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睁峥
院子里的那丛枝丫开花了,紫红色的长圆形花瓣开成倒卵状,在初春的四月里昂然挺立着,没有叶子的陪伴,就这么光秃秃地开在那里,像春安在冬日里被冻伤的脸蛋。
紫红色,于春安来说,是一种耻辱的颜色。它们永远也抹不掉似的留在春安的脸上,暮夏的时候慢慢淡去,然后在冬季里又一次令人沮丧地出现。那是被冬风画上去的两团色彩。因此当春安提着书包经过这丛初开花的枝丫时,并未作半点儿停留,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她痛恨一切紫红的东西,即使那花开得如此小心翼翼。
春安知道,这花是紫玉兰,很早以前就生在那里了,蓬蓬的一丛,在她出生的那个春日里开得格外喜人。爷爷弓着背像一只晒干的虾米,在微寒而刺眼的阳光下眯起眼睛,望着这丛玉兰,然后决定给自己的孙女起名叫春安。后来,每个春天,老人都会拉着春安站在院子里看紫玉兰。偌大的院子空敞得很,这丛紫玉兰多少显得有些突兀。老人的手枯瘦如那枝丫,颤颤地抚在柔软的花瓣上:“春安,你可知你出生那日它开得有多艳。”春安薄薄的单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心里惦念着刚才啃在嘴里的半块饼干。
春安念初一,镇平中学离春安家并不是很远,十五分钟的路程,需要走过一条长而窄的小路,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裂出蜿蜒的缝隙。春安娘的自行车上带着一只大铁桶,在每个晴朗或雨天的清晨,顺着这条小路颠簸地骑向临近的小区,把那些搁在生着斑斑锈迹的铁门旁的空玻璃瓶子灌满牛奶。有时候牛奶多出来一些,春安娘就煮给下了晚自习的春安喝。牛奶里掺着许多水,白白的一碗,喝起来却是淡薄的味道,夹杂着同样淡薄的奶腥气,温暖地灌满春安的胃。
春安娘的这份工作要求她每个清晨在鸟儿都还睡着的时候就醒来,春安就坐在那辆老式自行车的后座,同娘一起颠簸在光线朦胧的小路上。春安习惯很早去学校,初春里天还亮得晚,稀疏的星星悬挂在暗蓝色的天空里,春安独自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书。她的课本很旧了,上面溅着大小不一的墨水点子,她时常盯着这些墨点发呆。在同学们嘲弄她的时候,春安希望自己能变成这些已经有些褪色的墨迹,合在书页里,永远不被翻开。
“哟,又来这么早?”林旋一面重重地把书包扔在桌上,一面对春安说。春安隔着厚厚的眼镜片看着这个与自己同桌的女生。林旋眼角微翘地俯视着春安,春安避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我说,一个弱智天天来这么早,还装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都十五岁了还读初一,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林旋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每个字音却咬得响亮。前排的两个男生听了这话笑起来。春安看了同桌一眼,继续翻动书页。这书的确是旧了,她想,书页都磨薄了。
春安家仅有的两间房里充斥着刺鼻的尿骚味,窗外的晾衣绳上飘着一溜儿黄巴巴的尿布,像年迈的鸟儿,无可奈何地挥动着羽毛稀疏的翅膀。春安坐在窗台边,趁着黄昏最后一点儿光亮择一把小白菜。母亲蹲在地上淘米。自从爷爷生病后,她的脸上就时常挂着一股怨气。“妈,周末我们学校组织去镇西市春游,去两天。”春安低着头,嗫嚅地说。“嗯。”母亲并未向春安看上一眼,淘米水在她手中哗啦啦地响。在春安娘把淘米水倒出窗外的时候,春安急促地说:“每个人要交八十块钱……”春安娘扭过头来瞪着春安,提高嗓门说:“那老东西每天花的医药费有多少你知道吗?还好意思问家里要钱!”屋子里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春安娘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递给了她,然后端着洗净的米和青菜出了门。春安微微佝偻着站在已经昏暗的窗台旁,握在手心的钞票温热柔软。平躺在床上的爷爷干枯如一把瘦柴,他张着的眼睛似两颗磨损的玻璃珠,始终盯着渐渐暗淡的天花板。
春日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艳成一片红绸的桃花和油绿的麦苗交替掠过窗外,春安坐在座位上发呆。年迈的火车奔跑起来轰隆隆作响,对面的两个女生在酸闷的气味中睡得昏沉。春安不认识她们,没人愿意同她坐在一起,所以她只能待在无人认识她的外班的车厢里。“麻烦让一下可以吗?我去一下卫生间。”是坐在她身边的女孩,或许因为很少听到这么温和的口气,春安稍稍愣了一下才挪动身子。女孩走出去时,高高梳起的马尾梢甩来甩去。阳光折射在春安厚重的眼镜片上,为她的视线镀上了一层炫目的橙黄。
柯柔带着未擦净的水珠回到座位上时,才注意到与她同座的女孩,她的两个辫子扎得歪歪斜斜,顶在高挑的个头上,显得有点儿可笑。火车里夹杂着汗臭的味道使柯柔有些反胃,她从包里拿出几只橘子,递给春安:“要不要吃?”都快夏天了,春安还穿着粉色的厚外套,袖口沾着几滴晕开的墨绿。春安迟疑地挑了一只最小的橘子捏在手里。后来柯柔才明白春安说话为什么这么慢,字词粘连成黏糊糊的一条线,像下车前她突然伸出来握住柯柔胳膊的手指,细长湿滑。春安小心翼翼地问柯柔晚上是否能同她住一个房间,柯柔笑道:“那你得跟老师讲一下。”春安的手指抓得更紧了,她突然凑近柯柔,带着近乎哀求的口气嘱咐她:“我觉得你很好的……我们班同学如果跟你说了什么,你千万不要相信她们,她们都是骗子,都是骗你的。”大家伸着懒腰开始排队等候下车,匆忙中柯柔来不及细想就点了头。一个半秃顶的老师满身臭汗地挤过来带着春安往隔壁车厢走去。“是一班的班主任。”柯柔想,“原来那个姑娘是一班的。”她没有注意到,春安逆流挤过人群的时候,那颗蓬乱的脑袋突兀如一颗落寞的鹅卵石。
潮湿的风卷起东湖灰色的湖水,顺着浪吹向灰色低云。卧在对岸的翠山仿佛接着天空,隐隐看见万寿楼明黄的八角顶。柯柔一直在想刚才站在万寿楼最顶层俯瞰整个镇西时,走近她的那个女生说的话。那个女生拿着一杯柠檬茶:“和春安坐在一起很烦吧?她不仅弱智还有点儿神经病。”柯柔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女孩咬着吸管的嘴唇边上扬起一丝得意:“脑子里有瘤子,老大个儿,还压迫视神经了,你看她那眼镜片厚的……”八角顶的每个角上都挂着铜铃,随着拂面的风丁当乱响,女孩的话同这脆生生的铃声一起慢慢地散向风里。
在回程的车上,春安始终抱着那本在东湖旁的一家书店里买的书,书皮外的塑料膜还贴得完整,封面上维尼熊举着一罐蜂蜜跳着笨拙甜蜜的舞蹈,汗腻腻的手掌在封膜上印出杂乱的手纹。有一个女同学拆开一包牛肉丝分给周围的人吃,除了春安。她的笑容淡淡地略过春安,红油的味道在空气里飘散得心安理得。
“给我一袋,我也想吃。”这轻柔的声音无人理会,春安又重复一遍,微微仰起被眼镜压得沉重的脑袋。林旋向那个女同学使了个夸张的眼色,两个人低下头小声说着什么,头发滑下来遮住了脸。“我们只有这个,你吃不吃?”那个女同学抬起头,掏出一小袋麦丽素对春安说。春安单薄的眼皮眨动得缓慢,像是不知道该不该接。“快伸手啊。”春安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那个女同学捏出两颗褐色的麦丽素放在她的手心,然后冲林旋挑挑眉毛。春安始终没有吃那两颗麦丽素,它们被她紧紧地攥在手中,下车时已化成满掌的黏稠。
柯柔在下车的时候又见到了春安,春安站在娘的身旁,软塌塌地向她挥了一下满是褐色黏稠的手。在此之后,柯柔只见过春安两次。一次是初一快结束时的一堂数学课上,春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窗外,两只手按住窗台,安静地望向黑板。“是那个疯子,是那个疯子……”学生们嚷作一团,数学老师尴尬地擦着鼻尖上的汗说:“春安,我们在上课,你去办公室找你们胡老师去。”柯柔从习题集上抬起头,春安似乎对自己引起的骚乱毫不在意,她依然安静地站在那里,强烈的阳光拥在她身体周围,如一团单独存在的白。
第二次见春安的时候,柯柔已经上高一了,当时正和要好的同学走在后街,手里拿着刚买的新鲜酸奶。“柯柔。”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春安还是穿着那件粉色的外套,和几年前一样,那时觉得高挑的个头现在已经显得细弱。她挽着一个短头发女人,女人听到柯柔的名字后赶忙走上前去:“你就是柯柔呀,我是安安的妈妈,安安跟我说过,你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你很照顾她的,对她很好的。”柯柔看到女人脸上因操劳而长出的斑,在随着她热切的笑容晃动。看着春安微微扬起的脑袋,柯柔突然觉得心虚,拉着同学的胳膊匆匆走出那片热切的笑。
春安在爷爷去世的那年就没再上学了。那也是一个春日,春安刚刚吃过午饭,迟缓地伸着懒腰,安静地站在爷爷床前。老人握着她的手臂来回摇晃,四下张望的眼睛浑浊如一潭死水。春安从院子里摘下一朵玉兰放在老人手里,老人紧紧地握着花,停止了呼吸,嘴角还带着一丝涎水干后留下的白痕。
“这老东西,总算是去了。”春安娘骂着骂着就流下泪来。春安拿着那朵被爷爷握碎了花瓣的紫玉兰,放在鼻子底下用力地嗅着。紫红色的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她也是在那年认识了王安。他搬来她家隔壁的时候,春安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王安穿着一件洗得变了色的衬衣把破烂的家具搬下卡车。他瘸着左腿,因此显得特别吃力。
不上学后的日子变得无限冗长,父母不在的时候春安就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就那么坐下去,永远地坐下去,把电视机里略带杂音的对白和院子里那些姑娘的声音都隔绝掉。春安从不和那些姑娘们说话,她们同春安差不多大,已经在附近的工厂或超市找到一份不那么忙的工作,或有或无地交着些在一起工作的男朋友。有时春安在院子里碰到她们,她们都穿着廉价鲜艳的衣服,嘴唇湿漉漉的红,拿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瞟向春安,然后在她走过去之后发出短促的笑。
偶尔,春安也想成为那些女孩中的一个。她们凉鞋里伸出的脚趾甲都涂着艳丽的桃红,总是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笑个不停。然而这只能是她偶尔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王安的到来还是让春安交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打断她发呆的是隔壁传来的口琴声。黄色木板门半掩着,春安看见坐在床沿吹口琴的王安,其实那口琴已经有些锈迹,音调似乎也不是很准,然而他半皱着眉吹得认真。春安站在那里听了许久之后,王安才睁开眼睛:“你叫什么?”春安飞快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仿佛那对她来说是一个耻辱。“你看,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安’字。”王安半摊开还拿着口琴的手,似乎有些无奈。
春安后来常常去王安家里听他吹口琴,他的房间里有一股酸腐的味道。他并不总是吹口琴,有时也去忙自己的事情。老式电扇吱吱嘎嘎地摇头。春安从不多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坐在那安全的酸腐味里,只这样就已满足。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完全融入一个环境里。
王安并不是个好邻居,有时他会在半夜拖着醉醺醺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然后边吼跑调的歌,边和着节拍把门拍得山响。春安总会被这声音吵醒,这时的夜空或许有星星,或许没有,劳累的母亲在她旁边的床上发出细微的鼾声。
大院的老住户其实对王安颇有微词,他也几乎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于是有关他的各种传言渐渐在乘凉的那棵老桂花树下流散开来,比较被大家认可的一种说法是:这个奇怪的男人原本是一家文工团的小乐手,后来老婆受不了他穷,跟别人跑了,他因为此事备受打击,于是经常在团里借酒闹事,后来被看不过的同事打断了腿,没过多久就被单位开除,没地方住了之后就搬到了这个大院里。
坐在桂花树下趁着黄昏的余光边织毛衣边看着自家男人打牌的女人们,难得还能抽出空闲来把有关王安的细节讲得津津有味。围成一团的女孩们则专心地涂着指甲油。伴随着刺鼻的味道,这些指甲油在指尖落个艳丽的颜色。
春安小心地翘着手指,绚丽的红在阳光的反射下织成一片流动的光晕,她在这太过鲜艳的色彩中微微有些头痛。她身旁放着一只椭圆的小玻璃瓶,是她晾衣服时在桂花树下发现的,春安把它拿在手里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拧开银色的瓶盖,放在鼻下狠狠地嗅着,那股她闻到过许多次的味道顺着鼻腔涌上大脑,瞬间产生一阵麻痹感。
冬妮是在第二天上午才发现自己把指甲油遗失在院子里了,当她趿拉着拖鞋来到树下寻找的时候,正看见春安蹲在那里慢慢地吹着指甲。“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她话刚问出口,就看见春安鲜红的指甲和倒在她身边的那支熟悉的玻璃瓶。“你个神经病,竟然在用我的指甲油!”冬妮尖叫起来,春安缓缓地扭过头来盯住她,脸色苍白如阳光:“你说什么?”冬妮有些害怕,但她还是尖声骂起来:“神经病,怪不得天天和王安在一起,就那个老神经病才肯理你……”冬妮觉地自己的脑袋被什么钝重的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然后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她的目光略过春安手里的半块砖石,然后落在有着细小灰尘的树叶上,漫长如一个失败的慢镜头。她最后看到的是自己在倒下的过程中被甩在一边的拖鞋,掉进了一摊污水里,“昨天新买的拖鞋呢,真是可惜了。”她这样想着。
阳光太强烈了,春安眯起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有些茫然地看向院子里那丛紫玉兰。它们透着蒙蒙的一层亮白,本来只生着油绿叶子的枝丫间突然绽出大团大团的花朵,春安第一次觉得这花开得如此喜人。她摊开手掌,本来只点在指尖的红竟流得满掌都是。春安慢慢地把这些多余的红涂抹在脸颊,再到嘴唇,动作缓慢而郑重,就像冬妮她们准备出去约会前一样。
她定定地朝那丛紫玉兰走去,想闻一闻花的香气。春安隐隐听见有人在吹口琴,像小时候爷爷守着电视机里的那个画着两片红胭脂的女人唱出的调子。她知道,那戏的名字叫做《玉堂春》。然后她又想起来,爷爷还说过,那丛她多次经过却始终未走近的花丛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也唤作“玉堂春”。
大院的紫玉兰在那个夏季悄悄凋败,只余下枯死的枝颤颤地摇摆在来年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