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

2011-11-21 02:45文星传
清明 2011年1期

文星传

经过

文星传

岁月在经过,我亲爱的,很快就没人会知道你我知道的是什么。

——纳博科夫

新华路在老城区,是这个城市一条不大的街道,不够繁华,甚至还有点远离闹市区。这条街道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和梧桐树后面的那些造型一致、排列整齐,又低又矮的老旧楼房。在那些楼房中,让苏僮铭心刻骨的就是街道北边的36号楼,那是街面中间一栋临街的灰白色楼,每个黑洞洞的楼口前都有一盏被绿色灯罩笼罩的老式吊灯,楼前的那棵老梧桐树有点向街面倾斜,像一个疲倦的老人一样。在苏僮的记忆中这栋楼总是和某个季节相伴,或许是在某个秋风几许的日子,满地都是黄色的梧桐叶;或许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季节,满地都是斑斑驳驳的树影;或许是在某个细雨绵绵的时光,楼前飘过一些彩色的花伞,像一朵朵彩色的蘑菇在浪漫地点缀着什么。这条街面上来往的行人始终不多,而且还都是行色匆匆的。总之,这是一条寂静而又有点怀旧情调的街道。

36号楼旁边有一所叫作“新华路小学”的学校,这所学校是苏僮的母校,苏僮以前的家就在这条街道的南边,苏僮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都要从这条街上走过。后来苏僮的家搬到市政府家属院,她也从这所学校毕业了,很少再到这里来,但还是有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每次从这条街道上走过,她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温暖得让她心底颤动。

今天她再一次来到这里,沿着这条街道从北往南驱车,一直把车开到街的尽头。这条街南边的尽头有一家咖啡馆,叫上岛咖啡馆。这家咖啡馆不算大,但门面很排场,外装修也很豪华,门前有很宽阔的半圆型台阶,台阶共有七层,上了台阶,大门前还有两根大理石的圆形门柱,那门柱很粗,成年人也要双手才能抱过来。台阶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水泥停车坪。苏僮一个拐弯,就把车停在咖啡馆前面的停车坪上,她缓缓地把墨镜戴上,这才从车里钻出来,在钻出车门的瞬间她很优雅地转了一个身,这个转身既让她的身子立得笔直,又随手就能把车门也关上了,毫无疑问,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习惯到了下意识的地步。然后她才昂着头走上台阶,站在那粗粗的门柱下朝街的北头眺望。她把曲线分明的下巴微微抬起,还时时的踮起脚朝北边眺望。其实她前面并没有什么障碍,她完全可以不用踮脚的。苏僮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她只是有些急切,急切地希望那个男人能早点出现。

苏僮十二岁时,他就像一棵树一样在苏僮的心里扎下了根,以至在以后的岁月里,那摇曳的树梢,那缤纷的落叶,那四季的颜色无不在苏僮的心中留下痕迹。苏僮一开始认识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或者说好感,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老师,甚至还认为他有点怪怪的。他个子不是很高,留着长长的头发,整个人都很消瘦。他第一次给苏僮他们上课时,腋下夹着教案,肩膀微微有些倾斜着快步走进教室。跨上讲台后,他先是扫了一眼满教室的学生,然后就扬起手臂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两个大字。那两个字龙飞凤舞,潇洒之极,几乎占满了整个黑板。他这才指着这两个字道:“陈述就是我,我就是陈述,以后我教你们美术,大家可以喊我陈老师,也可以喊我老陈,啥时候长得比我老了,就可以喊我小陈了……”他很独特的开场白让教室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苏僮的同桌是个很淘气的小男孩,眼睛本来就不大,听见他的话就朝苏僮挤了挤小眼睛,诡秘地说:“妈呀,原来是个大哥呀……”同桌的话让苏僮“噗嗤”笑出了声,这就是苏僮对他的第一印象。

苏僮对他真正产生好感是从进美术班,跟着他学画画开始的。那时候他还相当年轻,或者说是显得相当的年轻。他温和,沉静,眼神里有一丝不经意的忧伤,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一身油渍斑斑的牛仔衣,有点不修边幅,行为洒脱,一看就是个搞艺术的。那时他的眼神也很纯净,亮亮的,像是一泓清泉。苏僮觉得那是他多年来饱读诗书之后沉淀下来的一种修养。苏僮始终记得她走进美术班的那个下午,站在教室门口的他看见她就眼睛一亮,钟爱地摸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说:“苏僮,你很有美术方面的天赋。你来最好,好好学,你一定能学出个名堂。”苏僮当时肯定没有想到这句话竟让她一生都对美术情有独钟。

年轻的他对苏僮总是微笑的,他微笑的样子很迷人,面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像两眼清泉。苏僮也爱偷看他的眼睛,尤其是在他给她修改画的时候,苏僮的眼睛不在画上,在他的脸上,往往要痴呆好半天,一动不动。他把画改完看见苏僮正看着他,看得那样专注,他的脸也会红,一刹那闪过一丝红晕。苏僮那个时候有些调皮,故意在他面前淘气,在他讲课时她会去画他,把他的长发画成卷曲的柳条,在空中随风飘起,把他的眼睛画成明媚的圆月。他成了苏僮的天空。他也总会在不经意间看上苏僮一眼。他一眼就看出苏僮画的是谁,眼睛里明明有一丝责备,但还有掩饰不住的一丝喜悦。这个时候的苏僮会羞涩地一笑,有些撒娇,也有些得意。

苏僮记得一次美术课上,她跑到他跟前,要他评判她刚画的画。他评判完她的画后,眼睛停在苏僮的风衣上,微笑着说:“你这件风衣真好看,多少钱买的?”苏僮歪着小脑袋淘气地说:“不告诉你。”

他把长发一甩,说:“不告诉我也行,我就不用说它好看在哪里了,我也不告诉你。”

苏僮这才说:“一百五。”

他先是一愣,接着就吐了吐舌头,说:“啊哈,真不便宜,我一个月工资才九十七呢……”

“……”

“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真的,它真的很好看,好看在它的款式上,很新颖,弥补了中国人体型上的缺陷,夸张的宽肩,紧紧的束腰都恰到好处。”听了他的话,苏僮第一次明白衣服还有那么多讲究,也让她对这件风衣情有独钟了,不仅仅是因为它有多好看,更因为他喜欢。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苏僮的爸爸已经是局长了,而且是在这个城市里说话算数的局长,管交通的。苏僮的家也已经很有钱了,他们家挣的钱是他的十倍还多。苏僮的爸爸妈妈都很疼爱苏僮,自然不惜给她买好看的衣服,把她打扮得如花似玉。一年里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苏僮都是新的,父母没让她穿过头一年的衣服。苏僮家亲戚中有许多比她小的孩子,苏僮不穿的衣服就给他们,让那些孩子们也都跟着欢天喜地,可这件风衣再旧再小苏僮也舍不得送人,更不舍得扔掉。有一次苏僮的妈妈清理苏僮的衣柜,把这件风衣拿在手里抖了抖,对苏僮说:“这件风衣已经小了,让露露拿去穿吧。”露露是苏僮的表妹,一直都穿苏僮穿小了的衣服,也穿得有模有样。苏僮便小嘴一噘,说:“才不呢,这件衣服我才不送人!我喜欢。”

苏僮的妈妈很不理解地摇摇头,又把那件风衣放进苏僮的衣柜,她肯定看不见那件风衣里蕴含的情感。

苏僮有自己的感情世界,他喜欢的她都珍惜,她把那件风衣当作信物一样保存了下来,每当打开衣柜,苏僮就能看到它,也就能不经意地想起他。苏僮还把他写的字也都珍藏起来,以前学校发的奖状全是他写的,苏僮得了那么多,虽然纸张都发黄了,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都放起来。那是苏僮唯一留下的他的东西。

站在上岛咖啡馆门前的苏僮斜挎着一个金黄色的小坤包,就像她当年上学时斜挎书包一样,那细细的坤包带从她的右肩一直斜到她的左胯。学生们上学的时候到了,透过墨镜,她看了一眼街面上走过的学生,发现现在的小学生已经不斜挎书包了,他们大多背的是双肩包,像背上驮着一座小山包一样,把书包背在背上,即便一些不使用双肩包的学生,也是把书包很随意地挂在一边的肩膀上,松松垮垮,吊儿郎当的,让那书包像钟摆一样在身子的一边摆动。苏僮觉得现在的学生和她上学时大不一样了,想到这些苏僮就有点光阴似流水的感慨。

苏僮上小学那会可从来没有这样过,总是把书包规规矩矩地斜挎在肩上。从这条街上走过时也总是一本正经的,笔直地往前走,起码有三年时间她都是这样从这条街上走过的。有时候老师还让他们排着队集体走过这条街面。直到六年级以后她在经过他住的36号楼时就有些不太安分了,不再是笔直地往前走了。她总惦记着想看他一眼,所以她的路线变成了个C字,往往要在36号楼前那一段路贴着路边的楼房走。她会刻意在36号楼前的那棵向街面倾斜的梧桐树下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好像在眺望树梢上的什么东西。其实她很希望二楼那个窗口里会探出一个面孔,带着笑意的面孔,两个圆圆的酒窝。那时候苏僮最盼望的就是周末,因为可以跟他学画画了,因为可以看见他了。正常上学时,苏僮也会为了下课那仅有的十分钟去看他一眼。苏僮要从四楼跑下来,然后再从离他办公室不远的地方假装经过,一切都是为了看他一眼。现在想想苏僮觉得那时自己真的太小了,太幼稚了,甚至连洛丽塔的年龄都不到,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还来不及明白什么是责任,什么叫相依为命。

那段时光的生活简单,但很快乐,最值得苏僮回味。苏僮没想到那段时光过得竟然那样快,六年级下学期的时候美术班就停了,因为他调走了。他离开学校的时候是第二节课,正赶上苏僮班里数学小测验,那时苏僮的数学很不错,很快就把题做完了,自己先出了教室。站在教室门口的苏僮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看见他抱着一大摞子书站在教学楼下,学校的一些老师围在他周围,像是送行的样子。他们的说话声和笑声都很嘹亮,好像大家都很开心。有人说:“以后可别忘了娘家人啊,要常回来看看。”也有人说:“走得好啊,人往高处走嘛!学校里有什么待头,他日发达了别忘了我们这些教书先生了啊!”苏僮虽然小,但听了这些话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心“咯噔”一下就沉了下去,就好像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她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要跑下楼去,问问他真的要离开学校吗?她想她必须去送行,也应该去送行,但是她知道她其实没有资格去的,在那些成年人眼里她算什么呢?她扒着教学楼上的栏杆,心里酸酸地看着一些老师在和他握别,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甚至还有人很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他们全然都没有注意到她,他们哪里知道一个小孩子的内心感受,在她看来那个时刻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她的心里凄惶极了。她不知道他要调到哪里,她也无法去询问他,她想他也许会走得很远很远,也许她就永远见不到他了。当时站在楼下的他似乎也看见她了,他的眼睛也分明往这边瞟了一眼,亮闪闪的。她想他也许会朝她招招手,也许会有别的什么示意,哪怕是再看她一眼,说明他在乎她,总之他不能就这样对她视而不见吧。她就拼命地扒着栏杆,拼命让自己站得高一点,站得更突出一点。那时教学楼上的栏杆都是钢筋的,涂了天蓝色的油漆,那凉凉的感觉让苏僮至今还记忆犹新。可她没有等来他的任何表示,直至他对着众人把头发一甩,昂首离开教学楼,直至他走出校门把一个消瘦的背影留给她,他真的对她视而不见,居然连一个心有灵犀的小小表示都没给她。

苏僮心里恨恨的,觉得他有点忘恩负义。后来她跑到操场的角落里,抱着一棵大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把眼睛都哭红了。上课时班主任以为是哪个男孩子欺负了她,就问她:“是谁欺负了你?”

苏僮不说话。

班主任就说:“你说嘛,不要怕,有老师呢。”

苏僮还是不说。

班主任就对着全班同学说:“是谁欺负了苏僮?自己站起来!自己站起来!自觉点。”

这时候苏僮才说话,她说:“没人欺负……”

“那你哭什么?还把眼睛都哭红了,一定有事,一定有事的。”班主任知道苏僮的父亲是局长,平时对苏僮就特别关照,所以见苏僮哭红了眼,就特别多事,非要弄个水落石出。她根本不相信苏僮的话,居然当场就在班里查了起来,大查特查,到底也没查出个名堂。

最后苏僮没好气地说:“别人自己爱哭,想哭嘛,哭了心里舒服,哭了高兴,哪个要你来管……”

最后班主任只好灰溜溜地对苏僮说:“好吧好吧,你现在不想说就算了。你啥时候想说就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还得了吗?把人欺负成这样。”

苏僮根本没有在意班主任老师的尴尬,她自己那一肚子的委屈还不知道找谁去说呢。那天她什么课都没听进去,只是觉得眼前是黑黑的一片,似乎整个教室里全都是黑乎乎的黑板。

放学时她赌气地拐了个大弯,和平常拐的弯正好相反,在36号楼前她拐的那个弯是远离36号楼的,远到36号楼的街对面,隔着一条宽宽的马路。苏僮还专门不去看那棵梧桐树,她心里说我不看你,就是不看你,气死你气死你!那时候苏僮还小,应该是根本不懂什么叫受伤的年龄,可是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伤痛,而且是深得痛到了心里。

那一次和他分别,直到五年后苏僮才在他后来工作的地方见到他。几乎整整五年,在这五年里,她对他始终有一份本不该有的惦念和牵挂。虽说苏僮对那次和他的分手有着极其苦涩的回忆,但她一直都希望他好。在苏僮的记忆深处,在苏僮的心脏里,有那么一个地方是永远留给他的。事隔五年再见到他时,苏僮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那次苏僮跟一个叫娟子的同学一起去她父亲的单位拿钥匙,娟子的父亲在烟草局工作。烟草局在一幢蓝色的大楼里,大楼在一个十字路口的旁边。楼前有个不大的圆形广场,广场中心的花园里开着万紫千红的花,在那鲜花丛中竖着一尊白色的少女雕像,那少女线条修长,怀里还拥着一束鲜花,她正微微倾斜着腰身,朝某个方向深情顾盼。苏僮一见到那尊雕像心中就猛地一颤,立刻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少女的神态眉眼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娟子见苏僮在看那尊雕像,她也认真去看,这一看就拉着苏僮的衣角尖叫了起来:“哎呀呀,我才发现啊,我说呢,每次到这里都觉得这个雕像特别眼熟,怎么这么像你啊?这是不是你啊?”

苏僮一笑,嗔怪道:“有病啊,你这个疯丫头,这怎么可能!顶多就是个巧合。”说是这么说,可她的心跳居然加快起来,她也觉得这尊雕塑分明就是自己。她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预感到今天要发生点什么事。她不由自主地在自己耳朵上摸了摸,火辣辣的。于是她又把娟子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耳朵上,说:“你摸摸你摸摸,我耳朵咋这么烫啊。”

娟子把嘴一撇,大声说:“你还以为是什么啊?大风吹得呗,要不就是我们班哪个靓仔想你了,在背后议论你。”

“不对不对,糟糕,我妈说过,耳朵发烫是要挨打的……我可没招谁惹谁啊……”

“哈哈……”

苏僮和娟子就这样一路说笑来到八楼的一间办公室里,那是一间很普通的办公室,门前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牌子上有三个红字——宣传科,门是微微露着缝的。苏僮怎么也没想到她的预感居然在这里得到了应验。她和娟子把门推开,办公室里面的空间不大,只摆放着一张桌子,一个穿着灰色老式西装的男人坐在桌子前,正背对着她们伏案工作,从背影上看那人比较胖,似乎对她们的到来没有一点感觉。

娟子就对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陈叔叔,我爸呢?”

那个穿灰色西装男人这才缓缓地回过头来,他和苏僮几乎是同时看见了对方。苏僮惊讶地“啊”出了声,那个背对着她们的男人不是别人,居然就是她天天都想的他。虽然他和五年前比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人比以前胖了一些,头发也比当年短多了,和一般机关里的人一样的长短,但苏僮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起码他的笑容没有多大改变,面颊两边依然是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神依然是闪亮的。

他很快地站起身,但他明显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并没有马上和苏僮说话,他先对娟子很恭敬地说:“啊,是你呀,娟子,找我们李科长吧,李科长的办公室搬了,搬到东边去了,从东往西数第三个房间。我刚从那里出来。你去吧去吧,他如不在,你等他一会。”

他微笑地看着娟子离开后,才扭过脸对苏僮说:“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真有点意外啊,上高中了吧?对,对,你应该是高一,不,高二了,真快啊,现在你已经成大姑娘了,啊,快有我高了。坐,坐一会吧。”他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说着话他就很殷勤地给苏僮倒了杯开水。他的西装袖子上很不般配地套着蓝色的袖筒。他以前是不会这样打扮的,他只穿牛仔服,而且从来不怕把他的牛仔服弄脏,他如今的这身打扮若不是袖筒上有斑斑点点的油彩,就跟街边裁缝铺里的裁缝一样了。

苏僮没有马上坐下,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五年,苏僮已经从一个小学生变成了一个高中生;五年,足以让一棵小树长成大树。五年改变了苏僮爱着的他。苏僮那一刻分明看到他老了,老了太多,老得让苏僮心疼,老得让苏僮想哭。岁月和艰辛在他脸上和眼睛里写下的沧桑苏僮都看到了。

他又把桌前的椅子侧过来,指着椅子对苏僮说:“坐吧坐吧,那个是你同学吧,我认识她,她常来找她爸。她还要等一会呢。她每次来我们科长都要和她说一会话,不便打扰的。再说我过来时我们科长上卫生间去了,也不会立刻就回办公室的……”

苏僮还是没有坐,她只是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她看见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正在起草的文案,堆得很整齐,有条不紊。那办公桌的桌面上还压了块厚厚的玻璃,玻璃下放着一些会议的纪念照,都是很大的合影,领导站在中间,他很不显眼,中规中矩地站在人丛里,不是在最左边就是在最右边,虚假地笑着,笑得很空洞,没有内容,也没尊严。苏僮明白了,这五年他少了浪漫的气质,少了那份迷人的洒脱,多的是稳重,是成熟,是男人的忍耐和内涵,当然更多更多的就是小科员的那种卑微。这让苏僮心里不是滋味,虽然岁月如梭,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这其中包括爱情,甚至是亲情,但这一刻苏僮明白她对他的记忆却从未改变过。苏僮绝望地想我还爱着他,想着他,而且比以前的那份感情更加成熟了,只是他还会是当年的那个他吗?我们都变了,我在长大,他在成熟在承受,可是不管怎么说岁月还是没能够把自己的这份感情改变。

苏僮说:“陈老师,你很忙吗?”

“怎么说呢,机关里的工作都是一阵一阵的……忙起来忙得要命,闲下来也闲得难受。不过我没关系的,不感觉到什么累,都是很熟悉的业务。”他轻声说着。苏僮感觉到他的声音也有了些许的变化,虽说还是那么富有磁性,但沙哑了许多,或者说那声音已经有几分苍老了。

“陈老师,我总觉得这里的工作不适合你。”

“为什么?”

苏僮没有说出来,她不忍心说出来,她希望自己看到的只是一种假象,真正的他还在,存在于他的骨子里。苏僮想,当年的他不过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现在他的老相确实让苏僮难以接受,但对他的爱她却舍不得放弃,毕竟那是她第一次爱上的一个男人。苏僮以前设想过他们重逢的情景,拥抱,或者流泪,再或者就是久久的凝视。她没想到当他们真正见到彼此时,选择的不是拥抱,不是流泪,甚至也不是凝视,而只是淡淡的微笑,只是苏僮微笑的背后是心疼,他微笑的背后也许是五年的辛酸。他们的笑容里都隐藏了一些东西,但在苏僮心里,她更明白这五年中自己的苦苦相思。岁月打磨掉了他们当年的稚气,换上的是两张成熟而有深度的笑脸。苏僮想人也许就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点点的变化,但无论如何不应该是变得越来越猥琐啊。这个男人让苏僮心疼,让苏僮心里流泪。

苏僮记不住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反正等娟子再回来时他侧过去的椅子依然是空着的。娟子很奇怪苏僮和陈老师认识,她歪着脑袋问苏僮:“你们认识?”

苏僮道:“我们是老邻居了。”苏僮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对娟子说了假话。她看了看他,他也一本正经地对她的话点头表示认可。苏僮感到他们之间永远是这么心有灵犀,时间没有改变这一点。

娟子愣了愣神,就突然叫了起来:“哎呀呀!怪不得门前那尊雕塑像苏僮呢?陈叔叔一定是把我们的苏僮当模特了吧。”

他笑着说:“哪里哪里,怎么可能呢,我可不敢侵犯人家的肖像权,不过美女都有共同地方,一不小心就跟苏僮相像了,罪过罪过。”

娟子倒认真起来,说:“陈叔叔,我也不丑啊,下次你再搞雕塑或者画什么宣传广告时就拿我当模特吧,让我也在大街上亮亮相啊。”

他笑着说:“只要我们李科长没意见,我照办就是了。”

听娟子一口一个陈叔叔苏僮觉得有些别扭。这让她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他老了,她知道一个高中生是不会轻易对一个年轻人喊叔叔的,他们更愿意娇滴滴地喊人家大哥。她爱的这个男人真的已经开始老了,而她还没有真正成人。看着眼前的这个她曾经强烈爱慕过的男人苏僮真的好想哭。她没有勇气继续待下去,就拉着娟子离开了。下楼时他送到了电梯口,伸长手臂,很殷勤地把苏僮和娟子让进电梯。在电梯门关上那一刹那他朝苏僮望了一眼,目光亮闪闪的,比当年更多了几分让苏僮心动的忧伤。

苏僮在以后对他的思念中便多了这个目光,从此她相信很多时候人的感情确实是可以尽在不言中的,不用说,只要一个眼神。

在高中的后来一年里苏僮一直没有再去见他,她不是不想,是没有勇气。她盼望自己早日长大,盼望有一天她可以和成年人比肩而立。其实她也去过几次烟草局,只是没有进到大楼里,她站在烟草局大楼前的圆形小广场上,看那花园里的鲜花浪漫地绽放,看那鲜花丛中的雕塑。她品出了那雕塑中所蕴含的深情,那每一刀,每一抹都是一种示爱。她明白这些年里他也没有忘记她。他把她雕塑成雕像,他让她定格在某个深情流露中,那种定格肯定是一生一世的缅怀。苏僮在那雕像面前流过眼泪,在那雕像面前徘徊过许久。但她始终没和他联系,当然他也没和她联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她考上大学。

当苏僮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见他。苏僮找娟子要了他办公室的电话,她要电话时,娟子眼睛怪怪地看着她,她没有理会娟子的目光,说:“走吧,有些东西你永远不懂。”

这样他们才又一次相见。苏僮把见面的地点就安排在新华路南边尽头的上岛咖啡馆,虽然他们都与那条街道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连他的家也早已搬走了。但苏僮怀念那些楼门,怀念那所小学,怀念她无数次走过的那条并不繁华的街道。他们在一个不大的单间里见的面,苏僮先到的,她静静地坐在里面想着他。而他是一头闯进房间的,身后还跟着服务员。苏僮认真看了看他,发现他又有了些许的变化,比苏僮那次在他办公室见到的时候更胖了些,已经有了将军肚。其实他的那种变化不仅仅是在容貌上,更是在气质上。他身上已经有了很多世俗的东西。他穿的是一件面料很讲究的咖啡色夹克,很随意的样子,头发不但短,而且抹得铮亮,很板正地向两边分着,没有了那种不修边幅的艺术家的派头。一进门他就热情地对苏僮说:“今天我埋单,你喜欢什么尽管点,一定要开心啊。”然后就把服务员手里菜单递到苏僮手里。

这个时候苏僮的父亲已经是市里的某位领导了,耳濡目染,这样的做派她见得太多,也不感兴趣,就说:“是不是又进步了,有报销权了?”

他一怔,说:“哪里哪里,在你面前不敢说这话,小小的一个副科,给领导服务跑腿的,不过报销一顿饭钱,这点小小的面子上上下下还都是会给的。”

对于这些苏僮不想说得太多,她不在意谁来结账,她不缺钱,就随意地点了几个菜。两人坐下,开始时他们是面对面的,一张窄窄长长的台面把他们隔开,仿佛依然是走不到一起的两个世界,这种感觉让苏僮有点绝望,但她还是很快就把这种感觉调整了过来,她想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的感情才更令人心动,才更令人炫目。苏僮很快就让笑容在自己脸上重新荡漾起来,不过笑容里多少带有些许的苦涩。

可能是他们都经历得太多了,苏僮也大了,他也日益“成熟”了。都懂得了一些当年在心中模糊或是不懂不知道的东西。那天苏僮和他在吃饭的时候谈了很多,他们说彼此,说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当他们又一次四目相对时,空气好像是凝结了。苏僮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见他好像也是,在一阵沉默后他才喃喃地说:“我过去,对不起……”是啊,在那种环境下男女就是不发生点什么都说不过去。其实在上高中的一段时间里,相貌出众的苏僮身边不乏追求的男生,那些男生请苏僮吃饭,请苏僮参加他们的生日派对,或者一起出去郊游。在那些活动中苏僮也不是不苟言笑的,她和所有的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样享受着周围男生的追捧,有时候醉酒,有时候忘情,和那些男生们毫无猜疑地在一起亲热。当然也不只一个男生碰过她,但顶多也只是拥抱接吻,她是不允许别人太放肆的。而这天晚上他却做得很过分,几杯酒后他就借着酒劲坐到苏僮这边来了。他先是挨着苏僮的身子,见苏僮并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示,后来就搂着苏僮,把苏僮揽在怀里,并且还把手伸到了苏僮的衣服里。苏僮开始想反抗,但最终却没有,她想如果任何一个人是她,也不会拒绝这份来的晚得不能再晚的缠绵。因为这份感情太久了,太漫长了,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不会有结果的,那就仅仅这么一次好了,这是对岁月的回赠,还是对多少年来压抑情感的一种放纵?当他的嘴唇放肆地掠过她的嘴,苏僮却没有力气好好吻他。苏僮为他当时的一切举动想了很多,因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但苏僮还是不夹杂任何杂念在爱他,那一刻的缠绵,让苏僮这一生都无法忘记。

那一天苏僮的话少,而他的话却很多。这个男人把苏僮揽在怀里的时候感慨万端,他甚至清楚地告诉苏僮,她当年的眼神也影响了他很多,要不他不会离开学校的,他知道一个教师是没有多大出息的,是永远没有办法把年龄相差这么大的苏僮娶到家的,他要想得到她,就必须极端地出人头地。他离开学校,丢掉自己喜欢的美术,就是要干出一番大事业,但他的目的仍然没有达到,仍然是一无所成,他和苏僮依然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又是亮亮的了,闪着晶莹的泪光。他还告诉苏僮他现在过的不好。苏僮不希望是这样的,苏僮一直都以为他有个很好的家,过得很好,但其实不是这样。苏僮问他为什么,他对苏僮说这里面可能也有你的原因。

他的话让苏僮心里温暖极了,觉得自己这些年对他苦苦的思念是值得的,但苏僮还是忘不了提起那个她心痛欲裂的时刻。她说:“有个问题,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他问:“什么问题?”

“就是你离开学校的那个日子,你为什么连一个暗示都不给我?你到底看见我站在栏杆旁没有?我一直在看你,一直看,在等待你给我一个暗示,哪怕就是点一下头,你知道我当时的感情吗?你知道一个孩子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苏僮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指责的意思,但她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对于那个日子多少年以来她一直耿耿于怀。

苏僮的话让他想了好一会才开口,但苏僮看出来他并没有说假话,他只是在回想那个过程。他说:“苏僮,你让我说实话吗?”

“当然哪。”

“实话告诉你,我什么都看见了,也能猜到你的心境,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我当时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我没有那个勇气,毕竟我们是师生,而且你那么小,现在细想想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啊,师生啊,师生道个别又有什么呢?可能是自己心虚了吧……唉,那个时候……”

苏僮听到这就流泪了,她拍着他的胸脯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明白了,你呀你……”

那天他们说话并不是很多,可时间却飞一般流逝了。很快就到了分手的时候,来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苏僮很想再让他拥抱一下她,可他却躲得远远的在路边给苏僮拦车。

最后苏僮是坐着一辆红色的士离开新华路的,她眼前晃过那所她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小学和她一生都无法释怀的36号楼。

第二天苏僮又叫他出来吃饭,因为有好多想说的话她还没有说,她总觉得对自己和他的感情要做个交代,至于交代什么,她想要个什么样的结局她也说不清。她只是还想见见他,并且把地点还安排在上岛咖啡馆。

这一次是他先到的,苏僮进门的时候他正在里面打电话,还是昨天那一身装束,见苏僮进来,他用另一只手朝苏僮打着招呼,那时候手机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苏僮看了一眼他的手机,他用的那种手机苏僮的爸爸早在几年前就送人了,苏僮家是没人会用的。苏僮明白他要靠自己的奋斗也许一辈子也达不到苏僮他们家的水平。在这个物质丰裕的社会中,没有钱没有权是很难干出一番事业的,他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功,但他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现在的,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务员也算是不容易了。或许只是领导的一句话,他就要努力好几年,或许还是领导的一句话,他就会省却好多年的奋斗。苏僮想她是应该帮帮他了。苏僮不想看到他再受苦,苏僮想让他过得幸福点。

当时苏僮是这样想的,后来苏僮也这样做了。苏僮也有意无意地和爸爸说过,在和爸爸一起吃饭时有他单位上面的人苏僮也要提起他。

烟草局长是苏僮爸爸的老下级,那次她爸爸有病,烟草局长到她家来看望,苏僮就特意陪着烟草局长坐了一会,她专门对烟草局长说起他。苏僮说:“你们局的陈述是个不错的人,很有能力,也很要求进步呢。”

苏僮的爸爸就随口接了句:“年轻人要求进步是应该的嘛,我们也要注意培养年轻人,这次年轻干部的考核贮备,看看他行不行。”

烟草局长有些疑惑地问:“哪个陈科长?”

“陈述啊。”

烟草局长就望着苏僮的爸爸结结巴巴地说:“人是很不错的,很不错,也有工作能力。就是,就是他年龄已经不小了……做年轻干部恐怕超龄了吧……不过以后有机会我会注意他的……机会还是有的……”

当时苏僮的爸爸就有些不高兴地看了看苏僮。等烟草局长离开后,苏僮的爸爸就训苏僮道:“你搞的什么名堂,我还以为是个年轻人呢,你拿个老头子出来搞什么搞?真是什么都不懂,出你老子洋相啊?”

苏僮嘴巴一噘说:“老爸,你别给我说这些,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提的那些干部都按条件了吗?你不是常常说框框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他也不是老头子啊,年富力强的。”

苏僮的爸爸说:“那你事先也要把他的情况给我说清楚嘛。”

苏僮任性地说:“不说不说,我就是不说嘛,谁要你不问我的,我还不知道你啊,一个小小的副科长根本够不着你过问。”

苏僮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尤其是在父亲面前她总是很任性的。她不怕爸爸不高兴,就是想帮他一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是在她上大学时候发生的事。苏僮在他打电话那个时刻就只是想给他换个手机,她想把自己的手机送给他,回头自己再到爸爸的抽屉随便拿一个,也还比他这个好。等他把耳朵旁的手机拿开时,苏僮就说:“我看看你的手机。”

他笑着把手机递到苏僮手里,说:“才把老手机换了,朋友送的,韩国货,随便玩玩啊。”他似乎对自己的手机很满意,还有点炫耀的意味。这让苏僮打消了把自己手机送给他的想法,她一方面怕伤他的自尊,另一方面也对他的这种炫耀有些反感。苏僮觉得他没有资格用这样的态度说话,苏僮见过的有钱有权的多了,没有像他这样的,一个得意的小吏而已。

他们坐下后他就把自己的手机摆在台面上,苏僮就皱着眉头说:“手机有辐射,别放在离自己心脏近的地方,还是装到裤兜里好。”

气氛一时就尴尬了。他始终坐在苏僮对面,喝了几杯酒后,他似乎想化解这种尴尬,浅浅地一笑,说:“昨天我喝多了点,有些失态,请你务必原谅?”

“没有啊。”

“是这样的,我这个人喝酒容易失控,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在机关里工作平时喝酒次数也多,老有人喊,不过平时我都能控制自己,能把握自己不喝那么多。昨天和你一起没有想那么多,就随意了,所以喝多了。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呵呵……”

苏僮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话,自己倒一时无语了。她不希望他是这样的,她希望他很明白自己昨天做了什么,那也是她容忍了的啊,她宁可他说是因为控制不住对她的喜爱,是感情的真实流露,甚至干脆说是对异性的轻佻。那起码说明他对她还有激情。苏僮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把前一天做的一切都拿喝多了来当挡箭牌,否认了前一天他对苏僮所做的一切。就是从那个时刻起,苏僮就觉得他变得太多了,他几乎已经不是她爱慕的他了。在他的话语中,多了几分官场上的滑头,但少的却是当年最真诚的感情和交流。苏僮不知道男人为什么会变,他的变让苏僮觉得很突然。一个好男人在几年中居然变成一个油滑的官场小吏,他让苏僮觉得他甚至是更追求身体和物质上的需求,而不去在乎真正的情感了。他学会了玩,学会了欺骗,,学会了不负责任,学会了那些官场上不好的习气。他这话让苏僮有些讨厌,有些瞧不起,甚至让苏僮憎恨。

苏僮直直地望着他说:“真是因为酒吗?如果昨天你没有喝那么多酒就不会对我做那些了?”

他点了点头,眼光里多少还残留着几丝忧伤,说:“我昨天回去想了很多,我们不会有结果的,真的……我不想破坏我在你心中的形象……而且,而且……”

“我知道你对你现在的工作还是相当满意的,怕丢掉你现在的地位,也怕丢了前程。如果现在再让你做一次选择,你还会像当年那样为了我离开你喜爱的事业吗?”

苏僮看见他又点了点头,点得有些沉重,但一点也不犹豫。苏僮说:“人为什么不能有尊严地活着,一个科长的位置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很难跟你说清,你从小就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不会理解的。”

“你做那尊雕像时是怎么想的?能告诉我吗?”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可望不可即。你要知道人都是这样的,愈是得不到的就愈是爱得强烈,就愈是朝思暮想,所以我就把那份感情都做到雕像里了。”

听了这句话苏僮的泪就流出来了,她喃喃地说:“也算是值了……”那天他们分手得很早,双方似乎都小心翼翼的,似乎都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们分手的时候,上岛咖啡馆外面的霓虹闪烁得十分耀眼,把门前的廊柱都映成彩色的了。这次他没有那么快地去给苏僮拦车,他站在霓虹的光彩中,人也跟着成了彩色的。他的脸红得厉害,而且是立体感很强的红着,在他身后的夜色中,他的面部显得格外突出。苏僮不知道这是霓虹映照的,还是他真的脸红了。他从怀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递给苏僮,说:“我知道你一直对美术情有独钟,其实我也一样,人都是生活在矛盾中的,处在这个时代,我这样的人人格分裂是在所难免的,别笑话我。这个是我送给你的……别把我想得太委琐了……”

苏僮在霓虹里看了看那书的封面,是《芥子园画谱》,而他最后的这几句话,让苏僮对他又有了新的看法,他,毕竟还没有在官场里彻底沦落,还能够清晰地剖析自己,这让她的心境又温暖起来。

苏僮上的是一所很有名的医学院,在南方的某个城市里。苏僮离开这座城市时乘的是夜班车。当她独自一人坐在列车卧铺的窗口向外眺望时,这座城市正渐渐远去。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在夜色中就像个年轻的童话一般呈现在她面前,她再一次想到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他,想到她和他童话般的恋情。一种深深的眷念立刻就萦绕在苏僮的心头。不过当时苏僮想她和他的一切都已经有了结局,以后她应该把他忘掉了,她也应该可以把他忘掉,可以把自己少年时代的习惯改掉。但苏僮错了,她没想到她居然做不到这一点,多少年来想他已经成了苏僮的一种习惯,一种改不掉的坏习惯。到大学后,不管学习生活有多紧张,在有了闲暇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愿意去延续这种习惯。苏僮无奈地明白也许一个人少年时代养成的习惯一辈子也改不了。

苏僮曾试着强迫自己去改变这种习惯,甚至还试着去爱别的男生。班里有一个被女同学私下叫作班草的男同学,那男同学有着一张和他当年一样阳光的面孔,笑的时候也是眼睛亮亮的,面颊上也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还是在刚到学校报到的时候,苏僮急往前走,不小心就碰到了人家的胳膊,当时人家回头看了看苏僮,浅浅地一笑。苏僮当时觉得他很像他,于是苏僮也回了人家一个笑,并且客气地说了声对不起。她没想到他们居然被分到了一个系一个班。

第一天下课那个男生就走到苏僮跟前自我介绍说:“我们见过面,认识一下吧,我叫田垄。”

说实话苏僮对这个名字倒很有好感,不卑不亢,大俗也就大雅了。觉得这个男生的家庭也肯定不一般,应该是个知识分子家庭,后来她就试着和田垄走近。当然田垄对这个校花级的女生也和别的男生一样,是极其追求的。可是当苏僮真正走近田垄时却怎么也爱不起来。田垄是一个很纯粹的医学院学生,整天沉溺于人体的肌肉和骨骼,对美术缺少鉴赏力,也没有一点兴趣。苏僮很快就看出来田垄缺少他身上特有的那种气质和情趣,以及无处不在的审美。田垄和他只是形似而已。有时候田垄喊她一起去郊游,她去是去了,望着郊外满目的绿色也有满腹的感慨和激动,可是没有人交流就是开心不起来,眼睛里依然流露出几丝忧郁和冷漠。田垄不知道她的家境,田垄望着她忧郁的眼睛说:“苏僮,让我猜猜你的家境如何吧?”

“能猜到吗?”

“一定能。”

苏僮这才一笑,说:“那好啊,你猜吧,看看你的感觉是不是很优秀。”她想哪怕他身上还存在着某种生命的感性,那也是一种魅力。

田垄就说:“一个医学院的高才生,看人是可以一眼看透的。你的眼睛里总是有着一种别样的忧郁,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有很重的心思,这个心思是什么呢?那一定是你的家让你从小就不得不多一分思考,总有一些要让你担忧的地方,对吗?这已经说明了你的家境,是的,穷人的孩子要早当家。”

田垄这种自以为是的口气让苏僮有一种找不到北的感觉。她只好淡淡地一笑,说:“是啊,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能帮我吗?”

“你说出来吧,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助你,不瞒你说,我家条件还是可以的,爸妈都是医生,算是白领吧,收入也不错,以后我向家里多要点,自己再省一点,完全可以资助你一部分,怎么样?”

“这个资助有条件吗?”

“……应该说目前没有……”

苏僮一笑,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往下说,她现在想的是早点离开这里返校了,她觉得这一片绿色不属于他们俩共有。其实苏僮也知道她不该这样,天底下哪只有一个人可以爱的道理,这样下去也许真的就把自己一生的情感生活给葬送了。对此苏僮甚至想过去看心理医生。苏僮是天秤座,一次她在书上看到人家说:天秤座爱一个人会很爱很爱的,而且这样的爱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她想也许真的就是这样,她和他的这场爱提前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她再没有剩余给任何人了。然而苏僮也知道他说的对,她和他不可能有结果,她只想把他永远存在心里,让他知道,他会永远都住在一个她管它叫做心脏的地方。

在后来的日子里苏僮想他的毛病甚至更厉害了。她对他思念最厉害的时候还给他打了个电话。那是一个中秋节的夜晚,大学里的女生好热闹,班里学生自发组织联欢,宿舍里的人都出去和男同学疯了。唯有苏僮没有出门,她对大学里的那些男生怎么也喜欢不起来,总觉得那些小男生平淡得就像白开水,她没有办法去改变这种心态。苏僮那天独自躺在床上翻看他送给她的那本《芥子园画谱》,翻着翻着书页间就飘出了一页白纸,那白纸在空中像小船一样荡漾着,缓缓地荡漾到苏僮的枕头上,白纸上散着淡淡的墨香。苏僮以前从未发现这书里还夹带着这样一张白纸。她有些惊喜,也有些好奇,就坐了起来,拿起那页白纸,上面居然是他清秀又刚劲的钢笔字,用黑色墨水写的,如同打印出来的铅字一般。苏僮非常熟悉他的字,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白纸上写的是一首苏僮并不陌生的古诗,这首诗苏僮在网上看到过,也在一篇小小说里读到过,每一次都让她心动。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看着看着苏僮的眼睛就有些湿润了,对于这首诗的出处苏僮也是知道的,是湖南长沙铜官窑窑址出土的。她一直比较喜欢这首诗,尤其喜欢这首诗的上半部分,总感觉那好像就是在写她。而他抄的是这首诗的下半部分,苏僮当然一眼就看明白了。她很明白他的心,这下半部分也分明就是在写他。看来像他们这样的忘年之爱古已有之,也许人皆有之,纳博科夫的忧伤也许就是亨伯特永远没走出他的童年。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也许我们都会遇上某个错了岁月,错了时代的爱,那是一种让我们痛感自己生不逢时的爱,那人也只能永远都在“灯火阑珊处”了,而那灯火阑珊近乎于虚幻。

想到这些苏僮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拿起手机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他的手机。他不知道苏僮的手机号,在那头充满困惑地问:“你好,这么晚了,哪一位啊?有事吗?”

苏僮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没有必要,她只是对着手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把诗的前半部分背了下来,她背的很慢,力图把每个字的情绪都表达出来,或者说她只是要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苏僮背完这首诗,就在手机里听见了他的喘息,很轻很缓慢,有些许的颤抖,仿佛在细细地品味着什么,也仿佛在抑制着什么。苏僮依然没有说话,她知道她什么也没有必要说。她感觉在那不经意间,面颊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很缓慢很缓慢,她想也许是自己流泪了,她不想让对方听出自己落泪的声音,就缓缓地把手机合上。她想如果对方再把电话打过来,她也不会去接的,这种相思应该是默默的放在心里。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对方能有所表示,能拨响她的手机,或者发过来一个短信,证明他在乎她。但她没有等到,一直到很晚,她甚至把寝室的灯都关了,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让自己陷入一片沉寂中去等待,手机还是静悄悄的,整个房间也一样是静悄悄的,只有对面楼上的欢笑声和歌声时不时地从窗口渗进来,还有雪白的光从窗口射进来,苏僮搞不明白这是中秋节的月光还是对面楼上欢庆的灯光,她想梦境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当时苏僮并没有抱怨,她平静地想也许他不方便,他的妻子或者他的孩子正睡在他的身边,而且两个眼睛都睁得大大的。苏僮只是希望他能因此记住她的手机号,在某个时候会出其不意地给她打来电话,或者发个短信。苏僮没想到的是在大学的整整四年里,她居然一直没有等来他的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短信。

她想:人活一辈子,只是凭一种缘分,但缘分未必会给人一个明了的结局。她和他的爱也不会有结局。从相遇,相识,相知,相互挂念,到无可奈何的离开,因为苦涩,才去品尝,因为感动,才去深爱。人生其实就是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上岛咖啡馆和几年前比,变化不是很大。这个城市的变化大都在新城区和繁华的闹市区。新华路两边依然还是一些灰白色的低矮楼房,楼房前的法国梧桐枝叶参天,把整个街道都覆盖了,走在这条街道上就如同走在树荫里,上岛咖啡馆尖尖的屋顶在树叶的绿色中独自耸起,这使得上岛咖啡馆有了一种很独特的韵味,刺痛人心的韵味。苏僮看着那些上学的学生走过,看着街道又恢复了寂静。其实苏僮很喜欢这种寂静,在如今的都市里你很难找到一处没有喧哗没有浮躁的地方,也很难找一处可以让自己静静的等待与思念的地方。苏僮心里开始涌动一种恬静的感觉,这感觉让她不太着急了,甚至一点也不着急,她喜欢这样静静的等待,她甚至认为这样的等待是一种情调。他来,或者不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这样的等待是一种享受。

苏僮今天穿的是一件棕色的毛料风衣,腰身很紧的,下摆很开,脚上是黑色的长筒靴,高跟的。苏僮的身材本来就很苗条,这身打扮让她更显得线条生动而修长。苏僮在上岛咖啡馆门前徘徊了几步,就下了台阶。她在一棵梧桐树前停下,她想起当年在36号楼前那棵梧桐树上刻下痕迹的往事。她不知道自己当年刻的那个半圆还在不在?她一直没有勇气再去看它一眼。那是她刻在心里的某个记忆,纯真而美丽无比的记忆,她真怕它消失了,所以一直就不敢去看它,很多东西是只能放在心里的。

那次苏僮刻上那个痕迹,是在焦急等待之后做出的某种发泄。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是美术班上课的日子,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他还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教室门口。别的同学都因此兴奋不已,在教室里拼命地打闹起哄。苏僮却莫名地焦急不安起来,最后她就跑出了教室,跑出了学校,跑到了36号楼前,她仰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发呆。她太想看到他了,这是她盼了一周才等到的日子,她还特意穿上了他喜爱的那件风衣。那也是个天高气爽的秋日,午休时间幽静的街道上行人更是不多,丝丝秋风轻拂着街面,由北往南一阵一阵地吹着,一些早早就落下的黄色树叶随着秋风在地上缓缓滚动,梧桐树上还有不少的绿色,那些绿色在微微的秋风里颤抖着。几个老太太从街的南边走过来,她们很亲热地说着什么,声音也像地上树叶一般缓缓地滚动在这寂静的大街上。苏僮在那楼下等了好长时间,等到那些老太太从这条街的南边走到北边,等到她们的身影在北边的街口消失,等到又有一个穿着蓝色上衣的中年人匆匆走来,又匆匆走过,可就是不见他的踪影。她甚至不奢望他今天还能来上课,哪怕他就是只在那个黑洞洞的窗口一闪而过呢。苏僮到底什么也没看着,苏僮心里失落极了,于是她就把削铅笔的小刀从兜里拿出来。这是她今天特意买的一把金鱼样的小刀,小刀是金色的,那金鱼的眼睛大大的,有些调皮地噘着小嘴,翘翘的小尾巴。苏僮在文具店里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把小刀,觉得它特别讨人喜欢,所以她想都没多想就把它买下来了。她怀揣着那把小刀高高兴兴地来到学校,是想让他和她一起来分享她的快乐的。可是他居然连影子都没有出现。失望的苏僮就靠在那棵梧桐树旁,有意无意地在那梧桐树的树干上刻着,无意识地刻出了那个半圆。其实她一开始是想刻个圆的,刻了一半就停住了手,也许是她潜意识里感觉还是刻个半圆好,她说不出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她只是凭着感觉这样做了,她不想再刻下去了,于是她收了小刀,懒洋洋地离开了那棵树。苏僮听见自己脚上的布鞋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声音。

苏僮当然没有想到,她在36号楼前等他的期间,他已经到了教室,并且已经给美术班的同学讲课了。等苏僮再回到教室门口时,他站在讲台上,用着异样的目光看她。他问:“今天怎么来晚了?你是从来不迟到的啊。”

苏僮小嘴一噘,什么也不说,她心里想:还好意思问我呢,到底是谁迟到了啊?迟到也是你先迟到的。

他见她不说话,只好一笑,说:“进去吧,以后别迟到了。”

苏僮这才回到座位上,那个下午她都不去看他一眼,更是把金鱼小刀藏得严严实实的,她的小金鱼才不稀罕他呢。他肯定看出了苏僮的不愉快,但他并不知道苏僮的不愉快从何而来,几次走过苏僮身边他都故意在她面前停留,并且多次去看苏僮作的画。苏僮记得那次他让学生们画的是一幅石膏像素描,那石膏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也不是一张完整的脸,而是一个有着大大耳垂的耳朵,耳轮格外分明。苏僮赌气地把那耳垂夸张到奇大无比。这让他笑了,他说:“喂,天下有那么大的耳垂吗?”

苏僮说:“当然有啊,我画了就有。”

他继续微笑着说:“那是什么耳朵啊?”

苏僮说:“大象的耳朵,猪的耳朵都比这还大呢,还有驴的耳朵,怎么就没有啊?”

于是他就俯下身子,去给苏僮修改画,边改边耐心地说:“我叫你画的是人耳朵啊,人耳朵啊,而且是这个特定的人耳朵,他的耳垂啊,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对对,这样的……像一个问号。”

苏僮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粉笔和香烟的混合气息,那是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她喜欢。看他弓着腰,一脸为难的样子,她这才开心地笑了,她就是要难为他,就是要让他头疼,就是要让他一遍一遍去修改她的画。哼,她可不是好惹的。放学的时候,他喊住了她。他说:“你等一下,我有话问你。”

苏僮本来已经噘着嘴走到教室门口了,听见他的声音就站住了脚,但她并不用眼睛去看他,她扬着脑袋靠在教室的门框上,她看见一排大雁正在蓝天里飞翔。直到他抱起石膏像,倾斜着肩膀走到她跟前,说了句:“一起走吧。”她这才跟在他身后走出教室,她再一次嗅到了他身上很浓很浓的粉笔和香烟的混合气味,她故意夸张地皱了皱眉头,甚至捂了一下鼻子。

他看了看她,说:“今天怎么了?小嘴噘得能挂酱油瓶了,好像看见什么都不满意啊?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看她。

他说:“是不是和同学生气了?”

“没有。”

“那一定是和爹娘怄气了。”

“没有。”

他把长发往后一甩,说:“呵呵,那是怎么回事呢?看来气还不小,你知道生气是什么吗?生气就是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所以啊,还是别生气的好。你看你今天画也没画好,心情也不好,可把自己惩罚得不轻。”

“知道知道。”苏僮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一蹦一跳地离开了他。她看见眼前的夕阳圆圆的,一片火红,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那些灰色楼体的楼顶,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想身后的他一定也不舒服了,那红红的夕阳不把他照得面红耳赤,睁不开眼才怪呢。哈哈,于是她偷笑了起来,开心地一路笑一路蹦地走了。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和他赌气,也是让他一头雾水的一次赌气。其实一个小小女孩的心思有几人能知道呢?那是天边随风而动的流云,是水中逐波而漂的浮萍。连现在的苏僮也对自己当时的举动觉得有些不理解,那时真是太天真率性了。

苏僮知道这一天是迟早会来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是宿命。其实她准备结婚时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结婚前夕她非常犹豫,甚至一度想到了退缩。新郎是父亲老战友的儿子,是个年轻的大公司老总,配得上她,和她家也是门当户对。对方年龄也不小了,所以双方的家庭都很急切。父亲对她的犹豫很不满,拍桌子说:“还有什么犹豫的?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嘛,人品没有一点问题,靠得住,你还要找什么样的?你以为你还小吗?都三十了,老姑娘了,依我看啊,能找到他,也是你的福分!我已经退了,再过几年就更不值钱了,你还摆什么谱?这不是摸着石头过河,是看着石头过河,为什么还不过?”刚从市长位置上退下来的父亲还是免不了在家里也带着点官腔,说话也带着命令的口气。

苏僮无奈地点了头:“既然你这样说了,就听市长大人的吧。”

“我已经退了。”

“哦,前市长大人。”

父亲还是很不满意,晃着头说:“什么话!难道我强迫你了吗?”

“没有。”

“难道我是为了一己私利吗?”

“不是。”

苏僮是在四月结的婚,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季节。可是当她和新郎走在红地毯上时,她就有了一种和对方脚步永远不一致的感觉。她本来想让自己的步幅和对方的步幅保持一致的,只是在她准备追赶上对方的节奏时,对方却放慢脚步在等待她,在她也放慢脚步时对方又在追赶她的脚步,因此有好几次她都踩在了雪白的婚纱裙上,差点跌倒,好在对方有力的胳膊能挽得起她整个身子,让她艰难地走完那段并不长的红地毯。

后面是漫长的仪式,婚宴,敬酒,她像木偶一样被人操纵着完成了整个过程。在令她疲惫不堪的新婚之夜她是这样对新郎说的,她说:“我觉得好累好累,真的不想结婚。”

新郎说:“谁结婚都是这样的,休息几天就好了。”

“可是我没有一点力量,没有一点继续往下走的力量了……”

“以后就没这么多事了,放心吧。”

苏僮试探着说:“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说这话,我有一种这样的感觉:或许我们走不到头……”

新郎那时已经有了醉意,哪里能听明白她的话。新郎醉眼朦胧地看着她说:“是的,苏僮,只要有了开头,以后什么都可能发生,那是以后啊,我们管那么多干吗?人来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经过……”

苏僮苦笑了,毫无疑问,他说得有道理。人都是一个经过,她和他又何尝不是一个经过呢?

那个夜晚苏僮把自己的躯壳交给了一个男人,一个她无力去爱的男人。应该承认那还是个很不错的男人,起码比他的地位要高出许多,经济条件也要好出许多。这个男人可以满足她的一切物质要求,而他却根本就不可能,他没有那个条件。苏僮知道,她要的生活根本就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或者是一个职员就能给的。即使她同意嫁给他,爸爸妈妈也不会同意的。苏僮想到过认命,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还是希望新婚便是自己永远的归宿,希望能够和这个新郎天长地久,一辈子恩恩爱爱地走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也试着彻底忘却他,希望能够安于自己的生活。但她终于没有做到这一点,她甚至在和那个男人做爱的时候喊出了他的名字。当时那个男人一下子就松软地伏在了她身上,沮丧地问:“你,你这是在喊谁的名字?”

苏僮就把她和他的故事讲给那个男人听,故事讲完后苏僮说:“经过就是这样的,我真的没法把他忘掉。”

那男人说:“那你能和他走到一起吗?”

苏僮摇了摇头。

那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啊,所以你还是必须把他忘掉,好好地跟自己的男人过日子,除非你精神上有毛病。”

苏僮说:“我尽力试着去做好吗?你得给我点时间。”

那男人点了点头,苏僮看出来那头点得有点勉强,充满了疑虑。其实苏僮对自己的话也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她之所以这样说是让双方都有个台阶,不至于尴尬,那种场合她只能这样说。

那个时候苏僮的潜意识里已经预感到了这场婚姻的结局,只是她还不敢真正的面对,或者说她还在期盼着出现某种意外,某种时间和环境对她情感的改变,不是有句话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吗?她期待着那个改变能够早点出现。

事实上苏僮等待的那个改变一直没有出现。到了秋天,她的婚姻经历了无数疲惫和琐碎的日子后,也走到了尽头。苏僮和那个男人都感到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他们坐到一起开始谈判他们的婚姻了。那天是男人提出一起去喝茶的,两个人一起去了一个叫金茗楼的茶社。男人没和苏僮商量就要了一壶苦丁茶。苏僮不喜欢苦味,那茶壶摆到他们面前时,苏僮就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喝这个茶?”

男人说:“别的茶苦过还有香,香过还有甘,甘过了还有清淡,清淡过后还有回味。我发现这个茶就不一样了,它苦过还是苦,再苦过也还是苦,一直苦到你的肠子里,让你苦得肠子都发涩,这就是它给予我们的唯一经过。”

苏僮马上明白了男人的意思,她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可我没有做到,我做不到。”

男人大度地说:“应该抱歉的是我,主要是我无法再等下去了,去慢慢培养我们的感情,这是个快节奏的世界,昨天还流行MP3,今天就已经是MP5了,你没有能力去细细品尝经过。”

“是吗?”

“当然是的,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我觉得你的脑子真的有毛病,一段不切实际的单相思,一段柏拉图似的爱情居然能影响你的现实生活。”

“你这样的人不懂。”

“对不起,也许是我不懂,我也不想去弄懂,我缺少一个男人应有的耐心,在这样一个讲究效率的时代,谁都会变得浮躁,我们工商界基本上是信奉摘桃子的,谁也没工夫去播种。都说樱桃好吃树难栽,但栽了樱桃,然后站在樱桃树下等着樱桃成熟了再去收获的人毕竟不多,尤其是现在。我是摘桃派,不是栽桃派,呵呵,很不好意思啊。”

苏僮说:“是啊,栽樱桃的人未必是要吃樱桃,吃樱桃的人也未必一定要栽樱桃。栽樱桃的当初也许就是为了挣钱,把它当作商品了,吃樱桃的也许就是为了需要,需要美食,需要把钱花出去。都是商品,都是买卖……”

“呵呵,你言重了,我可没这个意思,真理往前迈进一步就成了谬误……”苏僮想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还没把自己当作樱桃,他对她还有着“君恨我生迟”的怅恨,那么她对他的那种感情尽管那么不现实,也是值得的。想到这些苏僮内心里的痛似乎都得到了补偿,她苦苦一笑,说:“看来我们都对对方充满了抱歉和理解,我们会很友好地分手。”

男人点了点头,并且亲自给苏僮倒了满满一杯苦丁茶:“等我们品完这杯苦茶,就去办手续?”

苏僮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心里居然也一样痛得彻骨,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泪水,这是她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她好容易才没让这些泪水流出来。

男人在出门时对苏僮说:“啊,对了,我们这事还是先不要公开的好,起码先不要让我们双方的父母知道……对单位人也没必要宣布,打烂牙齿往肚里咽吧,让周围的人慢慢接受……”

苏僮心里痛痛地想,男人啊,要的还是面子,难道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吗?结束了婚姻的苏僮在单位里请了十天的年假,想都没多想就驱车直奔向这个城市,她突然感觉她好想见他。她离异了,在某种程度上说,她和他正在走向某种世俗的平等。进了市区苏僮才想起自己已经是多年没跟他联系了,他该怎么样了?是不是又老了许多?

苏僮戴的是那种很大的墨镜,足可以遮去她的半边脸。她没有故意遮掩的意思,她只是感觉她应该这样做,不是怕什么,也不是有意躲避什么。或许她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她已经在电话里把咖啡馆的房间订好了,二楼的雅9。她也通过手机短信的方式把这个房间号告诉了他。他接到短信就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没有接,逗他玩呢,她能感觉到他的急切,也能感觉到他似乎已经不再矜持了,也许他活得已经不在乎得失了。只是她不想自己先进到房间里去,她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坐在房间里羞答答地等着他。她愿意站在门口,愿意像看风景一样看着这条街道。当然她也想远远地就能看见他,看他肩膀有些倾斜的走路姿势,看他的穿戴,或许还能看见他和别人的谈吐。苏僮更想看着他从她的身边走过,但是根本就没有发现她,他会径直进了雅9,然后就让他在那里面焦急等待,等到若干时候,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或者四十分钟,最后再让他抓耳挠腮地从里面狂奔出来。直到这个时候自己才缓缓地摘下墨镜,酷酷地亮个像,像某个电视剧里的大佬一样。苏僮觉得这样更有意思,更富有戏剧性。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他面前总是喜欢搞点恶作剧。

苏僮就这样想着想着,最后捂嘴一笑,干脆复又坐进汽车里,她把车里的音响打开,是一首老歌,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来的时候苏僮特意找了一盘老歌的光盘,她难忘那个时代的一切,她认为这些歌曲毫无疑问都是那个时代的标签。而这首歌尤其有意义,是他和她都很喜欢的。他一般是很少唱歌的,那次她在走过他的办公室时听他哼过这首歌,他反复吟唱着“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那一句。他的办公桌离窗子很近,窗子外面有一棵柳树,满树的青枝绿叶从高处垂下。他坐在办公室的时候脸就总要露在窗子外面一截,露在那些柳树垂下的绿色枝条间。所以当时尽管他的声音不大,她还是听到了。她捂着嘴笑了。他看见她从窗前走过,也看见了她的笑,于是他的声音就停下了,也对她微微一笑,很开心的样子。

星期日到了美术班上,苏僮就当着全美术班的同学笑嘻嘻地对他说:“陈老师唱歌蛮好听的,给大家唱一个吧。”

他平时也爱和学生们开玩笑,又是副课老师,同学们当然都不惧怕他,所以听苏僮这样一说,大家都跟着起哄,纷纷应和着说:“陈老师唱一个!陈老师唱一个!”

他说:“别听苏僮瞎说,我哪里会唱歌啊,五音不全,从来都没唱过歌,没有的事。”

苏僮说:“你就是唱过就是唱过,我亲耳听见的嘛,唱的啥歌我都听见了。”

同学们问:“唱的啥歌?”

“《潇洒走一回》。”

于是同学都叫了起来,说:“哇塞!陈老师好时髦啊,连这歌都会唱。”那时这首歌才刚刚开始在大陆流行,很多人家的录音机整日都放着这首歌,苏僮也很喜欢这首歌,跟着家里的录音机学了几遍,已经会唱了。

他被苏僮搞得脸红了好半天,但他不但不生气,倒有些开心笑着。放学的时候,他有意和她走在一起,走在校园的林荫小路上,走在柳树垂下的枝条间,身上依然散发着粉笔和香烟的混合气息。他低声对她说:“我就是挺喜欢这首歌的,听电视里唱过,我还不怎么会唱呢,唱不全。”

“我也喜欢啊。”

“那你会唱吗?”

“会呀!”

“唱给我听听好吗?”

苏僮当下就唱了起来,没有一点腼腆,但她没有唱完,在他正听得有兴致的时候她就停下了。他说:“唱啊唱啊。”

苏僮调皮地说:“陈老师,你说,我为啥要给你唱呢?”他一时答不上来,苏僮就笑着跑开了,一蹦一跳的。她回头看他时,发现他皱着眉头,一脸的遗憾和无奈,她笑得更厉害了。

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个内心充满了激情的年轻人,虽说是走起路来肩膀有些倾斜,但脚步轻快,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活力,很能感染人,苏僮当时就是被他这种活力感染了。苏僮想他如今也许再也走不出那样的活力了,也许再也没有那样的感染力了,也许只有那肩膀依然是倾斜的。

就在苏僮沉思的片刻,北边的街口就出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个子不是很高,远远看去一身黑色的西装,肩膀微微有些倾斜,头有些下勾。这让苏僮心里一动。从那步履和身姿上判断这很可能就是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她想要见的人,苏僮下意识地把两鬓的头发整理了一下,然后端坐好身子,定定地注视着那个人。

那个男人走得不紧不慢,腋下还夹着什么东西,仿佛是一肚子心思。从那走路的姿势上可以看出他生活的状态并不是很得意,起码和她前两次见的他相比,这个人没有那种小官吏的得意劲头,是生活确实不如意,还是红尘落定后的淡泊呢?总之这绝对不是一个当下很成功的人。苏僮心里荡起了一丝的酸楚和内疚,她想如果她一直在父亲面前坚持的话,或许是可以帮他的。但她这几年一直都在力图把他忘掉,力图不去想他,不在别人面前提起他,所以也没有在父亲面前更多地为他力争。

那人是笔直地朝南走着,似乎他的目标就是上岛咖啡馆,他甚至还抬起头朝这边张望了几眼,只是又很不自信地把头勾得更低了。他就那样勾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让苏僮有些着急。她真希望他能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她觉得她已经等了太长的时间了,仿佛不是半天,也不是这二十多年,而是整整一个世纪。

不过苏僮很快就失望了,那个男人只走了很小很小一段路,最终没有继续往前走了,他在那所学校大门前停下了脚步,再朝这边张望了一眼,紧走两步便倾斜着肩膀侧身进了那所学校的大门。那扇铁栅栏的大门,在他进去后发出了咣当的声音,准确说那声音并没有传到这边,是苏僮太熟悉那声音了,凭着感觉感觉到那声音的,清脆悦耳,余音缭绕,在她耳边荡漾了好久。也就是在这一刻苏僮才看明白那男人腋下夹的也是一本教案,苏僮心里酸酸地想这并不是他,但一定又是一个教书匠,而且也是个相当年轻的教书匠,假如他身上也洋溢着活力的话,或许也会让某个小女生着迷,这是悲?还是喜?个中滋味又有谁能体会得到呢?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苏僮很想继续看下去,很想看那扇铁栅栏门再次打开,或者再次发出咣当的声音,让余音再一次在她耳边缭绕。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迅速挡住了苏僮的视线,那车就停在苏僮眼前。苏僮看着车门打开,看着司机先下车,然后毕恭毕敬地把后面的车门打开。从车里面钻出一个趾高气扬的胖子。那胖子已经开始谢顶了,额头前光光的,可以看出来那不多的头发也是焗过油的,没有一点生气的乌黑。他从小车里钻出来后看也不看司机,只是在嗓子眼里哼了一声。司机又慌慌张张地从小车里拿出一束鲜花递到他手里。那胖子斜着肩膀朝前走了两步,又仰着头朝上岛咖啡的招牌上看了看,仿佛很有感触一般。

苏僮一时心跳得厉害,她已经猜出眼前这人是谁了,尽管他的变化让她吃惊,让她意外,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和当年的他已经是彻底的判若两人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举止间有着一种很特别的东西,那东西深入到骨子里了,是永远改变不了的,尽管苏僮说不出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

他拉了拉衣角,把胸脯挺了挺直就抱着那束鲜花上了台阶,脚步有些蹒跚,不是老迈的蹒跚,是臃肿的蹒跚,上了七层的台阶后他就有些气喘吁吁了,但他还是很快就消失在咖啡馆的门里。只剩下司机在驾驶座上静静地等候着。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苏僮看到他,除了最初那一刻依然还心跳外,过后就陷入到一种极其平淡的感觉中,味同嚼蜡。苏僮痛楚地感觉到他已经彻底不是当年的他了,当年那个瘦瘦的,眼里有着淡淡的忧伤,身上洋溢着艺术气息的年轻人已经不在了。这是一个官僚,这样的官僚苏僮见得太多,从来就没有感觉。一个人,一个曾经让苏僮魂牵梦绕的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这时苏僮的手机响了,她听见他在那边说:“小苏啊,小苏啊,你还没有到啊?我已经到了,你赶紧,赶紧吧,这些日子我都快忙死了,是见缝插针跑来的,下午还有个局长办公会,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肩上担子重了,主持全局的工作……”

苏僮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那边听见她的啊声又说:“小苏啊,你要是一时赶不到的话,下午咱就算了。这样吧,晚上我安排,到万客豪大酒店,一条龙服务,哈哈,怎么样?”

“用的着那么好的饭店吗?”

“当然,当然,这样的咖啡厅我已经好久不进了。你看看我如今的活法,你不是说我猥琐吗?告诉你,我已经不再猥琐了,可以昂首挺胸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哈哈。”

苏僮很反感这样的笑声,她低声说:“你不该这样得意,让我为你悲哀了……”“小苏,你说笑话吧,我哪能得意啊,只是不再卑微而已,其实从内心说,我不该走这条道的,后悔还来不及呢。如今是领导信任咱,把局长的担子压到咱肩上,穿上红舞鞋我就得不停地跳,现在连时间都不属于自己了,还真不如当个小科长那会呢……喂喂……你说话呀,你呀,小苏,我总觉得你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到我这个年龄,已经不相信柏拉图了,人哪,还是现实点的好,不要和现实分裂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他,分明是一个得意无比的暴发户,人生没了忧伤就轻了许多,太得意了反而没了尊严。苏僮觉得心里一时堵得难受,她忧伤地想起一句诗:“如果是鱼,就不要迷恋天空,如果是鸟,就不要迷恋海洋。”鸟和鱼,是注定了遗憾和无奈的。苏僮不愿意再多想,也不愿意再多听,她关了手机,一咬牙打动方向盘,踩动离合器就迅速离开了上岛咖啡馆门前的停车坪。当她驾着车经过36号楼和那个校园时,那棵向街面倾斜的老梧桐树又映入了她的眼帘,那满树苍老的枝叶遮天蔽日。苏僮只是瞥了一眼便泪流满面了。

苏僮想也许自己真的是分裂了,和这个世界分裂,是一尾迷恋天空的鱼,是一只迷恋海洋的鸟。

责任编辑 陈晓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