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背后的暗战

2011-11-20 14:14侯卫东
清明 2011年4期
关键词:吕不韦嬴政吕氏春秋

侯卫东

《吕氏春秋》背后的暗战

侯卫东

上梁不正

一位后来的丞相,在人生失意时不得已投身相府,成为其门客——两代秦相,李斯和吕不韦的交往,是在地位如此悬殊的背景中展开的。

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但李斯来到陌生的秦国,只混了个门客,并不是他的本意。心比天高的李斯,自视已学成了“帝王之术”,到秦国来,他是要搞政治的,要成就人生的理想。其最佳选择,是投靠秦国国君,而不是投靠相爷吕不韦。

但是不巧,李斯入秦的这一年,公元前247年,秦国国君突然死了。

说突然,是因为国君年纪还轻,死的这年才34岁。

国君死了,还会有新的国君,只是新君太小,还是弱冠少年,十三四岁,估计还没有完全发育。小秦王叫嬴政——是的,他就是你所知道的秦始皇。

嬴政名为秦王,实际上并没有登基亲政。国家由他的母亲即太后赵姬和他的“仲父”吕不韦共同掌管。大约太后是名义上的领袖,国政事务还是由相国吕不韦操作。

李斯虽不留恋眼下的门客身份,但他不能不在意自己毕竟身在吕不韦身边这一事实。因为他要在秦国有一番作为,必须进入吕不韦的视野,尤其是目前这个特殊的时期——秦王尚在幼冲之年,虽有君王之名,却无亲政之实,而吕不韦既是新君的仲父,又是秦国的百官之长,更是先王托孤的辅政大臣,如今正权倾朝野。

因此,说李斯做相府的门客,还不如说他是坐等时机;他此时处于蛰伏的状态,伺机走向通往朝堂的仕途之路。

李斯入秦的这一年,是公元前247年。频频对外作战的秦国,在和信陵君魏无忌统率的合纵同盟军作战中不顺手,出征的蒙骜将军败走河外,秦军退至函谷关。一时间,秦军似乎突然放慢征战的节奏,在近两年的时间里,除了秦军平定占领区——原赵国晋阳的反叛之外,再无主动出击的记录。这种军事战略的调整,当然和李斯无关,只能是吕不韦另有其他事务。

以小秦王仲父之名,掌握国政的吕不韦在忙什么?《史记》上有记载,主要在做两件事:一是“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说的是刚刚守寡的赵姬和吕不韦重温鸳梦,又好上了;另一件事是“招致士,厚遇之”,以优厚的待遇招纳人才。

关于吕不韦养士的动机,史书上说得很明白。主要是当时名人权贵都有这一好,像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四公子都在搞养士竞争;吕不韦不服气,认为秦国很强很牛,不能在这方面反输给人家。自家虽有家僮万人,但毕竟是粗人,兴许觉得拿不出手,兴许觉得没有文化的国家是愚蠢的国家,总之,财大气粗的吕不韦开始招募士人。要招,就不能小气,同样也要招到“食客三千”。

很可能,李斯是吕不韦大规模招贤纳士行动首批中的一员。

与战国四公子相比,吕不韦养士似乎档次很低,不登大雅之堂,史书懒得提及。这大约和吕氏的商人出身有关。重农抑商的政策是商鞅提出来的,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得到广泛共识。因为商人作为群体一直是被打压、蔑视的对象,商人政治家吕不韦自然捞不到什么好口碑。上梁不正下梁歪,主人不正手下坏,所以,《史记》中的《吕不韦列传》基本上是一幅群丑图。

吕不韦一是坏在出身不好,二是坏在从政路数不正。按理说,出身无法选择,但“革命道路”完全可以选择。但吕不韦不走正道,专攻歪门。他的官位,说客气一点,是靠“投资”赚取的,基本上属于“买官”性质;不客气地说,是靠政治投机和色情贿赂搞来的,完全属于违法乱纪的性质。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现在讲传播有一条时髦的经验,认为“坏消息比好消息传得更快”,用在吕不韦的身上都合身。所以他的从政经历流传很广,基本上无需在此饶舌重提。只是因为叙述的需要,不妨要进行一下简单的回顾和梳理。

案例:吕不韦以非法手段从政的经历

案例性质:政治丑闻+金钱贿赂+色情贿赂

案发地点:邯郸+咸阳

涉案人物:子楚(本名异人,秦国太子安国君之子,被秦派往赵国做人质)

华阳夫人(安国君正夫人,无子)

赵姬(吕不韦小妾)

涉案金额:五百斤金(送子楚)+五百斤金(买通华阳夫人)+六百斤金(买通邯郸守门官吏)

案件事实:在邯郸做生意的吕不韦,结识子楚后,认为“奇货可居”。为立子楚为太子继承人,买通华阳夫人,游说她认子楚为儿子。而当子楚看上了赵姬时,吕不韦忍痛割爱,竟把有身孕的小妾送给了他。后买通守门官吏,让子楚逃回秦国。之后,子楚如愿做上太子并顺利接替王位,立即兑现了此前“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的承诺,任命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以河南洛阳十万户作为他的食邑。

上述案件调查,还不是这个故事的最大看点,此事真正流传的原因是赵姬果然生了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他就是后来的秦始皇,这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

秦始皇的生父到底是谁?

情缘或孽债

关于秦始皇“亲子鉴定”的课题,以及连带的赵姬和吕不韦的暧昧关系,在市井生活中属于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究其根源,是司马迁一句话几成定案:“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姬,当然是指赵姬;政,是指秦始皇,因为他是在正月生在赵国,加上“正”与“政”古字相通,故名赵政,后来改为嬴政。这些都没有问题,关键在于“自匿有身”和“大期”。自匿有身,好懂也好理解,就是有身孕,不告诉他——子楚。别问为什么,谁会张扬此等事情?大期的意思,解释不同,至少有两种不同意见,一说是指12个月,另有解释认为是指怀孕的正常周期,也就是10个月。

我们知道,足月儿是指胎龄满37周到不满42周出生的新生儿。不满37周新生儿是早产儿也称未成熟儿;超过42周出生的新生儿是晚产儿,也叫过期产儿和过成熟儿,近年医学研究表明,晚产儿在成长中易出现协调能力不佳和大脑发育受阻碍的症状。

如果司马迁的说法可靠,由此推测的种种结果排列如下——

按12个月之说,如若嬴政是晚产儿,那么他的生父就是吕不韦;

按12个月之说,如若嬴政是足月儿或者早产儿,那么他的生父则是子楚——另一个附带的结论是,赵姬“自匿”的身孕流产了;

按10个月说法,如若嬴政是足月儿,那么他的生父就是吕不韦;

按10个月说法,如若嬴政是早产儿,那么他的生父则是子楚——另一个附带的结论仍然是,赵姬“自匿”的身孕流产了。

比较四种结果,吕不韦和子楚都有可能是嬴政的生父,只不过子楚要成为嬴政的生父,必须满足一个先决条件,即赵姬曾经流产的事实——当然,今天还找不到这一份重要的“病历证明”。

如果我们执著“生父”之谜的讨论,甚至还会有更惊人的推断,比如——既然赵姬如史书所述,属于很黄很淫荡的女人,那么谁敢保证,她“自匿”的身孕,难道就一定是吕不韦留下的“种”而不是别人留下的?!

所以就史料而言,推测和追问可以就此打住。

史料并不等同于史实。相比《史记》,成书更早的《战国策》,对宫闱秘闻和个人隐私可谓津津乐道,却没有吕不韦顺水推舟进行色情贿赂的这段记载。是《战国策》故意回避这一事实,还是此事本身子虚乌有?

继而能否再斗胆地问:司马迁之说会不会不可靠?这个问题在有些人看来过于陡峭,因为在没有新的证据之前,不能也没有理由轻易地否定前人之说。

或者不以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提问。我们仍然可以从事理和逻辑的层面探讨问题,这样也能产生一系列的疑问——

赵姬“自匿有身”的惊人秘密,除她本人外,吕不韦是否也知道?这等杀头的事,难道是这对男女无意中泄露的?子楚对此是否知情,或者说赵姬是怎样瞒天过海的?如果子楚知道真相,还会把国家交给吕门的“私生子”,并让吕不韦作为仲父辅国吗?如果,在嬴政接替王位前,朝野已有风言风语,秦嬴宗族难道还会让一个可能的“野种”登上王位?如若是妄议或者谣言,始作俑者的目的是什么?是别有用心的政治图谋,还是捕风捉影的智力游戏?是出于对秦国或当事人的仇视,还是为了满足口头快感的恶作剧?再者,它是什么时候开始传播的,是嬴政22岁正式执政之前还是之后?

一个无解和看似无聊的问题,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希望和大家一起,感受历史人物家庭关系、政治生态和舆论环境的复杂性,而其中的一点,足以对当事人的性情性格、人生态度、处事方式构成影响。

吕不韦正是这样,无论嬴政姓嬴还是姓吕,他和太后之间剪不断的情缘抑或是孽债,成为影响他政治生涯的致命关系。

回报

从“奇货可居”的灵光一现,到正式步入高层政坛,不乏商人眼光与精明的吕不韦,面临着从政以后的人生新选择——是做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满足荣华富贵,还是以有作为的政治家的面目示人,立足秦国建立一世功业?

吕不韦不可能没有心理和思想准备。从他结识子楚,决定开始政治投资,到一步登天做上秦国丞相的位置,中间的时间至少有10年。而在秦军大举进攻邯郸之前,即早于公元前257年的日子里,他作为子楚的老师,就应当对秦国的制度规则有了深入的了解,并会关切到秦帝国未来战略走向的问题。

随着公元前249年子楚登上王位,或许,在外人眼里,吕不韦一下子坐上了丞相的高位,完全属于平步青云的政治暴发户,但精于算计的吕丞相心里有数,这一天对他来说,既非唾手可得,也非一帆风顺。

只不过,一切来得那么快,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公元前251年:昭襄王卒。孝文王即位。韩王身着孝服入秦祭吊,诸侯也都派出将相前来吊唁。

公元前250年:孝文王服丧期满,十月正式登位,三日即卒。

公元前249年:庄襄王即位。吕不韦为相。以讨伐图谋反秦为名,庄襄王派相国吕不韦兼并了东周。秦王派蒙骜进攻韩国,韩国献出成皋、巩县,秦设置三川郡。

公元前248年:秦王又派蒙骜攻打赵国,平定了太原。

公元前247年:秦将蒙骜攻占魏国的高都、汲县。蒙骜接着进攻赵国的榆次、新城、狼孟,攻占了三十七座城。王龁攻打上党,开始设置太原郡。魏国上将军魏无忌率五国军队反击秦军,秦军退到黄河以南。蒙骜败走函谷关。五月,庄襄王卒。

公元前246年:秦王嬴政即位,年十三岁。尊吕不韦为仲父。平定晋阳之乱。

上述以秦国视角记载的大事编年,基本出自《史记·秦本纪》。对于具体事件的时间顺序,史学家有不同的意见。在此引用这一时期秦国的大事记,是为了更直观地说明——在秦国全面发动兼并战争的紧要关头,历史的机缘,一下子把吕不韦推向了最前台。

所谓机缘,在这里表现为秦国国君的寿命。

秦始皇的曾祖父史称秦昭王,昭襄王是他的谥号。他是一位铁腕人物,在位时间最长,达56年之久。对一个国家来说,君主长期执政,有利于政策的稳定和战略推进的连续性;而对于世袭的王室而言,上一代国君高寿,往往会让接班人陷入遥遥无期的等待,两代君主执政时间会形成此消彼长的关系。所以秦始皇的祖父孝文王,原先的太子安国君,执政时间不长便撒手而去,本身并不奇怪。只是他正式登位的时间也太短了,只有三天的时间!不能不说这种结局是人生的一大遗憾——就像苦候的一个约会,用漫长的时间忍受岁月的煎熬,靠内心的期待与憧憬坚守一份执著,谁知约会甫一开场,立即宣告结束!

无独有偶,秦始皇的父亲庄襄王亦即子楚,同样成为短命的国君。他接替王位时才三十出头,正值壮年,竟然也在三年之后一命呜呼。

短短四五年间,三代秦国国君相继离世,他们在把偌大的秦国丢给小秦王嬴政的同时,实际上是把巨大的空间留给了吕不韦。

商人政治家

以商人身份从政,吕不韦不是第一人。

早在吕不韦出生之前,魏国就出了一位商界精英叫白圭,此人以“乐观时变”的经营方略,开展贸易活动。其“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生意经,以差异化投资竞争的理念开风气之先;他所总结的成功商人应具备智、勇、仁、强素质之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被奉为商业祖师爷的这位白圭,是否有从政的经历?综合史料和近现代学者研究,战国时期活动在魏国的白圭当有两人,一位是水利工程方面的领军人物,另一位则是富商白圭。史载白圭曾为魏相,据考证应是治水的白圭;而经商的白圭虽然没有做上相位,但在魏国做过官大体不假,所以也能算作是商人从政。

当然,就个人的历史影响或是对当时政治影响而言,商人从政,吕不韦当是第一人。

在时势造英雄的动荡乱世,吕不韦迅速被推到秦国政坛的最前台,是在机缘巧合之中,成为当时最耀眼的政治明星之一。尤其是在秦始皇亲政之前,约八九年的时间里,他在秦国的作用值得认真评估。

战国中后期,随着秦国励精图治,国力大增,几代君王矢志不渝,通过兼并战争,逐渐走向一统天下的路。所以,后人论及秦始皇完成统一大业时,有“奋六世之余烈”的客观评价。从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到秦始皇“振长策而御宇内”,秦国君主的六世更替,显现了不同的政治图景——

秦孝公(公元前361—前338年)在位24年,任用商鞅变法,他是开创伟业的第一人。

秦惠文王(公元前337年—前311年)在位27年,他虽然车裂了商鞅,但没有因人废法,继续推行变法图强的国策。

秦武王(公元前310—前307年)在位4年,胸怀大志可惜死于意外,他派出重兵攻占军事重地——韩国宜阳,打通了进攻韩国的西大门。

秦昭襄王(公元前306年—前251年)在位56年,他采纳范雎“远交近攻”的战略,以白起大战赵军于长平,坑杀俘虏40万人,拉开秦国兼并大决战的序幕。

秦孝文王(公元前250年)正式即位三日即卒。

秦庄襄王(公元前249年—前247年)在位3年,他派兵攻取韩国的成皋、荥阳,建立了三川郡,掌控了东进的又一处军事重地。秦军占据了入主中原的桥头堡,凭借“成皋—荥阳”地利,可以直抵魏国国都大梁。

从嬴政之前六位秦国君主简略的“功劳簿”上,可以看得出,除孝文王三日为王的特例外,其余五位国君无论在位时间长短,在强国扩张上都不甘落后。但秦昭王之后,两代君王执政时间过短,事实上历史给予了吕不韦继往开来的巨大空间。

从入主相府开署办公,辅佐庄襄王子楚,到以仲父之名主持朝政,吕不韦活跃在秦国政治中心,至少有近十年的时间,比武王、孝文王和庄襄王三世累加的时间还长。这一段时间里,吕不韦的哪些动作,为嬴政进行最后的决战,甚至为大秦中央帝国的建立,做了铺垫与准备?

军事方面。吕不韦亲自出马,领兵打了一仗,灭了小东周。吕氏讨灭的东周,不是后来史家叫做“东周”的东迁洛阳的周朝王廷,而是周公旦后裔的一个诸侯国。秦国以军功论英雄搞封赏,是商鞅定下来的规矩。商鞅自己身体力行,多次统兵与魏军交战,屡立战功,因功封商於,所以原本叫做卫鞅的这位改革者,被后人称作商鞅。身为相国的吕不韦为何统军出征,是否为了解决封爵合法化的问题,还是他另有指挥才干,史载不详。但是,作为国君子楚的老师,作为嬴政弱冠时代的国政操作人,他在军事战略上的眼光,自然没有问题。

譬如庄襄王时期,除了自己打了一仗外,吕不韦还辅佐庄襄王,以将军蒙骜为指挥官,取韩国的成皋、荥阳,以及攻取了赵国榆次等37城。从战略上看,这两仗都很有价值。攻占韩国军事重镇的价值前面说了,是以一把尖刀插入中原的心脏位置;而攻赵,是继续削弱赵国的军事力量。至于子楚死后,操作秦政的吕不韦一直没有放松过“近攻”策略,虽说其间遇到大面积蝗灾,但仍然坚持对韩、赵、魏实施军事打击。

间谍战

除了军事活动之外,吕不韦在另一个战场开始了暗战。以离间计为主要手段的间谍战,在秦国一统六国行动中屡建奇功,不能不为吕不韦认真地写上一笔。

那是秦军战败后的一次秘密的反击。

公元前247年,当蒙骜领兵大进魏国之际,魏王情急之中,派使者赶赴邯郸,请居留赵国的魏无忌回国拒秦。自窃取魏王兵符,击杀大将晋鄙,大义救赵之后,魏公子怕魏王降罪,不便再回魏国,在赵国一住就是10年。此番祖国有难,公子临危受命,接过魏王亲授的上将军印,一边厉兵秣马,一边致书各国紧急求援。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由魏、赵、韩、楚、燕五国联军组成的合纵攻秦大军,集结在公子令旗之下,“破秦军于河外”。蒙骜败阵而逃,联军一路追击,直至把秦军赶进了函谷关。“抑秦军,秦军不敢出”,一时,秦军只能紧闭关门坚守,不敢出头应战。这是令东方合纵抗秦联军扬眉吐气的一仗,在历史上被称作“河外之仗”,此次合纵,再一次成就了魏公子信陵君的大名,也让他成为秦国实施兼并战争行动的心腹大患。

为此,秦国展开了针对魏公子的间谍战。

联军大胜以及结盟合纵的形式,都是秦国不愿看到的结果。而能够在东方振臂一呼的义士魏无忌,更是秦国的眼中钉肉中刺。对于这位难以对付的军事指挥官,史书上说“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也就是讲秦王决定用金钱铺路,解决魏无忌的问题。

具体做法是“求晋鄙客”,在魏王面前给公子上烂药,讲他的坏话。买通晋鄙的宾客,是一个好主意,因为当年公子矫杀晋鄙,一定惹得他的门人不快。于是他们在魏王左右打起小报告,大意是公子在外混了十来年了,今天做了魏的上将军,诸侯国的将领都归他指挥,诸侯们只知道魏国有个魏公子,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又说,公子要乘机称王,诸侯在乎公子的权势声威,也正打算出面拥立他呢!谎言说多了,似乎就成了真理,加上魏王在十几年前对公子就有防范之心,再加上秦国利用在魏国的间谍,假装祝贺公子即将称王——烟雾弹虚虚实实,议论声此起彼伏,“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结果是,公子的上将军之位被取而代之;公子本人无意抗争远离朝政,从此沉溺于酒色之中不愿自拔,直至四年后郁郁离开纷繁的战国生活。

一出完美的间谍战宣告成功。回头再看这起离间魏公子的暗战,可以断定,它的指挥者不可能是秦王子楚,而顶多只是子楚有这个动议,实施指挥的十有八九会是吕不韦。

如此判断,主要是时间摆在那——河外之战发生在公元前247年,从两方大战河外,到秦军败退,再到联军和秦军对峙函谷关,期间的时间少说也要好几个月,没准更在半年以上;而秦王子楚死于同年五月,他没有精力更没有时间,去指挥一场延续到他生命之后的间谍战。

再者,从个人的智识来看,能把被秦国边缘化的一位落难公孙,运作包装成一代国君,足见吕不韦精明过人,智力超群,行事缜密,操作得当。也只有这样的干才,才会是运作谍战的高手。

很可能,吕不韦被埋没的功绩不止于间谍战线。在和另一起间谍案相关的水利战线,极有可能,埋没着他另外一番的过人才略。

韩国派出水利专家郑国,游说秦国修渠,真实想法是要以浩大的工程,把秦国拖垮——《史记·河渠书》载,阴谋败露之后,“秦欲杀郑国”;郑国解释,这渠主观上是弱秦,客观上是帮助秦国,“秦以为然,卒使就渠”,决定继续修。终于在后来修成了郑国渠,让关中农田水利建设进入新时代。需要在此设问的是,此“秦”指的是谁,很多人直接认为是秦王嬴政。我看未必。此渠据考证修于秦始皇弱冠之年,不久间谍案被识破,嬴政此时年幼,并未执掌国政,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对此等复杂问题作出最后决断,它只能又是吕不韦的一项伟大决策。

也许是因为商人身份,也许是因为“生活作风”不好,那些应该或者可能属于吕不韦的功业,被埋没了,或是被淡化处理了。但是,和吕不韦密切相关的,有一项宏大的工程,却不可能被历史轻易地淡化或淡忘——

它是一部伟大的著作,是的,就是《吕氏春秋》。

集聚效应

说到门客三千,大家总会联想到战国四公子。虽然都是养士的“大户”,但史书上对四公子与士子的故事交待甚多,相比之下,吕不韦和门客之间的交往却是一片空白。历史的误会一直左右着我们的判断。事实上,就养士的“档次”而言,战国四公子中,只有魏无忌一人能和吕不韦相提并论。

吕氏养客当在四公子之后。吕不韦立稳秦国政坛,开始招揽宾客之际,孟尝君和平原君大约已相继离世。这一时期,出现了为许多人所忽略的一个现象,那就是战国末年的文化中心发生了转移——从东部齐国的稷下学宫,向中西部规模化流动。一是因为楚国春申君之邀,荀子率弟子已经进驻兰陵,其间可能正是形成《荀子》的重要时期;二是吕不韦的门户向东方士子大开,来自三晋甚至是稷下的士子正聚集咸阳,他们中的学者将完成一部崭新的著作,即《吕氏春秋》。

除却这两项文化工程外,属于兵家之流的门客,集结在已回到魏国的魏公子门下,他们正合力完成一部兵家专著,即《魏公子兵法》。

如果说,春申君邀请荀夫子出任兰陵行政长官,无意中使自己成为文化赞助人的话,那么吕不韦对文化的投资,就显得更有计划性,更有理性的自觉。同样,如果说魏公子的兵书是顺其自然的话,那么《吕氏春秋》很可能就是吕不韦老谋深算的重要规划。

和成功运作包装子楚一样,吕不韦对门客才干的运作十分娴熟,扬其优势,发挥所长,可谓用到点子上。

在一统天下的前夜,在战争状态更加频繁的乱世,让士子著书立说,这一回归,成为诸子百家争鸣回光返照的一大奇观。作为商人出身的吕不韦,他究竟想从中得到什么?一项只有投入没有物质回报的公益事业,他不可能获取回报或利润;一幅由文人描绘的社会蓝图,也不可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权势——更何况,此时正是他在秦国专权的时节。不为金钱,不为权势,吕不韦以此举,超脱了“在商言利”的商人本色,难道是他真正成为政治家的又一标志?

吕不韦召集文士著书立说,到底意欲何为?就其个人而言,不排除他想要政治影响力的可能;而对秦国政治制度来说,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对既有的规划,以及规划背后的理念并不满意,有心另起炉灶?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吕不韦可谓别具眼光,其志并不在于身居高位,也不在于获得权倾一时的满足?

任何对动机的想像都可能失之于主观色彩。从另一个方面说,《吕氏春秋》展现的思想,未必完全是吕不韦的思想,因为这部书是门客参与撰写的,吕不韦只是作为总编辑,主导了这部书的主要内容。撇开复杂的成因不说,围绕《吕氏春秋》的立项和工程,仅就门客合作而言,以及他们的人生定位而言,里面蕴涵了许多可供探讨的现象和走向。

问题一:《吕氏春秋》属于哪一派的著作?

《汉书·艺文志》把它列为“杂家”。

当代研究者意见莫衷一是。一种不认同它是杂家著作,甚至否认杂家学派的存在,认为《吕氏春秋》是历史著作或政治理论著作,或者应归入先秦诸子中的某一家,如道家、儒家等;还有一种意见,认为是杂家著作,这其中还有分派,有的学者认为它没有思想主旨和倾向,只是各家学说的简单拼凑,但更多学者则认为它具有中心主旨和思想倾向,即“道家”、“儒家”、“阴阳家”、“墨家”或“儒道并主”。

比较通俗的解释认为,《吕氏春秋》是杂家的代表作著作。内容以儒、道思想为主,兼及名、墨、农及阴阳家言,汇合先秦各派学说,在议论中引证了许多古史旧闻和有关天文、历数、音律等方面知识。

问题二:《吕氏春秋》的体例。

《吕氏春秋》又叫《吕览》。全书分十二纪,每纪5篇;八览,每览8篇;六论,每论6篇,共160篇。另加一篇序文。有人认为它有严密的体系,这主要着眼于结构。因为这部书从篇目结构上看显得整齐清晰,更有研究者以为它的结构组合成了一个所谓“法天地”的完整体系。

关于《吕氏春秋》的研究课题很多,上述两个问题是普及型的通俗介绍,便于我们了解这部书最直观的特点——首先是“杂”,这是指内容和表达的思想;二是“系统”,主要是说形式和结构。两个特点客观反映了这部著作编纂过程中的现象——

一是不同学派的人协同作战,从而让它能够集诸子思想大成,具有兼收并蓄的包容性;二是体例上的严格规范和要求,反映了这一文化工程在组织形式上的系统性。

也就是说,在《吕氏春秋》的背后,显示了战国士子从分到合的暗流。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行动上,不同学派的“知识分子”从争鸣走向合作,从“思想独白”走向“集体宣言”。是不是可以认为,是吕不韦的文化工程动议,让士阶层第一次在交汇中产生了“集聚效应”。

此前,齐国的稷下学宫,也曾创造过“知识分子”集结的奇观。它以“私学”各家学派纷呈言说的图景,带来的思想狂欢,更像是打破“官学”垄断的“竞争效应”。和“稷下现象”的学者竞相争鸣不同,吕氏门下的“集聚效应”,让不同学派士子和思想活动,在时间和空间上集中产生了巨大的效果,产生了文化的向心力,甚至让咸阳成为了一个新的文化中心。

如果固执于不同学派的成见,如果在合作的过程中没有妥协的精神,这项文化工程将无果而终。然而,实际呈现于世的著作,以融合的丰富性,无意中流露出著作团队的“集体性格”,带有鲜明的“河流气质”特性——积极入世的态度和善于变通的精神。

一部书引发的开创性案例,《吕氏春秋》的总编辑吕不韦,作为这一文化工程的知识系统控制者,他在分享和传播系统成员“和而不同”的成果时,成功创造了一种“不同而和”的组织模式。他本可以通过这种模式的“扩大再生产”,产生更好地“集聚效应”,但历史不再给他提供机会。

一场风暴即将到来!让吕不韦意想不到的是应战的武器却是——《吕氏春秋》。

事与愿违

兴许就在《吕氏春秋》编撰成书前后,吕不韦犯了一生中的最大一个错误。

他为后宫引见了一个男子,此人有一个难认难读的名字叫嫪毐(音烙矮),此人更有一个又长又大的生殖器——正是这个特长,引起太后赵姬的浓厚兴趣。

吕不韦为太后寻找性伙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因为庄襄王中年早逝,新寡的太后耐不住寂寞,和从前的情人吕不韦又风流上了。其实吕不韦和太后重新亲密,除此有尘封的爱被唤醒的可能之外,对商人出身的他来说,兴许这是桩划算的买卖。因为他本身就是小秦王的“仲父”,再做一个让太后快乐的秦王秘密“继父”,说不准还能分享一部分太后对国事的决策权。但吕不韦的这次交易并不完美。他只看到眼前的利益,没有评估长远的风险。眼看嬴政越来越大了,但太后一直淫乱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他害怕了,怕事情败露。和太后乱搞“生活作风”,这可是淫乱皇宫,是在找死!

虽说好汉做事一人担,但吕不韦不想做好汉,他只要做相国。所以他要全身而退,而面对性趣勃勃的太后,他要走也没有那么容易。急中生智中,他想出了一个奇招——

在全国上下秘密寻找了长着特大号阴茎的男子,终于寻着了嫪毐,将其收为门客。然后,让嫪毐用他的大阴茎做游戏,用它穿在桐木车轮上,转动而行,显示其壮大有力;然后,想办法让太后知道如此神人神器神功,以此勾引她驿动的心。

果不其然,热爱新奇生活的太后上了钩。

一番折腾之后,通过宫刑造假事件,冒充宦官嫪毐进入了后宫,开始了假太监真情人侍奉太后的生活——吕不韦就这样聪明地摆脱了太后的性骚扰,也许一时间他未曾想到,自己的精心安排完全成了病急乱投医的笑柄。他的金蝉脱壳,反而使他越陷越深。

伴随上述这段宫闱丑闻,太后淫乱早已声名狼藉,这中间会不会另有其他缘由?

按赵姬18岁生下嬴政来算,此时的太后大约在35岁左右。虽说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本身性欲旺盛,虽说秦国后宫性开放的不止她一人——先前还有一位宣太后,但是,这还不是赵姬执著放荡的理由。那么,她会不会是古代的性欲亢进患者?

会不会,因为内分泌失调或脑垂体疾病,或者在邯郸担惊受怕的生活,对她精神产生强烈刺激,使她对性行为的要求异乎寻常地强烈,性兴奋过频、过快、过于易激发?

和前文提出的赵姬是否曾经流产的谜团一样,关于赵姬的性亢进病症,今天还找不到这一份重要的“病历证明”。

实实在在的史料却有另外一份证明:赵姬迅速迷恋上了新的性生活,并且和嫪毐有了爱情的结晶。

和后宫的经典故事一样,因为私人感情的升温,太后动用公权,给予了情人很多赏赐,并封他为长信侯。更要紧的是,嫪毐对国事开始有了决定权。很多人为此投靠太后身边的这位新贵,很快,嫪毐手下门客已达千人。

吕不韦能够感到,自己的权力正受到日益严重的挑战。

关于吕不韦为太后引荐性伙伴一事,颇受学者怀疑。我深信,历史文本中的人物一定和真实人物存在着距离;更何况,很多情形中的历史记述与写作,还要受到诸多方面的干扰,这使得我们接近历史和真相的路,变得沟壑纵横,起伏跌宕。

倘若嫪毐真的是吕不韦的门客,那么可以推测,吕氏门下除了有能够舞文弄墨的“知识分子”外,还有像嫪毐这样有“一技之长”的“达人”。按因果报应的思维,吕不韦既然能在选拔门客时心怀鬼胎,那么这位门客变本加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嫪毐通过太后宠爱的捷径,迅速蹿红,之于吕不韦似乎已有后来居上之势。

嫪毐、吕不韦大PK

受封情况:嫪为长信侯;吕为文信侯(点评:一字之差,平分秋色)。

与秦王关系:嫪自称“假父”;吕被奉为“仲父”(点评:还是一字之差,基本平分秋色)。

与太后关系:嫪为情人,受宠;吕为前情人(点评:一为现在时,一为过去时)。

爱情结晶:嫪与赵姬育有二子;嬴政是否为吕与赵之子不好说不能说(点评:一实一虚)。

门客数量:嫪千人以上;吕号称三千(点评:吕数量领先,估计文士居多)。

政治影响:嫪无官职,但能借太后影响决定国事;吕虽官高位重,但受制于太后(点评:若论实权,吕恐怕正在走下坡路)。

以上比较,双方基本势均力敌。这样的结果,别说吕不韦会不满意,嫪毐也不可能满意。

吕不韦不满意好理解,他不能让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削弱;嫪毐为什么不满意呢?他野心大,很狂妄,得到了太后宠爱,两人又生了孩子,他想通过太后立自己的儿子做秦王。

两股政治势力不相上下,让秦国朝野无所适从,“与嫪氏乎?与吕氏乎?”的选择问题,据说一时成为大小官吏的心病。

能够对此局面满意的一定是东方诸侯,他们最乐于看到秦国出现内耗。以至于当秦军攻打魏国之际,魏国有势利的谋士建议魏王,魏国应果断地站到嫪毐一边。

权势正在旁落,斗争已经展开,秦王亲政在即,形势错综复杂——吕不韦应该就是在这一时期,组织门客紧锣密鼓地要抛出《吕氏春秋》的。

吕不韦出自何种目的,编撰这部政治论著?最初的动议会是谁提出的?他的不同学派的门客,在酝酿策划直至实施过程中,各自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些问题都不是最关键的,因为它们都联系到一个轰动性的事件——

那就是这一部书,曾经“布咸阳市”,也就是在秦国都城咸阳向大家广泛公开,布告天下;不仅如此,而且还有和读者互动、悬赏重金的策略,亦即请各诸侯国的士人宾客来看,说有人能够增减一字的,予以高达千金的奖励。“一字千金”的典故就是这么来的——前无古人的这一做法,按现在的说法,可表述为“由一部书引发的传播事件”。

吕不韦如此招摇,对书大肆推广炒作,到底想干什么?

传播事件

咸阳市位于秦国都城渭北老城区,大致从秦武王、昭王时期开始兴盛。它是战国末年咸阳规模最大的贸易市场,由国家直接进行管理。由于商贾云集,经营品种多样,所以市场人气很旺,是公布诏书律令,进行现场法制教育的好场所。

公元前255年的秦昭王后期,河东太守王稽通敌一案,被识破之后,就在这里施以“弃市”重刑的;40多年后,秦二世胡亥上台不久,在此杀了大臣蒙恬及秦始皇12个儿子,其后李斯父子也是在这里被腰斩的。公元前213年,秦始皇的“焚书”令也曾在此颁布。

和上述发生在咸阳市重要事件相比,《吕氏春秋》在此公布的“传播案例”,却没有具体的时间记录。学者对于该书的成书时间研究说法不一,我以为公元前239年成书之说,能解释得通,也较为合理。

这一年,秦王嬴政21岁,等待加冠亲政已经等了8年之久。

从常识来看,古代男子当在二十岁举行加冠的礼节,表示已经成年,“二十而冠”说的就是这意思。秦王嬴政举行冠礼的时间却与此不符,被推迟了两年,为二十二岁。有人以为此乃秦地礼制风俗不同中原,有人认为秦国成人有身高规定,更有人认为是真正的掌权者从中阻挠。几种说法都可以备以参考,但似乎都有点证据不足,这里不展开讨论。我以为还有一种可能——天灾人祸接踵而来,让秦王嬴政放慢了亲政的步伐,他要根据突如其来的变化调整部署,等待最佳时机,一举收回最高权力。

公元前240年,嬴政20岁,史书上记载了彗星先后在东方、北方和西方出现的“异象”。慧星一现,在当时意味着弑君易政之类的凶兆,属于“君臣失政,浊乱三光”之象。果然,前方传来将军蒙骜战死的消息。过了一阵子,彗星又在西方出现,长达16天,嬴政的亲祖母亦即子楚的生母夏太后死去。

嬴政这人迷信,他后来多次被方生、术士欺骗就是明证。当然,天现凶兆,还不至于使他暂时放弃加冠,最充分的理由,是将军蒙骜死了。

原来子楚死前,有过政治交代,辅佐嬴政的除了首辅大臣吕不韦,还有武将蒙骜、王齮和麃公。王在嬴政即位后的第三年便战死了;麃公除了在小秦王二年打了一仗外,不见再有记录,估计不是死了,就是不能再打了。嬴政在军事上能倚重的只能是蒙骜。小秦王和蒙骜将军的关系一定差不了,从后来他重用其子蒙武、其孙蒙恬和蒙毅,就能猜出几分。而蒙骜死在疆场,会让嬴政一时手足无措,他需要时间,培植掌控军队的亲信。

在嬴政引而不发之际,第二年,又一起奇怪的事发生了。

公元前239年,秦国居然派出秦王的弟弟长安君,带兵去攻打赵国,他居然还叛变了。虽然叛乱很快被镇压,但整个事件显得十分蹊跷。从史书记载来看,似乎长安君和秦王并非一母所生;倘若如此,那么他可能是子楚从赵国回到秦国以后,和其他妃子生下的孩子。屈指一算,他顶多17岁。让一个17岁的弱冠公子统兵打仗,会是谁出的主意?难道嫪毐通过太后之手,意欲借刀杀人?而长安君自知不为秦国所容,干脆一反了之?史书上没有交代,这样的事不便妄加揣度——但是,可以谨慎地说,这事的背后,可能和秦国复杂的政治斗争有关。

长安君出事不久,秦国又出现了“河鱼大上”的灾异现象。是时,大雨成灾,河水泛滥,黄河里的鱼大量西入渭水,很多被冲上平地,故引来“轻车重马”,大家纷纷捉鱼吃。古人认为鱼属阴类,阴类太盛,昭示着人间君臣失和。

连连的天灾人祸,考验着秦王;也考验着吕不韦和他的门客。

秦国向何处去?吕氏门下,一群“知识分子”在思考,在讨论,在奋笔疾书,在和时间赛跑。

终于,这一年的某一天,《吕氏春秋》挂上了咸阳市。商人相国吕不韦很会营销,用“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的吓人悬赏,造成类似“巨奖促销”的轰动效应,使之迅速传播,成为天下士人热议的话题。

学者历来认为,《吕氏春秋》悬赏的一字千金,只是一种姿态,这大致不假;大家继而认为,因为慑于吕不韦的权势,没有士人真的会去冒险改动,这个意见值得讨论。东汉学者王充以为,“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惶恐畏忌”,只怕也是猜度而已。吕不韦和士子宾客的关系,在我看来十分特殊,他不可能因为某人的改动而去加害某人,或者立即施以报复。极有可能的策略,是组织一个“专家评审团”,对可能“增损”的意见进行甄别评估,以牢牢把控“最终的解释权”。

一次成功的思想营销,谁最早提出如是动议?从吕不韦的商人身份以及经历来看,这个新颖大胆的策划,完全可能出自他本人。他的足智多谋,他的运作能力,以及他日臻成熟的政治智慧,足以做出“布咸阳市”的决定,让自己的政治纲领和治国理念,迅速向天下传播,以实现文化投资效益的最大化。

同时,又很可能就是因为这起传播事件,因为这部沸沸扬扬的著作,因为这部著作而形成的政治势力过于抢眼,把吕不韦推上了绝路。

冲撞

公元前238年,从秦都咸阳城到故都雍城,秦王嬴政住进了蕲年宫,他就将在这里举行加冠礼并迈出亲政的第一步。

秦王政九年四月,随着加冠礼的乙酉日越来越近,蕲年宫凝重的气氛里透出四伏的阴森杀气。一股叛乱的力量正在雍城和咸阳两城之间紧张调集,刀光剑影寒气凛人地集合在加冠礼的外围。

很多人对以后发生的事耳熟能详——秦王嬴政举行了加冠礼,正式全面接管了秦国政权;同时调动军队,平定了嫪毐匆忙之中发动的叛乱。

其实早在平乱之前,嬴政对嫪毐一案已经开始调查侦破,基本弄清了他私通太后并育二子、准备谋反的犯罪事实。他还查清,“事连相国吕不韦”,所以在解决嫪党之后,“欲诛相国”,准备向吕不韦动手。有两条理由阻止了他的行动,一是“为其奉先王功大”,二是“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

功大功小的问题在于评价,这一条理由不硬;而游说者众,说明众怒难犯,说明吕不韦一党很有市场,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大家熟悉的嬴政,通常是残暴的形象,实际上他很能忍让。在和吕不韦一党的较量中,他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早在子楚接替王位之前,吕不韦受命做过子楚的老师。在嬴政即位之后,作为首辅大臣,吕相国一定也安排了小秦王的学习生活。怎样塑造嬴政,怎样把嬴政纳入“理想”的轨道,属于秦国未来政治设计的子课题。吕不韦和自己的门客,以政治实践先觉者的姿态,要抛出一个更为宏大的课题,一个具体的政治纲领,抢在嬴政亲政之前,公布于天下——希望以舆论的压力,规范秦国和秦王的行动走向。

所以说,《吕氏春秋》的编著,是战国末年“知识分子”议政意识的一次集体爆发,而“布咸阳市”的举措,更是一场有目的、有组织的“思想示威”。所以,我前面说过,吕不韦和士子宾客的关系“十分特殊”。他们不是简单的主客关系,他们是同盟,他们是一个群体;只不过,吕不韦作为长者,作为精神领袖,显得更加重要和突出。

正如有的学者所研究的那样,《吕氏春秋》可能是仓促成书的,它公布时只有十二纪。但十二纪是主旨,是全书的最重要的部分。“十二纪”以四季十二月为布局,四季按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象征性意义安排主题。每纪的纪首,是该月的月令,记述该月的季节、气数、天象、候、农事、政令,而配以相应的五行、五方、五音、五色、祀及天干等。这个结构只是形式,关键在于内容,在于所讨论的问题——是编撰者心目中理想君主治国的最基本的要务。说得更通俗一点,“十二纪”是对天子的规范和要求。

最鲜明的思想,可以概括为“反对或限制君主专制”。书中阐发了公天下和民本的思想,认为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生命比权位更重要;宗庙之本在于民,探讨如何才能得到民众的拥护;劝导君主不要亲自做具体的事情,要懂得顺应趋势;要用德化和赏罚并举的方式治理百姓等等。

这些话,嬴政能听得下去吗?如果他十分反感,他能正面一搏吗?

反击

这是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暗战,一场时间和战线被拉长的意识形态斗争。

结果大家都知道——

在对平定嫪毐反叛一年半之后,亦即在诛杀嫪毐三族13个月之后,吕不韦才被免去相国之职,让他回到食邑洛阳赋闲。

以罢免吕不韦为契机,秦王开始反攻倒算。“阶级斗争”扩大化的直接表现,是秦国的一道逐客令。嬴政下令,让六国的客卿滚出秦国去!

所幸,在驱逐的对象中,有吕不韦曾经的门下李斯,他以一份著名的上书,阻止了秦王失去理智的命令。

再说回到洛阳的吕不韦。官虽免了,人却闲不下来,他要接近外宾。“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吕不韦的声望居然如此了得,引来六国使者络绎不绝前来探视,还要请他出山。

吕府热闹,自然躲不过嬴政的耳目。他等了一年多,终于还是写了封信给吕不韦,绝情地质问,“君何功于秦”?“君何亲于秦”?嬴政的质问纯属强词夺理,吕不韦受封河南和被尊奉为仲父,是他死去的父亲的决定;而信上让吕门一家迁到蜀地,才是他自己的决定。接到这封信和这道命令,思来想去,吕不韦自杀了之。

吕不韦死了,斗争远没有结束。

因为吕不韦不在了,他的门人还在,在嬴政看来,他们还会兴风作浪。于是,以吕氏门下为吕不韦偷偷安葬和吊丧为由,秦王再下诏令——对吕不韦的门客家臣,如果是三晋韩、赵、魏的人,则驱逐出境;是秦国人,削去爵位,一律流放。

与重罚吕氏门人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这年秋天,秦王却将迁到蜀地的嫪毐门客家臣的赋税徭役免去。

一罚一免,不足以说明秦王残忍,但能说明嬴政对吕氏一党更加“怀恨在心”。

从《吕氏春秋》的编纂,到秦王从肉体上消灭吕不韦,组织上摧毁吕党,中间的时间跨度大约六七年的时间。我以为,这本是一场战国末年罕见的思想文化较量,然而,它却被所谓最高权力的斗争所误读。

显示士时代“集体发言”的政治纲领《吕氏春秋》,对其行动意义上探究,一直没有展开。严格说来,这部政治著作从酝酿到公开发布,是一次“运动”。它是一个自觉的文化阶层,以整体实力、水准和无畏精神,挑战战国世俗政治的一次动员和集结。

一个“知识分子”的群体,在整体上表现出“上游型”河流气质的性格,这在战国时代绝无仅有。他们“从势”的原则,是从历史发展的大势出发,认为一统天下的时代即将到来,愿以自己的专业贡献,描绘可供借鉴甚至进行操作的政治蓝图。作为“集体性格”的流露,战国不乏山地气质,常常表现为一个学派对自己主张和原则的独立坚守;而更多的士人,在“从势”的人生选择中,虽然各自为政,但越来越显现一种“趋同”的士风——主要是利用“市场需求”,游走在各国,或不断改换门庭,依附权贵,以满足一己之利——由此集合成“下游型”河流气质的风貌。

性情迥然,必然带来行为各异。以山地气质的孤傲,他们不可能费尽心机,在咸阳市搞一次轰动一时的传播事件;以下游型河流气质的世故,他们更不可能“逆流而动”,干上一件吃力而不讨好的“公益活动”。而在吕不韦失势之后,甚至是自杀以后,山地气质的会选择“独善其身”地离开强秦之地;而下游型河流气质的早已“树倒猢狲散”,哪里会冒着被边缘甚至被惩罚的风险,践行原则和道义。

吕氏门客,大都来自三晋或出自本土的士人,他们为一部洋溢政治理想的著作走到一起,在吕不韦卓越的组织下,以战国稀缺的合作精神和妥协精神,以团队集体性格的展示,给战国末年的士风,带来了活力和品质,更给秦国沉闷窒息的思想天地,带来一股罡风。

遗憾的是,性格刚强的嬴政,因为独特的成长环境造就的敏感、多疑,使之失去了以自己的雄才大略与这场运动撞击的机会,同时失去了和这支团队互动融合的机会——他的抱负,注定只能靠军事斗争实现。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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