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发
乳白的晨曦,在蜿蜒起伏的铜官山巅,擦拭黎明的铜镜。
铜草花开。太阳在它的血管里,亘古不息地脉动着火焰的热情。
拂尽天边的斑斑铜绿,在孔雀石收藏了无数的能量之后,不动声色地昭示着地层深处赤褐色的辉煌。
总是在地平线上瞭望,所有的玫瑰和光芒,划开了词语的光亮,抱紧曙色。那些从阴影中分娩出的灵魂,再一次加强了它自身的重量。
一颗又一颗昨夜的星辰,落进松林里。
披着青草的矿山,被潮湿的露珠,一点一滴地洗过。写在草叶上的谣辞,在风的标题下呈现,时间在东方既白的颜色中渗透出新鲜的汁液。
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像矿工那样期待阳光的沐浴,或是觊觎头顶上的亮色?
我注意到采铜人这种上岗的方式:通往井巷的路,是何等的沉重与艰难?
在罐笼的加速度中,你无法使自己慢下来。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急剧地下降,在掌子面上充分地释放生命的激情。
寻找:“隐藏的矿脉,把钢铁沉没到黑暗的深处”。
你只有更深地进入到岩层坚硬的黑暗之中,才有可能得到它的秘密:从一个地方开始,你永远把一首诗写下去,也许挖掘到最后,也只能是“未完成”——穿过无尽的漆黑和石头的合唱,在铜的碎片或矿渣里窥见,闪电的痉挛。
一辈子都在拷问,井巷的深度。你终于让我们懂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其实地下本没有路,开采的人多了,开采的时间长了,也便有了路。
这是一条用怎样的意志凝成的路啊!
寂静与喧嚣:矿石在一片混沌与洪荒里,渐次初开金属的花瓣。
在风中站立的井架,挺拔而坚强,巍峨的一片高耸。
这是来自血性汉子性格中的某种东西。
一个人的履历:遁入古老的井巷,于地幔的横断面上厚重地书写历史、书写矿山志、书写感天动地的生命编年史。与矿石朝夕相处,就能锻造出一片赤诚、一片执著、一片阳刚。
坚守生命中每一步掘进的信念。千年的梦幻、千年的沧桑,于沉埋已久的黑色腹地,被旋转不息的钻头唤醒了,唤醒了一块块矿石的梦想。
“这是储满铜的悬崖峭壁,/ 时间火热的呼吸在上面留下了沟痕,/ 这是被无数伤疤割裂了的 / 浅蓝色小山的圆顶……”
在八百米深处,于风钻上探索心灵蕴藏的深邃内涵。以火、以光、以热能,开辟满腔的豪情。血的奔迸,汗的流淌,力的厮拼,火的碰撞。
也许这就是你的天空:凿岩。放炮。钉道。出矿……要么走出矿井闪闪发光,要么在地壳深处默默无闻。
甚至你灼热的目光,在一个深不可测的矿区,似乎也能点燃,一片正午的太阳。
回到井口。灰头土脸的,仿佛你也成为一块露出地面的矿石。
淬火:热涔涔的汗珠,被太阳折射出疲倦的秘密。
喝瓶啤酒解解乏吧,只是那些泡沫,在晴空下不时地浮泛出卷扬机的声浪。
运铜矿石的车子又来了。
被卸下的小山,黑黝黝的小山——那里几乎就是灵魂的炽热所能产生的明亮部分,虽然光环与鲜花离你还很遥远。
但你已来到我们中间,带来了火和炼狱。
深入黑暗,又回到光明。一次次排除塌方、透水和瓦斯的风险,你摒弃了功名利禄和私心杂念。置身底层却并不卑微,躬耕劳作,腰身虽然佝偻,却不会弯曲,那铜一样坚实的脊梁。
那些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矿工,那些降落到褐色矿坑的地狱里去的矿工,你时刻都在向世人展示,骨骼里那一片璀璨与绚烂。
在黑暗中储蓄能量,在重压下默默生长的铜矿石啊!从地狱到天堂:蓄满青铜的矿石,被带到地面。
我看见它的内心里,装满了深藏已久的希望。
你把黑暗踩在脚下——
下班了,想看看天上的太阳。可是现在是日落时分,再过一会儿,也只能映照一轮皎洁的月亮。她多么像你爱人明媚的脸庞和女儿娇柔的笑容!
是的,在井下,你想象着爱人就是月亮,享受她的照耀与温暖。
是的,在井下,你想象着女儿就是太阳,享受她的清丽与晴朗。
巷道有多深,心头的挂念也就有多深。
“我们的爱情,/ 来自大地深处,——/ 我们的爱情,被生命照亮,/ 被风儿吹拂,——/将要永远地变成跳动的心,/ 和无比宝贵的红红的宝石。”
分离不说再见。爱的珍藏、情的守望,还有什么比相聚更能感动人心?
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什么比矿工更让人肃然起敬?
注:文中所引诗句,均出自聂鲁达《铜的颂歌》,邹绛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