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车
碧 浪
马 车
马海涛一直戴着耳机,他听不见外面的声响。要不然,他就会知道外面正在下雨,就会取消计划,灾难也不可能落到他头上。屋里黑漆漆的,马海涛躺在床上,隔会儿就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咔嚓”—声,手机滑开,扑克牌般大小淡蓝色的光亮弹到他脸上。他妈的,还没到九点?马海涛心里头骂了一句,他又把手机塞到枕头下。翻身,又翻身。他实在是躺不住了,坐起来,摁亮台灯。靠着床头,揭开毛毯,小心抽出左手,把左手轻轻抬在胸口打量,中指和无名指被纱布缠着裹着,胖得像两根白萝卜。
他望着左手发怵,此刻疼痛像正在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地编织,织就大网将他彻头彻尾兜住。你个臭婆娘,今天要是再骂,老子砸死你!马海涛忍不住又骂了一句。骂完,他朝房里扫了眼。他琢磨等会儿拿什么东西去砸那个臭婆娘。床。台灯。矮桌子。两张方凳。电磁炉。锅。锅铲。电饭锅。后来他把眼光落到墙角落的垃圾篓。马海涛在心里头权衡一番,他决定用垃圾篓砸那个臭婆娘,用垃圾篓为自己的左手报仇,解恨。
起床,他舒展舒展身体,还抡起右拳头一横一竖地比划了几下。从下午一点一直睡到现在,脑袋晕乎乎的,现在经过这番活动,精神劲立马上来了。垃圾篓积存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的杂物,满满的。剩饭剩菜,烂萝卜,鸡蛋壳,烂菜叶……要不是时值深秋,那些垃圾散发出来的异味能把他臭晕。马海涛一想到等会儿这些垃圾砸到臭婆娘身上,笑了。开始他是抿嘴窃笑,后来越想越觉得过瘾,笑声像炒豆子一般,从嘴里一个劲地往外蹦,呵、呵呵、呵呵呵呵——他拄着膝盖头笑出了眼泪。他眼前闪现一幕:韩小英在院中央刚刚叉好腰,刚刚张口骂一句。砰!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朝她扑去。再看她,面条从她头顶慢慢溜下来;一瓣烂菜叶趴在脸上遮住她臭嘴;半个鸡壳挂在耳朵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韩小英。只要韩小英骂声一响,马海涛就冲出去,将垃圾篓朝站在院中央的韩小英砸去,然后迅速退到房里。他要韩小英吃个哑巴亏!滑开手机盖,马海涛看了看时间,约摸韩小英要上场了,他关掉台灯,借助手机散出的光亮操起垃圾篓,走近房门,心里头数数,刚数到三。手机荧光屏就黑了。这时,他把MP3的音量调低了一些,可能觉得不保险,他摘掉一个耳机。韩小英那副破嗓门还没炸响!
马海涛尽可能地调整呼吸的频率,黑暗中睁大眼守候着。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成语:守株待兔。韩小英就是那只傻兔子,而他呢,就是那个农夫,要区别的是他并不懒惰。今天要不是中指和无名指被模具夹断,这会儿他肯定还在加班。一首歌都结束了。马海涛还没听到韩小英的骂声,他觉得纳闷,难道她今天要歇骂?难道她骂够了?马海涛眼睛微寐,他认为在黑漆漆的房里睁眼什么都看不见,还不如关掉视觉,给听觉腾出更多的精神劲……
哪个挨千刀的拿了我家的洗衣粉?臭不要脸的!我叫你出门让车子撞死,臭不要脸的!有脚有手自己去赚,拿我家洗衣粉,是要去洗尸布还是去洗血衣哟,臭不要脸的……
马海涛正要把垃圾篓放下来歇时,熟悉的骂声陡然响起。屏住呼吸,慢慢拔开门栓,门把猛地一拉,嗖——
啪——嗒——
操他妈的,哪个狗日砸老子,哪个?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
马海涛刚退到房里,一个男高音炸响了。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他还是把门栓插上了。难道我砸错人了,难道院中央那个黑影子不是韩小英?
呸、呸,什么玩意嘛,这么臭,操你妈的,居然拿垃圾篓砸老子,是哪个王八蛋?韩阿姨,你刚才有没有看见是哪个砸的?
不关我的事,我没看见!
是不是那家?
我不知道!
这家?
我没看见!
这家?
夜里黑,我眼神不好,小兄弟,你就莫为难我了!
没准就是这家?我感觉垃圾篓是从这家扔出来的!
马海涛的喉咙像被人掐住了,呼吸紧迫。听声音,他知道被砸的人就站在门外,听语气,他还知道被砸的人叫赵红旗,月初刚搬进来的新出租户,像是还没找到工作,成天四处乱跑。赵红旗有身蛮劲,长得黑黝黝的,年龄三十出头,额头有块疤,据说是跟人打架落下的。马海涛搁在手指没断时,就怵他;现在少了两根手指头,要是跟人家动武,肯定没好果子吃!
死赖,死不承认!马海涛开门前拿定主意。他故意揉眼,打呵欠,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他问赵红旗有什么事?赵红旗根本不搭理他,伸手把他拨开,径自走进出租房里。在房里扫了一眼又一眼,然后走到马海涛跟前问他,你家垃圾篓呢?
啊?垃圾篓?马海涛抿抿嘴,尴尬地笑道:我家没那玩意!
没垃圾篓,上个礼拜我还看见你倒垃圾呢,今天怎么就没了,是不是刚才让你扔出去了?赵红旗从背后挥出一只天蓝色的垃圾篓,问他,这是不是你家的?
马海涛干吞痰,企图找话搪塞人家几句,可见人家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赵红旗刚才那顿骂,早把周围出租房的邻居招过来了。现在他们堵在马海涛房门口看稀奇呢!这、这,你、我、我不是有意的……马海涛还没把话说全,脸颊一响,再一响,响声过后又麻又烫!
我不是故意的,你干吗打人?挨过人家两记耳光,马海涛反而是坦然了,说话也利落了。
你小子还说不是故意的,我刚进院子,就被你小子砸了,还用这玩意,呸呸,你闻闻!你说你小子损不损!
哪个叫你站在院子里的,该你倒霉!
啪——马海涛脸颊再次响起!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欠抽呀,老子站不站院子里,关你屁事呀,照你这么说哪个站院子里,你就朝人家砸垃圾?你小子脑子没毛病吧?
这个时辰,谁叫你站院子里的?我又不是要砸你,是你自找的!马海涛说完捂住脸膛,他小心翼翼地盯着赵红旗的胳膊。
神叨叨的,我看小子你脑子是进水了,老子衣服现在脏成这样,你说怎么办吧?
不知道!
不知道?赵红旗抱着胳膊,颠腿。他说,今天算老子倒霉,也不跟你计较了,你给我掏一百块钱,这衣服脏成这样,我得送去干洗店去洗洗吧,我浑身也弄得臭烘烘的,我也得去浴室洗个澡吧!
白白挨了三个嘴巴子,还给人家白掏一百块!马海涛这会儿想死的心都有了,他闹不明白院中央那黑影咋不是韩小英?从房里走到院子,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外面在下雨,韩小英刚才只是坐在她出租房门槛里骂街!房东家的房子呈“凹”字形,底部是主屋,两层的楼房,房东自家住;两侧是前年刚建的平房,左四间,右四间,过来租房的都是附近打工的工人。马海涛住东边紧挨主屋的最里间,韩小英租的那间位于西边,靠院大门的最外间。可能是因为马海涛刚才上演的那段插曲吧,韩小英骂声出乎意料熄火了!
马海涛站在院中央,仰脸,任凭雨点扫到脸上。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他的脸一下子湿了。啊、啊!马海涛蓦然吼了两声。嘎吱、嘎吱——有人开门朝外张望了。马海涛仍旧不管不顾地吼:啊我操,操你妈……
吼完。马海涛在偷窥者的猜测中回到房里。左手的纱巾潮了,疼痛从残指头慢慢地往心尖上爬行,边爬边咬。臭婆娘,老子决不饶过你!马海涛拿定主意,便上床睡觉了。马海涛心里装着事睡不安稳,更何况他这一天的遭遇是如此惨淡!先是丢了两根手指头,然后又被人抽了三个嘴巴子。马海涛把这些都算到韩小英身上,他要找她麻烦,要把自己受的疼痛丢到她身上。马海涛把闹钟定在五点,但他怕睡过头,所以他常常惊醒,一醒就摸他的手机,看时间。好不容易熬到五点,起床开门。那时天还没醒透,院子灰暗凄冷,天空像罩了灰色纱巾,雨滴挂在枝头,欲落不落的样子。
韩小英的出租房还是一片黑暗。
马海涛在院子里踱步,一圈一圈又一圈。转到韩小英门口,停下来,仇视地盯着她家房门,而后,低头打量打量自己的左手,现在那两根白萝卜更胖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血,将纱巾扮得红斑暗痕。马海涛试着把左手抡起来,前前后后抡了好几个圆,然后又试着活动活动余下的三根手指头,巴掌乌青,活动手指头时,酸疼从他眼角钻出来,融化成泪水,打湿眼睑!
马海涛想家了。
马海涛想起千里之外的马垅村,他爹娘这会儿或许刚刚睡醒,没准又在念叨自己呢。他们要是晓得自己丢了两根手指头,要是晓得现在自己在屋外打圈,他们肯定又要抹眼泪了。每次打电话回家,他娘声调总要变腔,他娘一哽咽他就发慌,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娘。其实每次打完电话,他抹脸,脸总是湿的。他爹说他已托表叔在老家帮他找活了,叫他再熬半年……
嘎吱——
门像开启的闸,屋里的光亮泻了出来。韩小英走了出来,她搬张小板凳在檐下坐定,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木梳,一下一下地梳头。近五十岁的韩小英身材矮小,半个身子被光亮笼着,另一半隐于阴暗,要是你冷不丁地朝她看一眼,就可能产生错觉。她动作呆滞,神情淡定,像尊泥塑摆在那里。
呸,呸——
韩小英梳完头,侧身朝脚旁连吐两口,像是没把东西吐出来,她抿抿唇嘴巴一嘟,大拇指和食指凑到嘴巴跟前,夹出头发丝。韩小英在裤角来回搓了两下,搓掉头发丝,揩揩嘴,她站起来走到院中央,哈腰将脚旁那摊垃圾打量一番,然后左手叉腰,右手一挥!
哪个挨千刀的拿我家的洗衣粉?臭不要脸的!我叫你出门让车子撞死,臭不要脸的!有脚有手自己去赚,臭不要脸的,拿我家洗衣粉,是要去洗尸布还是去洗血衣哟……
操你妈的,老子叫你骂!马海涛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从院门口冲到韩小英背后,伸手就去搡她。
我骂我的,关你么事?难道是你拿了我家的洗衣粉?
拿你家个狗屁,老子就不要你骂!
管不着,你管不着,我就是要骂,骂那个小偷耳根天天发烧!
在这里骂,我就得管,你再骂一句?
我就骂,咋的?你要打我?打呀、打呀!韩小英说着朝马海涛跟前凑,推搡中,她碰到他左手了,一阵剧痛让马海涛失去了理智。
啪、啪啪,砰——
马海涛抡起右手,一股脑儿给韩小英三个嘴巴子,最后又加一拳头。韩小英摔倒在地,刚好摔到马海涛昨晚扔的那堆垃圾上面。韩小英像发疯似的,爬起来就去拧马海涛的脖领子,可她个头矮够不着,于是她就拿头去撞他,撞时,她哭腔大作,你个小偷,偷了我家的洗衣粉还不要我骂,你个小偷,今天我就跟你拼了,老张出来呀,你老婆要被人打死了!
韩小英这一吵闹,东西两边出租房不少人探出头来,他们嘀咕:这又是唱哪出戏呀,大清早的又吵又打的,他们是闲得骨头发痒吗?韩老太揪出偷她家洗衣粉那个小偷了?你是说偷洗衣粉的是小马?你听呀,韩老太不是那么喊的吗?
……
马海涛原本是想教训韩小英的,现在他却被人家误认为是小偷。他越发觉得委屈,对韩小英下手也就更狠了,要不是房东及时出来劝架,马海涛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老张是挥着菜刀从出租房跑出来的,他出来稍晚一步,那时房东已把马海涛拉回出租房去了。
房东劝韩小英消消气,他说,小马年龄小,不懂事,可能是昨晚受委屈了,想必是你早上这一骂,把他惹火了,照我说这事就算了!
这事没完,老板我跟你说,那小马心里肯定有鬼,我家洗衣粉肯定是他偷去了,他肯定是心虚了,要不然为什么别人不心烦,就他一个人冲出来跟我闹呢?
别人也烦的,这半个月你晚上骂,早上骂,你知道别人私底下叫你什么吗,叫你巫婆!天天这么骂,你不累,我们都累了,我看你也不要骂了,成不?
我又不是骂你们,我只是骂那个偷我家洗衣粉的人,你们叫我什么婆的,我不计较,反正我就是个老太婆,没什么本事,但也不许别人欺负我这老婆子!
你还要骂?
骂!
公司给马海涛放了一个礼拜的公伤假。中午去医院换完药,回到出租房蒙头大睡,睡得迷糊时,他被一阵踢门声惊醒了。
开门。开门……
门口很嘈杂。马海涛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揉眼打呵欠,把门开了。冲进来四五个人,将马海涛团团围住。马海涛认识为首的那个老头,他就是韩小英的老公老张。老张指着马海涛跟旁边一小伙说,先民,就是这小子打你娘的!
还没马海涛反应过来。他的头,他的胳膊,他的胸口,他的腰,包括他的左手先后遭到拳击。巴掌,拳头,腿,胳膊肘雨点般落到马海涛身上。
拳头过后是短暂的宁静。那个叫先民的小伙子用脚尖挑挑躺地上的马海涛,说,小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打我娘,小子嘞,告诉你,要是识相我娘的医药费你赶紧掏出来,要不然,老子把你这狗窝砸个稀巴烂!
先民,咱先宽他一天时间,明天,明天他要是不给医药费,咱们再找他!老张一挥手,那帮人便出去了。马海涛听见他们在院子里谈笑风生,有个小伙说好久没这么过瘾打过了!老张嘿嘿笑,他让儿子招呼那帮人去餐馆撮一顿,喝喝酒犒劳犒劳人家。马海涛仰面躺在地上,泪水一个劲地往外涌,也不晓得躺多久,他咬牙爬了起来,用水洗去嘴角的血渍,然后默默地关上门,倒在床上呆呆地盯着房顶,眼泪爬过伤口,疼痛跟拉锯一般,一下一下地扯着,内心的委屈和仇恨一点一点地歪斜下来,最后轰然倒地……
马海涛是被手机铃声唤醒的,那时窗外已昏暗。手机传出的是王力宏的歌声:一个我,需要梦想,需要方向,需要眼泪,更需要,一个人来点亮天的黑……这是马海涛给老家电话来电特意设置的铃声,每次只是他爹他娘打电话过来,这首歌就会提醒他,他得做个有梦想的人!电话是他爹打过来的。他爹在电话那头煞有介事地问他下班了没。他结结巴巴告诉他爹,说他刚下班。他爹问他元旦能不能回趟家。马海涛猜他爹肯定有事,他说元旦公司就放三天假,他不想回去,问他爹有什么事。哦,哦,就不能再请两天假吗?他爹语气听上去很失望。家里是不是出事了?没、没什么事!哦,你跟我娘身体好吗?好、好,我们都很好,你莫担心,元旦你还是回趟家吧?爹,你肯定有事瞒着我,有什么事你赶紧说!马海涛一着急,语调就颤。
涛,你别急,别急,今天跟你打电话就是想让你元旦回趟家,月初你舅妈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我跟你娘想,要是元旦你有工夫就回来一趟,跟那姑娘见个面,瞧上眼了,咱屋里也好做准备,涛,你也老大不小了,这婚姻大事不能再拖了,趁着我们还健在,还能帮帮你,将来你们有小孩了,你娘还抱得动!
爹,结婚的事你和我娘莫瞎操心,这事我心里有数呢!马海涛说着抬起左手,那两根胖萝卜又红又黑。红的是断指渗出的血,黑的是下午被揍时粘上地面的灰尘。他望着左手,缩缩鼻子眼泪沿着鼻梁滑下来,爹,要是没别的事,我挂电话了。
涛,你怎么啦,听声音你像哭了,不会是病了吧?
爹,你莫瞎猜,我好着呢!他揩干眼角,咧嘴,咬唇。
没病就好。涛,听你舅妈说那姑娘长得蛮好看,还是个高中生,她在深圳打过工,见过世面,我跟你娘觉得你们俩挺般配,元旦你请假回趟家跟人家见见面,涛,这人生大事你一定要听爹的话……马海涛没等他爹把话说完,泪流满面地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跪在床上,头顶枕头,哽咽不已。
夜,穿透窗玻璃款款迈进来,房子愈加黯黑;冷风和嘈杂声从门缝窗隙钻进来,黑暗中摸着板凳、矮桌和床脚凑近马海涛耳畔。老张做什么好吃的呢?好吃的咱可买不起哟,咱也就是青椒炒毛豆混着过呗,小黄你今天没加班呀?现在不是闹金融危机嘛,公司都要垮了,哪来的班加哟?是哟,听我老婆说,这金融危机闹得挺厉害的,她说她呆的那个工厂也没活干了,她那个老板就动歪心思,谁犯一点错就把谁开除掉……马海涛开灯愣愣地瞅窗外,灯晕投在窗玻璃弹出一团光亮,恍惚中他好像看见老刘,他气急败坏地叉着腰,手指头点着他骂,你个王八蛋,上班打盹怎么没让模具把你压死呀,非常时期你给老子添麻烦,要是老子被老板开除了,你个王八蛋也没好日子过!老刘是他的顶头上司。
马海涛身体一颤,老刘消失得没影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大片大片的黑暗和冷风灌进来。他左手在冷风中隐隐生痛,院子里的笑声像针扎着他胸脯,他蓦然转身,眼光像被什么点燃似的,晶亮,血红。菜刀搁在矮桌上,半个大白菜旁边。马海涛操起菜刀。刀背粘瓣菜叶,呈椭圆状,他把菜刀凑到嘴边,企图吹掉那瓣菜叶,菜叶一角松动,颤动,却固执地趴刀背上。他嘴角挑亮一抹笑容,刀在裤脚来回擦了擦,再看刀背那瓣菜叶已剩下半边,那半边菜叶搭在裤腿,摇摇欲落的样子!他兀自发笑。开门,提刀,朝韩小英出租房走去……
派出所的日光灯齐刷刷亮着,那么多灯管悬在半空,苍白光线从灯管伸出来,刷白墙壁刷白马海涛的脸庞。现在,马海涛坐在一张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觉得头顶灯管伸出来的不是光亮,而是千百只苍劲有力的手,这些手摁住他肩膀,摁住他的腿,摁得他呼吸紧迫心跳加速……坐对面的两个警察嘀咕一番,团脸的警察拿笔帽敲敲桌面,问他,姓名?
他说他叫马海涛。
年龄?警察问话很简洁。
二十四。马海涛说完吞口水,他想挪动身子,可手脚屁股都不听使唤,他大脑一片茫然,恍惚如在沙漠行走,漫无目的地行走。
籍贯?
我是黄石的,湖北黄石。
工作单位?
玉山大发五金公司。
……
知不知道今天你的行为是在犯罪?团脸警察见他没吭声,接着问他,为什么要拿刀对老张行凶,你跟他有什么矛盾?
我、我要报仇!马海涛腾地站了起来,刚才想动都动不了,现在却站起来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顿了一下,抬起左手说,我断了两根手指头,我要报仇!
坐下来、坐下来!一直没开口的胖警察朝他招手,你断了两根手指头?什么意思?那两根手指头跟老张有什么关系,你坐下来慢慢说!
手指头是韩小英弄断的,哦,韩小英是老张的老婆。昨晚我原本想拿垃圾篓找韩小英报仇,可、可是砸错人了,害得我赔人家一百块,还被人家抽了三个嘴巴子,今天早晨,我又找韩小英报仇,我也抽她嘴巴子了。可、可下午老张找他儿子还有好几个人,把我揍了,我不服气了,他们凭什么欺负我,我没了手指头还遭他们欺负。晚上,我、我想去报仇,少了两根手指,我想我肯定打不过他们,就找把菜刀壮胆子,警察同志,我不是有意的,要怪就怪韩小英,她害我少了两根手指头!
你说详细些,先说说你手指头的事,它是怎么断的?胖警察打断马海涛的述说,他要他从头说起,说详细些。
马海涛把左手搁在大腿,伸出右手在纱巾上面轻轻抚摸。他没照警察的要求去讲述,他是从老张老婆韩小英身上讲起的。
韩小英是一家台资厂的清洁工,早出晚归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所以洗衣服这样的事情大都是放在早晨进行的。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洗完衣服就去厂里了。第二天早晨洗衣服,她才发现昨天用的那半袋碧浪牌洗衣粉不见了,细想她记起昨天为了赶着去上班,忘记把洗衣粉收到屋里。那袋碧浪牌洗衣粉是上个月她儿子给她买的。没了洗衣粉,衣服没办法洗,时间一下子多了出来,那天早晨,她把多出来的时间耗在骂街上,怎么溜口她就怎么骂。她坚信她能把那半袋洗衣粉骂出来。下班,她没看到她要的结果。她的自尊心可能受到了打击,那晚她又骂了,并且坚持骂了半个小时。
洗衣粉到底是没让韩小英骂出来,倒是她骂街的习惯养出来了。天天骂,早晨一趟,晚上一趟。刚开始那些住隔壁出租房的人们以为忍几天,韩小英就会歇下来。那时,马海涛也是那么想的,可过了一个星期韩小英还是骂。
韩小英的骂街已影响某些人正常休息了。
那些上夜班好不容易下个早班,前脚刚迈进梦乡还没等站稳,硬是让韩小英骂声拽出来了;还有那些早晨沉浸梦乡的人们,来不及跟梦中亲人道别,就被韩小英骂声生生拉开了!马海涛好几次在梦中跟他爹他娘拉家常,正说到兴头韩小英骂声一响,大棒一样把他敲醒,醒时再看窗外,灰蒙蒙的。再睡也睡不着了。韩小英的骂声像电钻一般,把大片寂静钻成一个个窟窿,把一个个早晨钻得支离破碎,韩小英这把大钻让马海涛和他的邻居们备受折磨……
也因为韩小英的骂声,这些天马海涛的睡眠质量急剧下降。他曾找过韩小英,他要给她买包碧浪,只求她不要再骂街了。韩小英却拿他好心当作驴肝肺,她说马海涛是你偷了我那半袋洗衣粉?马海涛愕然,他否认。韩小英说你没偷我家洗衣粉,那你干吗要给我买洗衣粉?马海涛说他睡觉怕吵。韩小英却不管不顾,她说为什么人家不怕吵,我只骂那个小偷,我要骂那个小偷吃不香睡不安生!对此,马海涛只能无奈。
以后的日子,房东和几个邻居也曾劝过韩小英,都叫她不要再骂了,说半袋洗衣粉值不了几个钱,天天骂肝火旺伤身体!可韩小英说她身体好不怕伤肝,还说她要骂得那偷洗衣粉的人耳根发烫,天天做噩梦!马海涛不晓得那小偷是不是做噩梦,倒是他隔三岔五做噩梦了,而最大的噩梦是他丢了两根手指头!昨天,他是被韩小英骂声惊醒的。熬到天亮,他昏头昏脑去上班,上班不过两个小时,他就出事了。马海涛是冲床车间的工人,每天负责把半成品的铝制品用模具加工成成品,那天他因为精神很差,脑子昏沉沉的。他看见下模有铝渣,要是这事搁在以前,他会关掉感应开关,去清理铝渣的。可那天他没那么干,结果,他中指断了一节半,无名指没了一节。他认为丢那两根手指头是韩小英害的……
马海涛讲述完,已是满头大汗。他张张嘴,朝对面两个警察求援道,警察同志这事要是搁在你们身上,你们肯定也会那么干的,不就是丢了半袋洗衣粉嘛,天天骂,你们是没听见,她骂得多难听哟!
马海涛,什么事情都有正确的解决途径,但决不能去干违法的事,你拿菜刀去砍老张,这就是犯法,好在没出事,刚才我们也检查过菜刀,发现菜刀还粘有菜叶,想必你也是随手操刀的,鉴于你刚才的表现,我们也会酌情处理的,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要是没有,你在这里签个名!胖警察将记录推到马海涛跟前。
我会坐牢吗?我会坐牢吗?马海涛颤颤巍巍地捏起笔在签名栏落款。胖警察把他签好名的记录夹到文件夹,朝旁边团脸警察说,小罗,你先把马海涛带到隔离室,叫刘姐过来看看,看他左手要不要重新包扎一下!马海涛刚站起来,他手机响起他熟悉的歌声:一个我,需要梦想,需要方向,需要眼泪,更需要,一个人来点亮天的黑……马海涛只觉得两眼发黑,脑门隐隐生疼,刚迈腿就摔倒了。
责任编辑 练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