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乡土与倾听城市

2011-11-20 00:36秦朝晖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3期
关键词:札记敬畏乡土

秦朝晖

凝视乡土与倾听城市

秦朝晖

《乡邦札记》是作家丁宗皓献给一个时代的敬畏之书。

这份敬畏感的获得,得益于作者儿时清苦而充实的乡间岁月的磨砺;得益于作者融入城市生活后,不忘诗人的天职是返乡的呼唤;得益于作者日复一日对心灵之镜的拂尘之劳。因为有了这份敬畏,才有了作家的守望,才有了对时代的整体性观照,才让作家深谙了文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弥足珍贵。这份敬畏中的守望,有如自由之风与灵动之水,穿行在《乡邦札记》的文字丛林之中,为《乡邦札记》增添了气定神闲的别样韵味。

我觉得,可以佐证《乡邦札记》是一部敬畏之书的,是时间。这部仅二十万字的《乡邦札记》由上卷、下卷组成,所收文章五十二篇,是作家历时十余载完成的日常生活记录。在一个速度至上的年代,这种缓慢的写作,无疑会考验作家的耐心。丁宗皓如同一位伫立于生活岸边的钓者,不求数量的虚浮,但求沉甸甸的鲜活。比如,在《火盆杂咏》中,他把火盆中炭火的明灭定格成了火的寓言:“火是火炭的眼神,看着四周,一直睁着,不睡,只是一层层地抖落着睫毛,直到从火盆中完全走了。那是火的死亡或者再生,我不得而知。”这样温暖而传神的文字,是对作家敬畏与耐心的最好回报。让人惊奇的是,作家在创造了耐读的文字同时,也完成了对时间的激活与再造,因为文学阅读是在时间的流动中进行的。这更是对作品价值的最高奖掖。

此外,丁宗皓的敬畏,也体现在为《乡邦札记》起名的细节上。据作者介绍,《乡邦札记》里的文字,是他繁忙的报人生活之外,“忽然间想起来,也觉得有趣,特别想写的时候,才动笔”的结果,但“起书名的时候,反而费尽了心思”。在我看来,他之所以费尽了心思,是因为他深知书名如眼;因为只有眼中有神,才能引人注目,夺人心魄,才能名正言顺,名符其实。《乡邦札记》的“乡”,是乡村、乡土、家乡,它有原初的本义;乡土是根,乡村是源。而“邦”,据《说文解字》云:国也;“乡邦”可谓“乡之国”、“乡之王国”。由此而敲开《乡邦札记》之门,我体味到了丁宗皓关于“乡邦”命名的良苦用心:“‘乡邦’这个字眼儿,不仅包括乡村,不是单一的地域概念,在我这里,还指越来越变动不居的精神世界”(《乡邦札记》后记)。作家因敬畏而小心翼翼,这样的小心,却是通往文学大道的必经之路。

如今,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动荡不居的世界。知识决堤而常识贫乏;娱乐至死而宁静稀缺。在经过了一次次挣扎、突围、摸索、嬗变之后,我们看到了庞大的物质中国耸立起来。然而,文化中国却没有孕育出适合于本土特色的文化自觉。正如人文学者孙立平所言,转型期的中国,正在经受断裂与失衡的双重挤压与考验。痛定思痛,如何回应当下中国的转型难题,是每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所无法回避的。

丁宗皓以报人的敏感和作家的担当,用他《乡邦札记》中的载道文字,进行着他作为一个坚定的文化保守主义者的思考与回答。他之所以坚定了自己的文化立场,是因为他相信了“深思熟虑的人和从容不迫的人首先是忧心的人”(海德格尔语),只有集三人为一身的人,才可以见证一个时代。由此观之,丁宗皓的《乡邦札记》,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人写给乡土中国的见证之书。

在《乡邦札记》中,透过对乡土、乡人、乡事、乡俗的重温与凝视,丁宗皓不仅认同了思想者卡莱尔所言的“一切伟大的民族都是保守的,他们缓慢地相信新鲜事物,对于现实当中的错误极具耐心,深深地并永远确信,一度建立起来并长期被认为是公正和终极之物的法则与习俗是伟大的——衷告”(《卡莱尔:文明的忧思》),也让他发现了可以为文化中国的重建注入活力的、旧的、不变的法则与习俗。

对中华传统文化价值缺少共识,是一个普遍、让人痛心的现状。在《中国人啊,你还有一个清明》一文中,丁宗皓独辟蹊径,从中国传统生活的层面,以一位亲历者的身份,在对清明节祭祀的描述中,明晰地表达了他的认识:“节日是符号,当然墓地也是符号,鲜花是符号,在亲人墓碑供奉的红皮鸡蛋也是,这些符号里,隐含着记忆,并提醒记忆,使一种共同的社会经验沿袭下去,这经验是一颗颗在我们精神里种下的种子。”丁宗皓对传统的敬重与重述,在我看来,具有深层隐忧,即害怕一个民族患上可怕的失忆症。因为,我们“如果忘记了清明,故去的亲人,就开始经历真正的死亡”。而一个没有亲人的世界,是一个荒寒可怕的世界。也许是为了加深对传统生活的感性与理性的认知,丁宗皓写出了他的传统组章。围绕传统乡人,他为七奶写《班师》、《老牛车》、《照相记》;围绕传统的乡俗乡事,他写《年后忆年》、《窗花》、《水豆腐盛宴》。

丁宗皓是执拗的,他在对乡土经验的开掘和梳理中,看见了传统法则和习俗的源远流长。一次次触摸和擦拭乡土之镜,不禁使他看见了曾经模糊的本来面目,也提供了一己的文化自觉的参照系。在《五月约定》中,作者讲述的是他与小学同学于春福和于春福的妻子小宁的故事。故事围绕“今年杀猪,我们等你”的约定展开,作者第一次的失约被原宥之后,于春福夫妇再一次发出了真诚乡约。这是一篇有关承诺和践诺的生活记录,作者巧借于春福夫妇的淳朴言行,定格了在一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日常中国背景下,一诺千金的乡约,谱出了一曲苍远绵长的乡情赞美诗。

与《五月约定》等写人为主的篇章所不同的是,《蹲着》是一篇有关生存姿态学的乡村风景画。作者在以“在我的乡间,蹲,是农民静止姿态中,最常见的一种”这样简洁的方式开篇后,对农人的蹲进行了多角度、多层次的描摹,作者创造了他的“丁氏蹲说”:“或曰:劳动创造了美。我说:劳动创造了蹲着,而蹲着不美”;“蹲,使农民有了安全感”;“蹲,一个最紧张的姿势。而农民,在其中寻到了一份自由。这份自由只属于他们,他们的生命,回旋于其中”。可以说,因为有了一代代农人的蹲着,才有了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站着;因为有了蹲着的传统习俗,农人的自由与尊严才有了一种恰切的表达。

丁宗皓是有着很深的乡土情结的城里人。多年的城与乡的走出与返回,丰富了他对城与乡的深层认知。在对城市与乡村的聆听与凝视中,他的思维触角变得敏感,观察力和思考力得到加强。

《乡邦札记》有如一首宋词,他的上阕言说的是小桥、流水、人家的乡村,下阕言说的是参差十万人家的城市。对于城市,丁宗皓的定位是:“城市,人类生活中一个普通而又特殊的符号,它提供给我们一种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至少是认识我们心灵发展史的一个参照物,这是城市最起码的意义”(《阳光照耀七奶》,鹭江出版社,一九九八)。在这样的前提下,丁宗皓开始了他聆听城市之旅。

城市是一个转动着的巨大魔方,它的五光十色和车水马龙,带给人的是渺小与无助、紧张与繁忙。它的复杂性、多元性,是人类欲望史的全面汇聚。爱也罢,恨也罢,它是人类亲手建造的醒目存在。面对和接受城市的现实,不仅是聆听城市前生的要素,也是参与重建城市今世与未来的基础。

丁宗皓是以一份包容和敏锐与城市对话的。虽然奔波在巨大的沈阳城,他却利用少有的闲暇,专注地观察寄生于城中轻灵而弱小的瓢虫,他被瓢虫的四星、七星、九星的美丽所陶醉,他用“披星者”为这种生灵命名。在他居所的北窗外,在被一排麻雀在电线杆上,集体经受风吹雨打的场面所打动的同时,更为这素朴的生命形态的神秘消失而震惊:“在那么漫长的年月里,人类没有听懂麻雀的语言,现在麻雀用消亡的方式说了一次。我们听懂了吗?”(《麻雀传》)我们或许真的没有听懂,因为我们的听力已在城市的喧嚣声中退化。

与其说丁宗皓对城市的感情是多元、复杂的,不如说他的情感底色,是忧思中透着隐隐的忧伤。这忧思因良知驱动而形成。“在这样的群体里,最容易形成时尚和潮流,无论潮流向何处,都是一元化价值趋向。所以,我们的心灵总是一架失控的马车,总是如此。”(《风中的珍妮》)人的心灵的失控,也是城市灵魂的失控。这样的失控是需要有人提醒的,这样的提醒,也绝不是杞人之忧。提醒者有时是痛苦的,但这痛苦中的忧伤,却可以转化成一种力量,一种不再使心灵失控的力量。而这善意提醒,正是作品的价值所在。

城市在破旧立新,城市患上了匆忙症。城市的匆忙是可怕的,如同人匆忙后的疲惫与焦虑。丁宗皓在《一天里的一百年》中,对老城、老树、老字号、喝老龙口酒的老人,表达了他的敬意。在《历史这块馍》中,通过对新、老沈阳反差极大的对比,诠释了历史意识与人精神世界血脉相连的关系。在此基点上,他还获得了不仅属于他自己的清醒洞见:“在高度浓缩的时间里,生活越是向前走,我们就会更深刻地依赖过去。现实从来都不是孤立的,今天,将来和历史是一种三位一体的特殊存在。”在当下,如能像丁宗皓一样领悟这“特殊存在”,我们就不再是单面人。

秦朝晖,一九六四年生于辽宁朝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特邀评论家。

(责任编辑 林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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