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豪
林俊豪微型小说三题
林俊豪
大暑天,我从仙岳山公园晨练回来,马路边站着一位戴圆草帽的小后生,亮着粗嗓叫喊:“荔枝,家乡的鸟叶荔枝,又鲜又甜啰!”
闽南人啖荔枝,有将它先泡清水再捞起品尝的习惯。我将买回的一塑料袋荔枝,泡进灌满清水的铝锅里,发现清水被染成血红血红的,原先红艳艳的荔枝,也变得红里泛青。荔枝是染红的。
我气冲冲,往马路边找小后生算账。那家伙自知脏情败露,涨红脸,低眉顺眼道:“阿伯,不瞒你说,那荔枝六七成熟,为了好卖染的,不过吃了不影响人体健康。荔枝季节短,保鲜难,生意难做呀!”
小后生在我面前摊了摊手,装出一副可怜相,我心中火气消了大半。同他聊天,才晓得他名叫阿憨,家住闽南乡下,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便出来摆水果地摊,操起生意活儿。
夏季,闽南的水果像走马灯似的赶上场。荔枝过后,桂圆匆匆登场。我路过阿憨用几张桌椅摆设的水果摊,他手捧一大串桂圆,笑迎上来:“阿伯,这桂圆又大又甜,上次卖荔枝坑了你,这回算免费请客啰!”
夏去冬来,春暖花开。每当我从阿憨的水果摊前路过,总发现他的门面在悄悄变换,他不仅卖闽南盛产的荔枝、桂圆、芒果、菠萝等,还出售北方南运的苹果、鸭梨、大枣,摊子越铺越大,竟把路边的店面也租下了。
那天,我往仙岳山晨练,竟发现阿憨的水果店前还摆放着几个玻璃柜,上面叠放着鞭炮、香烛、纸钱之类,便上前询问:“阿憨,你怎么经营起这玩意儿!”
阿憨摇着纸扇,像笑眼的小佛爷,脚步咚咚迎上来:“喂,阿伯,仙岳山修复寺院,善男信女成群结队朝拜,卖些迷信用品更赚钱哪!”
我听着,异常吃惊地端详着眼前这位小后生:莫瞧他憨头憨脑的,满肚里藏着生意经哪!
一次我路过阿憨的水果杂货店,小后生摇头晃脑,又敬烟又递水果,把我像贵宾似的迎进店门,拱手道:“阿伯,咱生意做砸了,你是本地人,得替咱沟通沟通呀!”
“到底发生啥事呀?”我问。
“咱一时糊涂,受骗上当倒卖黄碟片,被派出所逮个正着,拘留半个月不算,又写检查,又挨罚款两万元!”阿憨垂头丧气。
原来有天夜晚,阿憨店里清闲,他就往市郊晃荡,瞥见一家小娱乐厅里人来人往,水泄不通。他掏出十元,买一张入场券,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小屏幕上几位披头散发、妖里妖气的舞女,一边唱歌,一边表演脱衣舞……他听人散布歪经:要想富,找黄路。不知不觉,他干起贩卖黄碟片的勾当。
我瞧眼前这位还算厚道的小后生,被卷进黑道生意场,心里挺别扭。不过,人家信赖你,向你亮心底,我便真诚劝告:“阿憨,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两年之后,我从阿憨店门前经过,闻到店里飘出一阵阵诱人的清香。嗬,这家伙像猪八戒善变,竟转行经营起餐饮业。
阿憨热情邀我进店尝一碗鸭肉冬粉汤。
我点了一碗鸭肉冬粉汤,再加一盘白斩鸭,味道可口鲜美。阿憨脸上乐开了花,添油加醋道:“阿伯,不瞒你说,咱可抵过二级厨师呢!”
“不赖,不赖,往后还得在经营门面和品种上多下工夫!”我当场提建议。
阿憨大红脸像煮熟的龙虾,头点得像拨浪鼓。
十年过后,我往自选商场购物,耳边传来一阵声音:“阿伯,快进门喝茶咧!”原来是阿憨,他从一家五层小酒楼里探出头,向我频频招手。
“嗬,你像孙悟空七十二变,竟经营起小酒楼!”多年不见的阿憨,已变成干练的中年生意人。
阿憨心直口快,无论啥时遇到我,从不敢冷漠怠慢。我们从酒楼大堂直登上五楼,那一个个包间雅室,不时地冒出一位位打扮时髦的靓丽小姐,不停地向阿憨打起招呼:“总经理好!”
“阿憨,你算进了花果山,有这么多仙女迎候,莫再找她们活脱脱表演黄碟片上的镜头呀!”我忽然想起当年他那落汤鸡、苦瓜脸的模样儿。
“哎,身上旧疤怎能忘呀!糟糠之妻不可弃,再说咱儿子也金榜题名考上大学,往后还想筹建星级酒店呀!”阿憨喜笑颜开,像憨态十足的大佛爷。
闽南海滨人常说:憨汉赶大潮。我面对活灵活现的阿憨,想了很多。
当年,我从东海之滨赴武夷山下的山村插队,十几位知青就住在一座木板砖瓦房里。那砖瓦房刚盖不久,据说因房里夜间常闹鬼,当地农民不敢居住,就让我们这批充满阳刚之气和青春活力的男女知青们搬进去,好镇住妖魔鬼怪呀!
每天清晨四五点钟,天刚麻亮,知青们就要轮流起床做早饭,先煮完稀饭,再蒸熟一只只饭罐,捎上它,耕耘十几里外的山垅田,好做午餐。头个把月,知青点有说有笑,充满欢声笑语。一天,有位知青发现一个秘密,在砖瓦房毗邻的旧祠堂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着一副副棺材,有楠木的,有杉木的,有涂油漆黑亮发光的,有刚打制还散发木料清香味的……据山民们说,村后山高林密,自古以来,山里人年十八完婚,二十生男育女,三十而立之年就要筹备寿终正寝的棺材,全村年三十以上的男女百把人,那可要筹备多少棺材呀!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知青点的厨房,就面对着那破旧祠堂木门,木门裂开大口,安放在里面的一副副棺材,若隐若现。每当清晨轮我做早饭,往破祠堂木门一瞧,不觉得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知青点里划分男女宿舍,分住着十几位男女知青。每天谈笑风生,其乐融融。而每当有人提起旧祠堂,谈笑声戛然而止,真是谈鬼色变。知青点里有两位年龄较大的男女知青,他们俩刚中专毕业,男的叫杨刚,高头大马,鼻梁下蓄着两撇黑胡须;女的叫月霞,娇小伶俐,那双弯月眉下的黑眼,比山泉还清澈亮丽。我们年龄小,管他们俩叫杨刚兄、月霞姐。
那夜,知青们在暗红的煤油灯下,谈起破祠堂里的秘密,月霞姐眯了眯亮眼,杨刚兄挥了挥粗臂,他们俩像若无其事地说:“嘿,那有啥大惊小怪,反正是用木材做的家伙,又没装殓死人,就跟咱这木头砖瓦房里住人,有啥两样呢!”
“嗬,就你们俩会放空炮讲大话!”知青们毫不客气地顶着。
杨刚兄、月霞姐就像月亮娘娘伴着太阳公公。杨刚兄插秧、月霞姐蹲在他身边;月霞姐进山砍柴,总见杨刚兄尾随身后,就像一位士兵护卫着呢!不久,生产队的山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杨刚兄和月霞姐像山沟里的一对鸳鸯,在谈情说爱啦!”
我和知青们反问山民:“喂,你们怎么懂得杨刚兄与月霞姐谈情说爱呢?”
山民们一个个笑弯了腰:“电影里男女谈恋爱,女的前面跑,男的后面追,追到了,不就成啦!嘿,嘴上没毛的知青!”
一日,天刚麻亮,轮到我烧早饭。我听到一阵嚓嚓的轻微声响,从旧祠堂里传出。真的闹鬼啦!我借着灶膛里的柴火,再点了把松明,心儿发怵,手脚颤抖,往祠堂大门细瞧:一男一女从祠堂里蹑手蹑脚走出,那分明是人影,并非是鬼怪呀!
我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借着熹微晨光,看见从旧祠堂走出的是杨刚兄和月霞姐。他们俩三更半夜躲在堆满棺材的旧祠堂里干啥?真是一对鬼兄鬼姐!
我佯装不知,仍埋头做早饭。知青们出工后,天已放亮,我壮着胆靠近旧祠堂,推开门往里巡视,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棺材中间,放着一大堆黄灿灿、散发着诱人清香的稻草。原来他们俩三更半夜躺在旧祠堂里,干男女之间的私事。
听老人家讲,谁见了男女间的那种隐私,都不准乱嚼舌头,否则要遭上苍报应的。我就像啥事也没发生,每天见到杨刚兄、月霞姐收工返知青点,都怪亲热地喊:“大哥大姐,你们回来啦!”心里却毛痒痒的,哼,好一对神经不正常的鬼兄鬼姐!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月霞姐的肚子一天天凸出,走山路就像老牛拉犁耙慢腾腾的呢!
杨刚兄和月霞姐也敢作敢为,既然他们俩在旧祠堂里干那遮遮掩掩的事儿暴露无遗,干脆跑去公社登记结婚。临行那天,我和知青们举手赞同:“嘿,人家是带薪插队的知青,生活有着落,自由恋爱,人之常情嘛!”
那天下午,夕阳像一团西沉的火球。杨刚兄和月霞姐垂头丧气地返知青点,原来公社擅自规定男女晚婚年龄:男的28岁,女的25岁,他们俩尚不到拿结婚证的年龄。
公社知青办像捞到一根稻草,把杨刚兄、月霞姐未婚先孕作为伤风败俗的反面典型例子,四处张扬揭批。村生产大队处罚他们俩,勒令身高马大的杨刚兄去林场扛木头,娇小伶俐又怀身孕的月霞姐去养猪场喂猪。
那天,村大队长戳着杨刚兄的鼻梁骂道:“留小胡子的流氓,你臊劲大,就去扛木头呀!”他那眼珠又像锥子盯着月霞姐的肚皮,讥讽道:“瞧你会早生子,就跟老母猪赛下崽呀!”
清晨,太阳从东山露出婴儿般嫣红脸蛋儿。杨刚兄、月霞姐卷起铺盖,离开知青点砖瓦房。知青们送他们俩出村,依依难舍。我回头望着旧祠堂那扇破门,心里暗地埋怨:“呸,这鬼祠堂,把鬼兄鬼姐害惨啦!”
春风春雨,花开花谢。几十年过去,我在海滨城市遇见杨刚兄、月霞姐。杨刚兄依然高头大马,只是红润大圆脸上添着一咎咎银丝。月霞姐娇小伶俐的身材变得丰满起来,弯月眉下那山泉般清澈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们俩回首当年知青点酸甜苦辣的事儿,又补充道:“当年怀孕的大儿子已升为局长,二女儿正当一家超市的总经理呢!”
我望着笑容可掬的杨刚兄、月霞姐,脑海里应验着流传家乡的一句民谚:女人见棺后生子会当官,拣猪屎(念才)后生子会发财啰!
“哈,当年的鬼兄鬼姐——升格后的鬼夫妻!”我不禁仰天长笑。
当年我在小山村插队,每天迎着朝阳出工,披着晚霞收工,总会望见山崖旁边的松树下,停放着一具风吹霜打、日晒雨淋,外表黑不溜秋的棺材。山民们说:“喂,那死人不能入土下葬,只能放在露天崖边的松树下,这叫停柩呢!”
“那停柩是不是闽越古人的葬礼呢?”我像考古学家,猜着说。
才不呢!山民们话音像丁当流泉,低声向我述说停柩的沉痛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小山村地主儿子周槐,身材高大粗壮,埋头拉犁像水牛,手脚灵活有力又像穿山过涧的山豹,只因家庭出身不好,年近三十还没谈上对象,急得他那地主爹娘干瞪眼喉冒火,也无济于事。
村里农忙,周槐拉犁耙田插秧算是一把好手。出工前后,他还捎带柴刀、扁担和竹架,砍上满满两个竹架杂木,颤颤悠悠地挑回村里,晒干堆砌,家里柴火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碰到雨季,村大队长周通瞧家里没柴火烧饭,就找到周槐家门,嘴巴很甜地说:“周狗崽,借点儿柴火让大伯用哪!”
“行呀,周伯,你就自己拣吧!”厚道诚实的周槐,挺客气地回答。
“嘿,这崽子长得高头大马,也该找房媳妇呀!”周通挑着满满两竹架木柴,边走边唠叨。
“那就拜托你大队长,给儿子做点公德呀!”周槐的地主爹娘,顿时眼睛发亮,满脸堆笑。
周通说归说,实则就像野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周槐每天起早摸黑,钻山沟穿林丛,手中柴刀好比寒月闪光,起落处,那一株株小碗口粗的杂木纷纷倒下,削去的树叶枝丫,砍成一节节半米长的小木棍,叠进竹架,头尾分明,牢靠结实。一天,周槐叠满两竹架杂木,忽然听到树林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槐哥,快来帮咱呀!”
村里年轻寡妇春梅,被刚砍下的树枝绊倒,半蹲半跪在羊肠小道边,露出痛苦的表情。
周槐飞一般穿行过去,扶起春梅,关切地问道:“喂,嫂子,伤到骨头吗?”
“没,没,只是擦破了点皮!”春梅挺起身子,跺了跺脚,强扮笑脸答道。
周槐瞧眼前的春梅,她虽然身子丰满,骨架匀称,手脚麻利,可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呀!便挥动柴刀,帮春梅砍了一堆杂木,装上两个竹架,用麻绳捆紧扎实,扶上她的肩膀。
周槐和春梅各挑两竹架杂木,穿丛林,走山道,趟小溪,过石桥,浑身披着红霞,像一幅绚丽朴实的山水画卷,镶嵌在小山村版图里。
打这以后,周槐上山砍柴,后边总伴着春梅,他们俩就像山溪里的一对戏水野鸳鸯,形影不离。那天傍晚,没刮一丝风儿的山野,显得格外闷热,他们俩正要挑着竹架木材返村,春梅娇声娇气呼唤:“喂,槐哥,咱擦把热汗再走呀!”
春梅蹭到泉水旁,腾出粗布毛巾,沾了沾泉水,拧干之后,擦了擦脸,又不时地转过身子,掀开外衣,裸露出雪白的后背……周槐瞧着,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双腿直打哆嗦,人差点儿晕倒在地呢!
“嘿,槐哥,春花开,麦子黄,馍馍香,你快三十还未闻女人奶香,快过来呀!”小山村长大的春梅,轻佻又充满野性地说。
周槐浑身的血压飙升,不禁挪动长腿,小山豹一般扑过去。
“槐哥,往后你可要常到俺家串门!”春梅教周槐做完那事,脸荡红晕,柔声细语地吩咐。
月牙儿斜照山村,溪水涓涓流淌。周槐三更半夜敲开春梅未锁的房门。这对山村年轻人心窝里都揣着一团野火,在悄悄地冒烟、燃烧……
常言道:鸭蛋再密也有缝。周槐与春梅的风流事儿,在山村里暗地传开,更逃不过大队长周通的那双野猫眼。
周通打从春梅丈夫扛木头摔死之后,肚里就拨弄黑算盘。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以送救济款为名,悄悄摸进春梅房门,对她摸摸揉揉,伸手扒女人家的裤子。春梅失声惊呼:“喂,抓野贼呀!”周通吓得像野猫溜出房门,逃之夭夭。
周通怀恨在心,哼,这小寡妇敢与地主狗崽私通,有好戏看啰!那夜,他捎带几位武装民兵,闯进春梅家里捉奸……周槐被五花大绑,押进村大队部。
那年头,山村男女私通就像黄黄嫩嫩的春笋,默无声息地破土发芽,谁也不当一回事。周通倒较真起来,他召开村民大会,给春梅剃光头,胸挂只破鞋;更强迫周槐胸前挂着“大流氓”的沉重木牌,又下跪低头认罪。
周通勒令武装民兵押着周槐,挂牌游村串寨,还敲着铜锣高喊:“地主狗崽、大流氓强奸女贫下中农,死有余辜!”
周槐的地主爹娘,跪在周通家门前求饶:“周伯,槐儿还是单身汉,你就饶了他吧!”
“呸,呸,呸,谁跟你攀族亲,莫腐蚀革命干部!”周通目不斜视,凶神恶煞道。
周槐这后生那脸皮儿薄,火辣性子就像干燥的木棍容易折断。批斗游村后,他黝黑脸庞变得异常苍白,走路颠颠倒倒。那夜,他跪在睡熟的地主爹娘床前,含泪道:“爹娘呀,你们算白养咱啦!”便套上麻绳,垂挂在房门前的老山梨树上。
次日天明,周槐爹娘瞧儿子早已断气,老两口哭成泪人。周通拨开人群,手戳着周槐爹娘,大声呵斥:“哼,地主的狗崽子,生不能上天,死不能入地!”
周槐死后,春梅肚里仍留着他的种。二十年后,春天降临,山花争妍。春梅娘儿俩将停柩埋进红土地,默念:“槐哥呀,你可安心入土,小周槐成了山村第一个大学生,孩子也上天啦!”
林俊豪,1947年出生于莆田仙游,大专文化。当过知青、中学教师、政工干部。业余从事小说、散文创作,在全国、省市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近200篇,出版小说集《在路上》《老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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