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节选)

2011-11-20 20:50安娜阿赫玛托娃汪剑钊
青年文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喷泉

文/安娜·阿赫玛托娃[俄] 译/汪剑钊

献辞

致Bc.K

……

因为我的纸张已经不够,

我在你的草稿本上书写。

陌生的单词隐约渗漏,

就像那时掌心的一片雪花,

轻信地、无辜地融化。

而安吉诺依的黑眉毛

突然扬起——就升起绿色的烟,

故乡的微风徐徐吹拂……

莫非不是海洋?

不,这仅仅是坟墓上的

针叶丛,在漂浮的海沫上

越来越近,越近……

Marche funebre①……

肖邦……

1940年12月27日 夜,喷泉屋

第二献辞

致O.C.

是你吗,波塔尼采·普绪刻②?

展开如一把黑白相间的扇子,

在我头顶俯下身来,

你想要悄悄地告诉我:

你已经渡过了忘川,

呼吸着另一个春天。

不要再对我口授,我自己在听:

温暖的大雨抵住了屋顶,

我听见常春藤里的絮语。

有个小东西计划着生活,

泛绿、蓬松,明天努力地

披上新风衣闪烁光彩。

我入睡——

它独自在我头顶上空——

人们所谓的春天,

我却称之为孤独。

我入睡——

梦见了我们的青春,

他品尝过的那一只苦杯,

我醒来后就交给你,

如果你愿意,就将它留作纪念,

仿佛黏土里纯洁的火焰

或者坟头绽放的雪花莲。

1945年5月25日,喷泉屋

第三和最后的献辞

(LE JOUR DES ROIS③)

有一次,在洗礼节的晚会……

——茹科夫斯基

我不再为惊恐而让心跳停止,

最好是呼喊巴赫的恰空舞曲。

然后跟随这曲子出现一个人……

他不会成为我亲爱的丈夫,

但我和他都将赢得

二十世纪为之羞愧的事物。

我纯属偶然接受了他,

为他被赋予的秘密,

他命中注定的最大痛苦。

在一个雾蒙蒙的深夜,

他到喷泉宫来找我,

错失了新年的美酒。

他将记得洗礼节的晚会、

窗口的槭树、婚礼的蜡烛

和叙事诗致命的飞行……

但他带来的不是初绽的丁香枝,

不是戒指,不是祈祷的甜蜜,

而是带给我牺牲。

1956年1月5日

序曲

我来自一九四〇年,

仿佛从塔楼上俯瞰一切。

仿佛是再度告别

那些早已告别了的事物,

仿佛再度接受了洗礼,

走进黑黢黢的穹顶。

1941年8月25日,受困的列宁格勒

第一部 (一九一三年 彼得堡故事)

第一章

Di rider finiral

Pria dell aurora.

Don Giovanni④

新年狂欢奢华地持续着,

湿漉漉的新年玫瑰枝。

——安娜·阿赫玛托娃

我们无法卜测达吉雅娜……

——普希金

新年晚会。喷泉屋。走向作者的,不是人们所期待的,而是来自一九一三年的、身穿化装舞会衣衫的一群影子。白色的玻璃大厅。抒情插曲——《来自未来的嘉宾》。化装舞会。诗人。幽灵。

我点燃了神圣的蜡烛,

为的是照亮这个晚会,

与不曾来到我身旁的你一起

去迎接一九四一年。

可是……

上帝的神力与我们同在!

火焰在水晶杯中沉没,

“而美酒如同毒汁把人灼伤”⑤。

这是残酷谈话的飞沫,

当大家使梦呓复活的时候,

座钟依然不曾转动……

我的惊恐没有限度,

我本人就像门旁的影子,

守护最后的安适。

我还听到漫长的钟声,

感到了湿漉漉的寒意,

石化、僵硬,冻得通红……

我似乎想起点什么,

微微欠转身子,

压低嗓音说道:

“你们错了,总督的威尼斯——

就在附近……但今天

你们必须在前厅抛下

面具、斗篷、权杖和冠冕。

现在我突发奇想要赞美你们,

新年的捣蛋鬼!”

这个扮浮士德,那个扮唐璜,

扮达别尔多托,扮约翰,

最谦逊的扮演北方的格兰,

或者刽子手多里安,

每人都向自己的狄安娜

低诵烂熟的台词。

墙壁为他们裂开缝隙,

灯火闪亮,鸣笛长啸,

天花板像穹顶似的隆起。

我并不是惧怕大肆声张……

哈姆莱特的吊袜带算什么,

莎乐美的舞蹈又算什么,

铁面人的步伐又算什么,

我比他们更加坚硬……

轮到谁来感受恐慌,

退避、躲开、屈服,

祈求赦免早先的罪孽?

一切很清楚。

不是我,那又是谁?

这里的晚餐并非为他们预备,

也不是他们与我一路同行。

尾巴藏进燕尾服的后襟……

他瘸着腿,体态优雅……

可是,

我能否希望,你们不至于

把黑暗女王带到此地?

这是面具、颅骨、面颊——

还是悲伤之痛苦的表情。

只有戈雅才能够描述。

公众的骄子和讥讽者——

在他面前,臭名昭著的罪犯——

也是至善的化身。

快乐——那就快乐起来吧,

只是究竟怎么一回事,

其中竟然只有我一人活着?

明天早晨我将被唤醒,

不再有人指摘我,

而窗外的一片蔚蓝

也将对我露出笑容。

但我感到恐惧:我将走进去,

并不摘除镶有花边的头巾,

含笑面对众人,然后沉默。

那个人,在抵达约萨法达山谷之前

那个佩戴黑色

玛瑙项链的人,

我可不想再见到她……

难道最后的期限已经临近?

我已忘掉你们的教训,

夸夸其谈的人,冒牌的先知!

但你们似乎不曾忘记我。

正如未来成熟于消逝的过去,

过去也在未来中逐渐腐烂——

这就是一片枯叶恐怖的节日。

第三部 尾声

这地方荡然无存……

黎明前绞死无数人的

荒漠似的沉默广场。

——安年斯基

伴随着路灯和一串钥匙——

我呼应着遥远的回声,

用不合时宜的朗笑

惊扰事物不醒的睡梦,

那不分黎明与黄昏,

一直守望着房间的老槭树,

作为世间一切的见证,

仿佛预感到我们的别离,

向我伸出一只枯干的黑手,

好像是在乞求什么救助。

但是,脚下的大地嗡嗡响,

还有那样一颗星⑥在俯瞰

我那座尚未被抛弃的屋子,

等待着预约的声响……

这是在塔普鲁克附近的某地,

这是此地的某个角落。

你这美丽谵语的偷听者,

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准备怎么报复我?

对于涌自深处的苦涩——

关于我们分离的消息,

你并不啜饮,只是稍沾嘴唇。

你不要将手搭在我的颅顶——

且让时间永远停留

在你赠送的座钟上。

不幸绝不会放过我们,

布谷鸟也不能发出“咕咕”声,

在我们被烧成焦土的树林中。

我爱你,彼得的作品。

——普希金

献给我的城市

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四日白夜,城市在一片废墟中。从港湾到斯莫尔尼宫望去,清晰如同近在掌心。某些地方经久未熄的大火正在燃尽。在舍列梅捷耶夫花园里,菩提树开着鲜花,夜莺正在歌唱。三层楼上一扇窗户(正对着一棵老槭树)的玻璃被击碎了,自外向里望去露出了一个漆黑的空洞。喀琅施塔特那个方向传来了大炮的轰隆声。但是,在总体上却很安静。从七千公里之外传来作者的声音:

就这样,在喷泉屋的屋顶下,

黄昏的慵懒在那里徘徊,

……而你,没有成为我的坟墓,

叛乱者、失宠者、亲爱的人,

脸色苍白,呆痴而缄默。

我们的分离只是一种臆想,

我和你不可分割,

我的影子镌刻在你的墙上,

倒映在你的运河里

艾尔米塔什宫中有我的脚步声,

我的朋友曾和我在那里漫步,

在古老的沃尔科夫原野上,

我可以在那里放声痛哭,

祭祷兄弟们的坟墓的静默。

在第一部中描述的一切,

爱情、背叛和欲望

从自由诗行的翅膀上跌落,

而我“被缝裹”的城市屹立着……沉重的大镇墓石

压住了你无眠的双眼。

我觉得,你就赶在我的身后,

在那里,你被迫牺牲

在旗杆的闪烁和水的反光里。

没有等到所期待的女信使……

在你的上空——是诱惑女

旋转的白夜之轮舞。

而“家”这个快乐的单词——

每个人都已觉得陌生,

大家看到的都是别人的窗口。

有的在塔什干,有的在纽约,

流亡那苦涩的空气——

就像掺杂了毒药的酒。

你们大伙或许曾经欣赏过我:

当我躲进飞鱼的肚子,

摆脱了凶恶的追捕,

在敌人密布的森林上空,

就像那个中了魔法的女郎,

飞向夜茫茫的布罗肯……

我的面前出现了卡玛河,

河面凝结厚重的坚冰,

有人问道:“Quo vadis⑦?”

但是我的嘴唇无法嚅动,

就像疯狂的乌拉尔河

盖住了隧道和桥梁。

那条道路向我敞开,

沿着它走去了不少人,

我的儿子也在这路上被带走,

这是一条出殡的大道,

绵延在西伯利亚大地

那庄严的水晶式寂静里。

俄罗斯被死亡的恐惧所萦绕,

它明白复仇的日期,

垂下一双干枯的眼睛,

紧闭嘴唇,在我面前,

从已化作灰烬的地方

朝着东方走去。

①法语:哀乐。

②尤里·别利亚耶夫的剧本《波塔尼采·普绪刻》中的女主人公。该角色由戈列芭·苏杰伊金娜扮演。

③法语:洗礼节前夕。

④意大利语:在黎明之前让笑容停止。——唐璜

⑤“为什么我的手指仿佛浸泡在血液中,而美酒如同毒汁把人灼伤?”(《新年谣曲》,1923年)——作者原注

⑥1941年夏天的火星。——作者原注。俄语中Mapc既指火星,又指战神。

⑦拉丁语:你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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