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2011-11-20 23:27
山西文学 2011年1期

夏 榆

省外晋籍青年作家专辑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夏 榆

我是个有英雄情结的人。

比如我喜欢南斯拉夫电影。我看过无数遍这样的电影,像《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还有《勇敢的人》。当然后者是阿尔巴尼亚的电影,但阿尔巴尼亚和南斯拉夫同属于斯拉夫民族,同属于被侵略被践踏被蹂躏的人民。这样的一部电影出自一个弹丸的山地小国,我尤其喜欢。我喜欢那些电影里抵抗战士挎着卡宾枪在街头奔走神出鬼没阻击侵略者的镜头,喜欢那些英俊的男女主人公在见面的时候举着拳头说: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那个时代的人真是非常了不起。

有着这种英雄情结的人生活在没有英雄的城市里,不合适宜是显而易见的。当然我还没敢按照我的意思说我生活的这个城市的什么不是,因为我怕说了会招来更多的不是。足见我也是只有英雄情怀,没有英雄胆识。

我的胆识不光没有英雄的,连正常人的都不具备了。因为我在医院体检过,医生给我做B超,那个慈祥的中年女医生在把什么液体涂到我的胸部,在用那个什么东西在我的胸部走了一圈后对我说:你的胆囊有肿块了,你要注意了。我说我要注意什么呢?她说你得预防它的发展,发展起来就问题大了。我说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医生没有说。我想我没有办法控制它的发展,但是我有办法消灭它。我就到了医院的手术室,我请医生帮我做了胆囊肿块的切除手术。当然这种事情做起来没有说出来这么容易。但这个话题我不想说。

我想说的是在1999年的时候我没有英雄的胆识,但终于成就了一次英雄的梦想。

当然,对英雄的行为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认定。就像对成就的理解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看法。

我也有我自己的看法。

1999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这个突发性事件打乱了很多中国人的正常生活。

本来大家都在忙着赚钱,绷着神经玩命地朝着钱的方向努劲。结果事情一出,把大家的生活搞乱了,很多人都停下来手边赚钱的工作应对这个事情。人们不仅要重新打量美国这样一个国家,还要想想自己的国家。这样一想就把大家带到了一种激愤悲怆的情绪中。

李融在那段时间表现的激愤比较彻底,她当然顾忌国际法顾忌中美关系不能去闯美国驻华使馆,但她可以去闯肯德基、麦当劳快餐店,李融天真地请那些就餐的人离开,她情绪激愤地说:你们难道看不到自己同胞的鲜血和牺牲的生命吗?你们在这里吃饭是在助纣为虐。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夸大其辞,但就餐的人面对一个情绪激动的漂亮的女孩子,听她讲话,多半不会在意她的表达的质量,大家会在意她表达的方式和态度,结果李融的话音刚落很多人就随着她离开了那些地方。人们那时候觉得跟肯德基、麦当劳保持距离,拒绝在这种地方就餐就是抗击美国热爱自己的国家的表现,也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正义的举动。

李融把她的那种激愤的情绪也贯注到了工作中,她是报社发稿最多的一个记者。那几天她奔走在抗议的人群中,活跃在各种悼念的现场,追踪着那些情绪激烈的人群,把他们的反应用她随身带的数码相机迅速拍成图像写成文稿发回报社。那几天李融就像报社的一个明星,报社每天到下午5点以前都空着头版的位置,等待着李融发回的哀恸消息。等待着李融稿件的编辑们以职业化的安静在机房里等候着她的消息,他们听音乐、聊天、说笑、在网上闲逛。和后方的编辑记者的平静比,身处事件前沿现场的李融的悲伤就显得鹤立鸡群。

李融自动请缨投身大使馆事件采访工作的原因,一个是因为她是刚刚走出大学校门,她容易跟大学生们的情绪沟通、呼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老公,她刚刚结婚半年的老公就是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的一秘,他是国际关系学院的高材生,年轻、才华横溢,在他们结婚两个月之后就被外交部派驻中国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馆。当五枚战斧式巡航导弹从不同的角度击中中国大使馆,使馆官邸在一瞬间沦为火海时,李融的老公正开着车,在萨拉热窝的市区穿行。

那是又一个勇敢的城市。一个英雄辈出的城市。我喜欢的英雄瓦尔特就是在这个城市战斗的。据说在北约联合轰炸萨拉热窝的时候,那里的人们正在被炮火炸毁的剧场聆听交响乐演出。那是一些不屈的富有意志力和勇敢的人们。美国著名作家苏珊·桑塔格曾经在被轰炸中的萨拉热窝导演过经典戏剧《等待戈多》,美国广播公司(ABC)晚间电视新闻向全世界报道了这件事。我们看到在一个没电、没水、没有暖气、没食物,而且人们每时每刻都在枪林弹雨下冒着生命危险的这样一个城市里,在敌人的包围下,却有一个剧院,有上千的人观看苏珊·桑塔格导演的戏剧《等待戈多》。李融的老公通过越洋电话向李融描述他看到的情景,李融又把她听到的情形告诉我的时候,我跟她一样感动。我跟李融一起向苏珊-桑塔格致敬。

但是1999年5月7日,当李融的老公驱车穿行在萨拉热窝的时候,他获悉了他工作的大使馆和他的同志一起罹难的噩耗,他立即从萨拉热窝返回贝尔格莱德,他看到了最为沉痛的一幕。

李融的老公躲开了那一次浩劫。但是他把最新最切实的消息通过越洋电话传达给了李融。“使馆内部的煤气罐和汽油在不停地爆炸。距使馆不到1000米、位于多瑙河畔的南斯拉夫大使馆被数枚导弹击中而彻底毁掉了,另外市区内的总参谋部和内务部也再次被炸。还有其他几个目标也被炸。我们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四处都在爆炸,大家不知道该逃向哪儿。”

李融接到老公从遥远的多瑙河畔打来的越洋电话。同时也看到了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她说她感觉头脑昏眩,恶心,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那些日子李融被一种哀伤和痛苦联合起来的力量打击着。

这就是生活。有时候我们会被很多突如其来的灾难打击。那些灾难就像藏在天空的流星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这样的生活我们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对李融来说,除了大使馆事件,还有让她更加难过的事情。

不仅是难过,还有耻辱,说起来她就会痛恨自己。

大使馆被炸发生的第四天,悲愤中的李融更加悲愤。我看见她神情恍惚地走进办公室,见到我一句话没说就眼睛红了。她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这个情况太离奇了,要是你知道李融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人,那她的忧伤就让你格外惊心。在报社我们的办公位置相邻得很近,就是前后的位置,只是被隔板阻挡着让我们看不到对方。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李融是那种具有男性化气质的女孩子。她的性格就像她的短发一样直接、明快。也可能是智商太高的缘故,她已经脱去了女孩子通常有的那种矜持和矫情,平时疯得可以,她会突然冲到你的面前,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你的怀里,然后站在你面前嘎嘎大笑,你莫名其妙的时候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浑身抽动。换一个人这样做我会很反感,但是李融这样做我会很快活。她的聪明和她的率直让我很舒服。

但是那天早晨她红着眼睛。她没跟我打招呼就坐到了她的位置上,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我给她发了一个E_mail,在主题词的位置写着:日出西方。

我说:你气色今天不对劲儿,看上去有点冷。

我按了发送键。

我估计她就是情绪再不高也会开电脑,会处理她的邮件。

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了她的E_mail。她说:我的感觉很不好。

我说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去聊天室吧。

不一会我们就在线上相见了。我们互相打招呼。我们喜欢这种方式,近在咫尺,用网络交流。既不影响他人,又能深入交流。

她说:昨晚我跟鱼屎上床了。你别瞧不起我,我昨天实在是太软弱了,经不住他的诱骗,他已经诱骗了我很久。但是昨晚我没有坚持住,我的头脑可以抗拒,身体却抗拒不了。我的理智非常轻蔑这个人,但是我的身体不争气,我的身体背叛了我。

我说:人有时候会这样,头脑会走头脑的道路,身体会寻找身体的慰藉。

她说:我是个心口不一的人。我很难过。

我说:事已至此,我们就化悲痛为力量吧。

她说:我难过的还不只是自己的软弱。我难过的是我看到了鱼屎的身体,那具身体是那样丑陋,让我无比厌恶。他的身体破坏了我的感觉,让我幻灭。那是一个诗人的身体吗?一个诗人的灵魂和一个诗人的身体距离有多远?

我说:我们每个人的灵魂距离身体都很远。诗人也是人。

她说:我觉得我恨这个人,他在我患难的时候袭击了我。他在我软弱的时候诱骗了我。这个家伙破坏了我的单纯的心念,在这个时刻我应该只为国难悲伤,只为死难同胞哭泣。但现在我要为自己哭泣。

李融这个女生有点天真得幼稚。因为天真,她习惯上会把一些事情想得很美,但实际上那些事情并不美。有时还相反。但是她看不到这一点。等看到了就很难过。李融没有再说话,我抬起头,我看见她在垂首而泣。

我也看到了鱼屎,鱼屎是新闻部主任,姓余,叫余思,我就叫他鱼屎。因为实际上他就是一泡屎。他正在他的位置上跟一个编辑谈话,说一篇稿子的事。他的声音有一种很阴冷的东西,脸上却堆积着虚假的笑容,他坐在位置上的姿势挺直,他的脸上布满那种假正经的东西,这张嘴脸一直都让我感觉恶心。但它们却让李融受到魅惑。李融一直对鱼屎的诗人身份感觉好奇,她是个智商很高的姑娘,但说到底还是个心地单纯的姑娘。到现在她还会对诗人这种人抱有幻想让我感觉不可思议。我们认识以后她就兴奋地对我说:我们的鱼头是个诗人。

她的幻想和她的兴奋甚至她的热情就成为鱼屎诱骗她的同谋。鱼屎在他的位置上坐着,那个位置距离我们很近,每天中午我都能在午休的时候看到鱼屎在他的椅子上盘脚打坐,他闭着眼睛。那个时候他不允许任何人走近他。但我对鱼屎的这种作法嗤之以鼻,我觉得这小子在装模作样,这不过是他虚伪的又一种。这是个故作姿态和故作神秘的家伙,我是男人,我对男人的心术看得比较清,我觉得鱼屎肚里有几根蛔虫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不过是在玩一种诱骗女孩子的把戏。我跟李融说:你可别受骗上当,诗人专门就骗你们这样头脑简单的小姑娘,诗人在别的女人面前没市场,只有在你们这样的女孩子跟前才能玩玩花腔。李融说:你别是嫉妒吧。你看见鱼头身边每天围一大把女孩子是不是特不忿呵。人家有魅力,这是没法子的事。

我说:你的鱼头是一堆狗屎。你们女孩子可真可怜。

我想我对鱼屎的厌恶是有道理的。就在上个星期,鱼屎在贵州老家的老婆来到北京,她找鱼屎的朋友胡大,求他帮助说情,她说鱼屎要跟她离婚,不要孩子了,鱼屎在下着瓢泼大雨的晚上把她暴打之后赶出家门,那个贵州女人拉开衣服让胡大看她身上的伤痕。我看到她的上身包括乳房很多地方都是淤青和紫痕。报社当时没有别的人,但胡大还是让女人穿好了衣服。胡大是报社的副主编。到报社之前,在西藏拉萨的一个地方干。我想胡大知道自己也管不了这样的事情。因为胡大也在面临同样的问题。他也在他的原配老婆和他现在的情人之间进行选择。

对很多中年男人来说,现在是换老婆的时代,那些曾经被他们爱过的疯狂追求过的女人现在大多青春已逝,日常的家庭生活又把她们变得琐碎不堪,而男人的感觉永远是喜新厌旧的。我有一次在董事长宴请的饭局上听饭局上的人都在谈更换老婆的事情,胡大就描述过他对年轻女人的皮肤的感受,他形容那是丝绸一样的光滑。看他描述时的迷醉的神情,我就看见隐在他身后的女人哭泣的形容。在饭局上的人酒酣耳热争相暴露自己隐私的时候,我看见一群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人的形象。在那些成功握有了资本和金钱的男人身后永远是跟随着他们的战战兢兢的女人。

我觉得一个男人要离婚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用暴力的方式虐待老婆。他当然可以爱一个新的女人,也可以不爱一个用旧的女人,这是他的自由。但是他不能把拳头和皮带再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一个歹毒的喜新厌旧不尊重女性的男人,我觉得是一个叫人讨厌的男人。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一群人,在他们把女人当做酒局上的消遣时,我对他们的厌恶达到极限。

他们在把最后的残酒喝到肚里的时候摇摇晃晃走出饭店的包厢。董事长带领大队人马开到饭店的歌房里。董事长坐到沙发上,他对在他面前小心赔着笑脸的饭店老板说:把你们的小姐找来。

然后那些小姐就来了,每个人都亭亭玉立,形容娇美。她们整齐地站在董事长面前供挑选。董事长醉眼看着一个女孩子,他伸出他的发白的手,一把就把女孩子拉到怀里。那女孩子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像竞选胜出的希拉里。她的同伴们的神情就都发讪。但是她们还有被选中的机会。人事副总经理,报纸的副主编胡大,还有鱼屎,还有我,我们都坐在董事长的身边,董事长挥挥手对我们说:大家人手一个,想怎么玩怎么玩,今天的单我买了。大家都在雀跃欢呼董事长的豪爽。

那个时候我想起李融的悲伤,想起她为了国难怀着哀痛四处奔走为报纸采写新闻的情景。她的纯真和热情让我非常难过。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我对服务生说找洗手间,然后我就走出了饭店。夜色中的饭店灯红酒绿金碧辉煌,散发出奢靡的气息。

我决定离开这家报社了。我怀着理想进来,带着幻灭离开。

一个月前,我看到一份新创刊的报纸,在它的发刊词上写着“新思想、新启蒙、传媒良心”这样的词语。我本来很怀疑这样的说法,但我又总想看个究竟,想见识一下在这样动听的言辞之下是什么货色。我希望能给我意外的感觉。没准会很不错。

到这家报社工作以前,我一直在一家台湾唱片公司搞企划,我厌倦泛滥成灾的港台娱乐明星的造作之风,也不满意台湾人的家族式管理,台湾老板什么事情都是他的老婆说了算,他的老婆又是个非常跋扈的女人。所以在做了两年之后我决定离开。

从报纸的中缝看到这家报纸的招聘启事就想,我要找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我按照报纸广告上的地址找到这家报社,报社是在一个军队的大院里,出入都要查验身份证的那种,我看到一幢刚刚装修过的楼房,那里有许多空的房子。我找到了负责招聘的人员,有一个人正在跟招聘的人员谈话,那人自我介绍说是刚从德国回来,他在德国居留了八年,做传媒做了八年。他的口气把很多人都吓住了,这个人后来就成了我们的执行老总。那时很多人对这张报纸都抱有期望,它的广告词打动了很多人。

但是等我进来以后看清楚报纸的真相就说不出的恶心。我看到在这个新组建的报业集团那些刚刚进入的手中握有权力的人在相互倾轧、算计,不惜以恶毒之手施以同僚。这些人在刚刚进入一个阵营就开始分化,形成各种利益不同的派系。各个派系之间相互排挤。那位从德国归来对传媒雄心勃勃的执行总编没几天就被挤掉了。

更为可笑的是,这些人都在划分自己的势力范围,甚至他们把报社的女人都拥为己有,互相切分。服从的就委以重利,不从的就出局。

李融是鱼屎一开始就看中的女人。这是他要她的理由。我有一次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听到负责人事的副总经理跟鱼屎讲人力资源的价值,副总经理当时在啃一块猪的排骨,鱼屎在一边看着他啃,一边听他的教诲。副总经理说我们找人要看他的使用价值和利用价值,男人要有才,女人要有貌,我们用男人的才能打品牌,用女人的容貌作推广。总之,我们要看人的使用价值和利用价值。合则用,不合则弃。鱼屎对副总经理的授意心领神会,这家伙很会察言观色,是个随机应变的主儿,他看到副总经理喜欢食用猪的排骨,就从自己的盘子里挑了一块大的夹到副总经理的盘里。顺便还把餐巾纸递过去。他的谗媚让副总经理感觉很惬意。

作为负责人事的家伙,鱼屎率先在来报社的女人群里挑出西西作人事总经理的助理。西西形容妖媚,举止放浪,看上去头脑浅薄,我们都怀疑人事经理是否会接受,但那个家伙接受了,还乐得屁颠屁颠的。出行时身后就跟着西西那个妖媚的女人。很多人在背后议论说人事经理上手了。他们都听到人事经理办公室发出的西西的娇嗔的声音。我觉得鱼屎是在明目张胆地搞性贿赂。那时候我就感觉这幢楼里的男人很龌龊。

应该说人事经理在这家报社的形象还不错,来报社以前他是长沙一所大学的哲学教授,但哲学教授现在也跟一个市井没什么区别了。我有一次到人事经理办公室送一个报告,报告本来不该我送,但鱼屎当时不在办公室,那份报告又等着用,我就代送了。我看到人事经理正在互联网上浏览色情图片,那张裸体的女性的图片很大,奔腾14的电脑显示屏上逼真地呈现着女性的性器官,人事经理正在专心欣赏,我不小心撞见了,本来这也没什么,在办公室很多人都在看,但我看见人事经理很慌乱,他的神情很尴尬。

可能是因为有西西每天在人事经理的身边,她的妖冶会给人事经理安慰,会缓解和转移他在我撞到他的隐私时对我的不满。人事经理没有追究我。一个星期过后我还没有看到有什么不良的反应。

让我下决心离开这张报纸的是不久前的一次公司例会。在那次例会我刚坐到会议室的圆桌边,就听很多人议论说鱼屎夜晚出去嫖妓被警察抓了。警察给董事长办公室打电话,请董事长去派出所领人。董事长很恼火,但又没办法,他就去了。他把鱼屎从派出所领出来。现在正生气呢。

鱼屎没有参加例会,要在平时他会准时出席这种会议,他总是选择总经理身边的位置坐,他习惯用一种冷漠的倨傲的面带微笑的目光扫视大家。他在总经理发言的时候会频频点头,露出赞许的神情,在别的人发言的时候他马上会变成轻蔑的神情,显示出傲慢的嘴脸。他在需要他发言的时候摆尽姿势,但发言的内容总是逻辑混乱词不达意。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因为嫖妓被曝光。我感觉很恶心。我不是说男人不能嫖妓,男人只要敢作敢为,言行如一,我们就没什么说的。我感觉恶心是因为这么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去做这么一种下三滥的事情。而且他还对像李融这样的女孩子表达自己的酸情。这个我不能接受。

董事长走进会议室,他的表情阴沉,报纸发行不好,广告上不来,他说:报纸没有广告,理念再好也是一堆狗屎。老子要的是钱不是理念。董事长坐在会议室讲话的时候就觉得是在自己的地盘发话,所以他的口气极冲。然后他就没点名臭骂鱼屎。他没有骂他出去嫖妓不对,而是骂他愚蠢到嫖妓可以让警察逮住。

人们都知道董事长是不需要嫖妓,因为他有情人。他的情人就是广告公司的总经理,现在就坐在他的身边。那个女人倒是表现得很精明干练。

在那个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我想我该离开这里了。我耻于跟这帮人为伍。

但是李融的E_mail让我不舒服,我觉得这样离开这个地方太便宜鱼屎了。

那个时候我的英雄情结就在心里浮出来了。我想我要做一点什么事情。我肯定不能拿起武器去做抵抗战士打街垒战,一是我没有武器,二是暂时还没有敌人需要我去抵抗。但是为了李融我还是有一种抵抗什么的豪气在胸。有一种英雄主义气概在胸,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鱼屎本来就嫉妒我,对李融经常找我聊天耿耿于怀。我跟李融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好,感觉内心自由放松,她的聪明让我感觉很惬意,我经常会跟李融开一些很大胆的玩笑,李融也喜欢听,她经常在听过之后笑得浑身颤抖。这样的情景让鱼屎大为光火,他经常在他的位置生闷气。他的位置在我们的后边,我们办公桌排放的序列是:李融,我,鱼屎。鱼屎在后边。他不能跟李融自由说话,一方面是因为位置,另一方面是因为职务,他很顾忌自己在办公室的形象,他只能在暗中跟李融说话,在暗中发动对李融的攻势。他是见不得光线的人。

我决定跟李融好一次。我觉得我对她的好会让她免入虎狼之口。

我不是个自恋的人,但是在我见识和领教了这幢楼里形形色色的男人以后我敢断言,我真的比他们好,我想最起码我是个诚实的人。我虽然做不到,也没必要做到百分之百的诚实,但我能做到诚实地对自己,也能做到诚实地对他人。比如我喜欢就会说喜欢,厌恶会说厌恶。我从不虚与委蛇,虚头巴脑,虚情假意。而周围的这些男人多半信口雌黄,撒谎成性。与其我离开,与其把李融独自留在这种是非之地,不如我陪着她。我看出李融是个好女孩子,单纯、善良、浪漫再加上聪明。但所有这些好的品质在一个恶浊的地方就会带给她困厄。她是很少对人设防的女孩子,我估计她的生活很顺利,不然很难对生活怀有这种感觉。但越是这样,我越是应该保护她,使她免遭祸患。

保护李融不受侵犯被我看成我留在这里的一个使命。

我想我只要在办公室我就跟李融寸步不离。她本来就喜欢跟我在一起,以前我回避她的热情,是因为我不太喜欢自己爱上她。我害怕那种爱情的感觉。我们都有自己的爱人,尽管她的爱人在很遥远的国土,但那个人在,我觉得我要尊重那个人。李融是他的情感的领地。任何的觊觎都让我感觉不好。我还有自己的爱人,我也要对自己的情感负责。

但现在我想在李融受到威胁的时候保护她是我应该做的。

李融很快乐,她去除了那种抑郁。在做她的工作的时候充满快乐,充满热情。那几天我陪着她出去采访,尽管采访的是灾难是哀恸,但她的内心是快乐的。有一天晚上我们采访完,准备回家,在路上等计程车,车来了,她在上车前突然亲了我一下,她说:你真好,我喜欢你。

李融开始拒绝鱼屎,不仅拒绝跟他上床,也拒绝跟他到饭厅吃饭,拒绝跟他单独在一起散步,甚至拒绝跟他说话。有我在她的身边,她的拒绝彻底、决绝。大义凛然,不可侵犯。我看到她走路时的状态真为她骄傲,也为自己骄傲。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鱼屎的表情越来越阴暗。

他经常面对窗外长久地站立,一言不发,他做出痛苦状,做出被情所伤状。

大使馆事件让报纸编辑发行的水准跃升到一个平常难以企及的高度。报纸如同被注上兴奋剂一样,每天都在制造着新的热点。整个传媒圈都陷在一种空前的悸动中,敏锐的企划人紧盯着事件的发展,做出超前的行动。报纸的版式为了适应突如其来的机遇进行了大胆的革新,美编常常选用通栏的标宋字体制作标题,那些字就像板砖一样有力结实、再加上极度扩张的图片,还有煽情的文字,报纸就依靠这些元素震撼读者。那种震撼频率紧密一浪高过一浪。每期报纸在摊上一出就迅速遭到抢购,城市的人群把很多事情都搁置到一边,全力关注眼下发生的这个大使馆事件,那几天连广告成交额都急速飙升。

董事长在主持例会时终于露出难得一见的笑脸。就像谁说的,灾难和突发性新闻就是这样造就媒体的。

但是凡事都有盛有衰,转眼大使馆被炸事件就过去了。人的情绪开始趋于平静,生活不可避免地回复到最初的状态,那种状态是沉寂和冷漠的,人们又开始了已经习惯的日常的状态,奔波忙碌算计在疲惫中向往着明天的生活。报纸试图再掀起什么波澜,但影响力已经在减弱。

一场热力运动就这样消失。

就像一场风暴过后,很多东西会浮现出来。大使馆事件过去后,鱼屎内心的阴暗就会浮出来。显然他是觉得该到算账的时候了,他已经压抑已久。有一天上午,鱼屎对我说:我们谈一谈。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谈的,但他说出话就不能不理睬。

我把手边的事情处理掉,就到了鱼屎的办公桌前,他让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我的手边。他的表情严肃。他说:想跟你说的是,报社最近在考察员工的业绩表现,准备提升一批表现出色的员工进入中层领导层。我想提你做编辑部主任。鱼屎看着我,他显然在观察我的反应。但是我没有反应。他说:很快社里会召开情况汇报会,他们会听我的意见。

鱼屎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希望你能跟李融保持距离。

我说:为什么?

鱼屎说:我不喜欢看你们在一起表现出的状态。

我说:你不喜欢不等于我不喜欢。

鱼屎半天没有说话,我们陷入了一种僵局。

我就那样离开了鱼屎,我想去他娘的狗屁主任,老子才没兴趣呢。

我继续跟李融保持着友好关系。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李融很喜欢跟我在一起,我随便说的话都会让她笑得嘎嘎直响。她看我的眼神幽幽的,有点特殊的味道。

她给我发E_mail,她说:我喜欢你。

我说:我也喜欢你。

她说:我们能在一起吗?

我说:看缘分而定。

话是这样说,不过我觉得我们很难在一起。

“我爱你,”有一天李融说,“我想跟你在一起。”

“因为我要离开北京,去萨拉热窝。”

但在李融离开北京之前我就接到报社的通知,我被解聘了。

报社人事部的人让我去办理离职手续,他们会发给我一个月的工资,和一点补偿。我知道是鱼屎搞的鬼,但我不想跟他计较,我看出来实际上他是个很可怜的人。反正我也是想离开的,我用不着为了面子再去找鱼屎算什么账。我就做一个出局者吧,这没什么可怕的。

我跟鱼屎告别的时候他露出惊恐和不安的神色,我知道他这是心怀鬼胎。但我还是跟他道了别,我说谢谢你。我是真的很感谢他,是鱼屎让我看清楚了我不能对一些堂皇的事情抱有幻想。以后我就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李融要去那个城市了,她要到她的爱人身边,陪他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中国驻波黑大使馆的文职人员在导弹袭击了大使馆以后依然留在那里工作。李融的老公没有退却,没有害怕,他只是把他的爱情带到了身边。萨拉热窝,我对那个城市一直怀着很深的敬意。那是个不屈服的城市,英雄辈出的城市。在这样的城市生活和工作怯懦的人也会变得勇敢,自私的人也会变得宽广。我很高兴李融能够回到她的爱人的身边。在那里她的身心都会获得满足,身心都会没有空隙。最少不会被鱼屎这类货色趁火打劫。

李融走的前一天傍晚,我觉得我应该请她在酒吧里坐一坐,我要在点燃红色蜡烛的地方陪她度过她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到了王府井一家叫“老豆咖啡”的西餐吧。我在楼上的一个位置等着她。那时候西餐吧的二楼没有别的客人,只有我在那里等待着李融。我的身边是点燃的红色的蜡烛。从楼下的某个位置流泻出的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的主题音乐《友谊地久天长》在环绕回响。那样的时刻让我感觉生活的美好。

李融来了,她坐到了我的对面的沙发上,她的面孔和神情显得光彩照人,我看见她更加漂亮了。有这样一个朋友我感觉真是骄傲。我们面对着说话。那时候我觉得李融就是萨拉热窝,而我就是誓死保卫她的瓦尔特。

我想起阿伦娜说的话: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那时候我真的有一种神圣感。我觉得我是在输出爱情,给那个被内忧外患围困的城市。

午夜的时候,我们起身,在走下楼的时候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当然吻了她,我很喜欢她,在那样的一个时刻更加喜欢。我吻着李融的时候我看见从她的眼里洇出了清泪。

我觉得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保卫了我的萨拉热窝,保卫了她的主权和领土完整,没有让她再受侵犯。我把她完好的还给了爱她的人民。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