀过去,有一个版的大标题是《追寻“割喉男”成长史残缺的爱使其走上不归路》。她将目光定住,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起来。原来这个罗松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病故了,父亲再婚,他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抚养,他和爷爷奶奶的感情很深。等到要上初中的时候,父亲把他接回了城,可他已没法融入新家,经常逃课跑回乡下看爷爷奶奶。父亲把他接回来就是一顿打,更加加深了他内心的怨恨。他不好好学习,处处与家里作对,高中没毕业,就因为偷窃进过少管所。出来后他不愿再回父亲家,而爷爷奶奶也在这两年相继去世,无依无靠的罗松很快又滑向犯罪的道路。他流窜在邻近几个城市,偷窃、抢劫,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回到乡下,在快要倒塌的老房子里住几天。在这篇报道里,记者用了各色人等的话来表现罗松的“孤独”,包括采访罗松时,他说的一句话:“回来,是因为觉得孤独,离开,还是因为觉得孤独。”曹芷芬盯着这句话半天,听见自己心里叹了一口气。
再往后翻,倒像是一个光荣榜。某某干警发着高烧,深入群众中了解情况。某某干警在安县蹲点,老婆生孩子都不在身边。最醒目的是一篇对刑警队大队长张晓阳的专访,标题叫《呕心沥血卅日夜不破“割喉”誓不回》。
曹芷芬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翻回前面的版面,仔细看起破案的过程,一波三折,扣人心弦,领导重视,数次批示,大小干警们轮番登场——但是没有她想找的那个名字。报道也只字未提罗松是被女朋友供出来的事实,变成了干警们深入追查后,天兵天将般包围了罗松在安县的藏匿处,一举将其神勇擒获!
曹芷芬又仔细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她想找的那个名字。
一个字都没有。
她的脑子里像是灌满了糨糊,搅来搅去的,搅不出个头绪。
忽然,她想到在刑警队指认犯罪嫌疑人那天,几个年轻干警们不自然的躲闪,和张晓阳过了分的热情。
她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他的人生的原点,现在在哪儿?
这天下午,曹芷芬说她回自己的房子看看,这么多天没回去了,房子里肯定脏得很,她要好好打扫打扫,晚了的话就不回来了,李瑛要陪她一起回去,她笑着说:“妈,这些天你太累了,还是在家好好歇歇吧,要不然就找人聊聊天,书上说了,老年人就要多说话、多交流,不容易得老年痴呆!”自从女儿出了事以来,还从来没有说过这么体贴的话,李瑛高兴地想,还是登报纸的作用大呀,为女儿彻底平了反,这么快就阴转晴了,从此后就能抬头挺胸地做人了!
曹芷芬回到自己家中,稍稍收拾了一番,看看天快黑了,就打开衣柜挑起来。挑了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式样简洁,除了胸前的一道横纹和浅浅的褶皱,没有其他任何装饰。下面配一件黑色的裤裙,裙角上,绣着一朵幽蓝的大花。那挂珍珠项链,还是要戴上的,遮住那道疤。她并不想抬头挺胸地做人,她只想平平常常地做人。
出了家门她并不着急,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小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就像被文火煎熬了一整天的一道大餐,在揭开盖子的一刹那,流光溢彩,眩目迷人。街角的小广场上,一群老太太跟着甜腻的音乐起舞。几个小孩子呼啸着将夜光飞碟飞上天,蓝绿色的光旋转着飞上去,沉下来。更多的是勾肩搭背的年轻人,在这俏丽的夜色中享用着漫长而无所事事的青春。一茬又一茬,永远也不会变。
走过了两条街,到了一条较为安静的巷子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巷子的尽头有两栋公安局的宿舍。当年司军为了方便照顾妻子,要的是一楼的房子。她看到了那栋楼,也看到了挂在楼顶一侧的一轮圆月。她对着那圆月笑了笑。
秋风乍起的时候故州城里多了一家专卖丝巾的小店。那里的丝巾品种琳琅满目:素雅的,斜斜开出的一朵栀子,几枝白梅;热烈的,厚实底色上铺陈开的满目锦绣;古典的,一袭轻薄绸子上的西湖断桥,四目相对;现代的,毫无规则的线条与色彩组合成的新奇与玄奥。每当人们身处在这色彩缤纷的小小空间时,往往迷失了自己,眼花缭乱过后是不知如何选择的焦虑。这时,女店主总会适时出现在顾客的身边,果断地挑出一款最适合她或他的丝巾。顾客们,即使是再挑剔的女顾客,都不得不信任女店主的眼光,他们说,看看这个女店主自己围着的丝巾,就知道。
小店有个温馨而颇为暧昧的名字,叫“交颈”。
责任编辑 贺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