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瀚
自小,她就是一个赤脚婆,天然一双脚,没缠没裹,天性也无拘无束。出嫁之后,还是本性难改,好在丈夫也是一介农夫,对她没有约束力,只要她懂得顾家,里头外头随她甩开大脚板去跑动。闽西“闹红”时,依她的本性,当然也会去参加暴动,可惜那时候她肚子里怀了孩子,双脚浮肿,行动不便。只能在家里呆着,乡人们常看见她在门前的瓜棚下闲坐做针线。她的丈夫也不离开家门,总是守着她,帮她料理家务。看起来是一对安分守己的夫妻。只有红军组织内部的几个人知道,夫妻俩暗地里是红军的交通站,帮队伍接头,送信。
十月临盆,她生下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儿子。她坐月子的一天夜里,夜深人静,丈夫领来了一位红军首长。那首长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接过来一看,和自己的儿子同样大小,同样是男孩子,同样长得眉清目秀。她很喜欢。
首长说,你要喜欢,这个孩子就送给你。
她说,不行不行,人生人疼,他的母亲会心痛发疯的。
他说,我的妻子死了,死在最近一次突围战斗中。
她不再问,不再说,紧紧搂着孩子,淌下一行泪水。
红军大部队走了,她留下了这个襁褓中的红军男孩。
她的儿子和红军的儿子一般大,一个人咬住她的一只奶头,同时吮吸她的奶。那是饥荒岁月,她自己经常是饥肠辘辘,肚皮贴着脊梁骨。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咬住她的奶头,咬得她的心阵阵作痛。但她还是紧紧搂住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在她怀里一天天长大。会走路了,就一起打闹,一起跟在她身后。会说话了,就一起叫她妈妈,叫得一样甜一样亲。两个孩子的脸膛都很相似,前庭饱满,双眼明亮,就像是一对双胎胞兄弟。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赡养红军儿子的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有一天清早,她的丈夫正在门前劈柴,瞅见山下来了一队白军。丈夫情急之中,让她抱着两个儿子逃上后山,自己却朝白军眼皮底下跑去。白军朝她丈夫放了一阵乱枪,打中了她丈夫的后背,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白军在她家中找不到人,就追上后山搜查,她虽然甩开大脚板拼命跑,还是跑不过围剿的白军。她和两个孩子一起落入敌手。
敌人要她交出红军的孩子,否则,就把她和两个孩子一起处死。
她一口咬定,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双胞胎儿子。
敌人说,别想蒙混,两个选一个去死,要不就一起死。
她心如刀割,十指连心痛,她该舍弃哪一个?
她面临着生死抉择。
她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意交出一个孩子。
她双手紧抱两个孩子,一阵挣扎,白军猛地从她手中夺走了一个孩子,朝崖壁下的深潭抛去。“扑通”一声水响,是她晕厥之前听见的最后声音,一辈子回响在她心里。
她带着活下来的一个孩子,再怎么苦,也要支撑下去,不能让丈夫家绝了种。
终于盼来了解放。
有一天,那位红军首长来找她,想要回自己的孩子。他来的时候,大车小车,场面很大,好多人陪他一起来,还有他的妻子和一对儿女。她知道他当了大官,已经有了新的家人。
她说,孩子让敌人抛进了深潭,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他问她,你的儿子呢?
她说,他不在,进山砍木头去了。
你的丈夫呢?
死了,和孩子同一天死的。
他不想再说什么,回头就走。
他走了之后,上级对她大加关照,她成了“五老人员”中的老接头户。
许多年以后,直到她临死前,她才对儿子说,儿啊,你是红军的儿子。
儿子说,不,我是你的儿子,永远是你的儿子。
她说,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知道你肩背后的胎记。
儿子说,两个选一个,我还是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