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俊
诗人之忧:乡邦何在?
吴 俊
丁宗皓是个有点忧郁气质的诗人,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有的感觉。这个“一开始”始于差不多二十年前,还是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那时,宗皓已经出版了一部名叫《残局》的诗集,过后又有了一部散文集《阳光照耀七奶》。本来,忧郁也算是诗人的特权。但那一次,因为林建法——《当代作家评论》的主编,二十多年后来看,他为这本文学刊物付出了几乎全部的心力——专为辽宁本地的作家而网罗全国的批评家开着一系列的研讨会,其中一次的主角就是丁宗皓。在我们这些客人面前,宗皓的“刻意”谦虚低调也可理解——我这样说并非无因,只要看《乡邦札记》里他的同学为他写的序言便知,一个能够侃侃而谈的校园诗社社长,是不可能如此谦虚低调的——但几天接触下来,我似乎感觉到,宗皓的为人性格里,恐怕是有点压抑而敏感的深刻因素。只因为还年轻,我一直觉得是忧郁。其实,我也只比宗皓年长两岁。
已经忘了那次会上大家究竟是如何谈论宗皓的,而且,连他的两本书里的内容——可以想见那是两本好书,否则就要质疑林建法的眼光了——我现在也是几乎完全忘记、一点具体的印象都没有了,不过它们至今仍还在我的书架上。作为诗人和作家的丁宗皓并不多产,只是还好,近年终于又有了一部《乡邦札记》。久违了宗皓的文字,在这本书里,我忽然像是找到了当年宗皓忧郁的原因。
书里有一篇叫《快意沈阳》。在俗世的生活景致里看来看去,“我”的视野和态度也很是从容。忽然最后,宗皓说:“在沈阳生活了二十年,似乎刚刚看到属于北方城市的一点特质,我有点喜欢这里啦。好玩哪,很是好玩。”也许是无意之笔,但也显得有些夸张吧。在一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年,还是用一个近乎第三者的眼光心态来打量它,宗皓看起来有了一点“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之外”的意思。而且,沈阳已经够北方了吧,但显然宗皓有他的北方城市的概念。他生活在他的北方记忆里。所以虽然在自己所喜欢的沈阳俗世生活里他发现了快意,但他好像依然进入不了自己的真实生活。他一直在自己的实际生活门口,内外徘徊。这样的人是不能不忧郁的。当然,这样的人也最适合写作。
宗皓的写作——我仅是指《乡邦札记》,光从文字相貌上看,已经见不出他所执著的北方性了;也许是长期在报社工作,他的文字表达已经被标准的现代汉语普通话所规范牢笼了。我们从他的书面语里已经找不到他的语言的确切来源了。多年文字生涯的磨洗,他的笔墨已经十分地干净和精确了。这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如果只是一种形式的意义那倒也罢了,但对许多写作者来说,语言的表达方式却常常成为一个涉及内心真实的带有那么一点紧张感的个人文化遭际或境遇的问题,还会涉及令人不安的自我拷问。宗皓在这个问题上有点游移,好像不太坚持。我想说的是,他信任普通话,他相信自己必须使用标准普通话的事实,其实也是他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忧郁的源头。他必须在自己的(可能的)语言和普通话之间做出选择,而且,他只能选择后者。他说:“二十年前,携着乡音到长春的时候,进入了普通话的世界,至少是接近普通话的世界,如同抱了根木头漂到了公海上,丢了自己,感觉窘迫。”但在同一篇文章里,他又这样说:“在汉字的语言天下,除了普通话,也就是国语以外,其余几乎都可以看作方言和乡音——在种种交流和汇集里,都为汉语提供着丰富的感性和理性资源,并沉积在语言里。我喜欢普通话,典雅、凝重,黄钟大吕。”语言(方式)无疑是种强大的文化形式,能塑造人、改变人。所以后来,宗皓显然在公海上也找到了自己可以皈依的世界——他原来是个向普通话诚恳虔敬的投诚者。对此,我并不喜欢——能称为黄钟大吕的汉语是有的,绝不会是普通话,尤其是书面语形式的标准普通话。但这也不是说我就偏执于某种乡音,比如我擅长的、却为许多人厌烦的上海话。但丁宗皓的忧郁在于,他真心投诚之后却并没有获得安心。还是在同一篇文章里,他最多的文字是在寻觅乡音,或者说是寻觅乡音的生命或精神的存在性。一滴水已经汇入了长河大海,却要执著地看出来路,这种徒劳是会生出忧郁文字的。宗皓说,他一不留神就会冒出乡音,这好像是一种“习惯的回归”。但习惯的后面却是“一种力量”。他说:“乡音不是孤独的存在,支撑乡音的,是生活方式和精神方式。”“再小的方言、乡音也有自己的过去,像微贱的人也有关于出身的记忆一样。”普通话的世界终于没能充分满足他,同篇文章的末尾更有大段怀旧式的思考:“显然,我们正在经历一个乡音逐渐消失的过程,那些打开的城市和乡村,心理疆界没有了,频繁的交流也使乡音的痕迹淡漠了,像依稀但无从记忆的童年往事,像皮影舞于银幕后面,闪过一下,就模糊了。”“乡音的消失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离开事物本源的过程,不是痛,只是一种怅惘。而面对略显模糊的方向,我们有莫名的不安,当然也有说不上来的欣喜。这时,听听乡音,在感伤中,仿佛有了某种依靠。”(以上俱见《乡音考略》)可见,在环绕乡音的语言的纠结里,这个身在曹营(普通话)心在汉(乡音)的写作者,确实是不能不有点苦恼的。在普通话的围城之中,他偏想着要缅怀、凭吊乡音的远逝。这并非孤立的个案,实是一种相当普遍的文化情感困境,或者也可说是两难。而对宗皓来说,在他的乡音之忧、之伤的背后,隐现出一个忧郁诗人的家国天下的心理忧伤——但首先应该是他作为个人的忧伤。这种忧伤不是他时感“说不上来的欣喜”能够完全抹去抚平的。他须承受文化道德、心理压抑或精神追问的压力。或者这才终于有了《乡邦札记》这本书。
我本来是想把这篇文章的标题定为“一个忧郁诗人的家国天下之忧”。后来一想,这个题目是否太大,很有点夸张吧。乡邦一词,在宗皓的笔下,应该近于一种特定的文化概念。这就像“天下”,宗皓说:“著名学者余英时解释道:中国人所谓的天下,是指一个文化的整体,它甚至包含文化之外更多的内涵”(《小米儿加步枪》)。我相信宗皓的乡邦和所谓的天下,有着同样的意义,也有着同样的价值取向。它是特定人群生活的一种历史文化和传统氛围,可以落实在乡土风俗、生活方式上,也可以是一种文化情怀、情感的表达方式,一种约定俗成、无言意会的默契,甚至就是一种乌托邦的想象。乡邦之义、乡邦之思,既是个人私下的思绪留恋,无关乎家国天下,却也很难将其与历史沧桑的宏大叙事完全切割。中国士大夫从来就有天下之忧的精神传统和道德期许,乡邦家国天下从来就在自己的心中。宗皓说自己在给这本书起书名时,“始终不忍舍弃”乡邦这个词。他说:“‘乡邦’这个字眼儿,不仅仅包括乡村,不是单一的地域概念,在我这里,还指越来越变动不居的精神世界。”(《乡邦札记》后记)当宗皓觉悟到他的乡邦之思之忧时,笔下的文字就不再只是一种情感的缅怀,与乡邦人事及其想象联结在一起的,更是他内心的一种无言隐痛。乡邦之义固大,自我的世界也难说渺小。乡邦之痛可以言传,自家隐痛则愈深愈烈愈不可言表。假乡俗之事诉求乡邦之义,由乡邦之义反观或归诸自家的怆痛,这是宗皓《乡邦札记》的大旨和深意。只是这最后一步却是无法、也不便明说太多的。
宗皓有个叫老杜的朋友(《老杜》),此人很不安分,从不蝇营狗苟忙于钱呀房子女人这类的俗事,一不合心,拔腿就走,浪迹世界,独往独来。前几年宗皓还在为朋友的俗事操心,后来忽然觉悟,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刚刚明白一个道理,这些年,我学习的是在任何一个狭小的地方自由地转身。而老杜关心的是只要有什么妨碍了自由,他就走”。我举这个例子看去不关乡邦之事,但关乎宗皓的乡邦人生观和价值观。不管老杜有没有自由,但宗皓显然已经失去了自由;当他学会能在“任何一个狭小的地方自由地转身”时,他就失去了自由。他心里的乡邦已然离他远去,就像他不能生活在自己内心的生活里一样。真所谓家国沧桑,人生无常;乡邦何在?诗人之忧。乡邦远去的后果之一是个人的迷失,乡邦之思无形中成为我们个人之忧的心理救助。但宗皓和我们的区别在哪?他用个人诘问的方式担当了失去乡邦的隐痛。
所以我读宗皓的《乡邦札记》,重点其实并不落在文化乡邦上,而在依附于乡邦的属于作者个人的那种伤痛感和悲悯感;但这也不违拗乡邦的文化宏旨。我一直在想,宗皓要面对和解决的是自己的内心问题,而非乡邦文化或文化乡邦问题。只是这个内心问题始终也不得解决。假定昔日侃侃而谈的校园诗人多少潜伏了一些忧郁气质的话,后来就会显出压抑而敏感的特性了。这也算是乡邦留给宗皓的一宗遗产。
《乡邦札记》是分为上下两卷的。老实说我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确切的理由。勉强分析起来,上卷多谈乡邦寻常人事,从中凸显乡邦与己的关系;下卷更多是关于乡邦的文化想象,说明乡邦与世界的关系。我的世界、我与世界的关系,则由关于乡邦的多种叙事而丰满、联结了起来。不过我想这不大会是宗皓写作的自觉预设。我与宗皓的交流并不多,但言有尽而意无穷,宗皓的文字里总有比他的平常言说更为丰富的东西。即便是文字,只要读了这部作品集里的几篇,你也能看出他要表达的意味,虽然不能说就此完全了解了他的全部写作。像许多写作者一样,他怀疑自己的生活,又把自己的内心保存在文字的背后,他与世界进行有限的交流。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他愿意留给我们的东西。《乡邦札记》或许可以无限地写下去;当然,也可以更短些。无论如何,总有不可言说的东西。
终于读到了《没有尽头的是内心》这样的文字。宗皓写的是著名的披头士列侬。他说:“其实,列侬只是一个在自己的内心走出了很远的人,是一个经历了人性深刻觉醒的人,他要不断地打碎理性,不断地进入自己所想象的自由状态。”宗皓愿意这样去理解列侬。他愿意理解的总是不断消失的人事物象。在看似凝固了的世界面相中,世界反而变得琢磨不定。包括他写自己的母亲,“一个人烙在心里最深处的面孔,肯定是自己的母亲。但是,这面孔因为过于熟悉反而模糊”(《嘴歪了》)。约翰·列侬和自己的母亲,其实也都是宗皓试图走进自己内心里去的一种寄托或隐喻,他(她)们都在他的想象的乡邦里自由自在。但宗皓显然已经回不去了。我们也一样。
吴俊,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
(责任编辑 林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