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昱
1
又是这样一个夜晚,我回到
散发汗臭、鞋味、混合的屎尿和
冬青的芳馨、咳痰声、拖鞋擦地的
房间、我脱去夜露舔湿的衣裤、我露出
露出囚禁在衣笼中的裸体、各个房间的
音乐像痰沫、像石灰、像浓雾
穿过汗透的走廊、粘在我的耳轮上、又是这样
一个夜晚、我坐在桌前、不时提笔又停下
视而不见地看箱子、碗、卫生纸、锁、书包
看唧唧鸟叫、敞开一窗、纸头写两行
不道德、手把短裤往下拉、往下拉、
腰眼、赌气眼、半个光光的屁股、我多想
将人类的源头解放、但有什么东西拉住我
是蟋蟀?它在夜的音箱中歌唱、是月亮?
它被日光灯逼得黯淡无光、我用摸过腋
窝、抓过蚁疮、揉过湖波、捡过桐皮、
翻过诗集、看过黄昏的手拨弄诗的琴弦、
那锈蚀欲断、久不弹响的琴弦、泉水堵
住了、形成一潭混浊的死浆、飘着一团团
倒毙的蚁蝇和腐烂的羽翅、手摸索着
颤抖着抠进坚硬的岩缝、用劲地抓呀、拨呀、
推呀、击呀、岩石松动、脱落、一块块掉下、
泉水缓缓地缓缓地渗透、流沁、细小的水珠、
犹如手臂的汗珠密密、我要泉水畅通无阻、
要你急剧凶猛地奔跳喧嚣、要你一泻千
里、经久不息、手仍然在清除这挡道的顽石、
又是这样一个夜晚、我坐在桌边、
愤怒地清除诗溪挡道的顽石……
2
夜晚
走廊的脚永远纷乱杂沓地嚎叫
各种音乐尖声柔声怪声冲破门怕热敞开的喉
口琴笛子手风琴舌头和口杂乱无章着
我在桌边
一手压纸一手捏笔眉峰紧靠一起
我写诗
头顶高跟鞋打着陌生欢快放浪的节拍
对面梧桐后大楼扯开了破嗓子
夜被刮成碎条条扔在床角门后短裤底下
我在桌边
绞尽脑汁回忆清水回忆草地
我写诗
教室里关了一天的狼猫狗熊猪齐声喧噪
野性仓库积压的精力剩菜剩饭的青春炎热着
日
光灯摔着扑克移动棋子煽扇在无聊
夜晚
我写诗
3
星期六的晚上
含情脉脉的电话截断了
城市像诅咒的舌头横在中间
淌着汽车人大楼电线杆货摊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唾沫
宿舍倾斜了像翻斗车把千万条好奇渴望无所事事悠闲自在的腿倾泻进
电影院的露天货场横斜交叉堰卧堆栈
夜压迫着挤着将白天压缩成一块矩形的银幕
我一人坐在大楼不能受孕的大空肚子中
拧紧缆绳的双眉把希望绞碎把等待的欲念在烟头上烧毁
我倾斜了像翻斗车将辣椒甘蔗葡萄苦瓜全部倾倒在门外行乞的黑夜
4
我再也无法忍受那成天咀嚼不停的肥猪头
和躺着不动的猪身
我厌恶透了走得热而又热的大道小路
湖水在天空的泡菜坛中浸得太久,滋生出绿毛虫的臃肿身体,散发出大热天腐烂的尸臭
成团成团的蚊子在美丽的原野上爆炸了原
子弹,充血的蘑菇云升上天际,遮没了
群山,空中血肉横飞,梧桐树闷得透不过
气,匆匆忙忙地脱衣,一层层往下蜕皮,那没
有思想的大脑像一个卑劣的小人瑟缩在阴森森的
角落一会儿痛哭流涕一会儿趾高气扬一会儿
疯狂地嫉妒一会儿把枉然的哀愁皱起,
啊,这腐烂灵魂强健肉体!我憎恶
你,床板吱嘎吱嘎的肉响,无数次使我
的心也嘎吱嘎吱乱嚷,像车轮压烂的
一只老鼠,它以睡眠的毒汁浸透我灵魂的
每一个毛孔,使我萎靡不振,几不欲生,我的
灵魂像乌龟壳中的乌龟身体,永远想将龟背
摆脱,永远被它压得奄奄一息,
腿疲倦了,被无聊的大棒打折,翅膀
的羽毛纷纷飘落像火堆中随火焰
冲天飞起的烧黑的纸片,又黑色地飘落,
无聊锁住了我灵魂之门,我要冲破,像一个人
一脚踏在一只箩筐里,要把自己挑起,
我的眼睛枯涩,看到的只有平庸、无聊、丑恶、和他,我厌恶极了,而灵魂又奄奄一息……
5
我是不能内录的录音机
我录下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同时也录下走廊杂沓的脚步和寝室的“他妈的!”
我是黑色的路麻木坚硬的身体负载着无量数辘辘的轮子和跳跃或耳语的脚
我是手表表面朝下把准确的时间向害怕流逝的心掩藏起
我是梦无痒也无痛像空气钻进男女的鼻孔整天钻进钻出
我是高楼大厦的梧桐在第一场淋漓的夏雨中齐刷刷全被脱下破衣露出裸体
我是书被千万只手摸来摸去弄脏,面容迭出了皱纹而我的精华不断被手撕去
我是铅笔一根根削短削短生命在纸上留下橡皮擦一擦就擦去的痕迹
6
他看见了他。
他就在眼前隔着一棵剥皮的梧桐。
他听见他粗重的鼻息看见他两颗碎石似的眼睛。
他整整比他高一个头黑得像炭肌肉一块块像嶙峋的岩。
他打了出手。“轰”,小个子的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乱冒金花。
他呲开满口白牙哈哈扬长而去。
他挣扎起身。一只眼睛流着血,肩头粘着雨后的烂泥。
他猛扑上去用死命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一眨眼被摔倒在他的面前
高个子俯身用轻蔑的指头弹着他仰起的下巴说小伙子你跟老子斗?老子可以打死你,像打一只蚊子
话未说完快得像流星拳头从地上射击直射进高个子的眼底
他站起身久久地践踏那瞎了眼的大块头
久久地久久地直到他断气
这一场争端的原因:他笑他穿得太破日记
星期一:早课下课晚自飞教室宿舍饭堂
星期二、三:一样
星期四:一样,外加政治学习
星期五、六:一样,外加露天电影场
星期天:全天自习,早上一个懒觉代替午餐整整四年只写了这一篇日记
7
你坐在桌边,拿着笔,展开纸,
一个字也写不出,不断打着呵欠,
身上一阵一阵发燥,细密的汗珠,渗出额头
和脊梁,你想写什么,但思想不帮忙,
它失去了往日的敏捷和活跃,你
转而求助于感情,而这个怪物竟在
炎炎的六月冬眠起来,你依稀记得,
仿佛一个梦,感情像火柴,一擦上姑娘
黑眼睛的磷片,就迸产美丽的火
焰,它像终日潺潺歌唱的小
溪,流到哪儿,哪儿就充满热烈
的音响,有时,它又像一片乌云,投下
忧郁黑暗的阴影,有时,像一条冬眠
刚醒的蛇,蜕去去年的旧皮,洋溢
着青春的活力,响着爬过青葱的灌
满浆汁的草地,但是,你坐在桌边,看着
它,这具木乃伊,它既没有水面反射的
朝霞,也失去了南极的冰刺,你逼着
自己写诗,在心中暗暗地说,有朝一日,
你将成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许多人
将会像当年崇拜雪莱拜伦泰戈尔一样
崇拜你,浑身燃烧着炽烈、热情,
你像一支火炬投进漆黑的未知
深渊,这热情很快像流星一样熄灭:
你陷入浑浑噩噩半睡半醒的状态,一个
声音对你说一切皆虚空,浮名浮利,休苦
劳神,你昏昏睡去,做着无休无止的梦,
眼一睁开,那些奇幻的梦影纷纷
离去,像雪花纷纷落进水中,你无端
地折磨自己,尽量少睡觉,直熬得眼珠
像久未上油生满黄锈的钢球,将
眼窝硌得生疼,深夜,你为自己的幻想
所吸引,激动得像一个英雄,而当黎明
到来,你又像一个害着黄疸病的人,
憔悴而消瘦,你恨清晨,因此,常常
去独步黄昏,你像一个赌徒,将生命
扑在大自然上,在那儿苦苦地寻求着诗
魂的踪影,但你的眼睛蒙着太厚
的油腻,耳朵也因为老听城市的
嘈杂和空洞的大喊而迟钝麻木,
那在碧蓝波涛上燃烧的夕阳,林中
清脆的鸟鸣、蟑儿、明月、山谷、风、蚊子,
大自然中美丽的一切,从未激起你的
丝毫幻想,有时,也有一些暖昧而朦胧的
东西像一些痒痒的小虫,在心灵深处
蠢蠢欲动,你拙劣的手不由自主受着支
配,拿着笔,让一些晦涩的感情
结结巴巴或踉踉跄跄地流出,今天
在这儿,你把稿纸这面明镜又照了
一遍,你感到无力的愤怒,你想把自
己毁灭,你觉得从前的一切都
是丑恶的愚昧无知黑漆漆的你要
自杀从而像一个凤凰从你腐朽的
躯壳中飞出,啊,但愿每天自杀一次,
创造一个崭新的自己!
8
扑克张开白痴的万脚
从宿舍爬到宿舍玩笑无聊
的苍蝇嗡嗡嗡飞来飞去停在
白馒头上吐出肮脏的黑舌或者
围绕着耳朵像绕线圈收音机
把嘈杂的音响混着汗气和厕
所的屎尿直往眼睛鼻孔里灌
只有蟋蟀的声音像肉在大楼的绞肉机
中被切成泥,变成粒子的音符,在唧唧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