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庭院

□陈元武

一

“柳柞树，丝丝长，风中荡，难过墙”。记得很小的时候，隔壁的姨婆唱给我听，朗朗上口，所以就记得深刻。姨婆尖刻下颌、高颧骨挺鼻梁薄嘴唇，乡下人所谓的寡妇相。她男人是1949年跟着队伍去了台湾的，所以不算寡妇，但与真正的寡妇无异，因为她后来独身一人居住在我家隔壁的庭院里。姨婆姓甚名谁，我倒记不得了，或者本来就不知道她的名字，大人也不肯让我跑到她家的院子里，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姨婆，很亲切的名字，像自家人一样，仿佛是姥姥家的什么亲姐妹一般。南方人家族观念强，非是沾亲带故的不会随便叫人家姨婆。姨婆家里也有孩子，亲侄孙好几个，住在庭院后边，隔着一道门，但那道门似乎从来没有打开过，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一堵墙。他们另行设门通行，与这个“反动分子”亲戚划清了界限。

我家是两层小楼，南方的骑楼，朝南向阳的木制骑楼走廊，一头朝东，正好看得清姨婆家的庭院。那是南方常见的百年老宅，红色的砖瓦已经在岁月里飘蓬浸淫成为另一种颜色，苍老、灰暗、陈旧，布满了苍苔的印迹。南方的水在房屋上制造着许多古旧的颜色，像画纸上作色工艺，淡墨色的苔痕，阳光漂洗后的苍白陈朽，裂缝、松脆、剥落，烟火的浸渍，昏黄的，暗昧的，失色的，错位的美好不时隐匿于某些细节之间。某扇精雕细镂的窗扉，青石镂琢的仕女楼阁、才子佳人，松竹梅、兰石轩，古代的标榜意义的故事题材、孝行经典和家族历史上的荣耀往事等等。那些青石比较耐得时光的漂涤，依然是生动而美好。姨婆家的庭院处是此类建筑的精华。她是个心气颇高的女人，可能也是名门大族出身，看不上乡村里那些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村夫野汉，宁可守洁，也不再嫁。于是，村里所有的脏水都泼向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男人的和女人的。姨婆生活在自己的阳光底下，对于那些不友好的目光，她视而不见，对于那些恶毒的诅咒谩骂，她充耳不闻。她关紧了院门，平常除了上自家的菜园子里劳动外。米粮是叔伯辈的亲戚供给的，她一个远房的亲戚好像在县里做一个不小的官，所以，村里的生产队长或者村支书倒也不敢太为难她。后来村里也给她一个人分了地，那是七八年以后的事情。

庭院里有一些花草，比如玫瑰和洋栀子，比如茉莉和晚香玉，是寻常村庄里没有的花儿，她的院里还有一缸菖兰，修长而剑挺的叶子，密匝匝，在院中央放着。夏天的时候，香气一直漫过墙头，在周围十来户人家飘香，那香幽灵一般，似有若无，不经意间就忽然闪入你的鼻息，让你在浓烈的兰花香里沆瀣迷失，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兰花是一种有骨气的灵草，据说浇不得污秽之物，秉清露，吸雾瀣，日月之华，集萃于一身。根似玉洁，香如琼馥，孔子当年也曾赞叹兰花之香洁，以为君子之香。村庄里也有人种兰，但都种不好，以为兰花娇气难养。瓦盆粗钵，松根杂土，就可以供养一盆兰草了。姨婆也似乎最在意那缸菖兰了，开花的时节，从我家的骑楼上看去，花是细密而宁静的，仿佛不经意间萌生出的一种妙色精彩，淡淡的花色，细微的形态，然而，香气亘远而弥久。兰在大缸里生活得如此自在，大概就像姨婆自己一样。姨婆是种着自己的人生。

姨婆曾经是戏迷，她少得空闲，便关上院门，在自家庭院里挪移莲步，蹑轻步，收裙裾，举袂飘飘，水袖飞舞，一声啘啭，仿佛梅花落于青花瓷盘之上。她还能够舞一套的惊鸿台步，那一声叹息，自喉咙里乍迸将来，如一股清气盈荡于虚空，“咦——呀——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母亲偷偷背着家人跟她学了一些戏，后来还让我亲姨，母亲的妹妹也跟着来学戏，那是后话。

二

柳柞树，南方也叫枫杨，长在溪流河边的一种树，叶子似槐，树身似榆，高大挺拔。不怕水浸风刮，春天的时候长出一串串奇异的花序和果实，绿色，荚实似碧玉剔透的苍蝇，乡下人称树苍蝇，其实更像有组织性的蜜蜂，农村人土鳖，说话不太讲究，给事物起名也是按着自己的认识来，起的名土得掉渣。同样一样物什，起个名叫狗屎苔，多难听啊，其实学名是苍苔，黄褐微绿，长在土堆上或者陈年的老墙头上，瓦垄间或者柴门上。柳柞树，跟着柞树扯上点关系，就容易长柞蚕，那蚕模样极为恐怖，绿色，浑身长刺，个大如小指，一个红红的脑袋。对足如蚕一样蠕动，但一点也不像蚕的斯文样。柞蚕从何而来？老人说蚕是天虫，早春闻惊雷而甦，桑叶萌而长，夏至而结茧，秋风起而缫而为丝。柞蚕是北方人熟悉的一种虫子，南方也有，但少有人将它当作蚕对待。柳柞树上吊着一条条绿意碜人的大毛虫，见到的人都会惊恐地避开，碰到掉落在地的柞蚕，也是毫不犹豫地一脚踩过。姨婆家的庭院墙边长着一棵不大的柳柞树，姨婆养着一些柞蚕，她喜欢这些光亮结实的柞蚕丝，洁白、粗实而坚韧，胜似于桑蚕丝。南方潮湿，床褥子底下一定得铺垫一层隔潮物，像棕皮垫或者柞蚕丝棉或者木棉垫。姨婆的屋我没进去过，那柳柞树长得繁盛，但纤弱似柳，可能与地底下的土不肥厚，受墙根的拘囿有关，树靠着墙都这样。长不成像样的树，只能成为墙的一种点缀，一个附属物。

柳柞树梢二月春，就是桃花刚刚落尽的当儿。地气初开，南方的阳光迅即加热了大地的温度。万树梢头绿溶溶，柳柞树也不例外，萌梢，发叶，一点点绿意迅速扩展铺延，成为满树的葱茏。那叶初细黄，似榆钱或者槐。叶子见风长，过些天，就密不见天光了，树的枝梢细节也隐匿不见。细蝇串串挂在树梢，青涩的气息弥漫于四周。柞蚕开始在树上出现。并没有见姨婆给树上放过蚕仔。天蚕一说可见并非空穴来风。桃花夭夭的时节，姨婆喜欢上山。独自出门上山是她的节日，或者，山上有着我所未知的秘密。那一天，姨婆总会悉心打扮一番，给自己细薄的头发篦上一层茶油，脑后整个小发髻，换件光鲜的衣服，蓝底碎花的，外边罩上一坎肩。空着手的姨婆出门行步如飞，绝尘而去。后山上已经长满了齐人高的苇荻，飘扬着紫红色的长花穗，那是撩人心尖的花，是销魂的一种草。

柞蚕过一月辰光，就该吐丝结茧了。那又是该荼蘼花开的时节。地上到处是那种长满尖刺的藤蔓，结成一团，细白的花碎蔓可人，透着一丝无奈和哀伤。姨婆领着母亲一起唱戏，念白中也是如此味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母亲识字，听这些唱腔念白，眼圈里也噙着泪，声音也颤栗了，几乎字不成声，韵难成调。那时候，清风拂扫庭院，满院窸窣的叶响，光影恍惚，那绯红的水袖、眉眼、那明媚的眸光清扬。字字如花飘落，声声如风扬起，随着清香四下飘散。我父亲隔着墙听到母亲她们的唱腔念白，一脸的不屑，呸，尽是些扯淡的玩意儿，啥意思弄的神神叨叨的，成心不让人听明白。父亲是个文盲，听不懂是正常的事情。他是怕母亲给这个“地富反坏”分子拐带坏了，心思多了，就不会安分守家。父亲从此就臭着脸进进出出，仿佛谁欠了他百八十两银子似的。父亲经常在自家院子里摔盆砸罐地出气，但他仍然无法阻止母亲和姨婆的学戏生涯。一切仿佛都是天数，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聪明伶利，有过目不忘之才能，有的人天生愚笨粗拙，缺心缺肝，打死也记不住十个字。母亲是前一种人，父亲则属于后一种。人生就是如此奇怪，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东西往往会纠缠在一块，生生死死。

三

庭院在入夏后陷入宁静，那时候，地里的活已经多了起来。刚收完麦子，就忙着下种布秧，一个农时赶着另一个农时。布谷声叫遍的时候，地里的稻秧就应该都插完了。母亲没有一个时辰在家的空闲。和姨婆的戏缘就此暂歇。阳光灿烂的正午，隔壁的庭院里响起杜鹃的鸣叫，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拖着颤音花腔，其实布谷鸟是布谷鸟，与杜鹃是两码子事体。柞蚕结茧，姨婆在自家的庭院里忙碌着两件事：一是将丝扇上的蚕丝修剪整掇一番，那扇轻灵而美妙，洁白如雪，光莹如玉，仿佛兮若轻风之回雪，飘缈兮若游云之栖落。扇是人的心灵之窗，一把好扇，仿佛一颗人的心灵。姨婆是这样的人，就应该有把这样的雪扇。另一件事体就是缫丝，就是将堆驳在竹筐里的蚕都烫过，勾起丝头细细地缫，再绕成丝团，这活得费些时日。那初夏庭院里就剩下了姨婆手里那雪白的丝线，以及满树的清风绿影。鸟闲鸣啾，是一种惬意的生活状态，任世事沧桑，毁誉纷纭，都已经不关底事。让心在那一刻放飞出去，随着一缕风，一片阳光而自由自在。戏，有时是一种生活，生活，有时也是在戏中。姨婆生活在她的世界里，在她唯美而忧伤的戏一般的梦里叙写飞洒。歌是梦，曲是梦，生是梦，欣喜或者哀伤，都是一场梦。杜丽娘在梦里会柳生，那是虚幻的一种爱情，但最终却成为真实的婚姻。姨婆估计还对那个逃往台湾的男人眷眷不忘，但时过境迁，人各天涯，这种单一的相思是凄艳而悲凉的。生如丝，剪不断，梦如丝，理还乱。

庭院里的草青了，在屋瓦间，青灰色的瓦松蓬勃地抽出，桔红色的柱状花仿佛是一柱柱鲜艳的誓言，是保证、承诺或者是曾经许下的愿望。瓦间之露，仿佛是人生短暂的青春时候，更多的时候，屋瓦是枯竭的、干燥和死亡状态，只会承落一片树叶，一只鸟疲惫的停歇，一段春光，一片灿烂的阳光或者一个忍耐已久的生命奇迹，瓦松是这样的，枯而不干，苍苔是这样的，干成灰白色，毫无生的迹象了，当一场邂逅的雨倾盆而下之后，瓦松恢复了绿意，苍苔恢复了生机，依然是沉静的、苍翠而宁静的一片。连绵到一起，就成为一种态度。关于生命或者信念的，关于已知的和未知的。姨婆的青春早已远去，她的心却和这瓦松一样顽强，和这苍苔一样执着。古人说：心或死，人即老。姨婆还未老，她还是若干年前的她，一成未变。

玫瑰猩红的花瓣提醒了唯美一夏的开始，夏之唯美，在于清、凄、艳、绝四字。清者，清风明月，青天白云，空气是绝对的清新美好，夏天的热烈和浓艳是外在的，像这玫瑰花一样，但它的骨子里是宁静的，花之静美，在于矜持，婉转而坦然，没有人顾及的清闲庭院里，玫瑰花开得依旧浮艳而华丽。香气随风。夏之凄在于一个既喧嚣又宁静的午后，万物疲惫，皆入惛惛然之境，唯有蝉长嘶于树，连续而枯燥的声响无异于一种哀歌，是催人心生凄凉的歌声。艳字就好解释了，种种花繁，种种树色。庭轩之肆，有好事者歌，是鸟鸣，亦可以是天籁。风声、树声或者大地的声音。绝于夏后，唯此一夏，庭院里有此生机，繁荫匝地，风生水起。夏后于此绝息，有蝉的嘒嘒，有花之纷繁，有心之腾猿脱绊。一颗心老了，像一枚树叶一般。夏后即秋，老字一撇一捺之间，力气全无，绿意尽消。人之怕秋，早于夏末而生，悲凉于心，甚于人间一切惊心之事。花残了，兰败了，一树绿意转眼成空。庭院里更听不得秋声了，更何况是独斯一人，独斯一楼一宇、一阶寂寞、一院萧然。

母亲又来找她学戏，父亲此时已经管不上这些破事情了，这些对于他来说极为烦心的事情，只有尽撂下，才会心里干净。父亲外出烧砖瓦去，要到入秋了才回来。庭院里依旧是卿卿我我，语重心长。“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得俺心悠步亸，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忺？则待去眠。”俩人在庭院里宛转，仿佛入了戏中。门外听得有人冷笑。夏天的事情一忽儿便过去了。

四

世事弄人，就在姨婆心如止水的时候，忽然一天，院门嘭嘭地响起。有人么？外边一个苍老的声音问：白玉儿在这厢住的？姨婆在堂屋里听见，心里一颤。门开了，外边是一沧桑老人和一男一女俩青年。您是？白玉儿吧，都这么老了？姨婆的眼前一暗，一个趔趄。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一别四十多年的男人。那老人叫身边的俩青年，快叫你白姨。姨婆脸色苍白，手扶着门框，勉强站稳。俩青年扶着她进屋，随后进来的是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的一干人和姨婆的亲人们。男人逃到台湾后还一度梦想着有朝一日回到大陆，随国民党反攻大陆的梦一直做了十多年，终于梦想成灰。看看回来无望，只得在当地再娶了一房。那孩子就是他现在的子女，他和姨婆之间没有一子一女。俩人之间空有一段情缘，却是各自纷飞。这便是梦，便是人生，便是戏外之戏，人生之外的人生。一个缘字，颇费周折，一笔一划，多么艰难！

姨婆问她男人，是否从此留下不走了？那老人沉默不语。姨婆脸上淡定如昔，她想，过去的一个梦终于结束了。从此，她就只为自己活着了。戏到散场的时候，老人低着头走出庭院大门，再不回头。姨婆的脸一下子就苍白如纸，虽然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中，但她却没想到那个她做了几十年相思梦的男人是如此决绝。原来戏里的唱词都是美好的，像庭院里的花一样唯美，像那些她伺弄了几十年的花花草草一样浮艳唯美，但却实在是经不起一个轻轻的推敲。那一年的秋天仿佛突然而至。乌云翻滚的天际，苍茫之野，落霞可处，秋水长天，孤鹜何处？庭院里有经夜的风，有萧萧落叶，在屋顶的瓦垄间滚走，在阶除之下，孤高的秋月落下参差暗影，随风扫动，却何曾扫得去阶上的尘埃。姨婆一个人素衣长袂，在月影之下且歌且舞：“他飞来似月华，俺拾的愁天大。常时夜夜对月而眠，这几夜啊，幽佳，婵娟隐映的光辉杀。教俺迷留没乱的心嘈杂，无夜无明怏着他。若不为擎奇怕涴的丹青亚，待抱着你的影儿横榻。”她似乎喝了点酒，有点醉意，步下轻浮。终于踉跄跌倒。母亲听到响动，从骑楼往下望，姨婆卧在月光底下，素白如一朵秋天的芙蓉。姨婆的后事是她的亲人给办的。母亲记得她曾经交待过，她死后就埋在后山上，那个草庵旁边，一块坚白的岩石，朝东南望。有金乌东起，西北望，是她的故乡，有玉兔西坠。她生于那个盛产秦腔的西北黄土高原。她是个外乡人，南方是她梦萦回的地方，也是她一生最为愀慽无奈的地方。一个美丽的梦生成的地方，一个美丽的梦破灭的地方。生死两苍茫，唯有心气和美丽的心灵是不老不变的，她是个旧女子，有才，有胆，有识，敢爱、敢恨、敢执着，敢放弃。

庭院的故事就此结束，一场戏散了，而春秋依旧。那时候，母亲似乎也入戏了，和我亲姨——她的妹妹一样入了戏，从此再也未能从戏里挣脱出来。人生是寻常好些呢，或者就应该像姨婆那样曲折、悲凉而凄艳唯美？

一场秋霜下来了，庭院萧然，寂静无声。风在卷着什么陈旧的物什，像在吟着一些残破的句子，涴亚、绵薄，如一片枯叶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