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

2011-11-20 23:27贾哲慧
山西文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西贝山村仓库

贾哲慧

生产队

贾哲慧

学校

学校只占一溜砖窑的东头两间,最东一间做教室,靠里一间是老师的宿舍,砌一堵泥墙将学校与农户相隔。

全村20来个学生,四个年级,教师只有一个,采用复式教学,常常是一个年级上课,其他年级自习。老师姓樊,一个健朗的中年人,隆鼻广颡,身材魁梧,声如洪钟,梳大背头。樊老师生活简朴,一身的卡其色中山装几乎没下过身。为了节省学校办公开支,用烟煤刷黑板,一支粉笔必须用得一毫不剩。除了村里给学校分的自留地外,还带着学生辟荒地,捡麦穗,拾玉米,冬天拣煤渣,我们个个头上都压任务。樊老师粗茶淡饭,很少吃白面和炒肉菜,他家住山外,逢年过节村里给他分配点好吃好喝的,连夜便运回家,往返四五十里山路,不影响第二天早晨的朗读课。吃不完的麦子、玉米、南瓜、蔬菜,冬天用的烧炭,都是利用星期天回家之机肩挑背驮。他带着我们深山打柴,刈荆条,将枯根做成椅子,使学生们第一次见识了根艺。现在闷头回忆,那时的学校生活,学习倒是其次,劳动才带给我们无限乐趣。樊老师不像老师,更像个生产队长。他性软,我们有些不怕他。他体罚学生的杀手锏是罚站,上午站不够下午接着站,由于站的时候不必读书、写作业,不喜欢学习的学生故意犯纪律受罚。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罚站一般在他宿舍,宿舍和教室隔一道门帘,调皮的学生偷吃他的东西,或者干脆掀起他正在蒸玉米窝头的笼盖做手脚。

樊老师唯一的儿子叫六儿,因为他的大拇指旁还有一个小指。不知什么缘故,每年冬天都会跟他父亲来住很长一段日子。六儿与我年龄相仿,在我还不认识算盘子的时候,他的珠算已经打得很顺溜,加减乘除,噼里啪啦,看得我眼冒金花。樊老师的女儿长得和她写的宋体小楷一样精巧玲珑。那些日子,樊老师常常要我陪他们学习,一起趴在他杂乱但温暖的炕上,借着煤油灯写作业。这样的待遇自然很让其他同学羡慕,进而妒忌。能够陪老师的孩子读书对我来说如同陪公主和太子读书一样荣光,因此我有点骄纵。那时候教室外长着一棵向日葵,小杨树那么高,每天黄昏我都倚着它高声朗诵课文,夕阳衔山,晚霞如火,紧接着就是牛羊牧返,倦鸟归林。

十年后,当我担水路过学校时——那时已变了校址,我被一阵古老的委婉的读书声震惊了,多年以前,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声声读书腔调,听起来却如此新鲜而陌生,甚至好笑。那久违了的声音像一条记忆的彩带,牵着我游弋于时空,在熟悉和新鲜中踏着舞步,因为我的确是诵着它走出大山的,然而真正撞击我的心扉的声音却仿佛仅在那一刻才听到。

上到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带着满腔外乡调调儿的妹妹们回到西贝山村任教。仗着母亲,我在学校充老大,释放前几年自己所受的委屈。那时候还没有现成的作业本,条件好点的买一张白纸叠成32开大小当作业本用。大点的学生巴结给我帮忙,动辄我便呵斥他们手笨,弄不整齐。有时候农忙,母亲也会以权谋私,让学生给我家帮闲。村子尽管小,但关系总有三厚两薄的,你嫌偏他,他嫌顾你,生出了许多闲气,而母亲个性强,不服人,没人奈何得了她。

学校房顶有一堵漂亮的花栏墙,李奶奶总喜欢坐在墙头歇脚,更多的时候是骂街,比如地里的豆角让断子绝孙的贼偷了,院里的草垛让谁家挨刀子的猪拱了等等。忽一日,老太太连人带墙掉进学校的院子里,胳膊摔成了麻花,村里人都说,她歇脚是假,往回偷砖才是真,终于偷得花栏墙失了平衡,脚一踏重,栽了下来,这一切都是报应云云。

这样,学校一侧的花栏墙没有了,秃得难看。没过多久,我也到了外地求学。再过两年,母亲调工作进了县城,后来学校卖给了一家农户,新校舍迁到另一处地方,终又成了危房,人去教室空,朗朗的读书声也彻底消失了。

何曾想,响彻西贝山村数百年的声声诵书竟在短短的二十年里成了绝唱,如今只能模糊地留在我们这一代的记忆里,无法复原,就像记忆里的那座学校一样。

仓库

当山岚将东西山头的黄栌叶染成七彩霞的时候,西贝山村仓库的三把锁子便同时打开了。管库的三个人分别是会计、队长和一个专职保管。专职保管是我的一个本家爸爸(西贝山村管本家叔叔叫爸爸),一个实诚到木讷的人。然而某年却被怀疑做了贼,村里的仓库丢了玉米,民兵沿着遗落的玉米粒走到了他家门口,公社里的郭干事将本家爸爸锁进屋子里,告诫他不老实交代就法办。本家爸爸像受惊的老鼠,最后究竟如何处置我不得而知,反正钥匙被没收或者自动交出了。后来有人放出风声,说会计陷害他。对于这一点我则宁愿相信,会计做人的确有许多行为不端之处。

仓库里藏的最多的是玉米,几乎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玉米堆在墙角里,地上铺着薄薄的席子,蟑螂、水酸牛到处蹦跶,厚厚的霉味里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老鼠的幼崽,通体肉红,还没长毛呢。用铁锨或木锨撮出来,不及恶狗扑上去,胆大的小孩用脚已踏成了肉泥。毫不防备的成年老鼠被大人逮住了,用煤油浇透,然后划一根火柴点燃,老鼠像火球在地上吱吱地乱窜、扭曲、抽搐。

集体的粮食每年有两次晾晒,一次是入仓前的晾干,一次是第二年春天的翻晒,粮食摊在仓库前的院子里。家鸡野雀都喜欢。

一年一度秋风劲,山里更是如此。仲秋时节凉意已经很深了,西北风从树梢刮到了田野,旋起的玉米枯叶子有十几丈高。那一年秋收,正是开仓的日子,一股旋风从脚下生起,越旋越大,像无形的脚在地上疾行,最终将农家的一棵苹果树旋倒,树像醉汉在众人的惊呼中摔倒下去,风又将它撂在十米开外。主人惊悚不安,以为引来了鬼——村里人将旋风看做鬼风。那一年村里的老鼠多得成了灾,被药毒死的老鼠尸陈遍野,也将许多家猫和多事的狗毒死了。有人说那场风刮坏了村里的风气。说来也怪,往日村民平和的人际关系竟生出了巨大的裂痕,吵闹打架时常发生,张树将李路的头叉成了筛子,止血的棉花将李路的脑袋裹成了血绒花,吴彪用镰剜了赵泗的脚……西贝山村那几年乱成了一锅粥。

仓库里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们都记不清里面到底还放了些什么。仓库的窗子是封死的,最高处只留一个透气孔,这样的地方连野雀和燕子也不喜欢,如果不是院子宽,且离学校近,我们也懒得来这里玩儿。蝙蝠则喜欢这里,它们在暮秋的黄昏扑拉着沉重的翅膀捉飞虫,我们将沾满泥巴的鞋抛起来,很高,有时高过它们,嘴里嚷:“夜蝙蝠穿花鞋啰。”蝙蝠便拐过身子往里钻。当然一次也穿不住。

有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更早,中秋刚过地上已结了冰霜,风凛冽地割人的皮肤。仓库的窗下放着一台墨绿的机器,这是我们放学途中不经意发现的,怪兽一样伏在地上,我们都不解它的用处,嘴里乱猜,甚至将它想象成坦克大炮。其实是一台电磨。

电磨是被十几个村民从几十里远的山外抬回来的,暂且搁置在这里等候安装。作为最光鲜的记忆,它似乎比仓库更能占据我的脑海,当时我们几乎忘了辘辘饥肠。

电磨安装完备,村里的仓库似乎显得无足轻重了,似乎更有空旷的理由了。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认识有什么逻辑可循,反正我无故存在这样的印象。对于我,仓库也许是一个最不值得记忆的地方,但从有了电磨的那一刻,我却对它记忆深刻。

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饲养处

60后70后农村长大的孩子都忘不了人畜共居的生活,外间是牛马骡驴的圈儿,里屋则是人的起居室;更为贫寒的人家干脆与牲畜共住一屋,靠窗的前面是自己的领地,后半部则是牲畜的棚子,一进屋,一股粪熏扑鼻而来。对于村里人来讲,这是多么心安理得的感觉,这种温馨当时没有感觉。

城里厌恶的许多东西在村里则受到欢迎,比如这臭烘烘的粪味。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乡村人,牛马骡驴粪味比香水更容易接受。牲畜的喘息和人的呼吸共同构成了乡村的夜晚,它们饥饿时跺蹄的踢踏声和昏夜幽幽发亮的眼睛给寂静的山村之梦添上一条鲜艳的流苏。山村的夜神就像骡马的刘海,下面一双眼睛或闭或睁。

饲养处是一溜砖房,比土窑洞的民居高级许多,几十头牲口住在里面,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都有专人伺候。它们在田里是奴隶,回到圈里则是老爷。饲养员姓秦,谦逊和气,祖籍河南,大概是他这一辈逃荒来的,不伦不类的口音。饲养员尽管谦和,但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俗话说:好人不恼,恼了不好。他恼的不是人,是养了多年疼爱有加的骡子。骡子被拴在院子里的柱子上,用牛皮鞭子狠狠地抽,队长也劝不了,天经地义地似乎在抽打自己生的儿子。结果愤怒的骡子踢掉了他的门牙,他捂着嘴,已经血流满面了,嗷嗷地将代表饲养员职务的马灯塞到队长手里。饲养号墙头挂着似乎永远不熄的马灯,我们聚在灯下听一位姓袁的会计讲《杨家将》,听寇准背靴、牤牛阵、穆桂英挂帅……袁会计也是外乡人,论辈分该叫他爷爷,在这间饲养号里,他父亲给集体干活时铡掉了一根手指头,从草堆里捡出的断指在炕沿上一耸一耸地动。袁会计有些小聪明,后来干过煤窑,听说还给人掐掐算算,到底都没有干成。

饲养处有一条长两米的旧石槽,足有七八百斤,须五六个汉子才能挪动。相传我们村有一位汉子,说是与人打赌,条件是蒸一箅子馒头。那人一顿吃尽,腰带一束,用力一抱,轻轻将之放到指定的地方。可惜在我出世的时候这位千钧膂力好汉已经仙逝了。有一年村里来了许多车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骄傲的马儿,蓬松的尾巴,尤其披长的马鬃,比骡子不知漂亮多少倍。说来也怪,那些人居然肯卖一匹马驹给村里。马驹金贵,自然不能与牛驴混着。爷爷那时年老,人也心细,马驹就交给他。爷爷给它安置了新房,我们也搬过去一起住,然而那年冬天,眼神不好的爷爷因火种灭不及时差点引起火灾,至此,那匹马便没有了下文,似乎卖掉了。

村里有了电磨后,饲养处腾出一间做了磨坊。那时候仍没有电,磨由柴油机发电传动。看磨的姓杨,幼时随父母落户本村,有些文化,这是件既轻松又体面的活计,工分又不少挣,因此有些骄傲,可以随意呵斥小孩儿的不安分。我们喜欢在这里凑热闹,喜欢看他拿着皮带油在传送带上磨,喜欢看他摇着摇把发动柴油机,喜欢看他换箩子,喜欢跟着磨面机有节奏的轰响哼革命歌曲,当然还喜欢沐浴在阳光里的飞扬的粉尘以及呼吸带着土香的味道。

饲养处还是组织社员开会的地方,传达上边的精神,年终的时候唱工分,分发《毛泽东选集》,厚厚的几大本。不久之后是毛主席的追悼会,干部社员们胸别白花,神色肃穆,男人们嘤嘤地哽,妇女们号啕大哭,孩子们感到事态的严重,小心翼翼,目不转睛。再后来是抓阄儿,分核桃树,分地,卖牛卖羊。

田产承包责任制后,饲养处分卖了,小爸买了两间,没有住,圈牛。如今,小爸的儿子做了村里的支书,又重新整了队部,这已是三十年后的事儿了。

责任编辑/白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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