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病

2011-11-19 08:41朱金泰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1年1期

朱金泰

有的人死了,比活着还要风光;有的人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作者题记

1祸起萧墙

在东洛市委大院的门口,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正在发表演讲。

不顾狂风怒卷,他站在市委大门侧面的花坛上,情绪饱满,慷慨激昂,对着市委大院的大门大声演说。虽然眼前没有一个听众,但他非常投入,像在做着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情。

“各位领导,同志们好!今天,我代表镇党委、人大、政府和政协四大班子,向各位作反腐倡廉的报告。腐败是党之大敌、国之大敌、家之大敌。廉政工作关系到我党的生死存亡,关系到国家的长治久安,关系到家庭的幸福安康。在我们身边,有一些利欲熏心的人,利用手中的权力以权谋私,坑害人民,鱼肉百姓。这些追逐金钱、权力、美色的贪官污吏们,将被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一边演讲,一边替自己鼓掌。鼓完掌,双手向前,掌心朝下,示意下面停止鼓掌,接着继续演讲。

男子五十多岁,蓄着一个大背头,头发虽然略显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他穿着一身老式中山装,衣服陈旧朴素,却干净整洁。中山装的上口袋别着一只黑色的英雄牌钢笔,下口袋则插着一份当天的《参考消息》。

这名男子叫赵赳赳,是东洛市苏水县响水镇的镇长。他将自己没有顺利升迁归结于没有给县委书记送钱。仕途受挫使他大受打击,神智逐渐恍惚,经常以镇党委书记身份自居,组织上便让他病退了。病退后,赵赳赳和在东洛市区做点小本生意的儿子住在一起。在东洛,赵赳赳每天都要去大街小巷作报告。报告的主题只有一个,永远都是反腐倡廉。他也永远以镇党委书记自居。

赵赳赳的报告在市委大门很少有人围观,但在大街小巷却拥有很多粉丝。他每次作报告,神情庄严,讲的内容绝不重复,态度也很认真。他的演讲既满足了自己,又娱乐了别人。大家都知道他脑子有问题,他越是正儿八经,大家就越觉得好笑,加上他讲的又是大家最感兴趣的反腐问题,围观喝彩的老百姓还真是不少。由于赵赳赳总是把自己想象成镇党委书记,大家也便跟着喊他“赵书记”。他听了非常享受。

赵赳赳每天都要到市委门口作报告,风雨无阻。遇到雨雪天气,他便撑着一把伞,或者穿着雨衣,照样兴致勃勃地作报告。

开始,市委大院的保安急着将他撵走。可撵走后不久,他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后来有领导觉得这样有损东洛市的形象。便让公安局将他抓走。关押了一段时间之后。由于不好给他定罪,警察让他儿子将他领了出来,并嘱咐其家人加强监护。赵赳赳的儿子在市区做小本买卖,哪有时间来管他,便由着他去。后来,市委的保安见赵赳赳只是站在大门侧面作报告,既无暴力举止,也不骚扰女性,又不影响社会秩序,也懒得管他。

在平时,赵赳赳的出现倒也无妨,但这一幕一旦被来东洛市委的上级领导看到,那就成了政治问题。负责保卫的人经过观察,找到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这个办法是市委大院保卫科长老黎头发明的。有一次,老黎头手里拿了一个鲜红的橡皮图章,赵赳赳看到公章后两眼发亮,走上前来硬说那是他们镇党委的公章,应该由他来保管。老黎头被他纠缠得烦了,便装势将公章往远处的草丛里一扔,赵赳赳立即跑了过去,趴在地上一丝不苟地寻找起来。自此之后,除了作报告搞演讲,找公章也成了赵赳赳的一项重要日常工作。于是,老黎头弄了一枚作废的红章子放着备用。一旦有省里或中央的领导来东洛视察,老黎头便将公章假装扔向远方的花草丛中,赵赳赳便会屁颠屁颠跑去寻找。老黎头这个不经意的举动,使赵赳赳养成了找公章的习惯。习惯是很奇怪的东西,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行成了。老黎头对赵赳赳的演说也产生了依赖,每天不听总觉缺了点什么,有些不习惯。

起风了。那风,像反复无常的怨妇,使人分不清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

“这家伙居然不晓得冷。”老黎头站在冷冷清清的市委大院门前,蜷缩着身子,一双手对插在衣袖里取暖,瞧见赵赳赳正在寒风中忘情演讲,不由嘀咕了一声。

和老黎头一样感觉到寒意的,还有市委大院里的唐绘青。唐绘青是东洛市的人大主任。唐绘青的住宅在东洛市委大院一个高耸的山峦之上,这里也是市委的家属区,环境幽静,各种高大的树木连成一片,形成了绿色的森林,成为一个巨大的天然氧吧,被喻为东洛市区的“肺部”。这里也是市区的最高点,站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有一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胸怀,又有一种高瞻远瞩总揽全局的气势。作为一名领导干部,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今天是周末。唐绘青伫立阳台,眺望着远方。

一股风吹来,唐绘青吟起了《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唐绘青以抑扬顿挫的吟唱。将刘邦战胜项羽当上开国皇帝时的兴奋、欢乐、踌躇满志,以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悲哀表现得淋漓尽致。风儿来势太猛,将窗帘卷起,在空中疯狂地舞蹈着,飞舞的窗帘扫落窗边的一个瓷瓶。唐绘青叫声不好,急忙去扶,可为时已晚,随着一声脆响,花瓶跌落在地上,成了一堆碎片。

“这鬼风!”唐绘青低声骂了一声。

保姆樊嫂闻声而至。把窗户关上,将残局收拾了。

樊嫂是唐绘青家里的保姆,是农村来的哑巴,虽然不能说话却听得到声音,已在唐绘青家里待了十多年。像她这样一个保姆,真实姓名无人关心,也无人问起,大家只知道她叫樊嫂。樊嫂之所以能在唐家待上这么久,一方面是唐绘青的妻子章含蕴很中意她是个本分老实的农家女子,对女主人的地位不会构成潜在威胁。而唐绘青则看中了樊嫂是个哑巴。在领导眼里,最安全的东西不一定是安全套,但最安全的保姆一定是哑巴。

一直以来,唐绘青在这座城市有着强烈而优越的存在感,他现在的职务是东洛市人大主任。人大主任是东洛政坛的四巨头之一,但在妻子章含蕴眼里,自从当了市人大主任,唐绘青便越来越像壁挂式空调,不管有用没用,都被挂起来,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摆设。

章含蕴认为,虽然唐绘青的官职名义上升了,但与他当市委组织部长、市委副书记时相比,权力却明显小了,来求他办事的人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自就任市人大主任以来,唐绘青感觉自己的工作节奏明显慢下来,这对于习惯处于满负荷工作状态的他来说,有些不太适宜。

唐绘青看了一下表,脸上有些不悦,此时已近九点。

上周何大欲邀他去市郊的一个山庄休闲,据说那里环境幽静,附近乡下土菜很有特色。唐绘青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劲,要是平常,早上八点何大欲保准打来电话。

何大欲是市建设局的党组书记、局长。唐绘青担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那会,何大欲还是建设局下属的建筑工程质量监督站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唐绘青的堂弟唐高屹是房产开发商,因楼盘质量和工程验收等问题涉及到质量监督,而何大欲正是具体办事的人,如果楼盘存在质量问题,唐高屹便会掏钱到何大欲那里打通关节。

何大欲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很会经营与设

计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当他得知唐高屹和唐绘青是叔伯兄弟时,便动起了心思。没多久,通过唐高屹牵线,何大欲和唐绘青搭上了关系,从而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质监站副站长、站长、建设局副局长、局长的角色转变,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从一个一般干部一跃成为正处级实职领导干部。何大欲是个有着政治热情的人,对目前市建设局长这个职位并不满足,他盯住了副市长这个位子。而唐绘青做过很长时间的组织部长,后来又担任分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目前更是东洛政坛的巨头。对于追求政治进步的官员来说,唐绘青绝对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因此,何大欲一直和他保持着密切联系。官场上的人和事,就像一台机器,需要不断维护才能正常运转,不闻不问便会成为一堆废铁。何大欲自然深请此理。

“唐书记好!”当唐绘青下楼的时候,客厅里的八哥朝他喊了一声。这只八哥是何大欲送给他的。

唐绘青刚到人大的时候,有些不太适应。市人大主任名义上是市里四大班子的领导,而实权则不如市委副书记。副书记的权力仅次于市委书记和市长,是东洛市的第三号实权人物。从内心里,唐绘青还是比较迷恋唐书记这个称呼,而不是唐主任。善于察言观色的何大欲看在眼里,便花重金找人训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这只八哥永远只会喊一句话,那就是“唐书记好”。当何大欲将这只八哥献给唐绘青的时候,唐绘青果然大悦。八哥每次只要看到唐绘青,就会喊“唐书记好”,这让唐绘青神清气爽,重新找到了当市委副书记时大权在握的优越感。

八哥今天的叫喊声,未招来唐绘青的欢心,一股莫名的烦躁在他的心头涌动。

何大欲的晚点。让唐绘青有些不爽,但又不好主动给何大欲打电话。自己好歹是个市领导,架子是要摆一摆的。摆架子是一门有学问的艺术,在下属官员面前,适当摆一摆架子可以维护自己的权威,赢得他们的尊敬与仰视:在普通百姓面前,则要装作毫无架子。这样可为自己赢得亲民的好口碑。这是唐绘青从政几十年来得出的心得。

为了冲淡心中的不快,唐绘青来到书房观赏自己收藏的国画。

唐绘青喜欢收藏,东洛市的干部可谓人所皆知。倒不是他收藏的东西有多么价值连城,而是他只收藏《包公图》。也就是说,唐绘青只收藏以宋代清官包拯为题材的美术作品。

唐绘青的这个嗜好,是有典故的。

他当组织部长的时候,对于选拔人才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在省里的一次会议上,唐绘青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如何选好人、用好人、管好人,防治不法之徒混进领导队伍,归根到底离不开“三公”:德公、赛公、包公。德公就是“德先生”,代表民主,不能搞一言堂;赛公就是“赛先生”,代表科学,要善于找规律;包公就是包拯,代表铁面无私和清正廉洁。唐绘青的“三公”理论得到了省委组织部长的表扬,经过媒体报道,更是成为一个指导组织工作的著名理论。因为关于干部提拔的问题,当时在老百姓中流行这样一种说法:群众满意的,一定要放到群众中去;领导满意的,一定要提拔到领导中来;领导和群众都满意的,留在基层领导群众;领导和群众都不满意的,拿他没辙请自便。这种说法影响很不好。从某种程度上说,唐绘青的“三公”理论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

后来,东洛市有个画家觉得唐绘青的这套理论很有意思,便画了一幅应景之作,取名《三公图》送给唐绘青。唐绘青很高兴,因为德公和赛公谁也没见过,自然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但是包公的形象大家都非常熟悉。唐绘青对这个画家画的包公大为赞赏,画家便又单独画了幅《包公图》送给他。唐绘青更加高兴,当即表示自己要做铁面无私的包公,为组织把好关,也希望自己选拔的人都成为当代包公。唐绘青将这幅《包公图》挂在自家的客厅,以示明志。不久,这个送画的画家被提拔为市群艺馆馆长。东洛市的官员见唐绘青喜欢《包公图》,而且送《包公图》可以升官,于是投其所好,纷纷效仿。开始,很多官员买本地画家的画送礼,没多久,大家觉得本地画家的作品不够档次,艺术价值也不高,便跑到省里找名家画,有的甚至不惜血本。跑到北京找大家画。省内名家的画一般在万元左右;同内著名画家的画则需要几十万。没多久,东洛市的各级官员都知道了唐绘青的潜规则,送任何礼物他都会拒收,还要装模作样批评送礼人,只有送《包公图》他才会欣然接受,并慢慢品赏。见给自己送画的人多了,唐绘青便产生了一个想法,欲收齐一百幅《包公图》。当然,能够给唐绘青送画的人,是需要资格的,至少也得在副处级以上干部,因为市委组织部只管副处以上干部。而且,有些干部也未必去送画。所以,唐绘青将收藏目标定在一百幅,还是比较“赛先生”的。

在书房欣赏了一会画,也许唐绘青被国画艺术所感染,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他踱出书房,来到客厅。

外面阴沉沉的。

唐绘青打开电视机,习惯地将频道调到省电视台新闻频道。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需要通过新闻了解省里的头头脑脑和兄弟市的一些动态,以便随时掌握省内大事和政治风向。

突然,一则新闻深深地吸引住他。画面上,一位穿着考究的女子在超市被两个保安揪住,保安从她的包里掏出了几盒牙膏。女子一边用手遮住脸部,一边不停地反抗。围观的群众很多,大家在不停地交头接耳,大概觉得女人偷牙膏的怪异举动不可理喻。场面有些乱,画面也在晃动。因为女子使劲遮住自己的脸,无法看清其长相。据主持人介绍,女子是东洛市的一名公务员,因在省会丽阳的超市偷东西被抓。

看到这里,唐绘青很愤怒,觉得这则新闻简直就是在出东洛的丑。一个女公务员跑到省会去偷东西,这像什么话,东洛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他习惯性地抓起身边的电话,准备打给市委宣传部,责成他们处理。正欲拨号,才想起自己已不是市委副书记了,复又将话筒放下。坐在沙发上犹豫了一会,唐绘青还是拿起了电话,拨给了分管意识形态的市委副书记高大化,将自己看到的新闻告诉他,建议他赶紧找人处理,免得负面影响进一步扩散。

高大化正在省里参加全省精神文明建设工作会议,昨天还代表东洛市做了典型发言,并受到省委书记曹正的表扬。接到唐绘青的电话,高大化非常气愤。他觉得这个女人太可恶,就像一只恶心的老鼠,在自己精心准备的满汉全席上拉了一泡屎。高大化说这简直是给东洛人民脸上抹黑,他会马上安排人处理。

当然,唐绘青并不知道高大化此时的心情。但他同样很恼火,一直没看到何大欲的影子,唐绘青有些来气,便给秘书王小弥挂了电话,让他问一下何大欲到底怎么回事。

“唐主任,我正准备给您打电话呢!”王小弥接了电话,语气有些紧张。

“小王你别紧张,遇事要沉得住气,你慢慢说。”唐绘青听出了王小弥的紧张。

“梵冰冰出事啦!”王小弥到底年轻,欠火候,遇到突发事件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慌乱。

“到底怎么回事?”这回轮到唐绘青大吃一惊。尽管他努力压制着心中的紧张,还是禁不住连忙问了一声。

梵冰冰是东洛市城市房屋拆迁管理办公室

的主任。拆迁办是市建设局下属的事业单位,也就是说,梵冰冰是何大欲的下属。因为拆迁办负责全市房屋拆迁管理、拆迁补偿标准的制定以及监督拆迁补偿安置资金的使用等,因此权力很大,拆迁办主任更是个肥差。

梵冰冰一个女子,能够当上拆迁办的主任,主要是有唐绘青这座靠山。

几年前,梵冰冰只是东洛市下辖的苏水县团县委的一名女干部。一次,唐绘青在苏水县视察时,对落落大方的梵冰冰印象特别深,颇有好感。县里的领导看出了端倪,以后只要唐绘青来苏水视察,县里就会安排梵冰冰陪酒。没多久,梵冰冰被提拔为团县委副书记。

何大欲知道唐绘青的心思,自然不肯放过拍马屁的好机会,便自己出面打通关节,将梵冰冰调到团市委。就这样,梵冰冰的团县委副书记只干了一年,又被调到了东洛市团市委任宣传部长,之后不到两年时间,又被何大欲调至东洛市建设局任党组成员、市拆迁办主任。拆迁办主任在之前是不进党组的,何大欲为了讨好唐绘青,就给上级打报告,说目前老城改造和房产开发工作量加大,拆迁办越来越重要,请求将拆迁办主任列为市局党组成员。此事自然得到批准。

一个女人的背后不一定站着很多男人,但一个官员的背后一定站着一群女人。当听到梵冰冰出事的时候,唐绘青心里一紧。因为自己与梵冰冰关系非同一般。

“梵主任前几天说去省城出差,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跑到丽阳的一家超市去偷东西,省电视台都报道了,市里很多人也从新闻里看到,一下子就传开了,现在东洛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啦!”王小弥汇报说。

“什么?偷东西的是梵冰冰?”唐绘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绘青在看电视的时候隐约觉得女子的轮廓有些熟悉,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是梵冰冰。他觉得这事太离谱,太天方夜谭了。在他的脑海里,梵冰冰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

“新闻我也看了,不是没有露脸吗,观众怎么知道是梵冰冰?”唐绘青有些不解。

“是没有露正面,但是丽阳当地办案的派出所打电话到市公安局核实情况。不知怎么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就传了出来。”王小弥说。

“市公安局是怎么搞的?不知道保护本地干部!”唐绘青显然有些生气。大概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妥,便问王小弥:“你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王小弥有个同学在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在第一时间将消息告诉了唐绘青的秘书王小弥。王小弥怕唐绘青追究同学口风不严的责任,便说是省电视台一个朋友告诉自己的。

“梵冰冰人现在哪儿?”唐绘青问。

“我……我暂时还没有打听清楚,我马上去问一下,一有消息立即向您汇报。”王小弥说。

“何大欲知道这件事吗?”唐绘青问。

“我刚才还拨打了何局长的手机,可一直打不通,关机了,我现在马上联系他们局里的其他领导,随时向您汇报。”王小弥说。

在等待王小弥消息的时候,一向有姜尚遗风的唐绘青如坐针毡,心跳加快,他感觉血液直冲头顶。妻子今天不在家,他让樊嫂拿来血压自动测量仪,果然,收缩压达到了一百七。樊嫂赶紧拿来降压药让他服了,并用哑语示意他躺着休息。

唐绘青此时哪里睡得着,他再次站在书房的窗户边,作气沉丹田状,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想平静一下心情。每逢大事和突发事一定要沉得住气,这是他经常对秘书王小弥说的一句话。

望着窗外,远处一片苍茫。“该是惊蛰了。”唐绘青在心里说。

灰暗的天空突然一亮,唐绘青抬头一望,只见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几乎在同时,一声炸雷骤然响起。那声音,干脆、迅速、霸道而又震撼,犹如核反应堆在瞬间释放出巨大能量,直锥人的心房。唐绘青心下一紧,不由打了个激灵。

“说来就来了。”唐绘青喃喃自语。

唐绘青坐在沙发上,估摸着炸雷会再次响起。等了一阵,天公却没有要再发作的意思。唐绘青有些纳闷,往年的春雷节奏错落有致,好似一曲壮观的交响乐,今年的春雷竟如此单调而又决绝。

2局长“双规”

风一直嚎着,像个坏脾气的孩子,没有消停的意思。

在等待王小弥回话的当口,唐绘青陷入了沉思。对于梵冰冰的事情,他百思不得其解:梵冰冰这么一个有素质的干部,怎么会跑到省会去偷东西呢?何大欲的手机为何关机呢?

此刻,唐绘青后悔给市委副书记高大化打了电话。

他心里有些打鼓:高大化知道是梵冰冰之后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打电话是故意要与梵冰冰撇清关系?唐绘青本来想给高大化再打个电话,将情况通报给他。但是想来想去,这个电话还是不能打,这样只能更加引起高大化的猜疑,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此时的唐绘青有点像自家保姆樊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电话响了。唐绘青不由得一惊,他觉得这铃声特别刺耳。电话是秘书王小弥打来的。唐绘青问找到何大欲没有。在电话那头,王小弥犹豫了一阵,最后说,唐主任,我还是过来跟您汇报吧。

唐绘青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隐约觉得出大事了。唐绘青驰骋官场几十年,养成了谨慎的习惯,一旦遇到大事,他要求秘书必须当面向他汇报,因为他认为,在电话里说敏感话题并不安全。

唐绘青有些坐不住了,低声骂了声:“不争气的东西!”不知道是骂梵冰冰还是何大欲。然后从客厅窜到楼上的书房,再从书房窜到客厅。樊嫂从他的异常举止中也察觉到了什么,给他泡了杯上好的龙井,端到他身前,然后默默退下。客厅里的八哥看到窜来窜去的主人,讨好地叫了声“唐书记好”。唐绘青听到叫声,说了一声“好个鸟”。八哥并不理会他的情绪,机器人似的连喊几声“唐书记好”。唐绘青被叫声恼怒了,走到八哥跟前,用低沉的声音吼了声“再叫,老子宰了你”。受惊的八哥这才停止了叫喊,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

不一会,王小弥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唐绘青没有说话,径直上楼。王小弥也不说话,默默地跟在后面,来到书房。

“唐主任,何大欲被纪委带走了!”王小弥将门带上,迫不及待地说。唐绘青没有做声,拿起一支中华烟,将海绵嘴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来敲去,王小弥连忙上前将火点了。唐绘青深深地吸了一口。唐绘青只抽中华烟,因为中华烟是中南海的特供烟,毛主席也抽中华烟。这是身份的象征,是品质的象征。

“梵冰冰在省城被抓后,何大欲也被人举报了,说何大欲在建设系统卖官,下属单位正职卖五万,副职卖三万,而且还存在作风问题,经常去一些娱乐场所招小姐。”

“有什么证据吗?”

“有!这事我也刚知道。有人把何大欲在东周大酒店的消费单拍了照片,贴到了网上。这事一公布,就产生了巨大反响,网民火上加油,纷纷跟帖评论,使事情迅速升温。”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不知道怎么搞的,有人用相机偷拍了何大欲在东周大酒店的消费详单。消费单记录得很详细,从吃饭到洗脚,从唱歌到按摩,时间、包厢、参加人员都一清二楚。”

“怎么可能!”

“开始我也不相信,连忙上网看了一下,网

上说的应该是真的。第一,东周大酒店确实是建设局的定点消费酒店:第二,每张消费单上都有市建设局办公室主任苟甫贵的亲笔签名;第三,详单上消费事项栏中出现了‘何局、‘王局、‘李局等名字,而这些人刚好与建设局的几个局长对得上号。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消费单上还有‘陪省厅检查团等字样,省建设厅的领导要是看到新闻,还不知道怎么想。”

“这吃个饭、洗个脚也很正常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消费是正常,不正常的是何大欲消费的密度太大,金额太高。网上提供的证据显示,何大欲连续四天消费了六万,其中最多的一天消费了三万元,一顿饭就吃了两万,单子上还出现了‘按摩等项目。让网民最不能容忍的是,上面居然数次出现‘小姐小费800元等字样,而且不止一次。网民由此推断出何大欲肯定找了小姐搞异性服务,因为唱歌、洗脚不可能产生这么高的小费……”

“何大欲这个狗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唐绘青越听越气愤,打断了王小弥的活,“知道是谁干的吗?”

“有人说是建设系统的人干的,因为不满何大欲在建设局搞一言堂。还有人说发帖人是市建设局的副局长,目的是想要将何大欲搞臭,自己取而代之。也有人在网上说是主管规划工作的何大欲贪得无厌,得罪了房产开发商,从而遭人报复。总之,版本很多。”

“那个帖子一直发在网上?没人去处理吗?”

“是的。这种事情谁也不愿意沾边,生怕黏上。”

“不是沾不沾边的问题,这是影响到东洛形象的大问题,是政治问题!”唐绘青严肃地说。

王小弥听唐绘青这么一说,突然开了窍似的,听出了弦外之音,顿时悟到了唐绘青的意图,马上接过话茬说:“唐主任说的是!我有个大学同学在省里的门户网站工作。曾听他说过有专门负责删帖的网络公关公司。只要给钱就可以搞定。我马上联系一下。”

唐绘青没有吱声,王小弥知道他默许了。王小弥立即掏出手机,当着唐绘青的面开始拨打电话。唐绘青转身走出了书房。王小弥知道这是唐绘青惯用的套路,每当遇到与他自己相关的事情需要下属处理时,一是默许,二是走开,这样即便日后果有不测,他也可以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王小弥心里清楚,但别无选择,在人家手下当差,受点委屈很正常,就算为领导背点黑锅也无妨。吃亏是福。愚蠢的下属让领导背黑锅,聪明的下属替领导背黑锅。王小弥当然明白,只要领导领了他的人情。日后自然不会亏待他。先在上司面前低头做孙子,再在下属面前仰头做大爷,这是官场进步哲学。下属与上司之间的关系就像做期货。最初看上去吃了亏,往长远看,吃亏的背后却潜藏着更加巨大的回报。

王小弥将书房门打开,故意大声说话,要同学帮忙处理删帖的事情。过了几分钟,同学回了电话,说人家不愿意接这笔业务。王小弥清楚,干好这件活,可以增加唐绘青对自己的好感,更可以为自己日后的提拔增加筹码。他让同学再试一下,说要多少钱都可以,他愿意出。同学见他心情迫切,答应再试一下。

此时,唐绘青坐在客厅里,眼睛盯着手中的报纸,其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却在偷听王小弥的电话。

王小弥的手机再次响起,同学告诉他事情很棘手,他找了两个删帖公司,都说删不了帖子。因为网民反应强烈,网站铁了心要将事情做大,而且已经不断有媒体开始介入,刹不住车了。

王小弥赶紧跑到唐绘青身边。小声做了汇报。其实唐绘青早已听得一清二楚,他听到很多媒体已经开始介入调查的时候,知道影响已经出去了。删不删帖意义已经不大。他对王小弥说:“小王啊,这事本来不归我们人大管,是宣传部的事情,我们就不要越俎代庖了,你也别操这份心了。”王小弥嘴上连连说那是那是,心里却说这个老麻雀。

在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唐绘青心里有些乱,却不动声色,叮嘱王小弥不要主动向任何人打听有关何大欲的事情。王小弥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案发之后有个奇怪的关联定律:越是和案件相关的当事人,越想打听案件的进展情况;越是打听情况,越会露出马脚。在官场上浸淫已久的唐绘青和王小弥自然知道这一点。

按理说,何大欲的事情是他自己惹的,与唐绘青无关。一个屁股不干净的官员,犹如一颗定时炸弹,即便是自燃,在爆炸时也会危害到别人的安全。何大欲这颗炸弹,万一爆炸了,唐绘青自然会受到强烈冲击。

整个东洛官场都知道何大欲与唐绘青的特殊关系。唐绘青的堂弟唐高屹在东洛市搞房产开发,与何大欲称兄道弟,关系非同一般。知情人都知道,在上次政府机构调整中,现在的东洛市建设局由之前的城建局与规划局合并而成,行政职能与权力大为增加。房地产开发商都绕不过这座庙。当初城建局与规划局合并时,就是唐绘青力主何大欲出任新组建的建设局的一把手;另外,何大欲与唐绘青走得很近也是众所周知。这些都让唐绘青感到从所未有的压力。

梵冰冰在省城被抓,何大欲被纪委喊去接受调查,这两桩突发事件接踵而至,犹如两座大山压在唐绘青的胸口。使他透不过气来。

到底是谁在对何大欲下黑手呢?为什么要陷害他呢?唐绘青一时理不出头绪。

3专题会议

唐绘青刚到人大院子,在办公楼门前遇到同僚、市人大副主任白桦。两人一起上了电梯。在电梯里,白桦说:“老唐,何大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唐绘青作惊讶状说:“何大欲怎么啦?”白桦说:“我听说何大欲被纪委带走了。”唐绘青装糊涂道:“难怪我很久没有看到何大欲了。”自桦说:“这才是昨天的事情。”

电梯门开了,白桦让唐绘青先走。临进办公室之前,在办公楼过道上,白桦说:“老唐啊,你双眼布满血丝,注意休息啊。”唐绘青打哈哈,心里却在嘀咕:这个老白说这话什么意思嘛,难道他已嗅到了什么?

唐绘青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心里仍在琢磨白桦的那句话。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莫非何大欲真的已经出事啦?唐绘青觉得白桦刚才的表情有些怪异,尤其是劝自己注意休息时更是意味深长。唐绘青琢磨来琢磨去,越发觉得白桦最后一句话话里有话,似乎在试探自己,难道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失眠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秘书长李又秋走了进来,通知唐绘青开会。唐绘青这才想起今天是专题听取市政府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问题的汇报。事情的起因是,本市一群初中生将虐杀小狗的录像上传到网络,引起一片哗然。

唐绘青心不在焉地开完会,和大家寒暄几句之后,便离开了。

“老林,听说了梵冰冰的事情了吧?我听说梵冰冰在单位时,何大欲对她非常照顾,经常献殷勤,这事不会与何大欲有关吧。”肖早晖对林再复说。林再复与肖早晖是搭档,两人分别担任市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的正、副主任委员。肖早晖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油条了,三十多岁就是市教育局的副局长,可干到快退休了连局长也没捞上一个,最终弄了个调研员的头衔跑到了人大。肖早晖在教育局的时候说话很谨慎,自打到了人大后就一反常态,开始频

频放炮,经常说真话。有人说他是真正活回自己了,也有人说他在发泄积了几十年的怨气。

“老肖,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你说话还是稍微注意一下策略,免得留下口实。”林:再复说。

“老林,你这样做人是不是太累,很多想说的话都要憋在肚子里,不敢说出来,这很难受的,比他娘的憋尿还难受,迟早会憋出病来。这官场还真是怪得很,有些人搞得跟上刑场一样,明明心里跟灯笼似的,却打死也不说,董存瑞就义之前还可以痛痛快快喊上一句口号,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说几句真话?”肖早晖回答。

“大家都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何大欲的事情还没有定性,你就不怕得罪人?”林再复说。

“官场都快成了驯马场——进来之前,个性各异,活泼得很;出去之后,都保持一个姿势与步调。我以前就是什么都憋在心里,真他娘的不顺心,憋屈得很。自从到了人大,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还别说,心情舒畅了很多,那感觉就像尿结石患者清除了结石,无比顺畅。舒心啊。人一辈子活不了多久,还是不要太压抑自己。”肖早晖说。

“你说话跟倒豆子似的,你倒是舒心了,可别人听了后,到底憋在心里?还是传播出去?传播吧,影响人际关系;憋着吧,只怕要憋出病来。你这个老肖,不是成心害人吗?”林再复笑着说。

“说自己的话,让别人憋病去吧。”肖早晖套用了一句时髦话,开起了玩笑。

“老肖,练好憋功是领导干部的基本素质。首先要练的是憋尿功。现在的会又多又长,领导在台上作报告,一讲几个小时是常事,你看开大会作报告、讲话的领导同志,谁又讲到半道上去过厕所?坐在主席台上和台下前排的人,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反反复复离座上厕所吧?这时,有尿就得憋着!我听过一个笑话,说孔武县研究干部提拔问题,有位班子成员因为熬不住一连六七个小时的折磨,便急急上了一趟厕所,前后不过五十秒时间,当他匆匆忙忙提着裤子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发现自己极力举荐的人已经被否决!你说这憋功重要不重要?”林再复对憋功似乎很有研究。

“这哪是笑话!事情就发生在孔武县教育局,那个憋不住尿的人是县教育局的书记老孔,据说这个老孔退休后得了尿毒症。”肖早晖乐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这憋功还得练憋话功。在机关里混,要做到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场合不该说,这都是哲学。总之,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要学会憋,否则就会影响仕途。”林再复没有理会肖早晖的质疑,表现出很有专业素养的样子。

“我从三十多岁当上副局长时憋起,也没见进步。谬论,老林你这是谬论啊。”肖早晖嬉皮笑脸,一路小跑,“老林,我憋不住了,去趟卫生间。”

林再复一脸苦笑,摇了摇头。

唐绘青从会议室出来后,就坐在办公室不停地抽烟。秘书长李又秋向他汇报,说按照事先安排,下午有个视察活动,请唐绘青率市人大城乡建设和环境保护委员会的委员,在市残联的陪同下一起去视察市区街道的盲道建设情况。唐绘青没有回答他,却反问李又秋说,刚才主持会议时我有没有说什么不合适的话?李又秋说没有。关于下午视察的事。唐绘青哪有心思,说自己就不参加了,让分管城环委的副主任白桦带队去。

李又秋看到唐绘青桌上的烟灰缸里盛满了烟头,知道唐绘青情绪不好,便识趣地说我马上去安排。

李又秋是唐绘青的亲信,他善于察言观色。只要通过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他就可以判断出领导在想什么,需要什么。他也就是靠着这一招赢得了唐绘青的信任和青睐。李又秋目前是市人大秘书长。按道理,这个职务是正处级,但是唐绘青很欣赏他,给他弄了个副巡视员的头衔,李又秋摇身一变成了副厅级干部,为此,他在唐绘青面前表现得很谦恭,对唐绘青感恩戴德。

李又秋知道视察行人道的盲道建设情况,势必会与市建设局打交道,而建设局的负责人正是被纪委喊去配合调查的何大欲,而何大欲又与唐绘青过从甚密,唐绘青自然不想参加。

李又秋知道唐绘青此时心里很不踏实,临出门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碟片,说是京剧名家程砚秋新版的《锁麟囊》,一边说一边播放碟片,出去时把门带上。唐绘青是京剧票友。不久屋里便传出了程砚秋的唱腔:“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李又秋来到唐绘青办公室,递给唐绘青一支烟,和唐绘青说起了何大欲。李又秋告诉唐绘青,何大欲目前仍然在接受市纪委的调查,市建设局的日常工作由副局长钟迪尔主持。

当听到副局长钟迪尔主持建设局日常工作时,唐绘青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想借此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作为抓组织工作出身的领导干部,他知道一个单位的一把手被调查,组织上明确一名副职主持工作,这就意味着一把手接受调查的时候不是一天两天。

唐绘青一直没有说话。

李又秋继续发布自己探听到的消息。何大欲被纪委带走后,目前市建设局尚未出面去省会处理梵冰冰的事情,临时接手主持工作的钟迪尔好像也没有急于派人去丽阳保释梵冰冰的意思。

听完李又秋的介绍,唐绘青没有接过话茬,而是问人行道盲道铺设的考察情况怎么样。李又秋回答说会形成专门文字,到时再书面向他报告。

唐绘青抿了口茶,顿了顿,说:“很久没有见孟国恩了,什么时候聚一聚。”

孟国恩是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当初孟国恩被提拔为市监察局局长,就是在唐绘青手上,上任之前,唐绘青还代表组织找他谈了一次话,鼓励他大胆工作。孟国恩一直视唐绘青为伯乐,这种感情有点类似于古代参加科举考试的书生,如果中了进士,那就自然而然成为考官的门生,这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唐绘青在东洛一直担任组织部长、市委副书记,培养、考察、提拔了一大批领导干部,这些被提拔的人,都对他有感恩之情,哪怕提拔是水到渠成的事,也免不了要感谢唐绘青这个关键人物。道理很简单,唐绘青要是想为难一个人,那是一句话的事情。干部的提拔涉及到很多环节和程序,只要某一个程序出点差错,或者出现点小插曲,那么提拔就泡汤了。

李又秋知道唐绘青的意思,于是说,下周机关准备继续深入开展廉政建设教育,拟邀请孟国恩来做个讲座。李又秋的智商远在一般人之上。他知道在这个敏感时刻,如果给唐绘青与孟国恩私下安排个饭局,这绝非上策,传出去人家会有看法,对唐绘青和孟国恩都不利。两人只有通过工作关系见面交流,才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显得自然,不会授人以柄。

唐绘青没有吱声,算是默许了李又秋的安排。

李又秋离开唐绘青办公室走到过道的时候,唐绘青从后面喊住他,李又秋赶紧折回去,唐绘青说他和孟国恩见面的事不急,暂时推一下。李又秋点了点头,却是一脸的茫然,不知道唐绘青葫芦里卖的什么瓜。

唐绘青回到办公室,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给钟迪尔打了个电话。

钟迪尔在家里排行第二,他父亲是农民,没什么文化,便给他取名钟第二,钟第二考上大学

后,觉得名字不雅,影响进步,便改成了钟迪尔。钟迪尔在建设系统混了一辈子,当了十多年的二把手,每次以为自己可以转正的时候,每次都出现意外,一把手的位置总被别人抢走。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名字没取好,私下都喊他“总第二”,笑他只有当二把手的命。钟迪尔开始也很是郁闷,后来当二把手当久了,也就习惯了。

钟迪尔在心里对唐绘青是有意见的,有两次他以为自己可以坐上局长宝座的时候,都是唐绘青干预,安插亲信,使他失去了机会。钟迪尔甚至对唐绘青有恨意,那是他听说何大欲准备将梵冰冰作为局长接班人培养的传闻之后。钟迪尔今年已经五十五岁,这是个很尴尬的年纪,按照惯例,组织可以继续让你担任职务,也可以让你腾出位子,改任非领导职务。

唐绘青本来想让李又秋给钟迪尔打电话,过问梵冰冰的事情,因为梵冰冰还挂着个市人大代表的头衔,市人大出面过问此事,也是说得过去的。唐绘青非常清楚,钟迪尔是不会把李又秋放在眼里的。于是,他决定亲自来打这个电话,或许,碍于情面,钟迪尔还会给他个面子。

“钟大局长,我唐绘青啊,刚才听说你在主持建设局工作,特意打个电话恭喜啊。”唐绘青的语气有些讨好的味道,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反胃。现官不如现管,有着难言之隐的唐绘青也是没办法。

“是唐主任啊,钟某真是受宠若惊啊。你老人家千万别这么说,主持什么工作,不过是个守摊子的临时活儿,希望何局长能早点回来。整个东洛市都知道我的外号叫‘总第二了,我对当‘老二已经心满意足了。前段我们局机关的同志还给我开玩笑说我这个老二的位子只怕也保不住了,得做‘小三了。”钟迪尔半真半假开着玩笑,言语间软中带刺。

“你这个老钟,把社会上的风气都染上了,满嘴巴的老二小三,这是事业,不是包二奶养小蜜。”唐绘青知道钟迪尔话里有话,又不便发作,只好一笑了之。

“唐大主任亲自打电话。有什么指示?”

“哪来那么多指示。我刚才听李又秋说梵冰冰在丽阳出了点事,因为她是人大代表,所以想了解一下情况。”

“梵主任的事情,还用得着唐大主任亲自打电话了?这点小事你让李秘书长吩咐就是了。”

“本来是想让又秋和你们协调的,但是听说你开始主持工作,就打了这个电话,主要是给你祝贺,顺道过问一下梵冰冰的事情。”

“唐主任太客气了,有什么指示你尽管说。”

“谈不上指示,因为梵冰冰有人大代表这个身份,所以市人大很重视这个事情,也算是关心我们的代表,你们建设局要积极解决好这个事情,不知道你们目前有什么具体解决方案?”

“唐主任,实在遗憾,我也是刚被明确主持工作,手上需要解决的事情很多,所以梵主任的事情党组会和局务会还没来得及研究讨论。”钟迪尔打起了官腔。

“老钟,我看这个事情不但影响到了我们东洛市建设局的形象,还影响到了我们市人大代表的形象问题,建议你们赶紧处理一下,我个人认为你们应该立即派人去丽阳将梵冰冰保释出来。退一步讲,单从人道主义和个人感情来说。你们毕竟是一个班子共事的同志。相互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应该的,应该的,我马上和局党组的几位领导开个会商量一下。”钟迪尔答应得很好,却依然拿出局党组的招牌来敷衍。

“老钟啊,梵冰冰这个同志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她平时表现很好,这次的表现太意外了,也不可思议,我在想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是有心理疾病?对,肯定是心理疾病!否则这个事情既解释不通,也理解不了。我建议你们从这个角度和丽阳市公安局的同志好好沟通一下。”

“既然唐主任都屈尊过问此事了,那我马上派人去丽阳处理,同时,我也代梵冰冰同志感谢唐主任的关心,唐主任不仅仅是对人大代表的关心,也是对我们干部的爱护。”

唐绘青听着钟迪尔的话,总觉得有些别扭,知道他话里有话。唐绘青十分清楚,这个钟迪尔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在仕途上也失去了要求进步的激情,加上自己已不是当年的组织部长和市委副书记,奈何不了他。

结束通话,唐绘青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高级餐席上吞下了一只苍蝇,明明想呕吐。却又不得不保持风度。当领导是需要涵养的,在机关,讨厌的人就像是空中乱舞的苍蝇,既不能一手拍死。又必须天天面对。

4市长自杀

远处,一只猫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惨烈中夹杂着哀鸣,像襁褓里的婴儿找不到母亲的乳头一样心慌意乱,不依不饶,扯着嗓子嚎啕不止。这只猫的叫声引发了连锁反应,接着,两只,三只,四只,若干只猫加入到合鸣的队伍。那声音,时远时近,忽高忽低,或断或续,似狼嚎,似婴啼,似悲咽,似哀号,给这座夜幕下的城市平添了几分狰狞、躁动和凄厉。

唐绘青很讨厌猫的叫声,妻子章含蕴以前在家里养过一只叫邓秀儿的安哥拉母猫,每到春天的时候,那猫就像丢了魂似的,发出一阵阵哀嚎。弄得唐绘青一度失眠,睡不好觉。最后章含蕴只好妥协,将猫送人。章含蕴同意送猫,还有一个原因。保姆樊嫂用哑语告诉她,猫在她们农村是不祥之物,阴气太重,尤其是整晚哀鸣,附近必出大事。

“不知道邓秀儿现在哪里?”听到猫叫春的声音,勾起了章含蕴对旧宠的思念。唐绘青没有兴趣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他最近被梵冰冰和何大欲的事情搞得很烦恼。“绘青,我发现你最近情绪不高,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啦?”章含蕴关心地问。“大概是季节交替对人的情绪有些影响,没事。”唐绘青敷衍着。

保姆樊嫂也听到了猫叫的声音,她从内房走出来,给唐绘青和章含蕴续了茶水。樊嫂指了指屋外,给章含蕴打起了手势,嘴里发出“哑哑”的叫声。

正在这时,猫又叫了,一只,两只,三只……最终分不清是多少只,哀嚎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好似一支哀怨的交响曲。客厅里的八哥不停地扑腾着翅膀,眼睛里充满了警觉,似乎有些恐惧。

看着樊嫂的表现,章含蕴对唐绘青说:“绘青,是不是会出事啊?”唐绘青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樊嫂见了唐绘青的表情,识趣准备走进内屋。大概是听到忽如其来的凄厉的猫叫声,章含蕴心里有些发虚,将樊嫂喊住,让她陪坐。偌大的一个房子,客厅空荡荡的,缺乏人气。樊嫂来唐家很多年了,主仆关系已经非常融洽,章含蕴也没把她当外人看。尽管唐家人对她很好,樊嫂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她在市委大院里待了很长时间,多多少少也接受了官家大院文化的熏陶,自然懂得察言观色,摆得正自己的位置。

章含蕴和樊嫂用哑语交流着。

唐绘青眼睛盯着电视,脑子里却很乱,什么也没看进去。

猫儿仍在执著地叫着。突然,书房的电话响了。唐绘青心底一惊。自从何大欲和梵冰冰出事后,他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敏感和脆弱。唐绘青有个规矩,下班后有事找他,私事就拨客厅电话,与工作有关或者需要保密的事情就拨书房的电话。唐绘青条件反射地站起,进了书房。他心里有些打鼓,来到书桌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话筒。

“喂,唐书记吗?”打电话的是秘书长李又

秋,语气急促,掩饰不住心中的慌乱。李又秋摸准了唐绘青的脾性。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就称呼唐绘青为唐书记,有外人在的时候就叫唐主任。

听到李又秋说话的声音,唐绘青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问李又秋什么事。

“不好啦,出大事了!”李又秋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焦躁的情绪。

唐绘青愣在那里,没有说话,他猜想一定是何大欲或者梵冰冰出事了,否则李又秋不会这么大惊小怪。

“马之栋死了!”李又秋的声音有些颤抖。

听了李又秋的电话,唐绘青没有缓过神来,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比梵冰冰与何大欲的消息更加突然。唐绘青保持着沉默,足足有一分多钟没有吱声。

“唐书记!”见话筒里没有反应,李又秋又喊了一声,唐绘青方才回过神来,他问:“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刚才给公安局老黄打电话核实了,他正在现场处理。”李又秋有些气短,“老马是在市政府办公楼跳楼自杀的。”

“还有救吗?”唐绘青急切地问,他最关心马之栋是否还活着。

“被发现时,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他是铁了心要死的。”李又秋回答。

“怎么知道他是自杀?难道已经排除他杀的可能?”唐绘青质疑道。

“这个……传出来的消息好像说是自杀,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因为案子还等着省公安厅来定性。”李又秋回答。

“那他为何跳楼?原因查明了吗?”唐绘青急切地问。

“现场和消息已经封锁,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正在赶往现场。唐书记,我预感东洛要出大事!”李又秋说。

“又秋,这个时候不要乱说话。”

“你放心,这个我知道,我只是和你说说。”

“我们随时保持联系,有什么消息就通知我吧。”

“好的,一有新的动向我立即向你汇报。”

唐绘青放下电话,愣在那里足有五分钟。这个消息对他打击太大了。此时的唐绘青,就像一只高架上的瓷瓶,在经历了梵冰冰和何大欲两件事情的震荡后,已经再也不能经受任何风吹草动的折腾。马之栋的自杀,犹如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足可将他击个粉碎。

马之栋,东洛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本来,一个副市长的死,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与他这个人大主任没有半点关系。唐绘青与马之栋的瓜葛在于,马之栋来东洛任职前,是省会丽阳市的公安局长,当初就是唐绘青举荐他出任东洛市常务副市长的。马之栋的父亲与东海省原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李大国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两人是一个连的正、副连长。一起参加了对越自卫还击战。在一场恶战开火之前,两人约定,谁活着回去就负责照顾对方的家人。马之栋的父亲在战斗中壮烈牺牲。李大国虽然也身负重伤,但还是捡回一条命。李大国从部队转业到东海省后,官至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他对马之栋一家一直照顾有加,将马之栋视为己出,并精心培养,扶持他走上了从政之路。

因为工作关系,唐绘青与李大国早就认识。唐绘青从市委副书记升任市人大主任前,得知李大国与省人大主持工作的常务副主任袁为民私交特别好,就向省委组织部力荐马之栋来东洛担任常委、常务副市长。因为省人大主任由省委书记曹正兼任,省人大实际上由袁为民做主。此时马之栋在省会丽阳只是市公安局局长,还不是政法委书记,如果要升任政法委书记、市委常委,还得等在任的政法委书记两年后退位时才能接棒。两年时间,对一个官员的政治生命来说是很宝贵的,尤其对年富力强的领导干部来说更加重要。唐绘青与省委组织部关系很好,加上李大国的人脉与影响。唐绘青的举荐马上生效。于是,马之栋就由丽阳市公安局长升任东洛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唐绘青这着棋起到了一石三鸟的作用:第一,李大国会记得唐绘青的好;第二,马之栋会感谢他,使自己在东洛的根基得以进一步巩固;第三,有了李大国这层关系,自己改任人大主任后。与省人大实际主持工作的副主任袁为民的关系就更近了。

如今马之栋死了,他又如何向李大国交代呢?当初可是自己强力推荐他来东洛的。令唐绘青感到最为不安的是,马之栋是分管国土、城建的副市长,唐绘青的堂弟唐高屹在东洛市搞房地产开发。唐绘青最担心的是唐高屹与马之栋之死是不是有什么瓜葛。

不过,唐绘青的担心也不是特别强烈。在东洛,马之栋口碑极好,绰号“马金刚”。马之栋这个人自律甚严,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其分管城建、国土、规划,很多建筑商、房地产商都想尽千方百计巴结他,可他统统不予理睬,这些商人都说他有金刚护体。有一次,一位建筑商想承包市里的一个大项目,并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这个建筑商总觉得不踏实,怕事情生变,便送了一个三四斤重的纯金佛像给马之栋。马之栋当面严斥了对方,让他赶紧拿走。建筑商以为他是作秀,没有在意,连忙走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市纪委打电话给建筑老板,让他去纪委说明情况。原来,马之栋已经将金佛上交给了纪委,让他们处理。接着,马之栋取消了这位建筑商承建项目的资格。这件事情在媒体报道后,再也没有人敢给马之栋送礼了。那位建筑商也成了一个大笑话,本来到手的业务,硬是让他自己给葬送了。

马之栋在东洛市老百姓中间的口碑更是没得说。马之栋有一个特点,很少在办公室,他经常随时开现场会,发现问题当场解决。常务副市长带着各部门几十号人马走在街头,已成了东洛一景。有时群众也当面汇报情况,马之栋也会马上帮助解决。老百姓觉得他这样的市长没有架子,又肯为群众办事,都很拥戴他。就在前不久,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由于媒体报道了东洛市准备用于旅游开发的古城群落修复工程,随即引来国家文物局的调查。国家文物局调查组认为,东洛古城景区建设项目,违反了文物保护法的相关规定,属于违法建设工程,必须立即停建,尤其是大雄殿复建的建筑不可取,必须拆除。马之栋的答复是:“你们让我把复建的建筑拆除,拆了可以,但有两个条件。第一是你们免了我,第二是我跳楼!”

马之栋就是这样一个有个性又有争议的官

唐绘青起初对马之栋不遵守官场潜规则的做派有些紧张。马之栋毕竟是他提名举荐的,他担心马之栋过于个性会波及到自己。为此,他多次提醒马之栋。马之栋每次都说他有把握。

此时,猫儿仍在叫唤着,唐绘青头皮有些发麻。他本来想给市委书记杨白兮打电话,询问一下情况。转念一想,这个时候打电话不合时宜。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唐绘青不由得一惊,连忙跑到书房。电话是市委办公厅打来的,通知他立即去常委楼参加紧急会议。唐绘青急忙赶到常委楼,发现在家的市委常委、市政协主席袁国富以及市政府领导都已到会,大家在交头接耳,唐绘青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标牌前坐下。

市委书记杨白兮见人员到期,便宣布开会。

杨白兮脸色铁青,很是难看,他说:“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今天这个会议的内容,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马之栋同志在市政府办公楼坠楼,已经停止了呼吸。刚才,在家的市委常委已经开了一个简短的小会,形

成了一个决议,我现在将这个决议通报给大家——第一。因为事情真相尚未查明,尚不知道之栋同志是失足、自杀还是他杀,因此,我们目前需要统一口径为‘坠楼,特别要杜绝使用‘自杀等词汇。市委宣传部要指定专人负责处理与媒体的沟通。除此之外,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得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第二。之栋同志是省管干部,市委将迅速向省里报告,目前已经报告了省委办公厅。第三,马之栋同志的工作暂时由市长李天佑同志代管。第四,立即通知家属,要注意策略,先将家属接到东洛,暂时不要告诉家属之栋同志已经死亡,以免再出意外。市政府办公厅要负责好家属的通知、接待、安排、安全等工作,市委办公厅配合。第五,在家的领导不能请假,确因工作需要,需向市委请假,待批准后方可外出。第六,省委已经指示省公安厅前来指导侦察,给案子定性,市公安局要积极配合省公安厅的工作,使真相尽快浮出水面。在案子没有定性之前,大家要做到不传播、不评论,以免以讹传讹,干扰影响案子的定性。第七,市委办公厅要维持好市委办公楼的秩序,保证明天楼内各单位正常上班。第八,在座的各位如发现各自分管的单位与系统出现异常情况,要迅速向市委报告,不能使东洛因此出现波动,从而影响稳定。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的同志如果有什么意见或建议,请提出来。”

杨白兮通报完毕,不像以往每次开会,大家都竞相发言,这次很安静,没有人做声。杨白兮习惯性地问了一声唐绘青和袁国富。唐绘青和袁国富本来没打算发言,但是被杨白兮点名,便说了几句。两人调子差不多。唐绘青说:“这件事情太意外了!我为之栋同志感到惋惜啊。在这里,我表个态,我坚决拥护市委的决定,做到不传播、不评论、不扩散。”

见唐绘青没有多话要说,杨白兮顿了顿,说:“绘青同志啊,关于向李大国同志报告消息的事情还得麻烦你,你与大国同志比较熟,我们觉得请你出面比较合适,请你将情况通报给他,也请你代表市委、政府向他表示歉意,请他节哀。”

唐绘青其实心里一直在思考如何向李大国转达消息,没想到杨白兮让他代表市里去报告。唐绘青清楚现在也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便答应了。

唐绘青看了一眼杨白兮,发现他凝重的脸色中夹杂着一丝沮丧。

唐绘青从心底有些同情杨白兮。杨白兮在东洛这么多年,虽然没有特别有创造性的工作成绩,但是也没有出现什么纰漏,算是维持了东洛政治局面的稳定。官员之间流行一句话:只要不出错,干好与干丑差不多;一旦出大事,干得最好也全完事。杨白兮的任期马上就要到期,关于他的去向有很多种版本,有的说他已经六十岁了,直接在东洛退休;传得最多的是他将担任省人大副主任。如今,东洛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对杨白兮的打击是最大的,尤其在这关节眼上。

唐绘青回到家里,章含蕴和樊嫂在客厅看电视,在等他回来。她知道唐绘青晚上去开会,一定是市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想问个究竟。见唐绘青进屋,章含蕴便打听情况。唐绘青没有理她,径直走进了书房,坐在椅子上发愣。章含蕴跟了进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唐绘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出去,想独自静一静。章含蕴看到唐绘青脸色不对,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唐绘青坐在那里,盯着电话机。心里在考虑这个电话何时打,怎么打。想了一阵,也没理出个头绪。最后拿出一张纸,将头绪理顺了,写在上面,免得说错话。唐绘青定了定神,拿着纸又看了一遍,拨通了李大国家的电话。电话是李大国的秘书接的。他让秘书请李大国接电话。在秘书去喊人的当口,唐绘青才意识到不对劲,现在已是晚上十一点多,平时这个时候秘书不会在李家。莫非李大国已经知道了情况?就在唐绘青忐忑不安的时候,李大国接了电话。唐绘青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以凝重的语气将事先准备好的话说了一遍。李大国在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做声。唐绘青感到气氛很尴尬,又连忙做了一番检讨。请李大国节哀。李大国一直沉默着。唐绘青在电话里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股压力快让他窒息,有种度秒如年的感觉。最后,李大国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我相信你们东洛市委可以处理好这件事。然后将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唐绘青坐在原处,久久没有说话,他抹了一下额头,才发觉自己额头上冒了汗。唐绘青琢磨着李大国的那句话,他为何特别突出“东洛市委”这几个字?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刚才李大国一直保持沉默,到底是对他有意见?还是因为悲痛?不过,李大国表现出来的冷静让他感到可怕,大凡过度的冷静一定酝酿着可怕的爆发。莫非李大国早已知道了马之栋死亡的消息?那又是谁通报给他的呢?李大国在东海省经营了一辈子,在东洛有些眼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唐绘青突然想起,李老爷子也没有说会不会亲自来东洛。

章含蕴沏来一杯清茶,关切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唐绘青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马之栋死了。“什么?之栋死啦!怎么死的?”章含蕴一听,大吃一惊,“难怪这死猫叫个不停!”

因为家在省城,马之栋晚上偶尔也来唐家串门,与章含蕴熟悉。章含蕴关切地问唐绘青:“之栋的死,不会影响到你吧。”唐绘青说没事,章含蕴才稍感放心。她哪里知道,此时唐绘青的心里就像一锅煮沸的水,翻滚翻滚的,根本无法平静。

躺在床上,唐绘青辗转反侧。远处的猫还在叫着,似乎不知疲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听到那凄厉的叫声,章含蕴下意识地抱住唐绘青,说:“绘青,之栋来过我们家几次,你说要不要请个法师来做下法事?”唐绘青沉默着,章含蕴推了一下他。唐绘青说:“你真是没脑子,这种事情你也想得出,你还是个干部,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章含蕴有些不乐意了,说:“干部也是人,你以为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啊。”唐绘青摇了摇头:“这事要是传出去,你知道后果吗?”章含蕴这才打住,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说:“那我让樊嫂到她们乡下去求几道神符吧,要不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慌得很。”唐绘青被她纠缠得有些烦躁,说:“你就让我安生安生吧。”然后背过脸去,懒得理她。

一夜无眠。

5家属告状

寒风响枯木,通夕不得卧。

唐绘青刚到办公楼,又碰到副主任白桦。白桦表情神秘,四周望了望,低声道:“老唐,出事了,你知道吗?”

“什么事?”唐绘青明知故问。

“马之栋跳楼自杀啦!”白桦压着嗓子道。

“是坠楼,不是自杀,现在案子还没有定性,你不要四处传播,免得产生负面影响。”唐绘青很淡然地回答。

“我听说是自杀,据说是上级纪委在暗地里查他,有人反映他表里不一。”白桦道。

“老白啊,我们都是老同志了,懂得组织纪律,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说的好。等会我们开个短会,在家的副主任和党组成员都参加,宣布一下纪律。”唐绘青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白桦本来想和唐绘青套近乎,和他分享打听来的消息,没想到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有些不爽,又不好做声,便转移话题:“老唐,我看你最近有些憔悴,是不是没休息好啊,我们都是上

了年纪的人,要注意身体啊。”

一听白桦这么说,唐绘青有些不快。最近白桦总是重复这句话,唐绘青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知道了某些东西似的。唐绘青为自己打圆场,说最近在写个文章,所以晚上休息得晚一点。白桦说,这点小事就让办公厅去弄吧。唐绘青说这个文章办公厅不熟悉情况,所以自己动笔。白桦笑着说,办公厅的同志要感谢你给他们减负啰。唐绘青打哈哈。

临进各自办公室的时候,白桦突然说:“老唐,我听说这自杀是可以传染的,大家都注意点。你等会在会上也说一下。”

听着这话,唐绘青觉得很突兀,也很刺耳。心里想,这老白到底什么意思嘛。

刚坐下,李又秋就进了办公室,顺手将门带上了:“唐书记,苏水县一位人大代表的妻子一大清早就找上门来了,投诉苏水县的县委书记雷达人。说雷达人认为她丈夫在县人大会议上发言不当,将他停职反省了:说雷达人不尊重人大代表和人大工作,请市人大出面撑腰做主。”

“有这种事情?!这个雷达人到底想干什么?你落实了吗?这个事情你处理一下就行了。”唐绘青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处理这些小事。

“那个女同志死活点名要见你,说只有找到你才能解决问题。”李又秋说。

“那你就交给老白处理吧。”唐绘青有些心不在焉。

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唐绘青马上正襟危坐,李又秋喊了声进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模样,打扮得体,一脸愁容。李又秋见了,马上站起来说唐主任现在有事,我们找白主任去处理。

女人似乎没有听见,望着唐绘青,眼眶湿润,径直走到唐绘青跟前,自我介绍说她是苏水县人大代表毕夫渐的妻子,叫尚芳芳,接着开始讲述自己此行的目的。李又秋想将她请出去,唐绘青见女人眼角绽放着泪花,便制止了他,让女人说话。

原来,两个月之前,苏水县人大全体会议如期举行。按照议程,在小组讨论会上,安排了几位代表发言。来自旅游界的县人大代表、县旅游局副局长毕夫渐也做了发言。在发言之前,他就提交了一份打造苏水特色旅游品牌的建议,并找了几位人大代表,联名形成一份议案。由于提交时间仓促,这份议案开始并未列入大会议程,后来县人大主席团的同志看了,觉得这份议案很好,便让毕夫渐在小组会议上拿出来讨论。在小组会议上,毕夫渐的发言是围绕事先提交的议案展开的。他在发言中说,苏水县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千年古镇、名胜古迹等现有资源丰富,但尚未深度开发,建议县委、县政府制定出文化旅游开发计划,将县境内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建筑艺术价值最高的明清时期代表性民居建筑——“郝家大院”打造成“苏水古镇”品牌形象。加上苏水森林景点众多,农家乐、特色农业也逐步形成了一定规模,生态旅游在民间已经自发形成基本框架。因此,建议县里应该打好“生态”和“文化”这两张牌,以生态搭台。文化唱戏,坚持“政府主导、市场运作”的思路,积极引进文化生态旅游产业战略投资者,切实加大投入,努力改善境内生态、文化景区基础设施条件,开发文化生态旅游产品,加强区域协作,扩大苏水文化生态旅游知名度。最终要通过文化生态旅游业的发展,带动住宿餐饮、休闲娱乐、房产开发等传统三产业提质升级,开发建设一批上档次、有特色的星级酒店、星级农家乐;集聚人流、物流、资金流,扩大城乡消费,活跃县城经济。

毕夫渐发言完毕,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觉得他的这份议案很精彩,有思路,有举措,有可行性,对发展苏水县旅游经济将会起到重大推动作用。

毕夫渐的妻子尚芳芳在做了简要介绍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唐绘青。唐绘青接过浏览了一下,感觉这份议案确实不错,言之有物,条理清晰,考虑周全,操作可行,是一份难得的人大代表议案。唐绘青接着问了一些具体情况。

尚芳芳介绍说,当天中午,雷达人要求县人大主任等人留下来。雷达人显得很生气,说毕夫渐有政治野心,严重违反政治纪律,目无组织纪律,个人英雄主义膨胀。并当场批评县人大主任杨护禄和旅游局长彭先伐,质问他们为何不对发言材料把好关。雷达人指出,毕夫渐的发言,其中很大部分是县委即将出台的旅游战略构想。毕夫渐不应该拿到人大会议上作为议案来讨论,这是抢县委的功,是给政府抹黑。接着,他立即停止毕夫渐县旅游局副局长职务,指示安排毕夫渐下农村带队搞一年扶贫,期满后再另行安排,同时要求毕夫渐向县委写出深刻检讨。

人大主任杨护禄在遭雷达人批评后,为毕夫渐说话,认为主要责任在人大,不在毕夫渐。雷达人严厉地说,县人大与毕夫渐都有责任,必须各负其责。雷达人说县人大负有把关不严的责任,毕夫渐负有不讲政治的责任。一个官员触犯了某些“潜规则”,往往会被扣上“不讲政治”的帽子,这顶帽子和岳飞头上的那顶“莫须有”的帽子一样,是很要命的。如果一个官员在领导眼里“不讲政治”,那就意味着他的政治生命已经到达了终点。

接着,毕夫渐就被通知不要再参加会议了。县委办通知他在家写检讨。

“我爱人回到家里,脸色很不好看,径直进了书房,坐在那里发呆,一直坐了五六个小时,连晚饭也没吃。我问他,他总是不说话。我让公婆来问,他也不搭理,只说了一句头痛,就再也不吱声。到了晚上,他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个通宵没有入睡。第二天,我发现他的枕头上满是头发,一看,他头上的头发掉了一大半,头顶变得稀稀拉拉。我当时很着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跑到他们单位去问。单位同事回答得含含糊糊,我又去问他平时关系好的朋友,才知道他在人大大会上的这档子事。”

“我爱人花了两天时间,写了一份五页的检讨,送到县委后,雷达人看了后说检讨不深刻,要重写。我爱人又重新写了一份十六页的检讨。后来,这份检讨被打印出来,发至全县科局长级干部传阅。我爱人知道后,更加沉默不语,整天待在家里,不肯出去见人。我知道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后来,我听说有些人取笑我爱人‘不讲政治,咎由自取。他几乎成了‘不讲政治的代名词。大家在开玩笑时,都说不要像毕夫渐那样不讲政治。我爱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些传闻,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更加不愿意出去了。”

“唐主任,我爱人以前不这样,他很开朗,也乐于助人,我爱人是个直肠子,没有什么城府和心机,也不善察言观色,不懂得溜须拍马,也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我以前就劝他要学会世故一些,这样可以保护自己。可他不听。自从出了这个事情后,他完全变了个人。我后来听人说,县委书记雷达人大发雷霆,是因为我爱人的议案在县委的旅游规划的基础上又增加了部分内容,那可是他自己在家里整整思考了五个晚上才想出来的啊!”

“唐主任,我特意查了《人大代表法》,里面规定,人大代表在人大会议举行期间的发言,不受任何法律追究。作为人大代表的家属,我认为苏水县委对我爱人的处理不可思议。他既没有涉及国家机密,又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更没有违反四项基本原则,怎么就招致停职?如果提交

议案,在会上发言都要遭受处分,那以后谁还敢讲真话?哪个人大代表还敢提建议啊?”

说着说着,尚芳芳眼睛就红了,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那你爱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李又秋急切地问。

“我爱人被停职后,一直待在家里,慢慢地,我发现他整个人就变了,开始还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后来变得不愿意说话,目光呆滞,经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我和家人着急了,向他单位报告,单位说现在他不是旅游局的人了,他们管不着,让我们去找县委组织部。没办法,我只好找到县委组织部,组织部又说目前我爱人还没有具体安排岗位,应该找旅游局。于是,两个部门踢皮球,踢来踢去,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最近,我发现我爱人的表现越来越异常。他经常在半夜突然惊醒,说有人要害他,弄得我也一直没休息好。有时,到了晚上,只要哪里有个风吹草动,他就格外敏感,说是有人在外面监视他。就在前天,我们那刮大风,风吹着窗户响了一下。他非说自己看到窗外有个人影子,喊我和儿子去厨房拿刀棍,结果出去一看,什么也没有,可他硬是不相信,说人早已跑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总是不肯闭眼睛,说怕有人害他。我和儿子没办法,只好轮流站在床边给他放哨,弄得儿子最近上学也总是没精神,老师反映他成绩下降了。没办法,我只好一个人为他把哨,整个人弄得疲惫不堪。”

“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李又秋很同情地说。

毕夫渐的爱人听了李又秋的话,不知道是感动还是触发了她心里的某一根弦,有些控制不住,泪水终于如决堤之水汩汩而出:“是啊,我现在被这件事弄得也快崩溃了。我自己本身也有工作,在县城当老师,本来事情就很多。我也知道,今天我来市里投诉,教育局可能会找我麻烦,但我确实是迫不得已,走投无路了。请唐主任和各位领导一定要出面,帮忙解决协调一下,让我爱人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唐主任,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到时我给您老人家送锦旗。”

唐绘青一直在听着,没有说话,此时,听了尚芳芳的诉说,终于按捺不住,重重地在办公桌上拍了一巴掌:“这个雷达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唐绘青当即表示会认真对待这件事,并让李又秋立即将教科文卫委的主任委员林再复和副主任委员肖早晖喊到他办公室,让他们马上与苏水县人大联系,核实情况。唐绘青对尚芳芳说,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会给她个说法,请她回去安心等消息。唐绘青还明确李又秋是这件事情的督办人,要随时向他汇报情况。

尚芳芳见唐绘青态表得很好,看上去又很重视这件事情,在再三表示感谢后才离去。

林再复和肖早晖从唐绘青办公室出来后,两人也觉得苏水县委的雷达人做得太过分。林再复说:“这个雷达人也太不讲政治了,虽然说我们人大是个虚架子,像壁挂式空调,你也不能这样粗暴地对待我们的代表,否则以后这个人大工作就更不好做了,尤其是苏水县人大的地位就更加尴尬了,在社会上还有什么地位?打狗还要看主人吧。好歹人大也属于四大班子,是兄弟关系,而不是父子关系,哪有老大打老二耳光的?”

“老林啊,我看不是雷达人不讲政治,而是你没有摆正位置。这个雷达人是太讲政治了,他是苏水县的一把手,他就代表政治。”肖早晖唱起了反调。

“你这个老肖,就喜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老林啊,你不要张口他人,闭口自己,人大与县委是一个战壕的,不是敌我矛盾。打个不贴切的比方吧,人大代表就像一只花瓶,主人说好看,将它摆在架子上欣赏,它就有存在的价值。如果主人觉得它有碍观瞻,就会将它丢进垃圾堆,一点价值也没有了。我们的代表,大概就像一只花瓶,尴尬得很,你说对不对?”

林再复没有搭腔。

“要我说,这个毕夫渐确实不懂政治,落个如此下场,不值得同情。官场如战场,如果你没有练就生存的本事,自然会被流弹击中,轻则致伤,重则致命,这也符合达尔文适者生存的理论。其实,这个事情对毕夫渐来说,也未必就是个坏事。实践表明,他不适合在官场生存,即便受点伤,早点退出来,是个好事。要是执意待在里面,说不定日后还会遇到更大的灾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老肖你这家伙,本来这事毕夫渐是占理的,怎么你一说着说着就变没理啦,还把我也给绕进去了。”

“老林,我没有绕你。我记得你曾经教导我,从政要苦练憋功。”

“对对对,是这样啊,有问题吗?”林再复疑惑地望着肖早晖。

“你说得太对了,这个毕夫渐就是没有练好憋话功,乱说话,所以就出问题了。这更进一步证明你老林的理论是非常正确的、伟大的,再一次经受了实践的检验。”

“老肖,我怎么听着你这是取笑我啊。”

肖早晖哈哈大笑。林再复没有心思和他开玩笑,说还是赶紧给苏水县人大打电话询问一下情况吧。

6山雨欲来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

隔着玻璃,唐绘青依然能感觉到冷冽。

到底是谁举报了何大欲?唐绘青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唐绘青的心思,李又秋很清楚。及时洞察上司想知道什么,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说出来,这是做下属的艺术。一大早,李又秋来到唐绘青办公室。早请示晚汇报,这是李又秋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就是靠这种方式赢得了一茬又一茬领导的信任。在上班时间,至少保证每隔两小时让领导看见自己,这是李又秋的频次理论。

“唐主任,我听说举报何大欲的人采取的是匿名举报。”李又秋说。

唐绘青没有做声,心里说这不是等于没说吗。

梵冰冰与何大欲是唐绘青最亲密的人,一个是他的情人,一个是他的心腹。几乎在同一时间,唐绘青最为亲近的人却接连出事,这让唐绘青有些措手不及。何大欲曾经想让梵冰冰升任市建设局二把手一事,也在唐绘青面前提过多次。唐绘青知道何大欲是为了讨好自己。虽然唐绘青与梵冰冰关系暧昧,但是,作为市里的主要领导,他头脑还是清醒的,没有同意。一方面,梵冰冰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就混到了副处级,这在东洛算是最年轻的处级领导干部了。尽管梵冰冰是团系出身,但是资历尚浅,让她出任市建设局的二把手,显然难以服众。弄不好会弄巧成拙,不但影响建设局班子团结与稳定,稍有不慎,还会影响到自己的政治前程。唐绘青是不会去冒这个险的。后来果然有人反映何大欲搞一言堂,没有民主作风。为此,唐绘青还专门找何大欲谈过一次话,让他收敛一点。

李又秋告诉唐绘青,在去省城接梵冰冰回东洛市之前,市建设局的同志带着她去省里的医院做了检查。经过医生诊断,梵冰冰患了“病理性偷窃症”。

“病理性偷窃症?这是什么病?”唐绘青问了一声。

“听说是一种怪病,应该属于心理疾病,就是反复出现不能遏制的偷窃冲动,偷的东西不是个人使用所需,也不是为赚钱,反而可能被丢弃、送人或贮藏起来。患者在偷窃前常伴有紧张感积聚,偷窃时或刚偷完则有一种报复感、胜利感、满足感。这种人被叫做偷窃狂,其实是一种

病态,而不是个人品德问题。”李又秋回答。

“确实够怪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梵冰冰接受治疗了吗?”唐绘青关切地问。

“建设局在报告上说,梵冰冰在省里的医院进行了治疗,医生也为她制订了治疗方案。”李又秋说。

“这种病治得好吗?”唐绘青问。

“好像主要是心理治疗,过程比较长,一边在家吃药,一边按照医生的吩咐调整心理,需要一段时间,也需要她自己配合。等会我将市建设局的报告拿过来,你看一下。”李又秋说。

听说梵冰冰开始接受治疗,唐绘青稍微放心了些。

李又秋还告诉唐绘青,梵冰冰出事后,她的老公吕卯卯去找过建设局的领导,让他们出面去省城保释梵冰冰回家。

梵冰冰的老公叫吕卯卯。两人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各自上了大学,后来两人都回到了家乡苏水县参加工作,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邂逅,吕卯卯开始展开追求攻势。梵冰冰人长得很漂亮,人又活泼大方,追她的人很多。吕卯卯长相并不出众,为人憨厚老实,平时话语不多,在爱情这场战斗中,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炮灰。但吕卯卯采用了稳打稳扎的战术,每天给梵冰冰写一封信、打一个电话、送一束鲜花。就这样,吕卯卯在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最后如愿以偿成为梵冰冰的真命天子。婚后,吕卯卯对梵冰冰更是百依百顺。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梵冰冰说了算。

当梵冰冰已是县团委副书记的时候,他还是县民政局的秘书。后来梵冰冰调到团市委任宣传部长,他仍然是秘书。这个时候,他还以青云直上的妻子为荣。梵冰冰成为副处级领导时,吕卯卯依然是个秘书。不过此时已经调到市民政局办公室任秘书。虽然这个时候他表面上为妻子的官运亨通感到高兴,但心里开始为两人地位的悬殊感到懊恼,甚至产生自卑。漂亮的老婆就像一本畅销书,谁都想打开看看。虽然他有时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但梵冰冰每次都在心里断然否认,认为这是别人嫉妒,故意中伤妻子。

自从何大欲被双规后,唐绘青一直沉得住气,没有主动打听消息。刚才李又秋告诉他,吕卯卯也在出面为妻子活动,让他有些忐忑起来,他决定从旁边了解一些情况,以便调整策略,把握主动权。

下午,孟国恩被李又秋请来,在市人大机关做了场廉政讲座。讲座完毕后,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李又秋邀请孟国恩到唐绘青办公室小坐。

唐绘青见了孟国恩,说他的讲座很成功,既有很高的理论水平,同时语言生动,又结合了众所皆知的官员腐败案例,有较强的警示意义。孟国恩听了唐绘青的恭维,很是高兴。李又秋在旁边端茶送水,孟国恩接过茶,连忙起身说李大秘书长亲自服务,规格太高了,真是受宠若惊。李又秋回答说,在唐主任和孟书记面前,我这个秘书长不带长,永远是秘书。孟国恩说秘书长真会开玩笑,你职务比我高,真是折煞人。孟国恩是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但喜欢别人喊他孟书记,而不是孟局长,大概书记的称谓更具权威感。

孟国恩坐定之后,三人寒暄了一会。李又秋假装不经意地说:“孟书记,最近我们东洛的风声有些紧啊,何大欲才被‘双规没多久,马副市长又出大事,我听说现在东洛官场人心惶惶,我们的人大代表都说最怕的就是和你们纪委的同志打交道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孟国恩笑着说。

“孟书记这话可不好听,我听着怎么把纪委的同志比喻成鬼啦。”李又秋开起了玩笑。

“哈哈,我们不是鬼,是专门捉鬼的钟馗。”孟国恩给自己打圆场。

“孟书记,这个何大欲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什么大问题?”李又秋终于将话题引向了重点。

唐绘青在一旁默坐,不做声。他是布局的人,李又秋是摆棋的人,孟国恩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枚棋子。在人生这盘棋局中,一个人的存在只有两种方式,要么把别人当成棋子,要么被别人当成棋子。如果你成不了动棋的人,那就只能成为棋子。

“何大欲的问题到底是不是大问题,我也不清楚,目前正在调查之中。他的问题,不是我负责。关于他的‘双规,开始是市纪委提出的,由于他们建设局的消费单事件在网络上影响太大,引起了省纪委的关注,目前省纪委也开始介入调查。我们已将他移交给了省纪委的调查组。”孟国恩透露说。

唐绘青听了孟国恩的回答,心底一惊。他没想到省纪委已经介入调查何大欲。这个消息对他无疑是个天大的打击。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难道说何大欲真的有问题?而且问题还很大?”李又秋也感到很惊讶。

“马副市长的案子一出,何大欲的问题最终也成了小问题。眼下,市里各部门的同志情绪不稳,对东洛来说,影响实在太大了。省委、省府都震惊了,责令相关部门尽快调查,我们纪检部门压力相当大啊。今天要不是看唐主任的面子,我是不会来人大搞讲座的。现在是敏感时期,大家收敛点好。”孟国恩似乎在向唐绘青表白。

得知何大欲已经交由省纪委调查,唐绘青全然没有了聊天的心情,他打断孟国恩和李又秋的聊天:“国恩啊,本来晚上我是要陪你吃晚饭的,但是刚才接到省人大的电话,通知我去省里开个会,所以。晚上只能由白桦同志陪你了,又秋也得和我一起去省城,向你道个歉。”

李又秋听唐绘青这么一说,先是一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接过话茬说:“是的,下次唐主任和我再单独请你吃饭,这次算是欠了孟书记一个人情。”

“唐主任和秘书长说的哪里话,你们有事当然要紧,你们忙。”孟国恩回答,然后起身告辞。

李又秋知道唐绘青要去丽阳,马上安排了司机。因为有高速,东洛到省城丽阳不到两小时车程。唐绘青在车上给省司法厅的同学王道利打电话,要他约省纪委一室负责人麦加林出来吃晚饭。王道利是司法厅副厅长,和唐绘青是大学同学。两人是死党,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王道利和麦加林则是党校同学,关系很好。麦加林虽然只是一室主任,却是副厅级纪检员,由于身份特殊。在东海省也是个有分量的人物。

没多久,王道利回了电话,说麦加林今晚有事,不能出来应酬。唐绘青说老子不管,反正你要把麦加林约出来。王道利说唐三藏你莫耍蛮,人家有事确实出不来。唐三藏是大学时王道利给唐绘青取的绰号。唐绘青回赠王道利一个王道士的外号。唐绘青一听急了,说王道士我不管,反正你得把人给我约出来。王道利在电话里说,狗日的唐三藏,你还讲不讲道理。唐绘青不给他申辩的机会,说我马上就到丽阳了,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饭,不见不散,然后把手机挂了。

快到省城的时候,王道利打来电话,说麦加林晚饭确实来不了,但是晚上十点左右可以一起喝茶。

晚上十点,王道利派司机将麦加林接到了省委接待处龙隐宾馆的茶馆。唐绘青、王道利、麦加林、李又秋四人一起品茶。四人职务都不低,除唐绘青是正厅级,其他三人都是副厅级领导干部。因为王道利的关系,麦加林与唐绘青、李又秋并不陌生,早就认识,在一起喝过很多次酒,算得上老熟人了。几个人寒暄了几句,便开始聊天。

搞纪检出身的麦加林是个老江湖,见王道

利三番五次打电话约他出来,知道肯定有事。一看是唐绘青和李又秋在座,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麦主任,你每天总是这么日理万机,这与中央建设和谐社会的精神不太相符啊。如果你们纪委的同志一天到晚都闲着没事干,那表示我们的反腐工作就算是大功告成啦。”唐绘青开起了玩笑。想轻松一下气氛。

“老唐啊,你说的很对,其实我们也不想弄得很忙的样子,你以为纪委的同志都是劳苦命,非得把自己搞成日理万机的样子不成?”麦加林称唐绘青为老唐,一是表示大家关系比较随便,二是省纪委的人都有见人高一级的习惯。

“麦主任,我们东洛最近出了个大事,就是马副市长的事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现在我们东洛人心惶惶啊,都在议论这个事情。”听说纪检监察部门也在介入调查,麦主任,我们东洛市不会有人大代表与这个事情有关吧?”李又秋插话进来,他是打着人大秘书长的幌子发话的,这样一来,多少与工作有点联系,不至于太突兀,麦加林如果愿意透露消息也不会觉得太为难,双方都有台阶下,不至于太尴尬。

事先,唐绘青早就和李又秋商量好,开始让李又秋出面假装打听马之栋的事情,然后再假装顺便聊一下何大欲的事情。整个茶会由李又秋主导话题,唐绘青不多说话。这样有个好处,唐绘青来丽阳的意图就不会太过于明显。

“马之栋一死,省委就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商议处理事宜。当初,省委在是否让纪委派调查组进驻东洛一事上有些犹豫。一是马之栋死后,没有人举报他有什么问题,第二是还得给老同志李大国一点面子。于是,省委派人去和李大国沟通,没想到李大国态度很坚决,说一定要省纪委派调查组下去,要调查清楚,看到底是谁害死了马之栋。李大国信誓旦旦地说,凭他对马之栋的了解,他绝对不相信马之栋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来,一定是马之栋搅乱了东洛政坛的潜规则,有人在设局谋害他。李大国这样的调子,事情就不好办了。调查组尚未下去,他就定了调子,调查组怎么办?所以,我们省纪委一直没有急于动作。”麦加林透露说。

唐绘青听说李大国强烈要求调查谋害马之栋的人,他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并站在市领导的高度插了一句:“我们东洛的同志都希望之栋的案子能早日定性啊,这样就不会谣言四起,弄得全市的干部人心惶惶。”

大家围绕马之栋的事情说了很久。这是唐绘青的意图,这样一来,麦加林就会觉得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想打听一些与马之栋相关的信息。

在茶会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李又秋一边给麦加林添水,一边假装不经意地说:“麦主任,对我们东洛来说,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啊。马市长这个大事一出,我们东洛真像是炸开了锅,我前日听说何大欲又被你们省纪委‘双规了,真是很不太平啊。”

“何大欲的事情不归我管,是三室的人负责。依照我查案的经验来看,这个何大欲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国土局长、规划局长和建设局长都是高风险的岗位。我听说你们东洛机构改革时,将规划局与城建局合并成建设局,这个何大欲的权力不就更大啦。权力越大,风险也就越大啊。”麦加林说。

唐绘青听麦加林这么一说,心里慌得很。一不小心,将茶杯扫翻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顺势将杯子里的水倒了,装模作样洗了一下茶杯,然后再续上茶水。

“何大欲真是个害人精啊!”麦加林突然说了一句,“一个马之栋就已经够你们杨白兮吃一壶了,又弄出个何大欲,这不等于雪上加霜吗?我听说,省委本来打算考虑让杨白兮担任省人大副主任的,但是最近接连发生的事情,让他很被动啊。他也真够倒霉的了,在这节骨眼上摊上这么一揽子事情,只怕也不是什么好预兆。”麦加林再次透露出一个新的信息。

王道利不禁叹息了一声:“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麦加林因为办案,与省委的人走得很近,他的消息十有八九是靠谱的。听到他说杨白兮的去向问题,唐绘青没有说话,却在心里生出一丝悲凉来,在为杨白兮感到惋惜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前程捏把汗。他在心里暗暗地骂道:狗日的何大欲,看来这回真要把老子给害惨了。

见想要打听的消息知道得差不多了,唐绘青给李又秋使了个眼色。李又秋会意,说:“麦主任是个大忙人,肯在百忙之中抽空陪我们喝茶,真是赏脸。下次去东洛,给唐主任和我打电话,我们再好好聚一聚,喝个痛快。知道王厅长和麦主任喜欢品茗,我们这次特意带了点不值钱的土特产请二位笑纳。”

李又秋说的土特产是东洛云雾茶。这是名茶,因为产地在东洛最高峰,且只有三亩大的地方可以生产,产量相当有限,因而特别名贵,价格不菲,一般只有省领导才可以享用得到。

麦加林说,这茶太名贵了,不太好吧。李又秋连忙说不贵不贵,是一点价廉物美的土特产。二位放心享用吧。四人打哈哈,各自离去。

7案件定性

省公安厅主持的专案组,在给马之栋的案子定性前,邀请杨白兮和市政法委书记夏孟参加通气会。专案组的意思很清楚,认为他们经过仔细的技术勘察和侦察取证,马之栋属于跳楼自杀。因为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推断,马之栋是从四楼掉下去的,现场侦察结果表明当时没有外人进入。

一听专案组要将案件定论为跳楼自杀,杨白兮显得焦躁不安。夏孟见状,立即说:“专案组由省公安厅主持,各位都是专家,意见应该很权威,但是,我还是有几个地方表示疑惑。据我对马之栋同志的了解,他没有自杀的动机和理由。就在出事前一天,我还和他一起聊了天,感觉他心情很好,没有异常表现。退一步说,就算没有外人在场,也不一定就是自杀。会不会有人事先杀了马副市长,然后将尸体抬至现场,制造自杀假相呢?”

夏孟早就得了杨白兮的授意。让他做做工作,尽量别将案子定性为跳楼自杀。这样说出去很不好听,影响东洛形象,会给东洛政坛带来动荡,弄不好就扯出其他什么大事来。杨白兮最担心的是马之栋之死会成为推倒东洛政坛的多米诺骨牌。因此,杨白兮从一开始就将处理马之栋之死当做头等大事来抓,要求各单位务必将此事放在维护东洛市政治和社会稳定大局来认识。

听夏孟这么一说,专案组的同志立即出示了相关证据,并打开幻灯机,播放证据投影。监控录像显示,马之栋晚上七点进了办公楼,此后,再也没有人进去。期间,只有五个人从政府大楼离开:一个是市政府办公厅的一名秘书因加班写材料在七点一刻离开;另外是负责打扫卫生的两名物业清洁员,她们七点半离开:最后离开的是市政府副秘书长何三好和一名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子。

专案组的专家说,经过大量细致的调查取证、传讯、技术分析和证人证词,以及办公楼过道监控录像,加班的秘书、保洁员最先排除了作案的可能性。只有市政府副秘书长何三好形迹可疑。他和马之栋的办公室都在四楼,何三好的办公室在四楼的最西头,马之栋的办公室在靠近东边的地方,两人办公室相距大约五十米。监控录像显示,何三好在七点四十八分的时候离开办公室,他出来后将过道里的灯逐一关闭,而

且没有乘坐电梯下楼,而是走消防通道的楼梯下去的。在他走出办公楼不到两分钟的样子,大楼里接着走出一名妙龄女子,这一举动颇为反常。

由于专案组实行封闭式办案,参加侦破的东洛市公安局的人员都被收缴了手机,所以,杨白兮他们也不太清楚案子的进展情况。当听到何三好形迹可疑时。杨白兮心底有些紧张,他很担心这个何三好。何三好以前在孔武县城关镇任党委书记,是杨白兮老婆的表弟。正因为这层关系,城关镇党委书记进了县常委班子,是副处级领导干部,这在孔武县历史上是破天荒的。没多久,杨白兮又将他调到了市里。任市政府副秘书长。何三好的父亲为他取名的本意是要他好好学习,年年做三好学生。现在别人背地里叫他“何三好”,好色的“好”,因为他好酒好财好色,称为“三好”。因为有杨白兮这棵大树撑着,没有人奈何得了他,也没人和他过意不去。

专案组的办案人员继续介绍说,他们传讯何三好的时候,何三好说自己熄灯,是以实际行动响应中央建设节约型和低碳社会的号召。办案人员问他为何不坐电梯而要走楼梯,他居然还是回答说为了节约能源,低碳。当侦查员将监控录像放出来的时候,虽然走廊灯被关闭,但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个稍后出楼的女子是从他办公室里走出来的。这个时候,他有些傻眼了。却依然强作镇定,说那女子是他一个亲戚,找他有事。结果一调查,他老婆说没有这样的亲戚。于是,何三好阵脚大乱,在侦查人员的心理攻势下,何三好承认了那女子是和他关系暧昧的情妇。原来这个女子在孔武县城关镇上班,想调到东洛市工作,便通过关系找到了何三好。何三好因为联络工商口,答应将她调到东洛市工商局。可每次只是嘴上答应,却不行动。女子知道他的心思,便经常来东洛市找他,几次之后便开始投怀送抱。案发前,两人正在办公室苟合。侦查员问他为何不带情妇去宾馆开房,却在办公室偷情。何三好回答说,在办公室可以为国家节约经费,而且比较低碳。当他说办公室做爱低碳的时候,有个侦查员终于忍俊不禁,笑喷了。其实何三好有个怪癖,就是喜欢在办公室与女人发生关系,自从在孔武县城关镇有了第一次尝试后,他觉得特别刺激,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成器的东西!杨白兮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何三好的这档子事情,无疑在杨白兮的心头又撒了一把盐,让他做不得声。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表了个态,一定让市纪委严肃查处何三好。

专案组介绍说,经过他们缜密的侦察,何三好与那名女子确实在办公室发生“低碳行为”,排除了作案的可能性。负责技术的专家很严肃地说,他们在案发现场经过侦察勘验,尤其是在跳楼的窗台处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痕迹。

夏孟继续质疑说:“就算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也有可能是马之栋同志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

夏孟的说法引起了专案组的一阵议论。夏孟其实知道自己说得很是业余,但是为了杨白兮,他情非得已。专案组专家回答说:“出事的窗台离地面足有九十公分高,就算不小心跌倒,也不可能跌出窗外。”

夏孟不再做声。

杨白兮接过话茬说:“我看,夏孟同志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比方说,如果马之栋同志因为东西掉出窗外。他舍身去抓捞,也可能因为重心失衡随之坠楼。在现场,我们当时就发现了一把破旧的水壶,也许,马之栋同志就是因为抢抓这把水壶出的事。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之栋同志站在窗台上擦玻璃,一不小心失足摔了下去。”

专案组的人听了一阵哄然。一位专家说这个问题他们也考虑到了,经过现场勘察,既没有发现擦玻璃的毛巾等器物,玻璃上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专家通过幻灯机出示了相关证据。

在专案组的专业推断和证据面前,杨白兮有些无助。他瞄了一眼夏孟,见他垂着头不吱声,知道指望不上他。

杨白兮稍微沉默了一小会,迅速调整了一下思路。他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李大国。李大国是原省委政法委书记,此次的专案组组长、省公安厅分管刑侦的副厅长张镇就是李大国的老部下,也是李大国当年颇为欣赏的一名干部。张镇就是因为有李大国的提携,所以升迁很顺利。

杨白兮说:“如果真要给案子定性为‘跳楼自杀,且不管这个结论对我们东洛市怎么样,恐怕我们省里的老领导大国同志也接受不了。之栋同志来我们东洛市任职,体现了大国同志对我们东洛的信任,作为东洛市的一把手,我当初就给大国同志表态,说一定让之栋高高兴兴地来,轻轻松松地走,没想到却成了今天这等局面。为此,我感到非常痛心。如果说之栋是自杀,我想大国同志也会觉得脸上无光。毕竟,他在之栋身上倾注了不少心血,是之栋的亲人。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下去,我们怎么能忍心让大国同志背上这么个精神包袱呢?我想,如果可以将案子定性为‘意外失足身亡,这样既体现了组织对之栋同志的爱护,也好给其家属一个交代,同时对大国同志也是一种保护,更重要的是,也是对我们党、我们政府形象的一种保护。”

在杨白兮讲话的时候,夏孟也附和道:“杨书记说得有道理,我真诚希望各位认真对待今天的结论。”

“目前,官员自杀的新闻层出不穷,在老百姓中间已经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民间存在仇官行为,自杀意味着什么?如果一经媒体报道,老百姓就会联想到畏罪自杀。我看网上的网民都在议论,说这些自杀的官员是罪有应得。如果我们此次将之栋同志的死定性为跳楼自杀,网络上一传播,全国的网民跟帖一讨论,十有八九没有好话。专案组的各位专家和领导考虑过没有,这不仅仅是影响我们东洛市形象的问题,对我们东海省的形象也是一个打击。我希望各位站在大局的立场来考虑一下,如果定性为失足意外身亡,就可以避免民间无谓的猜测和联想。我想,我们省委的领导同志也不希望这件事弄出很大影响,惊动中南海。这是讲政治,也是对东海省委负责!希望诸位认真对待我的建议。”杨白兮情绪有些激动。

专案组的专家听杨白兮这么一说,将案子定性与讲政治挂起钩来,便不再说话。

专案组组长、东海省公安厅副厅长张镇一直没有说话,听了杨白兮的讲话,脸上有些不悦,便开口说:“杨书记先不要扣帽子,你的心情我们表示理解。关于案情,省政法委非常关心。随时了解进展情况,我们专案组的同志都是经验丰富的专家,是刑侦领域的权威,打过大仗恶仗,我对他们是信任的。办案尤其是刑侦案件,必须用证据说话,而不能掺杂个人感情,这样的结论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我想提醒你的是,我们这个专案组是省委派下来的。我们直接对省委负责,我也在电话里直接向省委书记曹正同志进行过汇报,怎么存在不讲政治的问题?”

“张厅长,我有时在想,之栋同志的死,会不会是工作压力太大的缘故造成的?最近,我们东洛市在大力开展创建文明城市的活动。准备接受国家检查组的检查,这项工作去年我们一直在做,上一届评选时,因为一位的士司机故意绕弯多收费,被中央文明委派出的检查组发现,于

是被取消了评选资格。我们为了创建文明城市,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当时结果出来时大家都不好受。今年我们再次启动了创建活动,准备参与评选。之栋同志是常务副市长,又是主管的市领导,他的压力最大。他曾经私底下和我说,这次创建市里面投入了上千万的资金和大量人力,如果评选不上,他会觉得对不起市委和同志们,他说自己的心理压力很大。我当时安慰他,不要这么紧张,按照市委市府的部署安排工作即可。实话说,他的心理我最理解,因为我和他一样,感觉到很大的压力。按照规定,申报全国文明城市有四个硬指标,前面两个我们都达到了,但是后面两条标准让我诚惶诚恐:一个是前十二个月内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无严重违纪、违法犯罪;另一个是申报前十二个月内不能发生有全国影响的重大安全事故、重大刑事案件。为此,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最怕发生重大安全事故。现在看来,之栋一死,我们这一届的评选也泡汤了,我的压力很大啊。当初是我力主要搞这项工作的,到时我还得向市委作检讨。扯远了,还是说马之栋同志吧,除了担心文明城市创建的问题之外,最近市建设局的局长何大欲同志被‘双规了,建设局也是之栋同志分管的单位,局长被‘双规,虽然现在还没有结案,不管何大欲有没有问题,他这个分管的市领导肯定不好过,至少也有监控不力与失察的领导责任吧。我想,大概这些事情是导致之栋出事的直接原因。因为之栋在我们东洛的口碑一直很好,为人正直廉洁,不应该有别的问题。鉴于此,我还是想恳求张厅长和专案组的同志们能够网开一面,给之栋同志一个体面的结论吧。就算我替之栋同志的家属求求你们啦,如果之栋要是九泉有知,也会感谢你们的。”杨白兮说到动情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有些湿润。

杨白兮的一番表演,并没有打动张镇。张镇性格刚毅,为人耿直,原则性很强,当初李大国之所以不断提携他,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张镇说:“杨书记作为东洛的一把手,能如此为下属着想,我表示敬佩,但是,搞刑侦工作不是和稀泥,容不得半点假。我们干刑侦的同志,必须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这是对死者负责,对组织负责,对社会负责。我们还是坚持认定马之栋同志是跳楼自杀。”

“老张,跳楼自杀与失足身亡的结果都是死亡,不过字面不同而已,你又何必如此较真呢?”杨白兮见张镇油盐不进,语气有些不悦,也不喊张厅长了,而是称呼张镇为老张。

“白兮同志,搞刑侦不是做买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张镇也有些不高兴了。

“老张,我现在以东洛市委和四百三十万东洛人民的名义,再次郑重地恳求你考虑一下我们的感情!”杨白兮见张镇不给面子,加重了语气。

“白兮同志,我现在就可以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告诉你,虽然贵市发生了这档子不幸的事情,但是,在证据完全清晰的情况下,给案子定性的问题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没有商榷的余地!”张镇的犟驴子脾气也上来了。

张镇的犟驴子脾气在东海是有名的。有一次,一个县里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造成了十五人死亡,这个案子是张镇负责督办的。当时上报材料中写的就是死亡十五人,分管安全工作的副省长要求将材料中的死亡人数改为九人,可张镇死活不同意,说他不能搞假数字,如果硬是要改,那就另外派人来负责这个案子。张镇的固执,把那位副省长给气昏了。因为按照国家的相关规定,事故的严重程度是按照伤亡人数来界定的,其中死亡十至二十九人的重大事故,就必须上报国务院。对于直接责任人和负有领导责任的相关人员是要进行行政处分的。显然。副省长不想将事故呈报给国务院,免得自己受批评。但是,张镇却没有顾及副省长的颜面,硬是坚持实事求是上报了人数。自从这件事后,张镇有了“张犟驴”的绰号,东海政坛几乎都知道这回事。有人说,要不是李大国器重他,他的乌纱帽早就不知掉了多少回了。

杨白兮见张镇的犟脾气又上来了,知道拗不过他,便孤注一掷,发了火:“我说老张,我们都是在东海省委的领导之下,大家都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了,我这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要求你网开一面,而是为了东海的社会形象,又有何不可!”

张镇也来了脾气,不给杨白兮留半点情面,坚持要将案子定性为跳楼自杀。会议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在座的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最后,杨白兮拂袖而去。其实,杨白兮早就听说了张镇的脾气,知道这个人太坚持原则。不讲情面,知道事情可能没有挽回的余地,便只好孤注一掷了,也许张镇也因此而改变态度。

然而,根据夏孟从现场反馈出来的信息来看,张镇依然没有改变主意。杨白兮接了电话后,狠狠地骂了一声:“狗日的张镇,真他娘的不识抬举!”

杨白兮不肯罢休,他要做最后一搏。于是,他给市委副书记高大化、市长李天佑挂了电话,让他们分别找张镇说情。如此一来,东洛市委四个常委同时给张镇求情,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总得有所考虑吧。杨白兮之所以如此焦急,因为他正在节骨眼上,如果这个事情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他实在不甘心自己一辈子的努力毁在这件事情上。

然而,张镇一样没有给李天佑和高大化面子,最后硬是将马之栋之死定性为跳楼自杀。在得知信息的第一时间,杨白兮给省委书记曹正打了电话,再次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认为无论站在东洛市还是东海省的角度,案子都不能这么定性,他希望自己的观点能说服曹正。没想到,曹正将他批评了一顿,说他党性原则不强,忘记了实事求是传家宝。

受了曹正的训。杨白兮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变得模糊起来。

8代表上访

惊蛰过后,寒气依然在天空回旋,蓄积了一个冬天的能量正加快着释放。此时,春天的气息渐渐浓了,天气也开始回暖。

唐绘青刚到人大大院,便听见门卫室内传来一阵吵闹声。

他侧耳一听,原来是有人要上访,门卫室的保安不让进去。唐绘青本来不想过问此事,但最近心里憋得很,还真想找个人聊一聊,便上前询问。门卫室外面的保安见是唐绘青,立即卑躬屈膝跑上去,压着嗓子讨好地对唐绘青说:“唐主任,您赶紧去办公室,这两个人是来上访的,说一定要见您,我们说您今天不在办公室,让他们回去。”

门卫室里的人见外面有人,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大喊:“唐主任!唐主任!我们正好要找你反映情况。”

外面的保安不耐烦地说:“哪里有唐主任,这位领导不是唐主任,你们认错人了。”

上访人员就像口香糖,一旦粘上就甩不掉。政府机关和领导干部最怕上访人员,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样的架势是没有几个人招架得住的。唐绘青分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党群工作,他是领教过上访人员的厉害的。由于人大不是权力部门,以前发生在市委、市府大门前那种聚众静坐的场面也没有了。尽管如此,秘书长李又秋还是叮嘱门卫室的保安要警惕上访人员。

唐绘青见保安睁着眼睛说瞎话,有些无语。

又有些无奈。

此时,门卫室内的女人冲了出来,朝着唐绘青喊道:“唐主任,还认得我吗?我是苏水县人大代表毕夫渐的爱人尚芳芳,前不久来过的,在您办公室汇报过情况。”

唐绘青定神一看,果然是尚芳芳。见到这个女人,唐绘青才猛然想起,毕夫渐的事情还没有听到李又秋汇报落实情况。见女人认出了他,唐绘青也不回避,招呼她和自己一起去办公室。女人一听,眼睛发光,朝门卫室内喊了一声:“夫渐,我们一起去唐主任办公室。”话音未落,从里面冲出一名男子。男子见到唐绘青,立即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唐主任好。然后回头瞪了一眼保安,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然后压着嗓子低声说:“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们会有报应的。”受了诅咒的保安见唐绘青在场,又不好发作,吃了哑巴亏。

在去办公楼的途中,女人向唐绘青介绍,男子是她的丈夫毕夫渐。毕夫渐见妻子介绍自己,马上露出恭敬的表情,接过话茬说:“报告唐主任,我是苏水县人大代表毕夫渐,也是县旅游局的副局长,请领导多关照。”

毕夫渐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地左右张望,还不时回头。来到办公室,唐绘青坐定后,嘱两人坐下。女人坐下了。可毕夫渐一直不肯坐,很是拘谨,讷讷地说,在领导面前一定要站着。唐绘青在心里笑了,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可爱。唐绘青再次喊他坐下,毕夫渐还是不敢坐下。女人说:“夫渐,领导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吧。”毕夫渐依然坚持,不肯坐下。女人有些急了:“领导叫你坐下你不坐,这是不讲政治,知道不?”毕夫渐一听,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坐下了。

唐绘青看着这夫妻俩的表现,觉得有些好笑。

毕夫渐一坐下,态度诚恳地对唐绘青说:“唐主任,我最听不得别人说我不讲政治,在我们县里,很多人笑我不讲政治,他们不了解我,其实我一直很讲政治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市旅游局的周局长,他每次来苏水都是我陪的。每次陪他去钓鱼,我都跟水里的鱼儿说,鱼儿啊,你们一定要讲政治,求求你们千万别咬我的钩,先咬周局长的钩吧,他是领导。有几次,我的渔竿动了,我知道是鱼儿上钩了,但我也没敢先起竿,我得等领导先开竿。周局长见了,还特意提醒我赶紧拉渔竿,没有办法,我只好弄出很大的声响,故意让鱼儿跑掉。领导不第一个开竿,我肯定不会先钓到鱼的。这才是讲政治,唐主任您说是吗?”

唐绘青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觉得这个毕夫渐还真是幽默。于是便说:“毕夫渐同志,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很讲政治。下次我遇到市旅游局的老周,得好好批评批评他,怎么能让下属的鱼儿总在鱼钩上挂着呢?”

“唐主任,你千万别批评周局长啊,否则他会批评我不讲政治。再说,我也不该拿这个钓鱼的事情在外面宣扬,虽然请领导钓个鱼是人之常情,但毕竟与党风廉政建设有抵触,说出去影响不好。”毕夫渐语气急切地说,似乎生怕唐绘青真要批评市旅游局的周局长。

“好好好,我不批评老周。没想到老周还有你这么贴心的下属啊。”唐绘青边笑边说,笑完之后,突然问毕夫渐:“你现在还在旅游局工作吗?”

“不在了,县里说我这个人大代表不讲政治,让我带队去乡里扶贫。我准备服从组织安排,下乡去扶贫,我老婆非说我有病,不让我下去,我看她这是不讲政治,唐主任您给开导开导她。”毕夫渐回答道。

听了毕夫渐的话,唐绘青很感动,他没想到毕夫渐有这么高的境界。这个时候,他才认真打量了一番毕夫渐。毕夫渐中等个头,肚子微挺,有些发福,但脸色憔悴,看上去没有休息好。

打量了一番之后,唐绘青发现毕夫渐有些坐立不安,总是四处张望,似乎对唐绘青的办公室充满好奇感,又似乎在观察什么,眼神充满了警觉。尤其是他的右手总是摸着腰部,唐绘青感觉他的腰部似乎有个东西在挺着。此时,毕夫渐挪了挪身子,西装微微张开,唐绘青感觉眼前一晃,发现毕夫渐的眼部原来插着一把白晃晃的尖刀。

唐绘青见此情景,第一反应就是毕夫渐可能有暴力倾向,如果这次不替他解决问题,他就可能挥刀相向。这种暴力上访行为唐绘青经历过多次,每次都吓出一身冷汗。还是他当组织部长的时候,一位处级干部的家属跑到他办公室反映问题,说她老公在外面有外遇,因为组织上一直没有重视解决问题,那位家属猛地从身上抽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放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一划。一股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滴在唐绘青办公室的沙发上。唐绘青始料不及,连忙喊人将人抬出去救治。事后,那位处级干部被撤职,他的妻子竟然很高兴地给唐绘青送来一面锦旗,千谢万谢,说是感谢他挽救了自己的家庭。

看到毕夫渐腰间别着的尖刀,唐绘青心底一惊,担心今天也会出现流血事件。虽然心底有些惊慌,唐绘青脸上表现得很泰然,他决不能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惶然,否则对方会变本加厉。为了稳定对方的情绪,唐绘青起身为毕夫渐夫妻俩泡了茶,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为客人沏茶了,平时都由下属负责。尚芳芳见了,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伸出两只手恭敬地接了。

毕夫渐则伸出闲着的左手准备接茶,尚芳芳见了,立即批评丈夫:“夫渐,领导亲自倒茶,你得双手接了。”毕夫渐似乎没有听见,右手依旧紧紧按在腰间的尖刀上。

唐绘青有些尴尬。

尚芳芳接着说:“夫渐,你这样太不讲政治了!”毕夫渐一听,居然连忙松开别在腰间的右手,伸出双手将茶杯接了。

唐绘青见状,刚才悬着的心才稍感平静。

“唐主任,我要工作!”毕夫渐突然很突兀地说了一句。

毕夫渐的表现有些突然,过于跳跃,唐绘青没有适应过来,同时又要提防他腰上的那把尖刀。人是最善良的动物,也是最可怕的动物。唐绘青知道,当一个人对社会或者某些事物失望到极点的时候,就会做出冲动之举,哪怕是一个平时极其温和的人。

因为第一次打交道,唐绘青摸不准毕夫渐的脾性,他的心里有些打鼓。几十年的领导干部生涯,使他练就了临危不乱的本领。他提醒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沉得住气,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更不能激怒对方。

唐绘青故意和夫妻俩拉起了家常,问他们孩子多大了。尚芳芳如实回答。

“唐主任,我要工作!”毕夫渐打断了妻子的话语,再次重复了一句。

唐绘青一愣,感觉毕夫渐说话的语气,比第一次有所加重,似乎夹杂着某种难以言状的愤怒。此时,唐绘青开始发虚了,生怕毕夫渐内心积聚已久的愤怒与牢骚,全部发泄在他身上,局面就会失控,加上自己独自一人,万一发生意外,连个帮手也没有。想到这里,唐绘青不寒而栗。他瞄了一眼毕夫渐,感觉他的眼神里的愤怒正像高温下温度计中的水银,在不断地上升。他又瞄了一眼尚芳芳,感觉这个女人表现得很淡然。唐绘青心想,莫非他们早已在家里设计好了接下来就要发生的一幕?

领导干部最怕两种人:一种是在仕途已经绝望的下属,另一种是完全游离于仕途之外的蛮人。这两种人一旦发飙,爆发力不可控制。

唐绘青用余光扫了一眼毕夫渐,发现他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唐绘青一边寻思着对策,一

边敷衍着说:“老毕你放心,我们市人大会给你做主。”

见到毕夫渐情绪稍微稳定一些,唐绘青对夫妻俩说:“你们先坐一下,我去个洗手间。”然后转身进了卫生间。卫生间与办公室连在一起,位于办公室右侧。按照规定,市人大副厅级以上领导干部的办公室内,都有独立的卫生间,这是一种政治待遇。

唐绘青进了办公室,转手将门关了,心里才稍感安全,小舒了一口气。他拿起卫生间的壁挂式电话,拨打了李又秋的手机,简要将情况说了一下,让李又秋立刻赶到他办公室来,同时吩咐李又秋带上两个保安,在门外候着,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就可以冲进来制止。

前列腺有毛病的唐绘青正在确认是否还有余尿,便听到李又秋的声音。李又秋救驾够神速。再次赢得了唐绘青的好感。将近五十岁的李又秋是个副厅级干部,按理说没有必要对唐绘青大献殷勤。李又秋之所以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一方面,他对唐绘青有感恩之心。另一方面,在心里还是有要求继续进步的想法,如果唐绘青愿意推自己一把,转任做个副市长也是可能的,最不济也可以弄个人大副主任当一当。

唐绘青见李又秋来了,心里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便走出卫生间,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椅上,这样离会客区的沙发有一段距离。更加增加了他的安全感。他示意李又秋负责接待处理。

李又秋坐在会客区,和毕夫渐夫妇交流,劝他们去会议室商量。尚芳芳不同意,见李又秋要他们离开唐绘青办公室,立即来了情绪:“李领导,上次我来找你的时候,你说我爱人的问题马上就可以解决,可是现在还没有落实,你一定要好好过问一下。县里的同志都是踢皮球的高手,踢来踢去总是不表态,球都踢烂了,问题就是解决不了。”

李又秋见两人不肯离开,担心两人情绪激动,立即做了解释:“这个事情我们一直在关注,上次唐主任布置之后,我们让教科文卫委的负责人去落实。最近我们事情多了点,可能督办力度不够,在这里,我向你们表示道歉。”

“我要工作!”毕夫渐打断李又秋的话,有些生气的样子。

唐绘青见状,立即插话说:“二位,你们反映的事情我们一直在和苏水县协调,我们是人大机关,不是市委、市府,我们只有协调的权力,所以和基层协调起来,时间相对多一些,请你们也要理解一下,我们需要相互体谅。你们别急,我马上将具体负责此事的同志叫来,让他们当面和你们交流。”

听到唐绘青的召唤,林再复与肖早晖马上赶到。两人一见是尚芳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林再复立即说:“我们已经与苏水县人大取得了联系,主任杨护禄同志说专门来做个专题汇报,我也催了他几次,他说最近他们县里事情特别多,要过几天才有时间过来。”

尚芳芳听林再复一说,立即上了火:“什么事情特别多?难道解决人大代表的问题就不是正事?明明就是踢皮球!一级县人大连自己的代表都保护不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社会上立足!”

正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人急促的跑步声。听到声响,毕夫渐顿时挺直了身子,侧耳凝听,少顷,他突然从腰间拔出尖刀,双手紧紧握住,嘴里不断地喊着:“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尖刀在灯光下发出一阵阵炫目的光芒,煞是刺眼。

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林再复和肖早晖愣在那里更是有些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唐绘青想起了那位处级干部的妻子割腕自残的画面,他感觉有些头晕,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握着扶手。还是李又秋反应快,厉声呵斥道:“老毕,赶快把刀子放下!没有谁要害你,我们都在帮你。你要相信组织!”

“相信组织?我在苏水就是被组织害苦了!”毕夫渐紧紧握着刀子,身子微微颤抖。

此时,两名保安已经赶到,听到声响,拿着电棒立即冲了进来,挡在了毕夫渐的面前。一名保安大吼一声:“这里是人大机关,请你赶快放下凶器,否则,后果自负!”

毕夫渐被吼声吓了一跳,显得更为紧张,情绪也变得更加激动起来:“老婆,赶快打110,有人要害我!”

毕夫渐这么一说,把保安搞得一头雾水。拨打110报警应该是他们要做的事情,没想到持刀的毕夫渐居然先想到了报警。几个人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表情茫然。

一看局势有些紧张,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尚芳芳站了出来,带着哭腔说:“求求你们,别这么对待他,再这么下去,他就要崩溃了,真的不晓得要干出什么事情来!”

唐绘青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如果这个时候再出现点意外,他自己也要崩溃了。他感觉毕夫渐的意思不是想行凶,更多的是想保护自己。于是,他出来打圆场:“老毕啊,我们都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我相信你的境界还是很高的,你的事情,我在这里表个态,今天一定给你解决了,你先把刀子放下,好不好?”

毕夫渐听了,朝四周仔细张望了一番,有些犹豫。尚芳芳见丈夫不肯放下刀子,便哭着哀求道:“夫渐啊,你要讲政治啊!”

毕夫渐一听,稍微犹豫了一下,将刀子放了下来,却依然握在手里,显然,他对旁边的几个男人不太信任,尤其是两名保安。

“唐主任,几位领导,我爱人受了很大的刺激,时刻怀疑有人要害他,所以随时将刀别在身上,我和家人劝了他很多次,他就是不听,说放把刀子在身上可以防身,对付坏人。我怀疑他已经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了,向县旅游局做了汇报,旅游局说现在我爱人不归他们管,有事要找县委办和组织部。我知道他们是怕得罪县委书记雷达人。在苏水,雷达人一手遮天,谁敢得罪他啊。现在,全县的机关干部都知道我爱人带刀的事情了,一些无聊的人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带刀侍卫。”尚芳芳哭诉道。

听了尚芳芳的哭诉,唐绘青开始同情起毕夫渐来。他知道,一个干部在县里爬到副局长的位置很不容易,有的人甚至干了一辈子也混不到一个副科级。

为了缓解紧张局势,唐绘青让两名保安出去。两名保安站在原地不肯离去,李又秋示意他们在外面候着,保安方才离去。见保安走了,毕夫渐果然没有刚才那么紧张。李又秋示意他坐下。毕夫渐不愿意坐。尚芳芳在一旁提醒他要讲政治。毕夫渐方才坐下。

唐绘青知道尚芳芳和毕夫渐今天是吃了秤驼铁了心,要讨个说法。便拨打了苏水县人大主任杨护禄的电话。电话接通了,唐绘青有些动火:“老杨吗?我是唐绘青啊。你们关于代表毕夫渐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啦?”

“唐主任好,毕夫渐的事情我们一直在努力,现在有一个情况不知道领导清不清楚。这个毕夫渐现在精神失常,我本来想做做雷书记的工作,让他回旅游局继续担任副局长,给县委及达人同志的报告我们都起草好了。可现在毕夫渐同志出现了精神疾病,我们特意安排他去县医院做检查,医生说他受了刺激,有心理疾病,并出现了妄想症。目前这种情况,他是无法适应工作的。”杨护禄回答说。

“既然这样,那你们也应该和县委政府协调一下,将他送到医院进行治疗啊。”唐绘青说。

“我们也动员他去医院住院治疗,可毕夫渐始终不肯接受治疗,他说有人想借机整他害他,

给他背黑锅。他自己不愿意去医院,我们也不好拿绳子绑着他去。于是,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这一点,我没有半句假话,他的爱人可以作证。”杨护禄解释道。

唐绘青挂了电话,示意尚芳芳到一边说话。毕夫渐见妻子要走开,有些不放心,似乎失去了依靠,连忙拿出刀子,作警惕状。李又秋等三人怕惊扰了他,也都退后一步。

唐绘青询问尚芳芳杨护禄所说是否属实,尚芳芳回答基本上是这么回事。

唐绘青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估计一时半会难以解决好。想来想去,觉得事情的根源在雷达人,于是,便拨通了雷达人的电话:“是雷达人同志吗?”

“请问哪位?”

“我是唐绘青。”

“是唐主任啊。首长好,很久没有听到您老人家的声音啦,给您请安!”

“我现在不在市委了,你听不听我的声音无所谓嘛。”

“唐主任在批评我,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您多点拨点拨,我好改正。请问您老人家有何指示?”

“我们有个人大代表叫毕夫渐的,你认识吗?”

“认识啊,是我们县旅游局的副局长。”

“还在旅游局?”

“我们县里搞扶贫,选拔了一批政治素质高、业务能力强的同志带队,毕夫渐就是其中的一名队长。”

“毕夫渐政治素质高吗?我怎么听说他不讲政治呢?”

“哪里,这个同志很不错,很有水平,所以才选他带队下乡扶贫。唐主任比我更清楚,扶贫工作是件重要的工作,中央一直以来都特别重视,我们县里也很重视,所以选的都是精兵强将。”

“达人啊,你别给我打官腔好不好?”

“唐主任批评的是,我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打官腔啊,那不是太不讲政治了吗?您怎么关心起毕夫渐来了?”

“毕夫渐同志是我们的人大代表,我当然要关心。关于毕夫渐同志的事情,你不要给我讲大道理,也不要敷衍我,就算看我的薄面,一定要妥善处理好。他现在就在我办公室,我让他回去后找你。如果他下次还来找我,我就要找你的麻烦啦。”

“首长言重了,你放心,我一定照办。”

雷达人是唐绘青当市委副书记的时候一手提拔的。所以,唐绘青对他可以敲打敲打,甚至骂上几句也无妨。以前雷达人就喜欢听唐绘青骂自己。在官场,如果上司骂你,说明他喜欢你,骂得越厉害,自己升迁的机会也就越大。如果领导骂都懒得骂你,那你在仕途也就快出局了。

毕夫渐和尚芳芳在一旁听了唐绘青和雷达人的通话,心里也释然了不少。

正在这时,走廊上突然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毕夫渐听到声响,本能地快速拿出刀子,紧紧握在手里,眼睛警觉地望着门口。

门口进来四个警察,手里握着手枪,进门便问:“唐主任,发生什么事情啦?”原来,办公厅的人得知情况后,立即报了警。

毕夫渐一见警察拿着手枪,更加显得紧张,大喊一声:“不要过来,想害我?我不怕你们,我跟你们拼了!”

尚芳芳在一旁轻声提醒道:“讲政治!”这一回,毕夫渐也不听妻子的念叨,大概是被警察手中的枪给吓着了,身子发抖,紧紧握住刀子,怒目而视。

唐绘青喝住几个警察,让他们出去,生怕一旦风吹草动,惹毛了毕夫渐,事情就真不好收拾了。几个警察说要保护首长安全,不能出去。李又秋将他们推了出去,说问题可以处理,是人民内部矛盾。

尚芳芳见了,也松了一口气,很是感激。毕夫渐可能是刚才惊吓过度,放松不下来。尚芳芳上前轻轻抚慰着他的背部,过了一阵,毕夫渐才稍微安静下来。

唐绘青嘱咐他们回去直接找雷达人解决问题。毕夫渐一听雷达人的名字,则显得焦躁不安,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使人感觉得到他在恐惧中带着恨意。毕夫渐说:“唐主任,我不去找雷书记,请给我恢复工作就可以了!”唐绘青说:“老毕,我让你去找雷达人,就是要帮你恢复工作啊。”尚芳芳将丈夫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毕夫渐果然不做声了。

大概是刚才听了唐绘青与雷达人的通话,尚芳芳知道这一次丈夫的事情有望得到解决,也不再多说什么,拉住丈夫,和唐绘青等人告辞,再三表示感谢。

唐绘青叮嘱尚芳芳,让她回去后带着毕夫渐去医院认真检查一下,好好把病治好,并告诉尚芳芳,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去找苏水县人大,他会给县人大打招呼。

一听到唐绘青要自己去诊病,毕夫渐有些不乐意,嚷着说:“我没病,是你们有病,这个社会都有病!”唐绘青听了,很不高兴,又不好发作,只好忍着,说:“老毕啊,没说你有病,我是让你去做个全面体检,有病治病,没病预防,不碍的。”尚芳芳怕领导不高兴,便大声呵斥丈夫道:“讲政治,在领导面前要讲政治!”毕夫渐便不再叫喊。

尚芳芳和毕夫渐终于要告辞了。临别前,毕夫渐径直来到唐绘青跟前,唐绘青不由自主退了半步,怕他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毕夫渐毕恭毕敬地给唐绘青鞠了一躬:“唐主任,谢谢你帮我恢复工作,你的这个情我一辈子都记得。唐主任,现在这个社会坏人很多,你也要提防着点,要是单独外出,最好带个可以防身的东西在身上,这样踏实。”

唐绘青停顿了一会,本来不想回答,但此时只想快点打发走他,便敷衍道:“谢谢你的好意,你自己多保重吧。”

肖早晖在一旁听了,想笑,又不敢笑。强忍着。

毕夫渐出门时,看到警察和保安站在门口,立即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自卫。李又秋提醒说:“这里是人大机关,是代表们的娘家,很安全的,老毕你只管走,不会有人害你。”

毕夫渐和妻子向前走,手不离刀,每走出几步,就会猛然一回头,机警地张望。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突然退了几步,朝四周巡视了一番,然后回头喊了一嗓子:“唐主任,我刚才看了一下,发现这个办公楼风水有点问题啊,这里会出事,你要注意保重自己啊。”

自从被停职后,毕夫渐就说自己是预言家,可以预知未来。他在苏水县居然预言说雷达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垮台。大家知道他脑子有问题,也没人相信他,一笑了之。

“这个毕夫渐,还真成了‘带刀侍卫啦!”待毕夫渐夫妇的背影消失后,肖早晖笑着说。

“老肖啊,你这个态度有问题,什么‘带刀侍卫?当你看到我们的代表被弄成这副模样,难道你觉得很好笑吗?我看应该感到悲哀才对!”唐绘青将刚才憋在心里的火,发在了肖早晖的身上。

“不讲政治!”林再复朝肖早晖轻声嘀咕了一声。

肖早晖面对唐绘青的责备,既不回答也不申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李又秋看着肖早晖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在他看来,肖早晖太不讲政治了。如何对待领导的批评是大有学问的。一个下属挨了领导的批评,绝对不能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这是对领导权威的蔑视,领导会很不高兴的。反之,应该装出一副虔诚的态度,并且做出检讨,这样,领导才感觉你很尊重他,他的权威没有受到挑战和损害。

李又秋将两名保安喊到跟前,厉声呵斥道:“你们的保卫工作是怎么做的?我和你们说过多少回了,不要轻易将上访人员放进来!”两名保安申辩道:“是唐主任让进来的。”李又秋一听,

没有继续发作,便吩咐两人赶紧下去。

大家各自散去。

在过道里,肖早晖给林再复讲了个笑话:“有一个神经病,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把手枪,他走在一条小黑色胡同里,突然遇上一个年轻人,神经病二话不说将其按在地上,用枪口顶着他的头,问道:一加一等于几?年轻人吓坏了!沉思了许久,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不是等于二?神经病毫不犹豫把他杀了!然后把枪拽在怀里,冰冷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老肖,你也太乱弹琴了。”林再复忍俊不禁,笑着对肖早晖说。

“别人笑我太痴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肖早晖笑着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回答林再复。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当代济公了。”林再复摇头。

“老林啊,你知道毕夫渐为何成了‘带刀侍卫吗?”肖早晖问。

“为什么?”林再复反问。

“他就是太在乎自己的乌纱帽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玩意有啥用啊。乌纱帽既是天使,也是魔鬼。它可以使一个官员春风得意,也可以使一个官员郁郁寡欢。一个官员对头顶的乌纱帽越是看得重,他就会越不快乐,这顶帽子最终会变成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口,使他透不过气来。如果你想使自己活得自在一些,就不要太在乎那玩意。”

林再复听了,没有反驳,默默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9常委会议

马之栋的追悼会定于两天后在殡仪馆召开。

在省委书记曹正的支持下,张镇已将马之栋的案子定性为跳楼自杀,这让杨白兮感到很头痛。用老百姓的话来说,真不好做祭文。因为马之栋死得不明不白,既不是英勇献身的烈士,也非操劳过度牺牲在工作岗位,更不是正常死亡。这种境况很尴尬,主持追悼会的人既不能大唱赞歌,也不能过分追思。躺在殡仪馆冷藏箱的马之栋,这个时候成了杨白兮手上一块烫手的山芋。

杨白兮让市委办公厅通知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商议追悼会的安排问题。市人大主任袁国富、市政协主席唐绘青也参加了。

杨白兮神色凝重地主持会议:“各位,大家都知道了,专案组将马之栋同志的案子定性为跳楼自杀,我个人感到非常痛惜。今天我们开会的主题就是研究马之栋的问题,我们首先来讨论第一个议题,那就是马之栋同志的追悼会到底要不要以组织的形式出面主持?下面请大家发言。”

参加会议的市领导一听杨白兮的开场白,很多人感到很意外。因为按照常理,这样的追悼会理所当然应由市委、市府出面主持的,应该讨论如何开的问题、开到什么规模的问题。大家都是政坛上摸爬滚打的老手。从杨白兮的开场白里,就已经感觉到今天这个会议非同寻常。

关于马之栋的死,虽然案子已经定性,但是根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马之栋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关于他自杀的版本很多,每隔几天就有新的说法冒出。东洛市坊间将此作为津津乐道的谈资,在悬念没有揭晓之前,大家纷纷表示出高度的猜测热情。有老百姓说,马之栋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主导的古建筑群修复工程遭到国家文物局的制止,心情不好,所以跳楼了。因为他曾经以此要挟过国家文物局的专家。最近,又有一种新的版本开始在东洛市盛行,说马之栋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中纪委正在暗中调查他,调查他的原因是马之栋在房地产开发中有严重的腐败问题。这种说法,大凡机关干部都已经听说了。参加会议的市领导自然也知道。见杨白兮如此一说,很多人在心里产生联想,莫非中纪委的调查组真的来到东洛市暗访啦?

对今天的会议议题感到最为意外的,当属市委副书记、市长李天佑了。

以往开常委会议,尤其是常委扩大会议,杨白兮都会事先和他沟通商量的,而今天这个会他事先并不知道。他当时心里还在嘀咕,不过他刚刚出差回到东洛,他想可能是杨白兮来不及和自己沟通了。按照以往的习惯,此时一般是李天佑率先发言,因为最先发言就是定调子。开常委会是很有艺术的,最先发言的重要领导往往是给会议定调子的人。此时,李天佑有些摸不清楚底细,最近东洛发生了很多大事,让他这个东洛市的最高行政长官也伤透了脑筋。这个时候,他没有轻举妄动,他需要看清楚形势再发言。

见到李天佑保持沉默,其他常委也没有说话。至于不是常委的同志更是不会率先发言。会场气氛有些压抑,也有些尴尬。

“天佑同志,你先谈谈自己的看法吧。”杨白兮见大家都不发言,就点了李天佑的名。

“今天既然是扩大会议,我看还是先请人大、政协的领导发言吧。”李天佑将球踢给了袁国富和唐绘青。

杨白兮将目光投向了唐绘青和袁国富。唐绘青在心里嘀咕道:李天佑这个狐狸。当他看到杨白兮投来的目光时,朝袁国富努了努嘴,示意袁国富先发言。袁国富的余光看见唐绘青努嘴,虽然心底有些不爽,却装作没有看见。袁国富是老同志,虽然摸不准杨白兮的想法,但在政协主席的位子上也没有太多顾忌,率先发了言:“现在我们东洛市盛传中纪委正在调查马之栋同志。我看这是空穴来风,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说中纪委在东洛暗访。”

袁国富此言既出。犹如一颗重磅炸弹,激起巨大反响。刚才寂静的会场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大家议论纷纷。大概是袁国富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袁国富说这句话的意思,想让杨白兮出来澄清或者解释一下。袁国富望了望杨白兮,杨白兮没有半点反应。见杨白兮没有接茬的意思,便顿了顿,接着说:“最近我们东洛发生的马副市长事件,已经对我们的干部队伍和工作开展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其中的负面影响具有传染性,如果任其传播,会进一步影响到东洛的稳定。现在我看是谣言满天飞,如果中纪委来东洛调查是谣传,我认为可以考虑以市委或者政府的名义,通过适当的形式,向外界透露没有这个事情,从而保护东洛干部队伍的人心稳定。另外,建议市里能通过组织程序确定一下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国富见杨白兮不接自己的话茬,便擅自将球踢了回去。

“关于这件事情,请步肃同志与省纪委联系落实一下。”杨白兮只好接过话茬。步肃是指严步肃,东洛市委常委、纪委书记。

“如果中纪委真的在东洛明察暗访,那么就是空降。不会通知当地纪委的,甚至省纪委也不一定知道,否则失去了暗访的意义。而且,按照规定,果真有这档子事情,下级纪检机关是不能向上级打听的。”严步肃回答道。

“原则是要讲的,但灵活性也是要有的。”杨白兮轻描淡写地对严步肃说。

唐绘青一直在观察几位主要领导的表情。他觉得杨白兮对此事的态度有些令人费解。要是以往,杨白兮对严步肃这样的说法肯定不满意。按理说,中纪委真要是来东洛市了,杨白兮肯定会紧张,刚才看他轻描淡写的样子,只有两种解释才合乎逻辑:要么杨白兮早就知道中纪委根本就没来东洛,要么早就知道中纪委来了,所以不感到惊讶。

正当唐绘青在思考的时候,杨白兮点名要他发言。以唐绘青的从政经验判断,这个时候还是静观其变为妙,他连忙将话题捎了回去:“还是先听各位常委的意见吧,反正只要是常委会

的决定,我们人大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显然,杨白兮对大家的发言都不太满意。于是,他接着点名让市委副书记高大化发言。高大化与杨白兮是死党,关系很好。高大化这个副书记就是杨白兮提名的。在以往的常委会上,高大化的发言往往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可以引导甚至决定会议的导向。其实,高大化的态度很多时候就是杨白兮的态度,当杨白兮不便表态的时候,高大化就会站出来提议或者附议,引导会议的主题,使会议朝着杨白兮既定的方向发展。

“按照常情,之栋同志的追悼会应该由东洛市委、市政府出面组织,而且还要高规格地操办。第一,站在个人感情上说,之栋同志和我们在座的诸位都是同僚,不管怎样,大家在一起共事就是一种缘分,值得珍惜。第二,站在工作的角度看,之栋同志来到东洛后,他主持的工作有很大起色,有的还在全省作为典型经验推广,为我们东洛争了光。第三,站在干部交流的角度讲,也应该好好办理追悼会,否则会让外来交流干部寒心。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应该好好操办之栋同志的追悼会。”高大化如此一说,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与会的领导交头接耳。

“大化同志的分析很到位,我也觉得之栋的追悼会我们应该好好操办,也算是给他的家属一个交代。”市长李天佑立即附议。毕竟马之栋是常务副市长,他这个市长自然要站在市政府的立场考虑,实际上也是给其他副市长一个交代。

对李天佑的附议,高大化并未领情,他突然话锋一转:“李市长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有两件事又不能不让我们慎重考虑。第一,关于中纪委暗中调查之栋同志一事,既然到目前为止还不能确定消息的来源,那就要求我们慎重对待。如果真有这么回事,万一日后真的查出之栋有什么事情,那我们就被动了。请大家听清楚,我是说万一。”

会场一阵哄然。李天佑脸色很不好看,大概是觉得自己进了高大化的套子。

高大化接着说:“第二,省里的专案组认定之栋是跳楼自杀,这个结论对我们东洛也不是什么好事。舆论一直有仇官倾向,尤其是网络舆论。如果我们大张旗鼓为跳楼自杀的同志办追悼会,不管之栋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到时网络上肯定又会掀起轩然大波。所以,我认为我们既要讲个人感情,更应有大局观,要站在讲政治的立场来看待这件事情,要将利弊分析清楚。”

大家又是一阵哄然。

唐绘青觉得高大化除了是受了杨白兮的意,同时也是在公报私仇。高大化曾经在常委会上提议提拔一位口碑不是太好的副县长升任市工商局局长,马之栋在会上表示坚决反对,最后导致高大化的提议没有通过。从此,高大化对马之栋心存芥蒂。

市长李天佑刚才太性急了,被高大化忽悠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来气。听完高大化的话,他用眼神瞄了一眼副市长赵自仪。赵自仪与马之栋关系不错,也是常委。他见到李天佑的眼神,会意,便主动发言:“之栋来东洛这段时间,他的工作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干得很出色,和班子成员关系也很和谐,小事讲风格,大事讲原则,有是非观和大局观。对于之栋同志的死,民间的说法很多,虽然专案组认定之栋是跳楼自杀,但是我认为,在自杀原因还没有查明之前,就应该给他做人的尊严。人都死了,我们还有必要去计较那么多的个人得失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之栋被查出有些问题,但是人家人都死了,这个代价已经够大的了,还查什么查!再说句不好听的,中国有句古话,人死万事休。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想得太多。再说了,我们东洛的老百姓对马之栋同志是非常爱戴的,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同志能有什么大问题呢!”

在常委班子里,以前市政府只有市长与常务副市长进班子。可自从规定市委只配备一名专职副书记之后,除了按要求配备的一名民主党派副市长之外,其他副市长都进了常委班子,这样一来,以前市委完全垄断常委会的构架被打破,市政府在常委会上的发言权明显改善。看上去,常委会都是党委领导之下,但实际上,还是有派系圈子与山头观念,在很多事情的表决上就容易显示出来。

赵自仪的发言就像一剂兴奋剂,激活了原本死水一样的会场。大家开始参与讨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唐绘青一直在琢磨,杨白兮为何不提倡由市里出面召开追悼会呢。他想了很久,一直不得要领。想来想去,唐绘青断定杨白兮一定是知道了关于马之栋自杀的一些内幕。按照杨白兮的表现,马之栋之死肯定事出有因,而这些因素应该不是正面的,否则,杨白兮就不会阻止市里来主持追悼会。还有一种可能,马之栋之死与杨白兮直接相关,他现在心里发虚。唐绘青当然不希望是第一种情况,要是这样,他非常担心堂弟唐高屹也卷入了这起案子之中。到时自己更是说不清楚。

大家议论纷纷,会议基本上形成了以高大化与赵自仪为代表的两种观点。一种是市里不出面召开追悼会,一种是市里出面操办追悼会。大家你来我往,讨论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显然,这不是杨白兮所期待的局面。

最后,杨白兮行使了一把手总结发言的权力。他说:“大家的观点都有自己的道理,既然不能暂时达成共识,我认为这样处理比较妥当:马之栋同志的追悼会不以组织的名义操办,由家属出面组织,市委也不发通知要求各市直部门参加。如果想表达对之栋同志哀思的,可以用个人的名义参加。市里四大班子和各市直部门不以单位名义送花圈,不以组织名义慰问亲属。这样做,看上去确实有些不通人情,但是,在案子还没有明朗的时候,也许这是最保险的做法,请同志们理解。下面,就此进行表决。”

杨白兮说话的口气很坚决,大家一听就知道他的总结就是决议。最后,大家通过举手的方式通过了杨白兮的提议。

其实,从内心来说,唐绘青还是支持杨白兮的处理方式的,站在安全的角度来说,这种方式最为保险,不会出大问题。马之栋日后真要是被查出了大问题,市里大张旗鼓操办追悼会就会成为笑柄。而且,市里又没有阻止以个人名义参加,也算不失为一种灵活的处理方式。

第一个议题表决完毕后,杨白兮继续主持会议。

“下面,我们进入第二个议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之栋同志的案子已经被定性为跳楼自杀,省委对此也是表示支持的。在案子尚未定性之前,我与专案组的同志沟通过,认为定为自杀不妥,至少对我们东洛市的社会形象不利,毕竟之栋是省里派下来的交流干部,他在我们东洛自杀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件事说出去都很不好听,而且会引起很多无端的猜测和臆想。因此,我在专案组据理力争,认为之栋同志可能是不幸失足坠楼身亡。但是,省公安厅专案组坚持认为是跳楼自杀,对他们的观点我不敢苟同,当时就发表了不同的看法,夏孟同志当时也在场,因为不满公安厅专案组不尊重当地党委的态度,我还拍了桌子。接着天佑同志、大化同志也和张镇进行了沟通,都没有改变结论。在此,我感到非常遗憾。目前,既然专案组已经做出了结论,认定之栋同志是跳楼自杀,而且通过媒体向全社会进行了公告,我们就必须认真面对。但是,在我的心里,马之栋同志是失足坠楼而亡

的。我们在座的都知道,之栋同志的口碑一直很好。为人也很正直,身体健康,在主观上和客观上,他都不可能主动跳楼。我个人认为,之栋同志是个完美主义者,不但很敬业,而且一丝不苟,加上最近省里的各种检查和评比特别多,导致他的精神压力太大,从而引发心理问题,比如焦虑和抑郁。我记得之栋出事前和我说过,他说最近事情特别多,总担心出纰漏,以致精神有时出现恍惚。我当时还劝他注意身体,去看看医生。现在来看,我觉得之栋同志完全可能是因为心理问题才出事的。换句话说,之栋同志出事是因为存在心理疾病,而不是因为别的问题。”

听杨白兮这么一说。大家交头接耳悄声讨论着。

杨白兮停顿了一会,接着说:“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赞同我的看法?”

李天佑第一个接过话茬:“白兮书记的看法我完全同意,马之栋同志来东洛后,为人清清白白,工作兢兢业业,除了心理疾病,不太可能因为别的原因出现这次风波。因心理疾病是隐性的,别人难以察觉。在这里,我要做个检讨,平时对之栋同志关心不够。痛定思痛,我也要借这个机会呼吁一下,请大家一定要高度重视心理问题,要注意防治……”

这一次,大家的意见出奇地一致。都纷纷表示支持杨白兮的观点,没有出现一个不同的声音。

“既然大家都达成了共识,那么,我想我们就应该通过媒体,向社会公布这个信息,以免舆论对我们造成误解,引起各种不必要的猜测,从而影响到我们东洛市的社会形象。”杨白兮说。

大家纷纷点头。

“卫生局老张,你回去后赶紧组织医院的同志查阅资料,看之栋同志是否曾经因为心理问题去医院就诊过。这项工作一定要做实做细,要不惜人力,不放过任何一份病历和资料。”杨白兮布置道。

市卫生局的张局长表示散会后马上就安排,并成立领导小组,市局领导分工挂帅,一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如果在医院果真发现之栋同志确实因为心理疾病曾经就诊过,卫生局就要立即将证据提供给宣传部。宣传部要立即起草新闻通稿,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事情的真相,消除不良影响。”杨白兮说。

宣传部长心领神会,表态说马上准备。

杨白兮的一番话,大家都听出了道道。唐绘青也觉得杨白兮的部署很有策略。虽然他没有将话说死,但是下面的人对他的意图心知肚明。唐绘青心想,也许散会后,卫生局就立即查到了马之栋在市医院进行心理治疗的证据,不管马之栋有没有去过看过医生,医院肯定是找得出来的。很多事情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要有需要,真的可以变成假的,假的可以变成真的。唐绘青甚至在心里假设,在宣传部的嘴里,马之栋一定是患有抑郁症。

唐绘青望了一眼袁国富,他没有任何表情。对于后面一个议题,大家的意见出奇地一致,唐绘青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唐绘青和与会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他们当然都希望马之栋是因为心理疾病而出事的,只有这样,东洛官场才不会引发新的地震。即便与马之栋毫无瓜葛的官员,也不希望马之栋的事情引起东洛官场震荡。毕竟都是在一个屋檐下,马之栋的突发事件就像是一场暴雨,湿身的人多了,都会挤进屋檐下躲雨,挤来挤去,也许大家都会湿身。只有盼着暴雨快点结束,大家才可以重新安心上路。

散会时,唐绘青问袁国富,他认为马之栋大概得的是什么心理疾病。袁国富想了一下说,患抑郁症的可能性比较大。唐绘青在心里笑了。

散会后,唐绘青立即给老同学、省司法厅副厅长王道利去了电话,让他问一下麦加林,中纪委到底有没有派人来东洛市。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一个建设局长何大欲的“双规”已经让他慌了神,再来个中纪委,他自然阵脚大乱。

何大欲与马之栋都与其堂弟唐高屹非常熟悉。唐绘青为了唐高屹的项目,没有少给何大欲和马之栋打招呼。最要命的是,唐高屹的公司有唐绘青的干股,股东的名字虽然写的是妻子章含蕴弟弟的名字,但是钱却是章含蕴拿了。如果这两个人查出问题,他肯定脱不了干系。所以,现在只要听到“纪委”两个字,唐绘青就感觉有一股凉风从后背脊吹起。

没多久,王道利打来电话,说麦加林也不清楚中纪委派调查组的情况。听了王道利的电话,唐绘青喜中带忧。喜的是,省纪委不知道这档子事情,也许中纪委根本就没来东洛。忧的是,麦加林说不知道,也有可能马之栋的问题严重,中纪委没有通过省纪委,而是直接派人前往调查。

唐绘青越想问题越复杂,有些坐立不安。他扯了两张纸。一张写上“中纪委已来”,一张写上“中纪委没来”,然后搓成纸团,开始抓阄。他将两个纸团放在手心倒腾了半天,然后丢在办公桌上,望着纸团,抓阄的手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抓了其中的一个。唐绘青将纸团放在掌心,注视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地将纸团打开,上面显示出“中纪委已来”。唐绘青脸色大变,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额头上微冒出汗。坐了一阵,唐绘青伸手抹了一下额头。他有些不甘心,再次将展开的字条搓成团,开始第二次抓阄。又是如法炮制,他犹豫了很久,伸手抓了一个纸团,拿在手里很久,再次慢慢展开,发现上面写的是“中纪委没来”。看到这几个字,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轻松了一些。两次抓阄,结果不一样,唐绘青望着纸团,决定再试一把。第三次打开的时候,发现是“中纪委已来”,唐绘青一下子泄气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直跳。

正在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唐绘青不禁一惊,条件反射地将两个纸团飞快地丢进了身边的垃圾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喊了声进来。原来是物业公司的清洁员,是来清理垃圾的。唐绘青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原来已到下班时间。

清洁员和唐绘青打了招呼,然后熟练地收拾起垃圾桶来。正当清洁员拿起垃圾桶要往外倒时,唐绘青才猛然想起刚才抓阄的两个纸团,连忙制止她,清洁员有些茫然,一头雾水地望着他。唐绘青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说还要加班,等会再收拾。清洁员回答说垃圾桶已满了,先倒一次,等会再来收拾。唐绘青有些急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我说了我还有事,你先出去。清洁员这才放下垃圾桶,怏怏地退了出去。

清清员一出去,唐绘青立即将门反锁了,然后在垃圾桶里寻找那两个纸团。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他松了一口气,拿出打火机,将纸团点燃,放在烟灰缸,然后拿笔将燃烧过后的灰烬捣碎,再倒进了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冲了。

10追悼会

天边传来一阵闷雷,那雷声有些犹豫,似乎在揣摩什么,又像在蓄积能量,准备下一次更大的爆发。没多久,闷雷声越来越密,没有节奏,也不果断,似乎在发着牢骚。

去不去参加马之栋的追悼会。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唐绘青。

章含蕴认为唐绘青应该去。马之栋与唐绘青关系不错,两人经常走动。唐绘青批评妻子是妇人之见,说,政治这东西非常玄妙,在女人眼里,就像雾里看花,一辈子也搞不懂。章含蕴回答说。在女人眼里,政治是雄性动物,女人只要征服了男人,也就征服了政治。唐绘青说,你恰

恰弄反了,政治是雌性动物,散发着雌性荷尔蒙的气息,吸引着男人们前仆后继为之赴汤蹈火,哪怕肝脑涂地。章含蕴反驳说,那还不如说政治是充满诱惑的火焰,男人就是飞蛾,明知是错还要奋不顾身往前扑,死不足惜。

唐绘青没有兴趣和章含蕴费口舌。不过,妻子对人际关系的感性认识,让他生出几分反思来。他突然觉得官场实在太损人了,很多简单纯洁的关系在这里拐个弯,便立刻变得复杂不堪。

这个时候,唐绘青从心里有些怜悯起马之栋来。同时也有些自责,当初要不是自己举荐马之栋来东洛,他就不会出事。唐绘青本意是拍李大国的马屁,如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想起李大国接电话时的样子,唐绘青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他总觉得有某种危机正悄悄朝自己逼近。

在参不参加马之栋追悼会这个问题上,唐绘青权衡了很久。每逢有摸不准的大事发生,唐绘青都会静下来思考,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正是这个习惯,使他无数次化险为夷。唐绘青在心里无数次权衡着:如果去吧,万一日后马之栋被查出有问题怎么办?如果不去吧,李大国知道了会怎么想?

唐绘青一直在猜想,明天的追悼会,杨白兮、李天佑这两个东洛市的关键人物会不会去。如果他们去了,自己肯定去。就算有问题,算到人大头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政治风暴来了,有市委、市府挡着。

当务之急,他这个名义上的老二,要摸清楚东洛市其他三巨头的动向。

“小弥啊。我们明天几点去参加马副市长的追悼会?”他首先给秘书王小弥打了电话。

“唐主任,没有接到市委办公厅的电话要求参加啊!”王小弥接了电话,有些懵懂。

“哦,我忘了不得以组织名义前往参加追悼会。”唐绘青装糊涂,“不知道市委杨书记会不会以个人名义前往参加?”

“我问一下覃秘书。”王小弥说。覃秘书是杨白兮的随身秘书。有些事情,秘书与秘书之间容易沟通。

“这样不好吧?免得杨书}己误会。”唐绘青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我刚好找覃秘书有点事情,我以自己的名义顺便打听一下。”王小弥立即反应过来。跟在唐绘青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自然能很快揣摩出领导的意图。

其实,唐绘青猜想杨白兮十有八九不会去参加追悼会,从他昨天的表现可以猜出来。但是杨白兮经常不按常规出牌。杨白兮来东洛上任前,东洛派系斗争很厉害,尤其对外来领导非常排斥。在杨白兮上任的当天,市里的头头脑脑等着给他接风,却没想到他一直没有出现。原来他带着司机跑到市区的夜总会,让司机将停在夜总会歌舞厅外面的车牌抄了下来,然后才慢吞吞跑到欢迎宴上,对大家说:“我刚进东洛市区的时候,车子被另外一台本地车给蹭了一下,肇事车逃了,路边的群众说肇事车好像是夜总会的老板。我看车子撞得也不太严重,准备立即赶来。送我来的司机说一定要找到肇事车。否则回去不好交代,于是逐个去夜总会抄车牌。等会公安局的同志去查一查,把这些车牌所在单位报给我,我得给司机小孙一个交代啊。所以来迟了,请大家恕罪。”

在这个时候,正值东海省纪委暗查公款消费,重点就是查处夜总会等高档娱乐场所消费的单位和个人。替他接风的东洛市官员一听,顿时心里发毛。这些出现在夜总会的车辆,大多是权力部门的公车。各单位负责人轻则负有领导责任,重则会就此丢了乌纱帽。

杨自兮的做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要给东洛本地官员一个下马威。自此后,没有人故意刁难杨白兮,大概知道来者不善。到了今天,在东洛这副牌局中,杨白兮更是说一不二的庄家,他想怎么出就怎么出。

唐绘青对杨白兮是甘拜下风的。东洛市很多官员说,杨白兮让人琢磨不透,正是这种琢磨不透,使杨白兮树立了威信。所以,在追悼会这件事情上。唐绘青也不知道杨白兮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没多久,秘书王小弥打来电话,向唐绘青汇报,覃秘书说不知道杨书记会不会去参加追悼会。王小弥还问了李天佑的秘书小舒,小舒也说不清楚李市长明天的安排。唐绘青在心里苦笑,机关真是有趣,刚进来不久的毛头小伙子也马上变成了守口如瓶的政治动物。

在东洛四大家领导中,唐绘青与袁国富的关系相对随便一些。唐绘青经常开玩笑说“老子是人大常委会主任,虽然不是市委常委,但好歹也是个常委”。朋友笑他是“常痿会主任——常常举举手,关键时刻是阳痿”。唐绘青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我这是政策性阳痿。”

袁国富对唐绘青的话深有同感。要是按照唐绘青的说法,他也是一名“政策性阳痿患者”。唐绘青想给袁国富打个电话,就明天是否去参加马之栋的追悼会沟通一下。庸绘青有些犹豫,他觉得自己打这个电话未必合适,怕袁国富误会。但是又觉得没问题,毕竟人大、政协都是“政策性阳痿”,同为天涯沦落人。

正在唐绘青犹豫之际,客厅的电话响了。樊嫂跑去接了,南于不能讲话,她只能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提示对方有人在接电话。樊嫂虽然不能说话,但耳朵挺好使。对唐绘青家里情况熟悉的人都知道,如果是樊嫂接电话,只要说找谁就可以了。

樊嫂边接了电话,朝唐绘青打手势,示意他接电话。唐绘青走过去接了,电话里传来袁同富的声音:“老唐啊,我现在越来越佩服你了。”

“老袁,你这话怎么讲?”

“以前我以为你请哑巴做保姆,是为了支持残疾事业,安置残疾人就业,现在我觉得你这是一个英明而又伟大的决策啊。”

“你要说什么鬼话不妨直接点。”

“请哑巴做保姆,等于买了三份保险。”

“听口吻,怎么觉得你老袁今天是一副保险公司老板的嘴脸啊。”

“第一,如果有女人打电话找你,哑巴不会向你爱人告密,这是第一份保险吧;第二,如果有人给你送点什么,保姆不会四处传播,这是第二份保险吧;第三,如果你和别人说点什么事,保姆也不会泄露出去,这是第三份保险吧。”

“你这个老袁还真是有心人,替我总结出这么多优点出来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老唐啊,你在官场混了一辈子,比鬼还精,还用得着我来惊醒你啊。”

“国富同志,你到底有何赐教,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弯把我绕进去吧。”

“言归正传,不开玩笑了。明天追悼会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

“你这个老唐怎么像条泥鳅啊。”

“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呢。”

“从内心讲,我觉得大家都是同僚,还是应该去参加一下的。老唐你说呢?”

唐绘青感觉袁国富在试探自己。

“老袁你说得有理,你确定明天以个人身份去参加?”

“我从昨天开始,就接到很多电话,都是询问参不参加之栋的追悼会的,包括下面县里的领导。他们都很关心这个问题。我们苏水县政协的老白已经打了三个电话了,他怕自己把握不准,总是不停地骚扰我,说反正跟我走。”

“也是的,我觉得这次白兮同志的这个决定把很多人给搞懵了,你别说县里的同志,就算是我们市里的同志也拿捏不准啊。我感觉现在风

声有些紧,大家都格外谨慎。在这个敏感时期,要是表错了态,也许就会有麻烦啊。”

“老唐啊,我问你一句,你明天到底参不参加?”

“老袁,这样好不好,你这个政协主席资格比我老,水平比我高,你来做决定。如果你参加我就参加,如果你不参加我也不参加。你看这样如何?”

“弄来弄去,你唐绘青就是不改泥鳅本色。”

“呵呵,我要真是泥鳅就好了,至少炸了还可以给你做个下酒菜。”

“老唐你别老耍滑头,你说,明天你去不去?”

“老袁,现在我还真不知道,也不能下这个结论。不过,从内心里我还是很想去的。你也知道,我对不起之栋啊,当初要不是我举荐让他来东洛,就不会有现在这档子事情。”

“老唐,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别太难过和自责了。那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袁国富说。

“好吧。”唐绘青答道。

袁国富和唐绘青都知道,明天马之栋的追悼会情况到底怎么样,杨白兮是个关键人物。如果市委书记参加了,其他人自然会跟着参加。

而这个时候的杨白兮却有苦难言。

杨白兮在对待马之栋的问题上,旁人都觉得有些意外,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在马之栋出事之前,快到退休年龄的杨白兮,一直很关心自己的去留问题。之前,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曹正和他谈过一次话,大意是准备让他出任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因为东洛市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大事,社会稳定,尤其是这几年经济发展比较快。杨白兮也一心一意准备去省里当人大副主任,他从市委书记退下来之前什么事也可以不干,只要维持稳定不出大事就可以了。可没想到,就在他退位前一个月发生了马之栋跳楼自杀事件。

杨白兮原本以为自己的仕途可以打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当马之栋从楼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杨白兮知道自己省人大副主任的梦也随之破灭了。后来,他的这种猜想,在省委书记曹正的秘书张廷高那里得到了证实。张廷高是东洛市人,所以杨白兮与他私交不错。张廷高告诉杨白兮。曹正对马之栋的死感到很震惊,认为杨白兮没有保护好常委班子的成员,同时,对老同志李大国也不好交代。曹正认为,杨白兮不适合升任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这种打击,对一个奋斗了一辈子的政客来说是致命的。也就是说,是马之栋破碎了杨白兮的副省级领导干部之梦。杨白兮对马之栋的恨,外人是无法理解的。换句话说,杨白兮对副省级领导干部的期望有多大,他对马之栋的恨就有多深。

这个内幕,除了杨白兮自己,没有人知道。

那么,杨白兮明天会出席马之栋的追悼会吗?以唐绘青对他的了解,心里还是没底。

“我们单位的老侯今天还特意跑到我办公室问我,问你明天是否会出席追悼会呢。”章含蕴见唐绘青挂了电话,便和唐绘青搭腔。章含蕴在市人事局上班,老侯是人事局的局长。

唐绘青听了,笑了笑,没有回答。

“绘青,你估计明天参加之栋追悼会的人多吗?”章含蕴关切地问。

“我和你一样,不过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看,估计够呛。当然,关键还得看杨白兮,如果杨白兮明天带头参加,那么就会很隆重。”唐绘青回答。

“说心里话,我倒是希望之栋的追悼会热闹一点。他家孤儿寡母的,我真的不希望他的妻儿还要忍受着这种世态炎凉。”章含蕴说话间,眼眶有些湿润,流露出女性的善良。

正在说话间,家里电话又响了,是书房的电话。唐绘青走到书房接了。打电话的是谢诸隆,东洛市一个下辖县的常务副县长。他是唐绘青在市委副书记任上重点培养的,所以与唐绘青走得很近。每当市里有大事发生,他便通过唐绘青打听。谢诸隆也是打听明天马之栋的追悼会到底是什么规格,哪些人参加。谢诸隆说他们县里为此还召开了常委会,大家讨论了一阵,也没有得出具体结论。最后决定以市里主要领导的行动为准。县委书记还让大家与各自主管线上的市领导保持联系,打听打听消息,便于应对。

谢诸隆市里的对口领导是马之栋,自然没办法打听,只好问一问唐绘青。唐绘青听了他的介绍,发出一阵苦笑,说:难怪你们县人大的老金打电话一再问我。

唐绘青问谢诸隆现在哪里,谢诸隆回答说自己现在市委接待处的宾馆,说县里的主要领导都来了。唐绘青说你们真是扯淡,万一县里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办?谢诸隆回答说,其实他们也不想都来,因为县里离市里较远,要是明天市里和其他兄弟县的领导都去参加了追悼会,他们从县里出发就来不及了,所以只好提前赶到市里住一宿。大家都跑来,是因为省里还有个李大国在看着。李大国虽然已经退位了,但是在位时培养提拔了不少现任领导,威望还在,尤其是县里的领导不想得罪他。再说,马之栋在基层的口碑不错,大家都很尊重他。

此时,唐绘青最关心的还是市委书记杨白兮明天的动向,他问谢诸隆,他们县委书记是否知道杨白兮的动向。谢诸隆回答说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就不会提前跑到市里住着。唐绘青在心里骂了一声杨白兮,这个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谢诸隆说自己其实还是希望去送马之栋最后一程的,马之栋是他的直接分管领导,他觉得马之栋人很好,大家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有的人死了,比活着的时候还要风光;有的人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一名领导干部的追悼会,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官场浮世绘。

唐绘青觉得马之栋真是够能耐的,活着的时候,大家只怕从来没有如此重视过他。死了之后,反倒受到了各级头头脑脑的重视。

和谢诸隆结束通话后,唐绘青心里越来越乱,似乎理不出个思路来。

他干脆懒得去想了,于是给秘书长李又秋打电话布置了一下明天的行动,让他盯着点,随时注意其他市领导的动向,一旦有消息就马上向他报告。和李又秋挂了电话,唐绘青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打电话吩咐了秘书王小弥一番。

王小弥接了电话,向唐绘青报告了一个情况,说,今天晚上,东洛市几家卖祭品的店子生意火爆得很,很多县里来的人跑到店里去买花圈,但买了后,花圈并不带走,只是在上面写了挽联、单位和名字。据说大部分店子的花圈都脱销了。

唐绘青听了,紧张地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冥品店明天买不到花圈啦?”

王小弥知道唐绘青的心思,告诉他自己已在一家店里预订了一架花圈,如果明天唐绘青要是参加追悼会的话,他就去取出来。唐绘青一听,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禁对王小弥刮目相看,觉得这小子会办事,跟着自己总算没有白混。

一番折腾之后,唐绘青才上床睡觉,可没想到躺下不到半小时,书房的电话突然响了。

此时夜深人静,那声音尤其刺耳,唐绘青不由得一惊,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坐起,慌乱披衣下床,去接电话。唐绘青在心里嘀咕,这么晚了,恐怕十有八九有个准确的消息了。他拿起话筒,打电话的却是苏水县人大主任杨护禄。杨护禄问唐绘青明天参加追悼会的事情有没有个准信。唐绘青有些不悦。回答说明天再见机行事吧。原来杨护禄为此睡不着。唐绘青说他一个县人大主任没必要如临大敌。杨护禄回答说,他刚听说省里明天会有人来参加马之栋的追悼会。

唐绘青听了杨护禄的消息,顿时没了睡意,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信息。唐绘青睡不着了,干脆倚在床背上思考。他在想省里明天真的会来人吗?如果来人,又会是什么人呢?如果省里有的单位以集体名义前来参加追悼会,那东洛市四大家有没有准备呢?至少他们市人大没有搞应急预案。也没有考虑以单位名义送花圈。

想到这里,唐绘青不禁觉得庆幸起来,幸好杨护禄给他提供了一个信息。唐绘青一骨碌摸起床,给正在睡梦中的王小弥打了电话,让他赶紧去冥品店以市人大的名义预订一个大花圈,他担心明天要是发生意外就来不及了。

折腾了一大半晚,唐绘青总算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王小弥的电话吵醒了。

王小弥有些急切地告诉他:“昨天晚上我去预订花圈时,在同一家冥品店里,碰到了市民政局办公室的秘书吕卯卯,他正在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预订花圈。我问他怎么回事,吕卯卯说因为殡仪馆归口民政局管理,他们局长接到市领导电话,让殡仪馆给准备几个花圈,以防万一明天省里有领导来悼念马副市长。殡仪馆说花圈早就被人预订了,所以他只好跑到外面来预订。”

唐绘青听了汇报,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狗日的杨白兮,明地里说不准以组织名义参加,自己却偷偷准备了一手。但转念一想,估计杨白兮在常委扩大会上也没有考虑到省里会有人参加追悼会。一般来说,省里单位给一个跳楼自杀的副市长送花圈的可能性为零。估计他也是刚刚听到省里传来的什么消息,所以才临时准备的。

王小弥还告诉唐绘青,他刚才打了市委覃秘书的电话,安排几个秘书周末聚会的事宜,覃秘书说他正在市委办公厅拿稿子。王小弥很奇怪一大早覃秘书怎么就跑到办公楼去了。原来,市委办公厅的同志昨晚加班,赶写了一个追悼会主持词,这个主持词是以杨白兮名义起草的。据市委办公厅写材料的人透露,他们听说李大周今天会亲自来东洛参加马之栋的追悼会。唐绘青反问道,不是说大国同志早就答复市里不来参加追悼会吗?王小弥说,之前大国同志是确定不来的,但是他们昨晚上又听说他会来东洛,所以得做两手准备。

唐绘青本来想给李大国打个电话,直接问一下情况,又觉得这个时候不合适。反正谜底要不了几个小时就揭晓了,也不必过于心急,自己到时随机应变就可以了。

马之栋的追悼会定于上午十点举行。

唐绘青一上班,李又秋就跑到他办公室报告情况。他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市里四大家是否要做好以单位名义去殡仪馆的消息。李又秋扣电话问了市委办公厅,得到的答复是,目前他们还没有接到省里来人的通知。李又秋认为,这个时候省里还没有通知,应该不会有人来东洛了。唐绘青说,你也别急着下结论,要做好省里来人的准备,免得到时很狼狈。

说话间,办公室电话响了,是苏水县人大主任杨护禄打来的,还是询问唐绘青他们要不要参加马之栋的追悼会。唐绘青被杨护禄弄得有些烦了,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就算省里来人,县人大也没必要参加。

唐绘青顺便问了一下毕夫渐的事情是否落实好了。杨护禄犹豫了一下,口气有些诡异地说,这个事情我下次再专门给领导汇报。唐绘青有些生气,说老杨你是不是在敷衍我啊。杨护禄听了有些紧张,说绝对不敢。然后压低嗓子说现在这里不方便,等马市长的追悼会结束后再去看望唐绘青并当面汇报。唐绘青觉得这个杨护禄有些故弄玄虚。

从市区到殡仪馆,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也就是说,如果要赶上马之栋的追悼会,就必须提前三十多分钟出发,否则就会错过时间。

九点钟的时候,王小弥就跑到唐绘青的办公室,提醒他可以出发了,否则会来不及。唐绘青最担心的是李大国的出现。如果李大国来了东洛市,他这个人大主任肯定要去陪一陪的。与其等待市委的召唤,还不如自己主动出击。要是见了李大国,也可以当面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如果李大国在殡仪馆没有看到自己出现,肯定会怪罪自己的。

唐绘青问了一下市委、市府、政协以及市直部门有没有什么动静。王小弥说,他刚才打听了一下,很多市直机关的领导已经开始出发了,在殡仪馆附近转悠,如果得到市里四大家参加追悼会的消息,他们就可以立即跟随进入殡仪馆。当然,也有些单位没有动静,这些单位的领导大多是些快退休的老同志,在政治上已无要求进步的积极性。王小弥说这些人不讲政治。这句话说到了唐绘青的心坎上。别看唐绘青目前是人大主任,政治前途似乎已经到了岸。但唐绘青并不这么看,他觉得自己只有五十出头,还年轻。说不定还可以干一届市长。几年前,与东洛相邻的高武市就有这样的先例。当时的高武市市长因为转入一宗受贿案遭罢免,人大主任就接任市长。唐绘青知道,如果李天佑突然离开,省里有人愿意捧他的场,他这个人大主任也还是有机会当市长的。升官的事情,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一万分的努力,这是唐绘青经过历练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所以,唐绘青把李大国当做菩萨,生怕得罪了他。老同志,好比是官场的太上皇,虽然已经退位,但余威和关系网尚在,关键时刻讲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唐绘青上了自己的奥迪车,带上王小弥,朝殡仪馆的方向一溜烟儿开去。唐绘青问昨天预订的花圈是否带上。王小弥说他已经和冥品店的老板联系好,这个老板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见很多单位都在他那里预订花圈,便建议每个单位多出五十块钱,南他租辆轻型卡车,到时将所有的花圈运到殡仪馆即可。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好。王小弥说自己记下了老板的手机,如果需要花圈,打他电话就是。王小弥还说,这个老板昨天晚上接了不少预订的单子,小发了一笔横财。唐绘青瞪了他一眼。王小弥赶紧打住。

没多久,奥迪车就开到了殡仪馆附近。殡仪馆在市郊的一个僻静的山脚下,这里环境幽静,风景不错,与陵同连在一起,大概是利于搞殡葬一体化开发。

王小弥让司机小郎将车开到半山腰停下。下车后,王小弥从包里取出一个望远镜,递给唐绘青。王小弥说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哪些单位开车过来,便于及时了解情况。唐绘青觉得王小弥想得很周到,投以赞许的眼神。给领导当秘书是一门大学问,王小弥对这门学问大有研究。唐绘青没有接望远镜,让王小弥自己观察。

“唐主任,你快看,市建设局的车子开过来了。”王小弥突然发现了情况。

唐绘青一听,立即接过望远镜,朝山底望去。果然看到了何大欲的专车进入了视线。何大欲被“双规”后,钟迪尔就开始使用这辆专车。唐绘青仔细观察了一会,依稀可以看见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是市建设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钟迪尔。唐绘青心下想,这个钟迪尔跑来干嘛,难道也听到了什么风声?唐绘青怕自己眼神不好使,顺手将望远镜又递给了司机小郎。小郎对市里主要领导和市直机关的车牌记得滚瓜烂熟,他只要一看牌照就知道是谁的车。小郎端详了一番,确认是建设局的车子。

三人在半山腰盯着下面,看见不时有车辆朝殡仪馆的方向驶来。有的直接将车停在殡仪

馆的停车坪,却不见人下车。

“快看,又来了几辆车,每辆车后面还绑着一个大花圈。”王小弥又发现了新动向。司机小郎立即拿过望远镜,确定了其中一辆车是苏水县委书记雷达人的专车。唐绘青知道应该是苏水县来的车队。奇怪的是,车队并没有直接驶往殡仪馆,而是开进了殡仪馆附近的一条岔道,停在那里不动了。唐绘青知道杨护禄肯定在车队里。

王小弥将望远镜交给小郎,让他盯着,自己则掏出手机不停地拨打电话,及时了解情况。市委办公厅说还是没有接到省里会来人的通知。唐绘青心里想,如果李大国要来东洛,也不一定会通知市委。

“邪了门啦,这些车子怎么都将自己的牌照遮了起来?”司机小郎一边仔细观察着山下,一边念叨着。

王小弥抢过望远镜,一看,迎面来了两辆轿车,车牌都用光碟给遮拦了。碟片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显得格外刺眼。

因为车牌被遮,小郎识别牌照的优势丧失了。唐绘青觉得这两辆车有些诡异。为何要将车牌遮住?肯定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么会是谁呢?难道是杨白兮或者李天佑,或是袁国富?

正在这时,唐绘青突然听到有汽车疾驰而来的声音,他正准备钻进车内躲避一下,没想到那辆车已经开了过来。那辆车本来已经开了过去,突然又停了下来。不一会,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却是市环保局的一把手王部治。王部治见了唐绘青,立即露出一副媚笑,说:“唐主任,你好!”

唐绘青其实很不情愿在这种鬼地方遇见熟人。唐绘青和王部治打了招呼,显然没有聊天的兴趣。王小弥立即上前和王部治搭腔,说他陪唐主任来这一带考察林业保护情况。王部治很识趣,闲聊了几句,借口说自己也是来这边看一看火葬场有没有污染环境。王小弥心下说,来殡仪馆考察污染也实在有点太牵强附会了。

待王部治一走,王小弥就对唐绘青说:王局长只怕也是来参加追悼会的。唐绘青没有做声,望着前方。

这时,前方迎面又来了两辆轿车和一辆丰田面包车。王小弥拿起望远镜一看,发现走下来的人群中还有小孩,他扫描了一遍,发现那个小女孩是马之栋的女儿。一个悲痛欲绝的女人被人扶着下了车,那是马之栋的妻子温丽丽。其他人都不认识。王小弥将望远镜递给小郎,他也不认识。王小弥判断来的一伙人应该是马之栋的亲属。唐绘青在一旁提醒,有没有看到李大国。王小弥说没有李大国的影子。唐绘青不放心,一把夺过望远镜,仔细望了望,果然没有发现李大国。

司机小郎突然喊了一声:“唐主任快看!”三人一起朝着小郎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有不少车子正接踵而来,每辆车子的顶部或尾部都放着一个花圈,从山腰上望去,白晃晃的一片,颇为壮观。

“唐主任,莫非是省里来人啦!”王小弥惊呼了一声。

“你赶紧和市委、市政府办公厅联系,确定一下!”唐绘青吩咐道,然后拿出手机和秘书长李又秋通话,询问省里是否来了领导。李又秋说没有,刚才还打听了。

唐绘青心里说,真是邪了门。

王小弥风风火火地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向唐绘青报告,市委和市府都说至今没有接到省里的电话。他对唐绘青说:“会不会是马副市长在省里的朋友来了,他们可能是私人行为,没有走组织程序,所以市里不知道情况。”

王小弥拿起望远镜想看看那些轿车的牌照,可发现整个车队的牌照都用光碟遮住。王小弥见自己看不出名堂。便将望远镜递给了小郎。

“那是市国土局和水利局的车子啊。”小郎眼尖,发现了自己熟悉的司机。小郎不但对市里各部门的轿车牌照了如指掌,对开车的司机也大多认识。

说话间,车队已经到了殡仪馆前面,鱼贯而入进了停车坪。王小弥数了一下,总共有二十多台轿车,清一色的黑色。其中,一辆轻卡车格外打眼,后面的车厢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花圈,满满一车厢。王小弥猜想那一定是冥品店老板租用的车子,自己预订的花圈应该就在这个车上。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车队在殡仪馆前的停车坪停下后,却无人下车。

“这些人……”唐绘青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这些人都是察言观色,风吹两边倒的墙上草……”王小弥讨好地接过唐绘青的话茬,看到唐绘青脸色不对,才知自己失言,赶紧打住。

“是覃秘书,快看,是市委的覃秘书!”正拿着望远镜观察的小郎又有了新发现。

王小弥拿过望远镜朝对面望去,发现对面山腰上,杨白兮的秘书小覃正拿着一副望远镜在朝殡仪馆搜寻什么,王小弥不禁哑然失笑。

王小弥拿出手机拨打了覃秘书的电话:“喂,覃大秘,你现在忙什么呢?”

“是小弥啊,我正在和杨书记开会呢。”覃秘书回答。

王小弥见覃秘书说自己在开会,心里直想笑,心里说这孙子什么时候开始骗人了。王小弥也不拆穿覃秘书。都是给领导当秘书,自然懂得其中的规矩。王小弥回答说没什么要紧的事,有空的时候周末大家聚一下。覃秘书回答说没问题。

唐绘青见覃秘书就在对面山腰。知道杨白兮一定和他在一起,便连忙躲进了自己的车里。他不想让杨白兮看见自己。唐绘青在心里想,也许自己早就被覃秘书看见了。当你以为别人是你的猎物的时候,其实,你自己早就已经成为别人的猎物。当你站在高处窥视别人的时候,也许别人正在更高的地方窥视你。唐绘青不禁一阵苦笑,他娘的,人生就是这么可笑。

正在此时,唐绘青的手机响了,是政协主席袁国富打来的:“喂,老唐啊,你在哪?”唐绘青本来想说自己在上班,但又觉得在没有搞清袁国富的意图之前,这么说不妥,便打哈哈:“老袁,又有什么吩咐?”

“老唐,你不要以为躲进车里我就看不到你啦。我就在你对面的山腰上,哈哈,老唐啊,你这个搞组织工作出身的同志什么时候也学会克格勃的套路了。”袁国富在电话里说。

唐绘青心底一紧,暗自庆幸自己多长了个心眼,没有说谎,否则以后会被袁国富当成笑柄。“老袁啊,你真是比美国的间谍卫星还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

“老唐,我们撤吧。刚才我和省里的同志联系了,说省里没有来人,李大国现在还在丽阳,不会来东洛了。”袁国富说。

“既然如此,那就撤吧。”唐绘青回答道。

此时,快到追悼会的时间了,王小弥又打了几个电话,获得的信息也是上面不会来人了。唐绘青喊王小弥上车,掉头往山下走。到了一个树高林密的转弯处,他让小郎将车子停下,说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新动静。唐绘青参加工作以来,每次办事都十分缜密。能发现别人不能发现的东西,因此能赢得上司赏识,升迁很快。

王小弥下车,找了个隐秘的地方,拿起望远镜透过树丛的缝隙,朝山脚眺望。他发现,殡仪馆硕大的前坪摆满了几十辆轿车,很多车上放着花圈,或在车位,或在车顶。这些车子的牌照大多用光碟遮了牌照。很多轿车里坐满了人,却没有下车。也有少数轿车的人下了车,在相互交谈着。此时,离马之栋的追悼会正式举行的时间已近,这些人都没有进去的意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王小弥朝远处搜寻了一番,发现离殡仪馆

不远处的岔道和地势稍高的丛林问,停着各式各样的轿车,有的虽然较为隐秘,还是可以看得到。

王小弥看到这一幕,觉得特别滑稽。殡仪馆内冷冷清清,外面却是一副热闹景象,真是生死两重天啊。这个本该悼念死者的追悼会,在此刻却变成了一场势利政客们的表演秀。

有的人活着,却比死了的人还要冷漠。有的人死了,却比活着的人还要真实。

王小弥将情况向唐绘青做了汇报。唐绘青说,这些人都在等着省里的人来。唐绘青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马上就十点了,到了马之栋追悼会开始的时候。他对王小弥说,追悼会开始二十分钟后就返回市里。

就在此时,王小弥发现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条长龙,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庞大的车队。车队的前面是二十多台轿车,中间是五六十辆出租车,后面还有十多辆带露天车厢的货车。货车的车厢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唐主任,又来了很多车!”王小弥惊呼。

唐绘青一听,立即从车内走下来,似乎不相信,拿起望远镜看了一阵,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难道省里的人现在才来?”

小郎一听,立即反应过来,拿起望远镜开始辨认车牌和司机,望了一小会,他说:“不是省里的车队,牌照都是东洛本地的。”

三人接着观察。不一会,车队就到了殡仪馆停车坪。停车坪里事先在等待的某个机关的人见突然来了这么多车,连忙躲进自己的车内不出来。

原来,这个车队是东洛的老百姓自发组织的。他们听说马之栋的追悼会在此举行,有人在网络上发了倡议帖,呼吁支持马之栋的人前往殡仪馆参加马之栋的追悼会,送他最后一程。

当车队进入停车坪的时候,唐绘青才看清楚,车队足有百余台车,都开着车灯,犹如一条缓缓游动的巨龙。车队停好后,车里的人全部下车,统一鸣喇叭。喇叭声足足响了两分钟,在僻静的山谷间显得格外尖锐而响亮。小郎不禁说:“只怕殡仪馆的死人都被这喇叭声搞活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被喇叭声惊动了,纷纷跑了出来。

这时,前来悼念马之栋的群众纷纷打出条幅,上面写满了各式各样的标语:“马市长,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马市长,我们永远拥戴您”、“强烈要求公布马市长受害真相”,诸如此类的标语条幅,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组成了一个游行的海洋,场面颇为壮观。

人群在坪里作短暂停留后,便缓缓涌进殡仪馆。

唐绘青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不禁眼眶发热。他自从步入仕途以来,觉得自己越来越麻木,很难被感动。可眼前的这一幕,把他感动了。唐绘青在心里说,马之栋做官做到这个份上,这一辈子也值了。

“唐主任,这么多人来悼念马副市长,不会出事吧?杨书记会不会调警察来维持秩序呢?”王小弥显然对这种场景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

“白兮同志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肯定不会调警察来。这是群众自发行动,他们不会闹事,主要是来悼念之栋。要是调动警力,便会激化群众的愤怒,变成对立矛盾,并演变为新闻事件。虽然这里没有媒体记者,但是这些人肯定带了影像设备,万一将警民对峙的画面传到网络上,问题就严重了。这一点,白兮同志是清楚的。”唐绘青说。

“就算没有警察来,他们也一样会将图片传到网络上的。”王小弥说。

“只要没有警察就没问题,老百姓悼念之栋是个好事,因为他首先是东洛市的好市长。”

王小弥连连点头,听了唐绘青的教诲,发现自己在政治上还很幼稚,需要更多的锻炼。

“赶紧走吧。”唐绘青说。

正在说话间,刚才上山的环保局局长王部治的汽车也在返程,见到唐绘青,连忙放慢车速,停车和唐绘青打了招呼,说自己有急事要返回局里,就不陪唐主任了。然后上车,绝尘而去。

王小弥说,王局长贼精贼精的。唐绘青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他们发现,山脚原先候在停车坪的各单位的车也开始启动返程。

唐绘青吩咐小郎稍微等一小会,不要和各单位的车抢时间,待他们全部走了后再走。

三人看到市直部门的车辆已经离开后,才开始上车返城。当行至离殡仪馆两公里处一个山坳的时候,发现这里扔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显然,这些花圈都是刚才那些单位捎来的,由于带回去晦气,便丢在山坳里。

唐绘青发现一个蹊跷的事情,在花圈堆旁停着一辆轻卡车,有两人正在将遗弃的花圈捡到车上。奥迪车与轻卡车擦肩而过的时候,王小弥发现那个捡花圈的是冥品店的老板。“这个冥品店的老板今天莫名其妙发了个横财!”王小弥说。

“今天对白兮同志来说,不是个好事啊。”唐绘青在车里喃喃地说了一句。

“杨书记好像这一次考虑得很周全啊。”王小弥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

“他什么都想到了,但是有一点没有想到,会有遗憾啊。”唐绘青意味深长地说。

王小弥想了半天,不知道唐绘青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绘青望着窗外,保持沉默。

此时,他有更大的忧虑在心头涌起。遗体告别之后,马之栋在火炉中涅槃,算是彻底完成了生命的轮回。但是,马之栋留给东洛市的巨大悬疑至今没有揭开。这个悬疑是唐绘青心中的一个结,这个结在唐绘青心里被打了无数次,他担心这个结会成为一个死结。

11强制医治

“带刀侍卫”毕夫渐回到苏水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妻子尚芳芳的陪同下,去找县委书记雷达人。

县委大院不像省委大院有武警站岗,只安排了门卫。苏水县委和县政府在一个大院办公。毕夫渐是县旅游局的副局长,以前就在大院上班,又经常去县委大楼办公务,门卫与他很熟。毕夫渐走进县委院子的时候,和门卫打了招呼。门卫是个老头,知道毕夫渐已经被安排到下面带队搞扶贫。自然也知道毕夫渐“带刀侍卫”的故事。最近,毕夫渐在妻子的陪同下,经常来单位找领导,门卫也习以为常了,以前又是经常见面打招呼的熟人,并未阻止。毕夫渐进门的时候,还特意悄声对门卫说,最近风声很紧,你要多提高警惕,保护好首长和同志们的安全。门卫说应该的应该的。

来到县委办公大楼,毕夫渐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腰间的刀子。站在办公楼前,却不肯上前,似乎有顾虑。尚芳芳推了他一把。毕夫渐还是不肯迈步,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尚芳芳摇了摇头,说:“老毕你怕什么啊,这里是中共苏水县委,是苏水县最高权力机关,没人敢害你。”

毕夫渐还是踌躇不前,脚跟似乎被人扯住了:“外面的人我不怕,里面的人我怕。这里面部是有权的人,我担心他们害我。”尚芳芳说:“老毕,你不要怕,再说你身上有刀子,可以防身啊。”

毕夫渐听妻子这么一说,大概觉得有理,犹豫了一会,终于走进了办公楼。此时,办公楼的人都在办公室忙着,过道里没有人。尚芳芳陪着毕夫渐径直走向雷达人的办公室。

快到雷达人办公室的时候。毕夫渐又停下脚步,似乎有些害怕。尚芳芳给他鼓劲:“老毕,是市人大唐主任让我们来找雷书记的。你在唐主任办公室亲自听到了他和雷书记的对话啊。雷书记亲口答应了要处理好你的事情。”

毕夫渐听了妻子的劝慰,稍感安心,右手紧

紧握住腰间的刀柄,定了定神,朝雷达人办公室走去。到了雷达人办公室门口,又不敢进去。

雷达人看到带刀侍卫毕夫渐,先是一愣,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继而主动打招呼。

此时,雷达人有些发虚。按理说,他是苏水县说一不二的人物,毕夫渐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副科级干部,没有什么好怕的。但是,自从他知道毕夫渐随时带着一把尖刀在身,且有轻度妄想症的时候,雷达人见到毕夫渐就有些发憷。他听说,患有妄想症的人就是精神病人,自己严厉批评并处分过毕夫渐,万一他精神病发作,掏出刀子刺向自己。后果将不堪设想。被一个精神病人刺了算白刺了,自己只能吃哑巴亏。尽管发虚,雷达人还是强装镇定。临危不乱,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是一名领导干部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作为县委书记,雷达人是苏水县的一号人物,当然得注意形象。他心里很清楚,要是以前,毕夫渐见了他,定然会点头哈腰恭媚有加。但现在形势不同了,毕夫渐已经由一名政治头脑清醒的副局长变成了精神恍惚的妄想症患者。

当然,雷达人并不知道,尽管毕夫渐此时已经精神异常,但政治这根弦一直紧绷着。只不过毕夫渐的这根弦绷得太紧,以至于失去了弹性,到了濒临断裂的地步。毕夫渐宦海沉浮了一辈子,“讲政治”这三个字已深入其骨髓和血液,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妻子尚芳芳就是抓住了毕夫渐的这一缺点,在关键时刻使出这一杀手锏。

听雷达人招呼,毕夫渐两只脚不由自主一抬,走进了雷达人的办公室。在毕夫渐的眼里,雷达人的办公室就是苏水的金銮殿,这里是全县最高权力中心,神圣得很。这个地方,毕夫渐只来过两次。毕夫渐是副局长,他这个级别的干部在苏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尴尬。在苏水县,可以直接到县委书记雷达人的办公室汇报工作的,一般都得是各个部、办、委、局的一把手,像毕夫渐这样的副职是没有资格的。他来的那两次,都是陪局里一把手一起来汇报全县旅游工作的。

毕夫渐见了雷达人,怯怯地喊了声雷书记好,并介绍了尚芳芳,由于有些紧张,说话语无伦次:“这是我们的妻子。”雷达人一愣,不知道毕夫渐什么意思,便没有说话。尚芳芳脸都红了,推了一下丈夫。毕夫渐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马上纠正道:“这是我的妻子尚芳芳。”

雷达人见了毕夫渐夫妇俩的窘态,哈哈大笑,笑得毕夫渐直打哆嗦。雷达人觉得自己笑得有些过了。怕刺激到毕夫渐,连忙收敛了一些。

雷达人喊两人坐下。毕夫渐不敢坐下,一直站着。雷达人重复了一遍。尚芳芳悄声说:“讲政治,夫渐,讲政治。”毕夫渐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坐下。

“老毕,你的事情我一直很关注。你说说看,你对你的事情是如何看待的?”雷达人说。

“雷书记,我的事情,我一直在深刻检讨,我要向组织做终身检讨。我知道,自己觉悟不高,做事不讲政治,我要向县委请罪,请雷书记严厉批评。”毕夫渐一副卑微而负疚的表情。

“老毕,你没有什么错。应该说,我也有错,工作欠思量,如果对你的工作和生活造成了什么影响,我在这里向你道个歉。”雷达人怕毕夫渐出现状况,屋内又没有他人,想在言语间安抚一下毕夫渐。

“雷书记,你没有错,领导的话不会有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毕夫渐听到县委书记给自己道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尚芳芳拉他坐下。毕夫渐不肯。雷达人示意毕夫渐坐下,他马上坐下了。

此时,雷达人心里很是没底,害怕毕夫渐情绪失控,突然从腰间拔出那把锋利的尖刀。他安抚了一下毕夫渐夫妻俩,立即打电话给秘书小栗,让他过来给客人倒水。实际上,他是想喊人过来对付毕夫渐夫妻俩,以增加自己的安全感。

不一会,秘书小栗就到了办公室,一看是毕夫渐夫妇在座,心里立即明白了。毕夫渐“带刀侍卫”的绰号在县委和县政府机关早已声名远播,无人不知。虽然大家背地里拿“带刀侍卫”开玩笑消遣,但真的见到“带刀侍卫”本人,还是有些紧张。

小栗本来不是胆大之人,但是为了雷达人,他必须表现出非常勇敢的样子。于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给毕夫渐夫妇倒茶。一边倒茶一边想着如何让雷达人金蝉脱壳。

“雷书记,刚才李副书记找你,说有要紧事找你商量,他让你去一趟他办公室。”小栗出了个主意。

雷达人会意,立即起身准备出去。

尚芳芳见雷达人要离开,怕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人,立即站起来要雷达人先将毕夫渐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走。尚芳芳悄声对毕夫渐说:“雷书记日理万机,你让他处理完你的事情再说。”毕夫渐不敢说。尚芳芳在他耳边低声提醒说:“领导事情很多,你见缝插针提高领导效率也是讲政治啊!”毕夫渐一听立即站起来挡在门口,让雷达人先处理好他的事情。

雷达人见硬闯不行,便不再坚持出去。

小栗见了,知道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简单,便再生一计,拿起雷达人办公桌上的电话,给县委办主任肖成器打电话:“肖主任啊,雷书记办公室的茶叶不够了,他这里来了客人,请您送点茶叶过来。”雷达人见小栗反应很快,投以赞许的眼光。

不一会,肖成器也赶到了雷达人办公室。看到毕夫渐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和毕夫渐轻描淡写地打了个招呼,将茶叶放在雷达人办公桌上。然后出去了。

肖成器此时是去喊人保护雷达人,他怕万一毕夫渐情绪失控做出过分的事情来,到时就不好收场。不一会,肖成器和五六个壮汉来到雷达人办公室,说是给雷达人汇报工作。雷达人此时心里有了底气,不再害怕,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气,便装模作样地让肖成器他们等一会,先将毕夫渐的事情处理了。

雷达人又开始打官腔:“毕夫渐同志,既然你刚才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感到很高兴。毛主席曾经说过,一个人难免犯错误,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毕夫渐同志,县委之前让你带队下去扶贫,实际上也是重用你。作为受党教育多年的同志,你应该知道,扶贫工作是党中央、国务院的一项重要战略部署。党政机关定点扶贫是我国扶贫开发战略部署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勃阶段扶贫开发的一项重大举措,对推动贫困地区经济社会的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县委当时就是基于这一点,想好好让你下去锻炼锻炼。既然你认为旅游工作更适合你自己,后来我和你们局里的一把手老彭也沟通了一下,他也认为县里旅游规划工作是你一手参与制定的,暂时离不开你。所以,我觉得,你想继续留在县旅游局工作的想法可以支持。至于扶贫的人员,从你们旅游局另外派一名副局长带队。”

听到这里,毕夫渐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没想到雷达人突然话锋一转:“但是,我听说你最近身体不适。我的意见是,你先休养一段时间,安心将病养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怎么工作,怎么为人民服务呢!”

“雷书记,我没有病!我现在就可以回单位工作!”毕夫渐听到雷达人说自己有病,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在座的人都变得警惕起来,盯着毕夫渐,生怕他做出过分的举动来。

“毕夫渐同志,你的工作热情值得肯定,但

是,你有没有病,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要由医生说了算。你让你爱人陪你到医院好好做个全面检查,有病治病,没病就算是搞个体检。”雷达人说。

“医院我不能去,医院还不是你雷书记说了算?你说我有病,医院肯定说我有病,这个检查没有意义!”这一次,毕夫渐的口气很坚定。

“你这个毕夫渐同志,怎么这么说话呢?”肖成器在一旁帮腔。

“雷书记,反正我没有病,我要回单位工作!”毕夫渐来了犟劲。

“老毕,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是我们也要尊重事实。有病就得治,该疗养就疗养,该住院就住院,该吃药就吃药。”肖成器说。在座的几个人也附和着。

“你们才有病呢!我什么时候有病啦?我才不中你们的计,真要住院吃药了,没病的人也会被你们弄出病来。”毕夫渐反驳道。

“老毕。从你现在的反应来看,我觉得你病得不轻啊。一般来说,喝酒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病入膏肓的人都说自己没病。”肖成器说。

“你才病得不轻呢!我知道你的心思,就是要把我关进医院,然后设计谋害我,给我吃慢性毒药,你们真是司马昭之心啊。”毕夫渐有些激动了。一只手时刻放在腰间刀柄处,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在座的几个人纷纷对毕夫渐好言相劝,让他接受雷达人的安排。毕夫渐不理睬他们。

“雷书记,今天是市人大唐主任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你会处理好我的事情。唐主任是市里领导,职务比你高,你还是要讲政治吧。”毕夫渐突然搬出唐绘青做挡箭牌。

“唐主任确实过问过此事,但是,他并没有说不准安排你治病嘛。老毕,我让你继续留在县旅游局担任副局长,已经很尊重你的意见了,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雷达人有些不耐烦了,对毕夫渐下了逐客令。

“雷书记,我很郑重地告诉你,我一点病也没有。我现在就可以回局里工作。”毕夫渐固执己见。尚芳芳怕他惹出新的是非来,拉起他回家。毕夫渐不愿意走,准备和雷达人说个清楚。

“老毕,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有病?”肖成器问。

“我根本就没有一点病!”毕夫渐坚定地回答。

“实话告诉你吧,你有精神疾病。”肖成器说。

“你才有精神病呢,你们这是在陷害我!这是莫须有的病,是你们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我不会上当。”

“老毕,你要真是觉得自己没病,又不服从组织安排,那就休怪我要采取强制措施了!”肖成器被毕夫渐弄得有些上火。

毕夫渐早就感觉肖成器带进来的一帮人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听了肖成器的话,“带刀侍卫”一下子变得特别敏感起来,以为他们要下手,便猛地从腰间抽出尖刀,大喊:“我看谁敢过来,谁过来我就宰了他!”

在座的几个人见毕夫渐拔刀,守在门口,也有些紧张,但依然冒着危险护住雷达人。肖成器呵斥道:“毕夫渐,你赶快将刀子放下,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行为吗?你这是持刀威胁县委主要领导,是暴徒行为,这个性质很严重!劝你赶快放下凶器,否则后悔就晚了。”

肖成器的话无异于火上加油。毕夫渐被他激怒了,拿起刀子在手里挥舞着,不停地叫唤着,说自己是自卫。

正在这时,县公安局局长张占五带着全副武装的警察赶到。肖成器第一次进来送茶叶的时候,发现情况不对,立即给张占五打了电话,让他火速前来救驾。

张占五与毕夫渐是高中同学,两人关系很好,参加工作后更是经常在一起。毕夫渐见到张占五,就像见到了救星,喊道:“占五,他们要害我,你快来帮我!”

张占五径直走到毕夫渐跟前,施展擒拿术,动作麻利地将他手中的刀子夺了。没有防备的毕夫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才知道张占五站在雷达人一边。毕夫渐恼羞成怒:“张占五,你个狗日的,老子平日将你当兄弟,没想到关键时刻你却成了别人的帮凶!见了权贵就忘了兄弟。我真是瞎了眼,什么狗屁兄弟!”

“夫渐,你别闹了,这里是雷书记办公室,不是撒野的地方。有病治病,让嫂子陪你去医院看看。”张占五劝慰道。

“张占五,你个王八蛋,你也说我有病,老子哪里有病?老子身体好得很。以后老子要是真的有病。也是被你们这帮人逼出来的!”毕夫渐嚷个不停。

张占五带来的几个人,已经将毕夫渐牢牢控制住。肖成器问张占五准备怎么处置毕夫渐。张占五望了一眼雷达人,然后说:“毕夫渐冲击政府机关,威胁县委主要领导人的人身安全,已经触犯了刑律,应该从严处理。”

尚芳芳一听,急得哭了:“占五,你不能这样啊,就看在夫渐有病的分上,饶了他吧。”

张占五说:“要是这次饶了他,下次他再来骚扰雷书记怎么办?你负得起责吗?”

尚芳芳被张占五一吓唬,已经失去了主张,只好走到雷达人跟前,向他求情:“雷书记,你知道夫渐的病情,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代表他给你道歉了,求求你放过他吧!”

“尚芳芳同志,毕夫渐同志确实存在精神方面的疾病,这一点你自己也承认了,为了对毕夫渐同志负责,我看应该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将他送入省精神病医院进行封闭式治疗。”雷达人回答道。

“雷书记,老毕有病没有错,但他不是精神病人,他的病是心理疾病。精神病在我们乡下叫疯子,他现在还不到那个程度,他头脑很清醒,思维也很正常,唯一有些恍惚的是,他总担心有人要害他。我觉得没有必要对他采取强制措施,我好好劝一劝他应该没有问题的。我带他去省城大医院的心理门诊看看就可以了。”尚芳芳说。

“尚芳芳同志,雷书记也是关心你们家老毕,就让他去精神病医院治疗一段时间,服用一些药物或许很快就会痊愈了,这样也利于他尽快回到工作岗位继续工作。”肖成器插话说。

“肖成器。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干嘛这样赤裸裸地陷害我。我清醒得很,精神病医院很多人都没有精神病。都是被你们这种人给陷害了。你们怕人家说出自己的痒处,所以到处散布谣言,说别人是精神病,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罪恶。你们这样真是欲盖弥彰啊,会有报应的!”毕夫渐大声叫喊着。

肖成器被毕夫渐的话激怒了,说他病情发作了,得赶紧送往精神病医院治疗,并立即打电话给旅游局,让他们安排专人专车护送毕夫渐去省会治疗。

不一会,旅游局就派来了一辆轿车。

一伙人将毕夫渐强行抬了下去,塞进了轿车。毕夫渐拼死反抗,说自己没有病,可没有人听他的。毕夫渐在反抗中,一脚将轿车的玻璃踢坏了。

看到这个情况,肖成器吩咐张占五调来一辆有铁栅栏护窗的警用囚车。不一会,一辆囚车鸣着警笛呼啸而至。几个警察不由分说将毕夫渐上了手铐,关进了囚车的尾箱。毕夫渐拍打着铁护窗,不停地叫骂着。

尚芳芳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吓蒙了,失去了主张。他们本来带着十二分的希望,来找雷达人解决问题,没想到闹到了如此地步。

尚芳芳倒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我丈夫没有精神病,你们放了他吧,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会毁了他!苍天啊,你快睁眼看看吧,看看这些人的无耻行径吧!我要到省委去告

你们!”

警车开始启动,发出一阵揪心的鸣笛,绝尘而去。

尚芳芳望着囚车里拼命呼救的丈夫,发出一阵悲戚而揪心的嘶叫:“夫渐,你要挺住啊!”然后昏倒在地,昏厥过去。

肖成器回到雷达人的办公室。雷达人怒气未消,刚才被毕夫渐一闹,对他的权威是一种挑战。自从他担任县委书记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在他办公室大喊大叫。他恨不得将毕夫渐流放到西北的无人区。

突然,雷达人想起是唐绘青让毕夫渐来找自己的,这个时候,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时太激动,万一唐绘青再过问此事,他真还不好交差。肖成器看出了雷达人的心事,说:“雷书记,你不要太担心,唐主任说让你解决问题,没说不让你给毕夫渐治病啊。到时让他们从省里的精神病医院开回一张病历证明书,就可以向唐主任交代了。”

雷达人一听。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

12集体减压

那天自发去殡仪馆悼念马之栋的人,果然将当天的场景拍成照片,发到了各大门户网站。

这组图片具有特别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一下子就在网络上传播开来,网民纷纷跟帖发言。其中说得最多的是,马之栋是个受群众拥戴的好官,他的死很蹊跷,一定是被当地的贪官或者奸商逼死的。网民强烈呼吁东海省委和纪检部门介入调查。

东海省委知道情况后,打电话质问东洛市委。杨白兮给省委书记曹正的秘书张廷高打了电话,刺探情报。张廷高告诉杨白兮,曹书记很生气,认为东洛市委不但没有保护好马之栋,马之栋的追悼会也没有组织好,群众的自发行为更是让政府丢尽了脸面。听张廷高这么一说,杨白兮心里直打鼓。张廷高最后意味深长地告诉杨白兮,在看待干部的问题上,曹书记有句名言——一个备受老百姓爱戴的领导干部,就算有问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一个屡遭老百姓唾弃的官员,再有政绩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句话,对杨白兮是致命的一击。如果说,追悼会之前,杨白兮对省人大副主任还抱着一丝幻想的话,那么这句话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

果然,没过多久,省委宣布了人事变动情况: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王洛安接替杨白兮出任东洛市委书记,杨白兮出任省人大常委。

这个任命对杨白兮的打击实在太大了,由于马之栋事件,他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在历届东洛市委书记中,杨白兮的境遇是最差的,虽说也捞了顶省人大常委的帽子,实权远不如唐绘青和袁国富。省人大常委,其实也就是开开会,举举手,没有什么实权。从预想中的人大副主任,到省人大常委,这个落差实在太大了。不过,东洛市也有人说,省委没有让他直接退休,还给了他几天日子。已经算不错了。

新市委书记王洛安上任后,很多人以为他会提出发展东洛经济的重大战略规划。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全市推出“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实际上,他推出的这个计划很大程度上与马之栋的自杀有关。一个地级市年轻的副市长自杀,在全国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个事件让东海省委感到脸上无光。此番,王洛安的公务员心理危机干预行动大概就是要挽回影响。

新任市委书记王洛安主持召开了第一次市委全体会议,所有东洛市委委员参加了会议。

王洛安说,心理疾病是看不见的,从某种程度讲,比看得见的癌症更可怕。如果我们的公务员存在心理疾病,就完全可能演化为侵蚀国家健康发展的癌细胞。王洛安讲了一大通类似的道理。接着,他让各位委员发言,各抒己见。

王洛安审视了一圈,大家都保持沉默。保持沉默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天这个会议的主题多少与马之栋的死有关,大家讳莫如深。

由于王洛安刚到东洛市,大家对他的风格、脾性、喜好还不太熟悉,所以大家都比较谨慎,生怕说错了话。尤其是各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市里各部门负责人,这些人能混到市委委员很不容易,他们对自己头顶的乌纱帽很珍惜。官场太残酷,因为一句话没说好就掉了乌纱帽的大有人在。

要想保住乌纱帽,在官员中流行“三少”理论:少做事,少说话,少聚会。其实,这个理论就是一个概率学规律。少做事,可以保证少做错事;少说话,可以保证少说错话;少聚会,可以少授人以柄。

“我们的很多同志,染上了一些不好的习气,会上不发言,会后乱发言。你让他说话,他不说:你不让他说话,他却说出很多不着边际的话来。这个风气很不好。大家都是市委委员,在开会时就应该提出自己的看法。”王洛安对委员们的沉默有些恼火。

苏水县委书记雷达人是个察言观色的老手,看到会议有些冷场,便第一个站出来发言,以期给新书记留个好印象:“南洛安书记倡议的‘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我认为很好,也很有必要,很及时,对于推进依法行政和廉洁从政、提高党的执政能力、构建和谐社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特别与中央建设和谐社会的精神是一致的,也符合科学发展观的要求……”

雷达人说了一大堆假大空的官话、套话。说官话、套话是雷达人从事基层领导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雷达人之所以习惯说官话和套话,因为这些话都是别人说过上千遍上万遍的,被证明不会是错话,可以降低风险。然而,雷达人的发言并未获得王洛安的青睐。

王洛安说:“我建议大家在发言时多点务实精神。假、大、空的套话就不要讲了,多讲点务实有新意的话。我们不要怕讲错话,在会上讲错话不算错,也没有谁会追究你的责任,踊跃发言是一种态度。”

听到王洛安批评自己发言假、大、空,雷达人很不自在,没想到自己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雷达人后悔自己不该抢风头。他记得唐绘青曾经在一个饭局上说过一句话——在没有摸清楚上司脾性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听了王洛安的态度,开始还很谨慎的与会官员开始踊跃发言。最后,王洛安提出的“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以全票获得通过。

在随后召开的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经王洛安提议,通过了一项重大决定:将本年度确定为东洛市的“快乐文化建设年”,号召各级党委和政府要以“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为契机,突出“快乐工作”理念,组织开展各种形式的活动。同时,由市卫生局牵头,建立东洛市公务员心理健康保健中心,待时机成熟,再在此基础上建立全民心理健康保健中心,从而实现心理危机干预的无缝链接。

各级官员知道王洛安的背景,知道他在政坛的上升空间还很大,纷纷结合本部门的工作实际落实他的指示精神。

财政局表态说,财政局准备划出专款,加强款项的监督,保证做到专款专用,为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提供充足的资金。卫生局说,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在每个机关建立一个发泄室,为各单位减轻心理压力提供场所。体育局准备开展趣味运动会,运动会为常规形式,每个周末在东洛市中兴广场举行,由体育局不断推出搞笑的趣味游戏与运动项目,可以单位、街坊、家庭、个人名义参加。人事局也拿出方案,将在公务员招聘过程中增加心理素质测评项目,对新公务员进行面试时,侧重对其语言表达能力、逻辑思

维和推理能力、综合分析和解决问题能力、计划组织协调能力、人际沟通能力、创新能力、应变和自我控制能力以及仪表举止等方面的测评。同时形成不同岗位和级别的公务员心理素质要求的指标体系,力求人岗相谐,促进行政效能最优化,使公务员考核全面化,心理素质考核规范化。市委党校建议,在公务员岗位培训时,应增加心理健康教育的内容,从而化解公务员中普遍存在的高升迁期望与低升迁概率的矛盾,减少心理问题发生的有效措施。《东洛日报》表示将开辟《公务员心理健康》栏目,帮助公务员对症治疗,实现有效心理疏导。市人民医院计划高薪聘用一批经验丰富的专家博士组建心理门诊,并迅速建设一个“东洛心理健康网”。文化局和广播电视局决定联合在全市开展笑话大赛,为大家在茶余饭后提供一些笑料。东洛市电视台在晚上黄金档时间,开设《我来讲笑话》的专栏节目,全市人们都可以前往参加,将自己的笑话和大家分享,凡是讲得精彩的参与者,都可获得奖品。市民还可以通过电话连线的方式,参与互动。“笑话大赛”采取日冠军、周冠军、月冠军、季冠军层次选拔,最后参加由全市人们投票的年度总决选。总冠军将获得高级轿车一辆。

总之。各个部门都找到了本部门与心理疾病、心理干预的结合点。

王洛安来到东洛后,“心理健康”顿时成了妇幼皆知的高频热点词汇。一场声势浩大的体现心理干预和人文关怀的快乐文化运动,正在东洛大地蔓延开来。

没多久,市卫生局在市委大院设立了一间心理咨询工作室。卫生局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可以拍市委的马屁,二是考虑到公务员面子重,不太情愿跑到医院去看心理疾病。这间心理咨询工作室的负责人叫甘露。她早年是北京大学认知神经科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后来又考上了哈佛大学的临床心理学博士。目前受一家国际基金会资助,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回到国内不久,潜心职场心理学的研究与临床治疗。东洛市卫生局通过各种途径,与甘露取得了联系。并盛情邀请她来东洛指导公务员心理疾病的防治。甘露正想着寻找一个合作的单位,没想到东洛市找上门来,双方一拍即合。于是,她带了一名助手——中山大学临床心理学硕士研究生毕业的花迎春,两人来到东洛市,在市委大院组建了一间工作室。

王洛安的到任,让唐绘青心里打鼓,他不知道王洛安到底是哪路神仙,是不是带着省委的特殊使命而来,比如彻查马之栋自杀案。唐绘青隐隐约约觉得马之栋自杀的背后肯定有着复杂的原因,一旦将盖子揭开,东洛市很多官员都会牵扯进去。包括他自己。

夜色渐渐浓了。唐绘青望了望前方。远处灯火阑珊。窗外夜风呼啸,吹得窗外的树沙沙作响。突然,猫又开始哀嚎。让人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恐。

自从马之栋自杀后,唐绘青对猫叫声特别敏感。马之栋跳楼的时候,当晚就听到了一阵猫的哀嚎声。猫儿哀嚎的声音,也似乎在为马之栋招魂。自此之后,只要听到猫叫声,他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马之栋,脑子里浮现出马之栋跳楼后满地血迹的惨相。

有时在市委大院看到猫的身影。他也会生出几分余悸来。这个时候,唐绘青提醒自己不要去想马之栋。但是,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有一天傍晚,他在院子里散步,忽然一只大黑猫从他身前飞快晃过,吓得他惊了一大跳,只觉得头皮发麻。猫儿稍瞬即逝的影子,在他眼里就像是昙花一现的马之栋。

“绘青,不会又出什么事吧!”章含蕴有些恐惧,嘀咕了一声,赶紧挨着唐绘青坐下。“别整天胡思乱想。”唐绘青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章含蕴,其实也是在安慰着自己。

近来一段时间,唐绘青被何大欲和梵冰冰的事情闹得心神不安。他开始惧怕猫儿凄厉的叫声,猫儿每叫一声,他的心就要紧一下。唐绘青被猫叫声弄得不胜其烦,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起身拿遥控。那只八哥见了,立即发出讨好的叫声:“唐书记好,唐书记好……”

“住嘴!”唐绘青朝它吼了一声。那八哥视而不见,依然欢快地叫唤着“唐书记好”。唐绘青示意樊嫂将鸟笼子提到阳台上去,眼不见为净。章含蕴白了他一眼,有些不满,但看出他情绪有些低落,也不再多说。

他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新闻——唐山遵化市发生一起杀亲案,杀人的男子因不堪沉重的生活压力,对妻女痛下杀手,被杀女儿仅三个多月大。据知,这名男子因交通事故造成脑出血,留下严重后遗症,不能上班,夫妻双双下岗,一家人全靠妻子每月一百八十元的救助金维持生活,家庭经济极其窘迫。男子对妻女痛下杀手,后采取触电、服安眠药、砍头、割喉等手段自杀。据称,杀人者特别厚道老实,从不和他人闹矛盾,无作风问题,也不赌博。

章含蕴看了新闻,发出一阵唏嘘,连声责骂:“这人太没有人性了。不过也难怪,每个月一百八十元钱还不够我们市里的干部的烟钱,怎么养得活一家三口,一个人都够不着啊!”

唐绘青没有搭理她,被这条新闻弄得有些烦,便拿起遥控换了台。刚转台,又是一条富士康员工自杀的新闻。唐绘青觉得晦气,换了少儿频道看动画片。章含蕴看了两条自杀的新闻,似乎若有所思,说:“绘青,马之栋以前来过我们家里,我们是不是要请个高僧来做一下法事啊?”

“我看你有病吧!”唐绘青终于憋不住了,呵斥章含蕴。

“你才有病呢,富士康是世界五百强企业,那么牛的公司不是也没有跳出魔咒的厄运吗?他们都想着要请高僧做法事。我感觉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章含蕴似乎有些委屈。

“以后不要再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了,你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居然也和农村妇女一个觉悟,我看你要加强学习才是。”唐绘青批评道。

“你别在我面前打官腔好不好?这是在家里,不是单位,少跟我讲政治!”章含蕴开始赌气。

樊嫂见了两口子拌嘴,连忙端茶泡水递零食,以缓解尴尬的气氛。樊嫂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脑瓜子灵活,能看事做事,故深得章含蕴夫妇俩的信任。

唐绘青没有心情和章含蕴斗嘴,他被电视里沉闷的新闻搞得有些烦躁,人家说自杀是可以传染的,他觉得与自杀相关的新闻都可以感染他的情绪。

唐绘青再次拿起遥控,换了台。

他直接按到了东洛电视台的综合频道,里面正在播放东洛电视台《我来讲笑话》专栏节目。这个节目是为配合东洛市快乐建设年而开设的,这个活动推出后,在东洛市引起了巨大反响,也为大家在茶余饭后提供一些笑料。因为奖品如此丰厚,吸引了大家的眼球,也吸引着大家踊跃参加。

电视屏幕上一个小伙子向评委鞠了一躬,开始讲笑话:“大概是老了的缘故,我爷爷最喜欢忆苦思甜,翻老账。他最喜欢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有一次见我想买新房子,他便说,你现在住着这么大的房子还不知足,整天叫唤着要换大房子,我年轻时在一个工厂做事,和你奶奶带着一窝孩子,工厂只分给了一间几个平方的小房子,全家七口挤在一起,有时想和你奶奶亲热一下都不方便,我事先还得准备一些糖果在口袋里,然后往门外撒

把糖,再大喊一声:孩子们,我压住你妈,你们快去抢糖啊!”

“噗嗤……这孙子真是够孙子的,这么损自己的长辈!”章含蕴正在喝茶,听了这笑话,笑得喷出了一口水。原本严肃的唐绘青也禁不住笑了,说了声:“乱谈情。”樊嫂见唐绘青终于阴转晴,也跟着笑了。樊嫂是个讲政治的保姆,女主人笑了,男主人没有笑,她就不笑。只有当男女主人都笑了,她才附和着笑一笑。遇到高兴的事,让主人先笑,这是樊嫂的保姆哲学。

唐绘青嘴里总是不停地挑《我来讲笑话》的刺,却没有换台的意思。三人一直看到节目结束。一直显得愁眉不展的唐绘青也暂时抛开了烦恼,跟着章含蕴乐呵了一把。笑话讲完了,唐绘青又想起刚才新闻里的富士康跳楼自杀事件,他早就听说富士康准备培训一百名心理咨询师,为员工作心理辅导,以缓解员工的心理压力。这个时候,唐绘青开始佩服起市委书记王洛安,觉得他能够为公务员着想,确实不简单。

正在此时,家里电话响了,是市人大机关工会主席秦开新打来的。秦开新向他请示说,他听说市委准备搞“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是否可以请心理学博士甘露来人大机关作一场心理健康的主题报告,这样在全市大张旗鼓行动之前,争取成为全市第一个开展此活动的单位,应该反响会不错。

唐绘青正在考虑如何向新任市委书记王洛安示好,秦开新的话让他豁然开朗,觉得这个点子不错,既是积极响应与支持市委的工作,也是送给新书记王洛安的一份礼物。

第二天,甘露给市人大机关的干部们作主题讲座,讲座的主题是“美好生活不需要压力——公务员要争当零帊族”。“帊”是压力的衡量单位。所谓“零帊”就是没有压力。

“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在座的各位要向谢霆锋学习!”甘露此言即出,全场哗然。唐绘青也被惊住了,觉得甘露的这句开场白太不讲政治了,难道都学谢霆锋戴绿帽子?

“向谢霆锋学习,是要学习他的零压精神。张柏芝的‘艳照门事件发生后,作为丈夫的谢霆锋其心理压力可想而知。可他很会调节自己的心态,能够从容面对生活。张柏芝也在他的安慰和影响下,越来越积极乐观,连续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幸福的家庭生活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可见,谢霆锋不但自己是个‘零巾巴族,他还是个很好的心理医生,帮助张柏芝走出了心理阴影。”甘露话锋一转,再次引发一阵哗然,继而大家热烈鼓掌。

“我们的公务员除了向谢霆锋学习,还要向马桶学习!”甘露接着说。

全场哄然。

“为什么要向马桶学习?马桶是个好东西,按一下按钮什么都干净了。我们平时压力很多很大,包括工作的、家庭的、社会的,如果不及时清除这些压力,就会越积越多。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启动按钮,将这些压力全部释放、冲走。这就是‘马桶精神。”甘露说,“说得更通俗一点,要使自己成为‘零巾巴族,就要提醒自己不要做官迷,不要做房奴、车奴、卡奴、孩奴等,不要成为身外之物的奴隶,要做自己的主人。再说得具体点,要想在日常生活中减压,可以吃零食,尝美食,让压力在食欲中消化掉。也可以购物,K歌,还可以去户外运动,另外睡觉也可以减压。喜欢上网的朋友,可以去各大门户网站的BBS拍砖,注册几个马甲,一顿乱拍,拍完走人,不要回头,只要自己痛快了就行,反正没有人认识你。”

全场一阵大笑。

不久,甘露邀请几位公务员参与了互动。

讲座结束后,东洛市的电视台、报纸、电台、网站等媒体都报道了这一消息。国内很多门户网站和主流媒体也报道了东洛市的这个新举措。

鼓捣此事的秦开新受了鼓舞,更是绞尽脑汁,再接再厉,后来又组建了“快乐喊笑团”。这个“快乐喊笑团”是个群众性自发组织,大家利用周末或者傍晚在公园、山头、广场、路边等地方,完全放松自己,一起大声叫喊,大声笑出来。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释放每个人积聚在心里的压力、闷气,从而达到减压、悦心的目的。

没想到,这个“快乐喊笑团”成立没多久,就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公务员参加,后来很多市民也加入进来,不久就发展到了一千多人,场面颇为壮观。这个事情立即引起了媒体的关注,通过网络传播后,在全国产生了巨大反响。于是,有电视台邀请秦开新去现场参与访谈。秦开新很讲政治,每次媒体采访他的时候,他必定谈到王洛安和唐绘青两个人,说这是领导的点子,是市委的决策。因此,东洛市的“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立即成为了全国媒体关注的焦点。这么短的时间,引起这么大的反响,这是市委书记王洛安所没有料想到的。王洛安对市人大和唐绘青顿时刮目相看,说人大是个出经验的地方。媒体的视线也开始从马之栋自杀案转移到这个所谓的“公务员心理关怀计划”上来。王洛安很高兴,专门给唐绘青打电话,表示了肯定和感谢。

唐绘青受了王洛安的赞赏,心中大悦。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隐藏在心中的阴霾也烟消云散,心里轻松了不少。那些害怕自己被何大欲牵扯进去的担忧暂时也隐匿起来,总算可以喘口气,缓一下神了。尽管自己也是正厅级干部,但此时如能获得市委书记的好感,可以增加唐绘青的安全感。

秦开新自然是唐绘青第一个要感谢的人。他觉得这个同志很讲政治,每次都对媒体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人大主任唐绘青亲自策划的,这让他很感动。秦开新是个老同志了,马上就要退休了,还这么讲政治,给自己抬轿子,实在难得。唐绘青反省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以前对秦开新关心不够,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关心过。他有些愧疚。于是,他将秦开新喊到自己办公室,做了一番促膝谈心,最后说:“老秦啊,你担任正处级干部有些年头了吧?最近我们准备提拔两个副巡视员,正在向市委和省委组织部争取。在我心里,你一直以来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埋头工作,这些平时我虽然没有说,但是心里是很清楚的。”

秦开新一听,知道唐绘青是暗示自己有升职的可能性,自然感动得不行,当即表态,会继续将自己这把老骨头燃烧到最后,为市里的快乐文化年建设想办法出点子,为人大争光。

秦开新有些心潮澎湃,作为一个在工会主席岗位上等待退休的老同志,他没有想到唐绘青还这么器重自己。原本以正处级结束自己的仕途生涯的他,顿时又燃起了激情。秦开新内心那口平静得连个涟漪都没有的老井,在很多年后又开始泉涌波动。秦开新感觉,正是市里的“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使他这棵枯木迎来了第二春,焕发出勃勃生机。唐绘青的一席话,使他有了知遇之恩。秦开新整天都在思考着如何再为快乐文化年的建设添砖加瓦。

秦开新走出唐绘青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碰到李又秋。见秦开新已离开,李又秋神秘地说:“唐书记,你听说了‘怪诗事件吗?”

“什么‘隆诗事件?”唐绘青莫名其妙。

李又秋没有回答,径直在唐绘青的电脑上,打开“东洛心理健康网”。

“东洛心理健康网”是市卫生局为了配合“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而专门开设的一个网站。在这个网站,几乎囊括了所有心理方面的

知识及心理疾病预防方法。网民可以在网上进行心理自测,也可以在网络上交流,卫生局还安排了在线心理咨询师,接受在线咨询,发现问题可以在网络上立即解决,为那些有顾虑、不肯抛头露面的人士提供了治疗的新途径。

李又秋点击鼠标,进入网站的论坛页面。“东洛心理健康网”虽然开通没多久,但是在东洛的人气非常旺,短时间内日点击率在东洛所有网站中就达到了第一。一方面是因为市委书记很重视这项工作,另一方面,大概大家对心理健康这个新生事物很感兴趣。网站的高人气,自然带动了论坛的火爆。

很多网友在论坛上交流讨论,好不热闹。有倾诉的,有咨询的,有搭腔的。内容涉及工作、生活、学习,主题自然都与心理健康有关。

“最近,有人在网站论坛上发表了十多首怪诗。这些诗之所以怪,因为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诗,字里行间充满了牢骚,甚至还有骂人的脏话。有人把这种诗歌称为‘发泄体诗歌。”李又秋一边说着,一边找到论坛,打开了这些所谓的怪诗。

唐绘青看了一下,发现这些诗歌都被冠以“发泄”的总名号。

李又秋点开后,念了起来——

发泄之一:愤怒

这么多年

我在祖国母亲的胸脯上疾走

从山东之东

到云南之南

从江西之西

到东北之北

看惯了花开花落

看惯了潮起潮涌

蓦然回首

农民兄弟的稻谷熟了

黑社会的地盘大了

坐台小姐的口袋肥了

而我

行囊空空

颗粒无收

去你妈的

“还真有脏话。”唐绘青一边看,一边说。

“你别急,再接着往下看。”李又秋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念着——

发泄之二:郁闷

我多想

躺在八达岭的烽火台

和心爱的女人巫山云雨

任它月高风急山林呼啸

我多想

站在壶口瀑布

拉一泡豪华大尿

任它随波怒走

丰沃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我多想

爬上珠穆朗玛峰之巅

放开嗓子大喊一声我操

将这个混世骂个狗血淋头

“还是脏话,够邪乎的。”唐绘青说道。“你再看看下面的。”李又秋似乎对这种诗歌饶有兴趣,继续念着——

发泄之三:无常

我想买房

结果房价涨了

我想买车

结果油价涨了

我想减肥

结果肉价涨了

我咬牙买了股票

结果大盘跌了

我靠

“这是谁写的?”唐绘青看了一阵,大概看了十多首这样的诗歌。

“不知道是谁写的。不过宣传部开始准备查处,他们认为这是‘三俗,这种粗俗的东西不宜在网上传播,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宗旨不符。宣传部认为像《涨涨涨》这样的诗歌,不能当做简单的发牢骚,而是在煽动群众,借机攻击社会主义。于是准备彻查到底,看到底是什么人写的,用意何在。”李又秋说。

“有必要上纲上线吗?好像也不至于反党反政府,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唐绘青说。要是往日,唐绘青肯定会指责这种东西太不健康,太不主旋律。但最近他被一些事搞得焦头烂额,心理压力很大。一直找不到发泄的切口。今天看了这些诗歌,倒觉得这样写诗确实可以发泄心中的积郁和压力。此刻,设身处地,他倒很容易理解作者的心境。

正在此时,李又秋的手机响了。是市委办公厅副主任甄子屏打来的。甄子屏询问市人大是不是有个叫莫晓峰的干部。李又秋说莫晓峰是我们办公室的一名年轻干部,他问甄子屏有什么事。甄子屏告诉他,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怪诗”就是这个莫晓峰写的。李又秋说不可能吧,是不是弄错了,小莫平时在机关老老实实,勤勤恳恳,规矩得很,从未有过什么过分之举。甄子屏说不会弄错,这是市公安局通过技术手段侦查出来的结果,绝对不会错。李又秋说那我们好好调查一下,然后再向市委通报结果。

李又秋挂了电话,全然没有先前的心情,满脸郁闷,对唐绘青说:“真是邪乎了,市委办公厅居然说这些怪诗是莫晓峰发在网上的。”

唐绘青听了,没有吱声。李又秋知道唐绘青心里正窝着火。

“真看不出来,这个莫晓峰平时循规蹈矩,居然在网上搞出这么个大事来。”李又秋说。莫晓峰是办公室的干部,而办公室正是李又秋分管的处室,按理说,出了这么个事,他这个秘书长自然也脸上无光。

“真是乱弹琴!把莫晓峰给我找来。”唐绘青突然在桌上拍了一巴掌,满脸怒气。自从何大欲和梵冰冰出事后,唐绘青就没安生过。前几天刚得了王洛安的肯定和表扬,唐绘青才稍感踏实。没想到才几天,却弄出个“怪诗”事件来,简直是丢人大的脸,丢他的脸。

不一会,莫晓峰被李又秋一个电话唤到了唐绘青的办公室。莫晓峰一进门看到两人表情不对劲,便小声说领导有什么指示。

“莫晓峰!你是怎么搞的,居然在网上发那些乱七八糟的诗!”李又秋沉不住气,对着莫晓峰大声呵斥道。

听了李又秋的呵斥,莫晓峰怯怯地站着,没敢做声。他在心里本能地想否认,但一见李又秋的架势,知道他肯定什么都知道了,再否认显然不识时务,便保持缄默没有做声。

在李又秋的再三逼问下,莫晓峰终于说出了其中缘由。

“唐主任,秘书长,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我感觉自己的心理压力很大。前几天组织机关干部听心理减压的主题讲座,体现了领导对我们的关心,我听了甘露博士的讲座,觉得很有收获。她说喜欢上网的同志,可以到网站注册马甲乱拍砖,从而实现心理减压的目的。按照她教的这个方法,我试了一下,用诗歌将自己心里的郁闷发泄了一番,以为可以缓解心理压力,没想到惹出了麻烦。”莫晓峰低头回答道。

“莫晓峰,你真是幼稚啊,好歹你也在人大机关待了一两年了,怎么就没长进呢。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现在是公务员,是人大机关的干部,不是在校大学生,也不是社会上的混混,你怎么就不懂得严格要求自己呢!”李又秋批评道。

“秘书长,我错了,我实在太幼稚了,头脑太简单了,只想着甘博士的话,没有考虑后果,这个事情给组织上添麻烦了,给人大抹黑,我要好好反省和检讨。”莫晓峰诚恳地说。

“小莫啊,你到底有什么压力,说出来听听。”一直保持沉默的唐绘青听了莫晓峰的解释,也收起先前的怒气,语气缓和地说。唐绘青之所以改变态度,自然有他的想法,因为小莫的事情因听了甘博士的讲座而起,而邀请甘博士来人大做讲座正好是人大落实市委精神的正面举措,如果将小莫的“怪诗”事件与此联系起来,对王洛安的肯定和表扬将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莫晓峰听了,有些犹豫,不敢吱声。

“唐主任让你说你就说嘛,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又秋见莫晓峰不回答,有些急了,催促道。

“其实也没什么,参加工作后一直在办公室负责材料撰写,因为自己水平有限,理论水平不高,很多材料写得不透彻,不够高度,离领导的要求还有很大距离,为了写得让领导满意,我经常加班加点,拼命赶材料,感觉压力很大。虽然领导们耐心帮助我提高。但我觉得自己太不中

用,经常自责,真是对不起领导的培养,想得多了,心理压力也就大了。”莫晓峰讷讷地说。

“在办公室写材料确实是个累活,你还年轻,还需要多锻炼。多看些书……你弄的这个事,在宣传部和市委那里都挂上号了,你真有能耐。你马上回去写检讨,要写得深刻透彻,决不能蜻蜓点水,敷衍了事。这个事情绝不是小事,是个政治问题,至于如何向市委交待。等你写完检讨再说。”李又秋说了一大通。

莫晓峰频频点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征得唐绘青的默许后,李又秋让莫晓峰赶紧去反省。莫晓峰像被霜打了,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又秋啊,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只怕会影响我们人大的形象,你觉得如何处理是好?”唐绘青问李又秋。

“我觉得必须从重处理,否则不好向市委交待啊。”李又秋回答。

“又秋啊,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已无法改变。但是,我想我们应该将坏事变成好事。我觉得,小莫写这些怪诗,不仅仅有心理压力,说不定还有心理疾病。市委最近号召各单位要重视公务员心理健康,我的意思,你安排小莫去甘博士的工作室检查一下,然后接受一下治疗。如果治疗效果不错,我们还可以将这个事情报告给宣传部和市委,我觉得可以这样定调子,那就是这个小莫在网上发怪诗,不是政治素质问题,而是心理问题。这样就可以作为我们人大重视干部心理健康的一个事例来报道,也算是市委推出‘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以来催生的第一个成果,是好事。”唐绘青不紧不慢地说。

“还是唐书记想得周到!这样一来,就把死棋动活了。”李又秋露出几分媚笑。

晚上,唐绘青正在家里用餐。莫晓峰打来电话,在电话里诚惶诚恐地向唐绘青做了一番检讨。唐绘青打了一阵官腔,说了一堆套话,便挂了电话。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莫晓峰再次打来电话,接着向唐绘青做检讨,说自己给人大抹黑,实在有愧于领导的培养,他想去唐绘青家里当面道歉。唐绘青说没有必要,有事明天到办公室再说,有些不耐烦挂了电话。莫晓峰以为唐绘青真的生气了,便来到市委大院,想当面表示歉意。他在唐绘青家门口转悠了三四个小时。还是不敢进去,生怕再次惹怒了唐绘青,最后只好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

第二天一大早,满脸憔悴的莫晓峰拿着一份十多页的检讨书,灰头灰脑地来到唐绘青办公室,毕恭毕敬地呈上检讨,然后缩在一旁等着唐绘青训话。唐绘青没有批评他,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喊来李又秋,领他去甘露工作室。

没多久,李又秋回来向唐绘青报告了情况:“唐书记,你还别说,你真是料事如神,经过检查诊断,莫晓峰确实患有心理疾病,是强迫症。”

唐绘青听了李又秋的介绍,顿时来了兴趣,让他说得具体一点。

“莫晓峰说因为压力过大,总是想着跳楼自杀,甘博士说这是强迫症作祟。他对甘博士说,他第一次有跳楼想法的时候是在高三,那时整天紧绷着神经,生怕自己考不上大学辜负付出了很多的父母。有一天下课的时候,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树,突然觉得某片枝叶非常漂亮,当时就有种要从护栏上跳下去摘取它的感觉,一方面是想要得到它。另一方面又可以体验到飞翔的感觉。从那以后,每次只要一站在阳台上,他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那种想法,但心里又明白自己跳下去就会没命,于是拼命地压制那种想法,但是那种念头却又像魔鬼一样挥之不去。大学期间,因为压力减轻了,他暂时打消了跳楼这种念头。大四毕业时他决定考研,后来如愿以偿考上了。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这种想跳楼的想法又出现了。参加工作后,小莫分在办公室负责材料的撰写,为了赶材料,他经常加班加点,有时领导对材料不满意,又得重写,他觉得自己压力很大。当他看到办公室下面的大树时,那种想跳楼的想法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有想要跳下去的冲动。小莫说他很害怕,生怕自己遏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就真的跳了下去。他的办公室在八楼,办公桌被安排在靠窗的地方。机关办公室的窗户是落地式玻璃窗,为了避免自己跳楼,小莫特意将办公桌搬到了门口靠墙的地方,并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站到窗户边去。小莫说,跳楼的想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他整天担心自己会不会跳下去。”章含蕴说。

唐绘青似乎对强迫症的问题很感兴趣。

李又秋告诉他,听甘博士说,生物学家达尔文和英国球星贝克汉姆都曾得过强迫症。唐绘青问强迫症到底怎么治疗。李又秋说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听甘博士说,当强迫意识出现时,就对自己大喊一声“停”,也可请亲人、朋友协助操作,只要反复坚持,就会有效果。当强迫症出现时,最好马上去想一些令自己愉快的事情,或者立即集中精力去做某项工作,以分散转移注意力。

唐绘青问强迫症有什么表现。李又秋说他听甘博士说,只是程度轻重不同而已,其实很多人都有强迫症,比如在去机场的路上,总觉得飞机票忘带了,然后反复检查自己的包;比如停好车回到办公室,总觉得车门没锁,然后再跑到车库去查看;比如开会时,总觉得手机在响,不断拿出手机来看;比如不停地洗手,生怕自己的手不干净:比如晚上睡觉前反复去检查门是否反锁好;比如出门前不停地上厕所。

听了李又秋的介绍,唐绘青说看来真的很多人都有强迫症。李又秋说一般的强迫症没有大碍,但是想跳楼的强迫症就很危险,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出人命。

经过李又秋的一番介绍。唐绘青甚至怀疑自己也患上了强迫症。他觉得自己的症状与莫晓峰的症状差不多,但唐绘青没有将这些告诉李又秋。

自从上次马之栋跳楼自杀后,唐绘青心里就一直感到愧疚,在愧疚的同时,他又在心里想,马之栋之所以选择跳楼,也许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解脱方式。唐绘青甚至觉得这种方式就是最好的解脱方式。当他站在办公室玻璃窗户前的时候,只要想起了何大欲和梵冰冰的烦心事,他觉得自己有些羡慕马之栋,要是能够像马之栋一样纵身一跃,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啊。

自此之后,唐绘青就隐约感觉自己也有了跳楼的欲望。每次只要站在高楼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心里有个人在对自己说,快点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脱了。但是。唐绘青知道这种念头是很危险的,跳楼是非常危险和愚蠢的事情,他不断地在心里提醒和克制自己。

唐绘青开始并不知道这是强迫症,他还以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是与何大欲和梵冰冰的事情有关。他觉得最近自己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大到了自己快承受不了的地步。

唐绘青问莫晓峰的强迫症是否可以治愈,李又秋说甘博士已给他做了心理辅导,并开了些药物做辅助治疗,甘博士说只要配合治疗很快会治愈。

此时,李又秋手机响了。电话还是市委办公厅副主任甄子屏打来的,告诉他王洛安书记关于“怪诗”的态度:“洛安书记知道这个事情后,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目前我们的公务员也好,老百姓也好,在工作和生活中都面临着诸多压力,通过诗歌来发泄一下是可以理解的,不必大惊小怪,上纲上线。诗歌中的内容并非特指东洛市,说的是一种普遍现象,也不至于影响社会

稳定,作为执政党应该有这种自信。再说,目前全市正在开展‘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就是要引导大家将心理的压力释放出来,这种发泄总比将压力积闷在心里更好。洛安书记认为,这种发泄体诗歌无非是作者在宣泄自己的怨气和压力,我们对这些新生事物需要多一些包容和理解,不要动不动就扣帽子。否则,这对我们正在开展的关怀计划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市委宣传部见王书记表了态,也不再追究。”

李又秋赶紧将情况汇报给唐绘青。

“洛安同志的意见我认为是恰当的。”唐绘青说。

“是的,网上的网友都说王书记不保守,很开明。自从这种发泄体诗歌出来后,很多网友也纷纷跟风作诗,以发泄心中的郁闷。据说,目前这种发泄体诗歌在网上已蔚然成风,成为了一种相互取乐的新游戏。”李又秋说。

“允许这种诗歌的存在没有问题,但是宣传部门和公安部门还是要加强监管,如果文字太粗俗,内容太过分,导向明显偏离,还是要管一管的,直接将帖子直接删除即可,也不必大动干戈兴师问罪。”唐绘青说。

李又秋走了出去。

“我操!”唐绘青待李又秋离开后,也学着发泄体诗歌的做派,狠狠地骂了一句,手重重地捶在桌面上。他觉得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恶气突然得以释放。

唐绘青见这种方式颇有效果。便起身关了门,走到里面的洗手间,压着嗓子低吼了一声:“去你妈的!”如此反复了两三次,他顿时觉得五脏六腑变得清爽不少,人也轻松了不少。出来后,唐绘青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这样很是龌龊。

没多久,莫晓峰的强迫症治愈了。李又秋组织媒体进行集中报道。开始莫晓峰不太情愿,觉得此事毕竟不太光彩。李又秋很严肃地找他淡了一次话,说这是政治任务,如果不配合,市委可能会继续追究他传播“三俗文化”的责任。如果配合得好,则可以通过组织程序,与市委协调处理此事,以后在提拔等问题上组织也会适当考虑的。在李又秋软硬兼施之下,莫晓峰便答应了。

于是,莫晓峰就这样成为了东洛市公务员心理关怀计划取得的最新成果,他的名字也频频出现在媒体上,成了新闻人物。

13弄巧成拙

新市委书记到任,总是会牵动着全市官员的神经,市里四大班子的领导,各部、办、委、局的头头脑脑,以及下辖各县市区的各路神仙,都在关注着。往往在这个时候,很多人也开始四处打探关于新书记的各种情报、信息、传说,以便在里面攫取对自己最有价值的东西,为自己的仕途铺就一条鲜花大道。

王洛安来到东洛市的时候,全东洛市的官员都等着他的三把火。没想到他却搞了个“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这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在全国,似乎还没有哪个市委书记如此大张旗鼓地关心公务员的心理疾病。

苏水县委书记雷达人自从上次在市委全体会议上挨了王洛安的批评后,心里一直不痛快,甚至有些惶惶然,生怕自己给新书记王洛安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雷达人当官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下属留给上司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此后,雷达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又担心县里的同僚笑话自己,上班总有些心不在焉。他唯我独尊的做派在苏水也有所收敛。

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

同到苏水县开的第一个会,雷达人就提出了大力整治会风的思路,他说:“中央早就向全党发出大力整治会风的号召,要求从领导机关做起,大力整治文风会风,提倡开短会、讲短话、讲管用的话,力戒空话、套话。这充分反映了我们党对当前存在的会风不正这一问题的清醒认识和整治决心。可以坚信,只要各级领导干部和领导机关提高认识,把党中央的号召内化为强烈责任,外化为实际行动,会风不正的问题必然会得到有效纠正,受广大人民群众欢迎和拥戴的新会风也定然会扑面而来。”

参加会议的县人大主任杨护禄当时觉得雷达人的表演有些滑稽:雷达人口口声声要改变会风,自己却依然满嘴官话、套话。不过会议主题还是很受欢迎。不知道是大家早已厌恶了这种假、大、空的会风,还是慑于雷达人的淫威,他的倡议获得全票通过。之后,雷达人吩咐县委办公室将这个决议报送给市委办公厅的信息专报。这个信息专报是专门给市领导看的,并会报送给省委办公厅。雷达人还指示县委宣传部在省级与市级媒体大肆宣传,形成舆论声势。雷达人这样做,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其实是做给市委书记王洛安一个人看的,他想让王洛安知道,他雷达人对市委书记的话是坚决拥护并执行的。群众喜欢的事情,哪怕呼声最高也无关紧要;领导喜欢的东西,哪怕动用最多的资源也不算过分。

大张旗鼓整治会风之后,雷达人一直在等待着市委的信息反馈。如果王洛安能肯定一下。或者批示一下,他就觉得事情没有白做。可是,王洛安居然没有半点反应。雷达人甚为郁闷。他担心王洛安已对自己产生反感,这样反而弄巧成拙。

雷达人隐约觉得自己有了某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与自己的前程息息相关。雷达人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欲在王洛安那里扳回输掉的印象分。

这个时候,正好全国的媒体都在报道东洛市人大干部莫晓峰的故事,市里也在全市大力宣传市人大的典型经验,以期抛砖引玉。再掀高潮。雷达人从内心是很佩服唐绘青的,他在市委主管党群工作时,就在全省树过很多典型。

目前,王洛安最感兴趣的事情,当然是关于公务员心理健康方面的。想到这里,雷达人灵光闪现。他突然想到了县旅游局副局长毕夫渐。如果能够将已经失常的毕夫渐治疗好,那么其意义比莫晓峰要大得多。在雷达人看来,莫晓峰那样的状况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在每个县区、每个单位都存在。而毕夫渐这种情况是比较严重的,更具典型性。

想到这里,雷达人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觉得最近隐藏在自己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变得轻松了不少。

他喊来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肖成器,询问了毕夫渐的近况。

“毕夫渐现在省城的精神病医院进行封闭式治疗。当时护送他去医院的旅游局和公安局的同志回来后告诉我。医生说毕夫渐患的是妄想症,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偏执狂。妄想症有很多种。毕夫渐的临床表现为被害妄想症。得被害妄想症的人,往往会毫无根据地坚信别人在迫害他及其家人,迫害的方式多种多样,被跟踪、被诽谤、被隔离、被下毒等,病人往往会变得极度谨慎和处处防备,小小的轻侮可能就被病人放大,变成妄想的核心,时常将相关的人纳入自己妄想的世界中。”肖成器说。

“那这个妄想症是不是精神病呢?”雷达人问。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妄想症好像是精神分裂症中的一个症状,但有时或短暂出现妄想现象,并不表示就患了精神分裂症。不过,听护送毕夫渐的同志说,医生对他进行了危险性评估,认为他自杀和杀人的可能性很小,他带刀的目的是为了提防别人陷害他。”肖成器回答道。

“你打电话问一下毕夫渐的主治医生,请他评估一下,看现在能否出院治疗?”雷达人吩咐肖成器。

不一会,肖成器就跑来汇报说:“毕夫渐在

医院很不配合医生治疗,总是说自己没有病,并辱骂医生有病,说医生是受了我们县委的指使去陷害他的,拒绝服用抗精神病药物。没有办法,医院只好给他采用强制注射针剂的方式。刚才我和医生联系了,医生说,毕夫渐的病危险性不大,建议在服用药物的同时,最好通过心理治疗的方式进行,通过给予病人支持来改变某些行为,避免给病人过度的压力,以此减轻他的妄想强度。如果病人同意,应鼓励其家人一同参与治疗计划,对治疗进度有帮助。还可以让他参与适当的团体活动和社交活动。”

“既然如此,我看可以将毕夫渐接回来进行治疗,你和教育局说一下,让尚芳芳暂时不要上班,专门负责照顾毕夫渐。工资奖金由教育局照发,你就说是我的意思。在市里的‘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中,市人大出了个典型,我们苏水也可以出典型嘛。”雷达人说。

肖成器一听,知道了雷达人的心思,立即回答说马上去布置。

县旅游局局长彭先伐从县委办主任肖成器那里了解到雷达人的意图后,马上派人将毕夫渐从精神病医院接了出来,并表示出无微不至的关怀,要人有人,有车派车,有钱给钱。教育局也给尚芳芳放了长假,让她安心照顾丈夫,局党组还专门去看望了毕夫渐。

毕夫渐自从被强制送到精神病医院后,精神上受了刺激,虽然注射了药物,但病情并未好转。看到旅游局和教育局一反往常,他不但没有觉得感动,以为他们又在变着法子加害自己。

回到苏水后,毕夫渐又将刀子插在了自己的腰间,而且插了两把。这样他才感觉有安全感。只有见到妻子和孩子时,他才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只有妻子和孩子才不会害自己。

回到家里,毕夫渐还是拒绝服用抗精神病药物,尚芳芳好说歹说都没有用,只好每次服药前提醒毕夫渐要讲政治。毕夫渐一听讲政治。有些条件反射,果然就接过吃了。

为了尽早将毕夫渐这个典型早点树起来,雷达人让旅游局长彭先伐亲自陪毕夫渐到市里去,找心理学博士甘露治疗。

甘露首先看了毕夫渐在省精神病医院的病历,脸色微变,将同往的彭先伐拉到一边说:“你们真是糊涂啊。医院的检查显示患者没有精神分裂症,治疗应该以心理治疗为主,抗精神病治疗为辅。我看病历恰好弄反了。被害妄想症往往有自杀企图,如不早诊断早治疗易酿成大祸。难道医院没有建议你们搞心理治疗吗?”

彭先伐一听,悄声说:“医生当时好像也说了,但是这个事情是我们县委书记亲自拍板的,我们也不敢违背他的命令擅作转院,再说同去的公安局的同志也不敢转院,所以就放在精神病医院封闭治疗了。”

“你们这些人,只知道遵循长官意志,自己头上的乌纱帽要紧,别人的身家性命和健康却无关紧要。”甘露有些责备彭先伐。

彭先伐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是又不便反驳,怕甘露生气不予治疗,那样回去就不好向雷达人交差,只好做了检讨。

“老毕啊,他们都说你有病,我觉得你很健康,没有病啊。”甘露和毕夫渐很随意地聊起了天。

果然,毕夫渐马上对甘露表示出了信任感,花迎春也沏来一壶茶。甘露知道毕夫渐的顾虑,便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先喝了,然后再给毕夫渐倒上。毕夫渐见甘露先喝了,也解除了戒备,跟着喝了一杯。

发生妄想症的人,往往有着特殊的性格缺陷,如主观、敏感、多疑、自尊心强、自我中心、好幻想等。在聊天中,毕夫渐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甘露。

原来,毕夫渐自幼丧父,由母亲抚养大。他们家孤儿寡母,经常受到别人的白眼,他读小学时,村上的小孩都经常欺负他,并故意设局祸害他。让他记忆最深的,有人给他们家猪圈里投毒,用老鼠药毒死了他们家喂养的猪仔。由于没人替他们家做主,只好忍气吞声。

通过聊天,甘露找到毕夫渐的心理投影和所受到的刺激,便将旁人支开,专门为他做了一场心理辅导。心理辅导结束后,毕夫渐神色轻松了不少。在一旁的彭先伐见了,也不免在心里啧啧称奇,觉得心理治疗的效果还真是了不得,难怪王洛安要在全市推广心理关怀计划。

临走前,花迎春递给尚芳芳几个很卡通的瓶子,里面有些辅助药物,她告诉毕夫渐这是保健品,可以当休闲食品吃。甘露嘱咐,让家属定期陪毕夫渐到她的工作室来做客聊天。一向警惕性特别高、疑心特别重的毕夫渐居然答应了。

回去后,彭先伐马上向雷达人做了汇报。介绍了毕夫渐接受治疗的情况。当然,他也不失时机地突出了自己对这件事情的高度重视。

雷达人听说毕夫渐在甘露工作室接受治疗后,病情有所好转,心里非常高兴。

“雷书记,既然毕夫渐的病情有所好转,我觉得可以适当做些宣传,表示我们苏水县委积极响应市委决定,对有心理疾病的干部很关心。尤其在毕夫渐同志的问题上,您作为县委书记本来日理万机,还亲自过问,关心并安排他接受治疗。我认为应该让县委宣传部联系几家省级或者中央级媒体,来我们苏水采访报道一下,宣传一下我们县委在关心干部心理健康方面做了不少工作,而且也取得了成效。”县委办主任肖成器对揣摩上司心思很有一套,也帮着出主意。

肖成器的构想马上勾起了雷达人的兴趣,让肖成器去安排。

为了落实雷达人的指示,县委宣传部立即联系了媒体采访团来苏水县采访。

县委组织部怕毕夫渐接受采访时说话不得体,事先由组织部长亲自找他谈了话,告诉他接受媒体采访时应该如何说,给他定了一个调子,强调他接受记者采访时,一定要突出县委和雷达人书记的关怀。组织部长告诉他,这次采访不是一个简单的采访,也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代表了苏水县所有公务员的心声,成功与否事关县委工作大局。毕夫渐开始有些不乐意,怕自己讲错话,因为他自己就是在人大会上讲错了话,才落得如此下场的,这一点他很清楚。组织部长很严肃地说,这次接受采访,是一项政治任务,必须高质量完成。组织部长的话,将毕夫渐吓着了,死活不愿意做典型。组织部长有些发火了,说,毕夫渐同志你要讲政治,如果配合得好,到时组织上会重新考虑你的任职问题。毕夫渐一听,才勉强答应下来,但是他提了一个要求,在接受采访时,必须允许他带刀在身上。组织部长考虑了一下,知道他暂时没有攻击性,便同意了,但是警告他不得对记者动刀子。毕夫渐答应了。

采访地点就安排在雷达人的办公室。受邀前来采访的媒体有三家,一家是《东海日报》,一家是东海电视台,还有一家中央媒体。采访场景按照事先设定,由县委书记给毕夫渐面对面谈心聊天,做心理辅导,表示县委书记很重视关心干部心理健康。

宣传部长将记者领到雷达人办公室时,毕夫渐已经在座。肖成器见记者到了,立即跑过来表示了欢迎,说雷达人书记正在会议室开一个政法口的会议,会议马上就开完,请记者们稍微等一下。其实,雷达人根本就没开什么会,而是故意装出日理万机的样子。这时,宣传部长也有事出去了。毕夫渐和几位记者坐在雷达人的办公室,他觉得有些尴尬。为了打破尴尬,毕夫渐想主动给记者们倒杯茶,他走到饮水机跟前,才

发现茶罐里空空的,没有茶叶,他便跑到雷达人的文件柜面前找茶叶。文件柜上挂着钥匙,他打开柜门,开始在里面找茶叶。他在文件柜里扫描了一遍,没有发现有茶叶的包装袋。正准备放弃的时候,在文件柜的底层的角落发现一个中号的黄色塑料整理箱。毕夫渐想茶叶肯定放在里面,于是便将整理箱抱了出来,放在雷达人的办公桌上,准备从里面取茶叶。

电视台的摄影记者摆好摄像机后。闲着没事,便在雷达人办公室内转悠,看到毕夫渐拿出个整理箱,觉得好奇,便走过来观看。当毕夫渐将整理箱的盖子打开后,发现里面却放着很多牛皮信封,整整齐齐地摆在里面。其中有一个牛皮封页的工作笔记本,上面赫然写着“阴毛收藏笔记”六个大字。毕夫渐还没有注意到,电视台的摄影记者眼明手快,自然看到了这些字,并伸手将那本“阴毛收藏笔记”拿了出来。毕夫渐开始也没在意,仍然在里面找茶叶。

摄像记者翻开笔记本一看,脸色大变,招呼其他记者过来观看。

原来,雷达人有收藏女人阴毛的癖好,这个“阴毛收藏笔记”上,记录了他收集的阴毛。每个牛皮信封里,都有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每个塑料袋里都放着一根阴毛。雷达人在每次和一个女人做完爱后,便会从女人的隐私部位扯下一根阴毛,然后装进透明塑料袋里,并在信封上编号,写上阴毛主人的名字。

这个时候,毕夫渐依然没有发现出了大问题,以为几个记者在看文件,没有在意,继续忙着找茶叶。

电视台的摄像记者接着又随便翻开笔记本,大家一起看了。笔记本记录了雷达人本人每次跟女人发生两性关系的全过程。在这个收藏的笔记本里,有很多让记者们大跌眼镜的语句,简直是一部赤裸裸的色情手记。

电视台的摄像记者连忙扛起摄像机拍摄了一阵,然后将磁带换了下来,藏进身上的口袋里。两个报社的记者见状,如梦初醒,赶紧拿出数码相机一阵猛拍,然后如法炮制,将数据卡换了。藏在身上的隐私部位。

雷达人原本想通过树毕夫渐这个典型,没想到却这样将自己搭进去了。

没多久,省纪委对雷达人立案调查。根据雷达人的交代,他总共收藏了七十八个女人的阴毛,他的计划是凑满一百个的。与他发生关系的女人中,有一般公务员,有领导干部,有教师,有公司的公关美女,有一些科、局长为拍马屁安排的女孩子,也有他自己出差时嫖过的小姐。

雷达人的新闻经媒体报道后,立即引起了全国人们的热议,尤其在网络上,成为了热点话题。雷达人东窗事发后,苏水县人心惶惶。很多与此案相关的人,特别是女人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雷达人本来想讨好王洛安,向市委邀功,结果却弄巧成拙,落了个如此下场。这个事情在苏水县成了一个大笑柄。很多人本来就不喜欢雷达人的飞扬跋扈和搞一言堂,为雷达人的倒台叫好。

也正是“阴毛收藏笔记”案件发生后,苏水县一下子沦为公务员心理问题的重灾区。不知什么原因,雷达人的收藏笔记有些内容泄露出来,尤其是与他有染的七十八个女人被列了一个名单,在网上传播,成为网民关注的焦点。雷达人的“七十八人名单”排下来蔚为壮观,很多人嘲笑说已经够一个连了,雷达人也被封了个“阴毛连连长”的俗号。雅一点的人则称雷达人为全球最著名的“阴毛收藏家”,还有人建议他去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

有的人得知自己的妻子与雷达人有一腿,面子上挂不住,从而引发了家庭矛盾,很多家庭闹着离婚。那些与雷达人关系异常的女性领导更是在单位失去了权威,成为同事们的笑柄,多数因此郁郁寡欢。

劳动局的一位副局长为了转正当一把手,竟然将当老师的妻子送给雷达人宠幸。雷达人东窗事发,劳动局副局长的妻子得知自己与雷达人的丑事败露后,因为受不了熟人同事的白眼和指指点点,没多久就疯了。这位局长折了夫人又损兵,没多久也患上了抑郁症。

而作为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毕夫渐,也因为雷达人的被抓,成了受害者。因为失去了当典型的机会,原本很多同着他转的人。也不再为他服务,对他的重视程度也没有以前那么高了。毕夫渐又从天上同到了人间。短短数日,毕夫渐就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真是世事难料。

雷达人被抓后,苏水县很多人都在议论着毕夫渐。有的人觉得他是卑鄙的小人,认为雷达人的阴毛收藏笔记是毕夫渐故意拿给记者看的,认为他阴毒。于是,很多公务员尤其是领导干部都对他避而远之,生怕一不小心他又将自己的什么事情抖搂出去了。也有人将他视为英雄。这些人大多是老百姓,认为毕夫渐是不畏权势的反腐斗士,敢于向苏水县的第一号强权人物叫板。通过自己的智慧将他拉下马。

市委书记王洛安对雷达人的劣迹大为震惊,这个事件对他正在推广的“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是个不小的打击。不过,他很快将负面影响转变为正面影响。他以此为契机,选派市委常委、纪委书记严步肃兼任苏水县委书记,一面开展整风,一面深入推进“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尤其要重视与“七十八人名单”有关的人员的心理健康。

雷达人被抓后,毕夫渐声名大振。倒不是别的,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想起自喻为预言家的毕夫渐,早就预言过雷达人会倒台。他发表预言后没多久,雷达人果然出事了。

于是,有人突然发现毕夫渐的预言真的全部应验了。大家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毕夫渐预言家的名号不胫而走,觉得毕夫渐这个人虽然有些怪异,不过确实挺神的。老百姓更是传得玄乎,说毕夫渐是大仙附身,开始显灵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毕夫渐就成了真正的预言家了。

有一次,毕夫渐在县委大门口,遇见了好朋友、县公安局局长张占五,毕夫渐对他说:“老张啊,你要注意啊,小心被免职啊。”当时很多人在场,张占五脸色很不好看。没多久,张占五因为包庇涉黑的下属犯有渎职罪,果然被免职了。

消息传出,毕夫渐就由“带刀侍卫”变成了真正的预言家。从此后,人们对毕夫渐刮目相看。有的人干脆说,毕夫渐那是装傻,故意迷惑别人的,其实他是个名副其实的预言家。

毕夫渐预言家的名号在苏水县传开后,出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老百姓很喜欢看到他,只要一遇见他,就要问下一个预言是什么。而县里的官员却害怕碰见他,生怕他蹦出不吉利的话来。只要是有个一官半职的,看见毕夫渐都会远远避开,万一不小心狭路相逢,也会立即掉头就走,谁也不想中了毕夫渐的魔咒。

14谜团揭开

当唐绘青听到雷达人出事的消息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现在,只要一听到某某官员出事的消息,他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惧感。他总是在想着,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

唐绘青站在阳台上,俯视着远处,他才发现自己站在高处。此时,跳楼的念头又开始在他脑海涌现。这种念头很是奇怪,总是像魔鬼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且不可控制。唐绘青想起了李又秋介绍过莫晓峰的治疗办法,于是,他尝试着在心里喊了一声“停”,喊完之后,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但是过了一会,那种跳楼的欲望又重新出

现在脑海里。唐绘青再次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停”,跳楼的欲望马上消失了。

晨风中。唐绘青感觉自己就像一支残年老烛,越来越怕风了。哪怕是一缕清风。也会让自己心旌摇曳,摇摆不定。唐绘青总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来到客厅,樊嫂已经沏好茶在茶几上,他端起喝了一口,觉得这茶有些微苦。

唐绘青漫步下楼,客厅里的八哥见了他,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底气不足地叫了声“唐书记好”。八哥通灵性,知道唐绘青已经不喜欢自己,有点泄气。唐绘青没有理睬它。自从何大欲被抓之后,这只八哥就在唐绘青面前失宠了,他多次想将八哥送人,可章含蕴硬是不肯,她说家里的八哥可以预防老年抑郁症,唐绘青只好由了她。不过,他再也没有逗过八哥。那只八哥自从失宠后,开始不断地掉毛,它原本美丽茂盛的羽毛变得稀少疏朗,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后来,唐绘青实在不想看到这只八哥,因为每次看到这只八哥,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何大欲,只要一想到何大欲,他就会产生莫名的烦恼和惶恐。

唐绘青开始经常怀念当副书记时的风光,其实他在怀念那时的安全感。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唐绘青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就像一个坚固的城堡里,塞进了几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炸弹。

堂弟唐高屹出国很长一段时间了。名义上说是送儿子去国外念书,实际上是去国外注册关联公司,购置房产。所谓狡兔三窟,自从何大欲被“双规”、马之栋自杀后,唐高屹似乎也闻到了风声,暗中做好了随时撤退或者逃跑的准备。

唐高屹是唐绘青的一块心病。唐高屹在东洛搞房地产开发这么多年,一直由唐绘青罩着。何大欲被“双规”的当晚,唐绘青就和唐高屹通了电话,第二天又见面谈了很久。唐绘青反复询问堂弟是否与马之栋的死有关。唐高屹一口咬定没有关系。见唐绘青惴惴不安,唐高屹安慰说,就算有关系,马之栋已经死了,这叫死无对证。唐绘青听堂弟这么说,显得更加不安,心想唐高屹肯定与马之栋的死有关,只是嘴里不肯承认而已。在何大欲东窗事发之前,两人必须就某些事情统一口径,形成攻守联盟。为安全起见,他曾嘱咐唐高屹眼下应该注意的一些事情。一番面授机宜之后,唐绘青才稍感安心。

这个时候,唐绘青倒不希望唐高屹回国,至少在何大欲的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希望唐高屹待在国外。

唐绘青用备用的手机号码给在加拿大的唐高屹打了电话。唐高屹想给儿子争取加拿大国籍,这样以后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也好有个退路。唐绘青在国际长途里问了唐高屹的一些日常情况,并未涉及实质性问题。自从何大欲出事后,唐绘青变得异常谨慎,和唐高屹通话,都会注意说话的内容,尽管自己使用的是无人知道的备用号码。还是小心翼翼。作为一个厅级领导干部,他知道家里的电话并不完全安全。唐高屹告诉他,自己在加拿大的事情一时半会还没有办好。其实,唐高屹想在加拿大注册一家全资加拿大投资公司,到时可以收购自己在东洛的房地产公司,将资产转移到国外。唐高屹选择在加拿大,其中有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加拿大和中国尚未达成犯罪嫌疑人相互引渡条约。这一招,他是从厦门“远华案”主角赖昌新的身上受了启发。

和唐高屹通完电话,唐绘青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有底。

雷达人的倒台,让唐绘青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唐绘青知道雷达人此次肯定会遭受重刑,牵扯到的人已经很多,他的案子与市里领导有没有牵连还是个未知数。不过唐绘青心里倒是吃了颗定心丸,他与雷达人并无很多亲密来往,当年考察提拔他升任苏水县委书记也是按照程序走的,与雷达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过,雷达人的“七十八人名单”,让唐绘青生出几分恐惧来。他也和一些女人发生过不正当关系,会不会有人也给他弄个类似的名单发到网上去呢?要是这样,他的仕途也就和雷达人一样玩完了。想到这里,唐绘青冒出一身冷汗。唐绘青发现自己的心理素质越来越差了,有时看到别人的负面新闻,总是会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

尽管此时心虚,但唐绘青的政治敏感性还是特别强,从雷达人的案子上,他一直在琢磨着,想琢磨点什么出来。唐绘青认为,雷达人收集阴毛。实际上已不是廉洁自律问题,而是一种心理变态行为。作为市人大主任,他有义务为市委当前的重点工作写建议,出主意,敲边鼓。

唐绘青给李又秋出了个题目,让他组织人就重视领导干部心理健康的问题,写个调查报告。没多久,李又秋就将报告拿了出来。唐绘青一看,很满意,报告首先肯定了市委目前正在如火如荼开展的“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唱了一大通赞歌。接着指出,市里的计划将重点放在普通公务员身上,体现了市委对普通公务员的关怀,但是,各级领导干部作为公务员中的管理者,他们的心理健康和心理疾病同样值得重视。如果领导干部的心理不健康,可能会导致群体反应,将领导的心理问题投影到其管理的区域或系统,甚至出现其下属为了迎合上司,作出更加病态的举动来。报告以雷达人为例进行了分析。报告最后建议市委对全市科级以上领导干部做一个心理普查,从行政管理学的角度加以分析,建立固定机制,预防领导干部因为心理问题作出不当或者违法的举动。并建议市委专门为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做一个专场心理辅导,这样可以将领导干部的心理疾病扼杀在襁褓之中,从而杜绝腐败问题的发生。

这个报告马上得到了市委书记王洛安的批示,认为报告详实,建议可行,思考了问题,可以采纳,并尽快实施。唐绘青很高兴。

作为市人大主任,如此卖力气为王洛安摇旗助威,在别人看来,甚至有些讨好的意思,他这样做自有他的理由。他之所以讨好王洛安,也算是未雨绸缪。如果以后真的东窗事发,看在自己摇旗助威和抬轿子的分上,王洛安应该也会为自己说几句话。

梵冰冰自从上次在省城丽阳的超市偷窃之后,便成为了大家议论的新闻人物。梵冰冰被接回东洛后,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平时就待在家里,没有去上班。唐绘青本来想亲自与梵冰冰联系一下,但转念一想,目前是敏感时期,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唐绘青的心里一直放不下梵冰冰,这个曾经让他神魂颠倒的妙龄女子,这个给他带来过无限激情的女人,这个让他获得第二春的女人。

除了牵挂着梵冰冰,何大欲的事情也一直让他寝食难安。

到底是谁在陷害何大欲呢?这个问题唐绘青想了很久,一直也没有想出个道道。这个问题是唐绘青难解的心结,这个心结像一根茂盛的藤蔓,缠绕着唐绘青,越缠越紧,使他透不过气来。

唐绘青心里十分清楚,何大欲的问题,弄不好就会对他造成致命一击,说不好,策划人就是冲着他而来,陷害何大欲不过是虚晃~枪。不管怎样,对何大欲,唐绘青都必须出手相援。因为自己是唐高屹公司的股东,从那里拿了不少钱财,而何大欲为唐高屹提供过很多方便,而且大都是违反原则的。何大欲、唐高屹、唐绘青三人已经成为一条绳子上的蚱蜢,不管谁出事,其他

两人都在劫难逃。唐绘青自然不会轻易坐以待毙,他决定主动出击。由于自己身份特殊,不便出面,他打电话给唐高屹,让他出重金在外地找一家调查事务所来调查此事,他要揪出躲在背后的那个魔鬼。唐绘青再三叮嘱唐高屹,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他的意思。

接手这笔业务的是外省一家很有名的调查事务所,负责人赵围魏从事这个行当也有很多年,具有很丰富的调查经验。

赵同魏将视线锁定在那个引爆事件的网络帖子上,确定以调查发帖人的IP地址为突破口。通过技术手段,得知这个IP地址的电脑在电信局注册时登记人的名字叫梵冰冰。

事情到了这里,基本上真相大白。

当赵围魏将这个情况反馈给唐高屹的时候,唐绘青一听,脑子有些短路,反应不过来。怎么可能是梵冰冰?他不敢相信。而且梵冰冰也没有必要陷害何大欲,没有一点逻辑性。翻来覆去想了几个回合,突然发现不对劲,原来,这个帖子发出来的当日,梵冰冰根本就不在东洛,也就是说,梵冰冰不可能是发帖揭发何大欲的人。如此一来,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有人在梵冰冰的办公室发了帖子,要是这样,就可能是拆迁办内部的人操作的,目的是要搞臭何大欲。另外一种可能是,有人使用或者盗用梵冰冰的身份证开通了网络。

赵围魏接到唐高屹的反馈后,觉得分析很有道理,便再一次按照这种逻辑进行了排除,结果又有了惊人的发现。原来,他们发现的重点嫌疑IP地址在梵冰冰家,也就是说,有人在梵冰冰家里使用电脑进行跟帖,目的是煽动网友跟帖讨论,将新闻炒热。

在梵冰冰家里还会有谁呢?自然只有她的老公吕卯卯!

那么,吕卯卯为何要陷害何大欲呢?

唐绘青记得,当初何大欲出事的时候,李又秋告诉他,关于举报人身份的猜测版本很多,其中传得最厉害的版本说是梵冰冰的丈夫干的。那么,吕卯卯到底为何要陷害何大欲呢?

唐绘青一下子理不出个头绪来。难道是吕卯卯知道了自己和梵冰冰之间的私情?不怕被贼偷,就怕被贼惦记,唐绘青心里有些发麻。自从何大欲被纪委“双规”后,唐绘青隐约觉得有一股杀气正朝自己逼近。他感觉吕卯卯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和梵冰冰之间的事情,要是以前,他不会有这种恐惧感,那时自己毕竟是市委主要领导,大权在握,没人敢挑战他。目前形势发生了变化,对他不利的事情正接二连三发生。人的一生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纰漏,也会犯下这样或那样的错误,这些纰漏和错误就是一张张竖立的多米诺骨牌,当这些骨牌积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有时只要一个小小的疏忽,也会引发多米诺效应,从而一败涂地。如果真是这样,吕卯卯完全可能就是那个源动力,他只要轻轻一击,就可以推倒唐绘青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人生。

想到这里,唐绘青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唐绘青的思绪越理越乱。就算吕卯卯知道了自己和梵冰冰之间的暧昧关系,也应该直接冲他来,而不是何大欲。难道吕卯卯知道了梵冰冰是何大欲一手操作调到东洛市的?知道何大欲是促成他和梵冰冰的人?也只有这样,事情才解释得清楚。

唐绘青将自己的思路通过唐高屹转告了赵围魏。赵围魏通过网络黑客和暗中调查等手段,使吕卯卯陷害何大欲的原因终于浮出水面。

原来,吕卯卯自从听到了妻子梵冰冰和唐绘青的风言风语后,开始死活不相信,因为他觉得妻子对自己一直很关心,自己也深爱着妻子。有的人说梵冰冰的乌纱帽完全是唐绘青给的,吕卯卯也没有相信,认为这些人都是嫉妒自己的妻子,因为妻子是团干部,本来就是重点培养对象,提拔起来比一般人要快得多。

但是听到流言蜚语的次数多了,吕卯卯原本坚定的态度也开始动摇。有一次在单位,他听到两个女同事在私底下议论。一个人说:“知道吕卯卯为何能调到市局机关来吗?是因为唐绘青给局长打了招呼。这个吕卯卯虽然被戴了绿帽子,但能调到市里来,也算是有所失必有所得。”另一个同事说:“你知道梵冰冰和唐绘青搞到一起,是谁拉的皮条吗?”“是谁?”“是市建设局的何大欲。那可是个脑瓜子灵活的马屁精,他们局里的人私下说他拍马屁的功夫绝对可以代表东洛最高水平。”“那给唐绘青拉皮条到底是怎么回事?”“据说何大欲知道唐绘青很喜欢梵冰冰,便想办法通过自己的关系将梵冰冰调到了市里,这样就可以让梵冰冰和吕卯卯夫妻关系冷下来,与唐绘青接触起来更加频繁。”

吕卯卯当时脑子就蒙了。回到家里。心中的怒火终于喷发出来。他厉声责问梵冰冰,问她到底是不是和唐绘青关系不正常。梵冰冰死活不承认,并流下了委屈的泪水。梵冰冰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吕卯卯见她流了眼泪,觉得可能是自己错怪了她,便不再追究,并向她道了歉。尽管如此,吕卯卯心里还是有个疙瘩。有一次,梵冰冰晚上没有回家,说自己在外面出差。吕卯卯多了个心眼,便打电话到拆迁办,单位的人说没听说梵主任出差啊。当吕卯卯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崩溃了,他知道自己的怀疑要变成现实了。当察觉到梵冰冰的异常之后,吕卯卯没有找梵冰冰吵闹,而是不动声色,开始暗自跟踪梵冰冰。有一个周末,梵冰冰告诉吕卯卯,说自己要去外市考察几天,并清理了一些衣服,带着一个行李箱离开了。吕卯卯没有表露出异常,看到梵冰冰离开,便租了一辆出租车。在后面跟着,大约跟了四十分钟,梵冰冰来到了东洛市郊区的一个山庄,从远处看,这是个私人山庄,很有档次。吕卯卯正在观察的时候,突然一辆奥迪车从自己租坐的出租车旁一晃而过,吕卯卯定神一看,感觉车牌有些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当奥迪车开进山庄后,车门打开。发现唐绘青从车内走了出来。两人非常亲热。

“果然是这对狗男女!”吕卯卯情不自禁恨恨地骂了一句。吕卯卯在出租车里思前想后,想了很多,暗暗打定主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让这对狗男女快活几天。既然唐绘青毁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绝不能就这样罢休。他要继续战斗下去,要让唐绘青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吕卯卯决定对唐绘青实施报复。

吕卯卯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他不会像普希金那样草率地去决斗,那是鲁莽主义和冲动主义的决斗。他也不会像李逵那样搞肉搏战,那样很没有技术含量,会被人嗤笑。他更喜欢像诸葛亮那样去战斗,用自己的智慧和谋略,谈笑间,可以让强虏灰飞烟灭。

吕卯卯开始制定自己的复仇计划。

他的复仇计划涵盖了那些对不起自己的人。他首先想到的是建设局局长何大欲。就是何大欲,为唐绘青亲近自己的妻子提供了帮助,他是帮凶。只要何大欲倒了,自然会牵涉到唐绘青,到时他只有死路一条,最后再收拾梵冰冰这个贱人。

为了让自己的报复计划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吕卯卯精心策划了很久,就像当初策划如何追求梵冰冰一样。

为了控制住梵冰冰,吕卯卯花钱从省会丽阳聘请了私人侦探,对梵冰冰进行跟踪偷拍,重点偷拍她与唐绘青幽会时的场景。没多久,一百多张梵冰冰与唐绘青鬼混的照片便到了他手里。为了不使梵冰冰发觉,吕卯卯将这些照片复

制了几份。一份放在银行专门开设的保险箱里,一份放在农村老家,一份藏在办公室的保险箱里。

接着,他让私人侦探想办法拍到了何大欲在宾馆的巨额消费单,以及找小姐陪唱陪浴的证据。

梵冰冰的出轨和背叛,在吕卯卯的心里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刺痛和阴影,这种阴影直接影射到他的骨子里,慢慢融入血液,在全身不断循环,使他对梵冰冰没有了一丝好感和留恋。于是,吕卯卯便开始对梵冰冰动粗。梵冰冰蒙了,她没有想到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丈夫一下子变了个样,便提出离婚。吕卯卯冷笑一声,拿出了她和唐绘青幽会偷情的照片。当梵冰冰看到自己和唐绘青赤裸着身体在床上缠绵的照片时,顿时傻了,一反平时的强势态度,嚎啕大哭起来,跪在地上请求吕卯卯原谅。

“别痴心妄想了,以前和唐绘青偷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今天?我告诉你,你也可以告诉唐绘青,你们这对狗男女的证据我掌握了很多,这些龌龊的照片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你还告诉唐绘青,不要想法设计来陷害我,这些照片我给了很多人,只要我出现异常情况,他们就会将证据全部公布在网上,大家一起玩完。哈哈……”吕卯卯说完,觉得很是解气,发出哈哈大笑。这种笑声让梵冰冰不寒而栗。

“放过我吧,卯卯,看在我们夫妻的情分上,我求求你啦。”梵冰冰此刻彻底崩溃了。吕卯卯懒得理睬梵冰冰的哀求,这个时候,牌捏在他的手里,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梵冰冰百依百顺,而是经常大打出手。为了不使自己的家庭暴力被人发觉,吕卯卯都会选择隐秘部位施以拳脚,有时使用擀面杖打她。梵冰冰开始变得敏感脆弱起来,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惹怒了吕卯卯。梵冰冰的这种小心翼翼使得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梵冰冰不敢将这一切告诉唐绘青,她生怕唐绘青会激化吕卯卯的情绪,使事情越弄越糟糕。

15终日惶惶

当唐高屹将调查事务所赵围魏刺探到的这一切告诉唐绘青的时候,唐绘青惊呆了。他没有料到平时看上去憨厚的吕卯卯居然是这样一个变态狂,这样一个狠毒的恶魔。

吕卯卯已然成了他的噩梦,这个噩梦不破解,将会使他的余生充满痛苦,甚至将是一场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说,何大欲被“双规”和梵冰冰在省城被抓,对唐绘青是当头一击的话,那么,吕卯卯的报复计划则使唐绘青感觉到死神正在向自己逼近。唐绘青在重要领导岗位上待了一辈子,通常是自己玩别人,几乎没有尝过被人玩的滋味。这一回,他终于尝到了。

在几十年的仕途生涯中,唐绘青也玩过不少女性,尤其在盛年时期,但是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即便自己的私情被对方丈夫发现,他也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对方封官许愿,提拔重用。这样一来,事情就马上平息了。早在十年前,唐绘青和市委办副主任毛雅丽有私情,也被她丈夫发现了。毛雅丽的老公是东洛市城区南央区的一名副区长,发觉老婆和唐绘青的私情后,也将毛雅丽毒打了一顿。毛雅丽将情况告诉了唐绘青,唐绘青立即将他提拔为县长,没多久又当上了县委书记。从此后,三人心照不宣。

这个危机公关处理的成功,再次激起了唐绘青的希望。他打算将这种模式在吕卯卯身上尝试一下。虽然补救得晚了点,但亡羊补牢犹为不晚。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唐绘青就会试一下。

既然吕卯卯已经开始对自己下手了,他就必须奋力自救。唐绘青不得不联络梵冰冰。为了防止电话被监听,他在省里出差的时候,特意亲自跑到一家路边的通讯店买了个充值手机卡,这种手机卡不需要身份证登记,自然查不到购卡人的资料。他也没有让秘书王小弥去办,这个时候,唐绘青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狐狸,对任何人都失去了信任,他只相信自己。

在省城的时候,唐绘青给梵冰冰打了个电话。梵冰冰接到他的电话时,就像处于四面楚歌之中的哀兵突然看到了援兵,顿时大哭。这种哭,是发泄,是委屈,是责备,是怨恨,是害怕。这种复杂情感只有唐绘青可以感悟得到。

自从吕卯卯有事没事揍梵冰冰之后,梵冰冰就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吕卯卯手里有她和唐绘青偷情的证据,慑于吕卯卯的淫威,梵冰冰只好忍气吞声。这种恐惧日积月累之后,在她的心里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梵冰冰也曾想过释放压力,当时自己的身份特殊,在东洛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好强忍着。越是这样,她越想发泄出来。后来去超市的时候,梵冰冰发现自己最怕看到擀面杖。因为吕卯卯经常用擀面杖打自己,这种东西打在身上看不出明显的伤痕,却痛得要死,容易成内伤。所以,梵冰冰只要在超市看到擀面杖。就有一股偷窃的冲动。当梵冰冰发觉自己的这种异常时,便很少去超市了,她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去偷擀面杖。

上次去省城出差时,她去宾馆附近的超市买洗刷用品。突然看到了货架上摆着的擀面杖,心里立即流露出难以控制的意念,既兴奋又紧张,因为不在本地,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正准备下手的时候,突然有人经过。梵冰冰吓得半死,便走到了卖牙膏的地方。她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自己,慌乱中摸了一盒牙膏悄悄放在包里。没想到这一切被超市的监控全部拍了下来。原来,这家超市最近总是少了东西,才发觉是被一群专偷超市的“妇女党”光顾了。于是,超市增置了摄像头,安排人员全天候监视。当梵冰冰将牙膏放进自己口袋的时候,这一幕早就被守在监视器旁的工作人员发现了,马上通知保安将她控制住,并拨打了报警电话和电视台的新闻热线。超市方想通过电视新闻曝光后,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让“妇女党”再也不敢光顾这家超市。

其实,梵冰冰得的是“病理性偷窃”疾病,患病的人总是反复出现不能遏制的偷窃冲动,偷的东西不是个人使用所需,也不是为赚钱,反而可能被丢弃、送人或贮藏起来。偷窃前常伴有紧张感积聚,偷窃时或刚偷完则有一种满足感和放松感。

唐绘青听了梵冰冰的讲述,情绪很是低落,知道这个女人为了他,受了不少委屈。甚至屈辱,只好一股脑儿地抚慰她。唐绘青越是安慰,梵冰冰在电话里就越是抽泣得厉害。唐绘青有些无所适从。

沉思了一会,唐绘青理顺了一下思路。

他首先向梵冰冰表达了歉意,接着便将欲提拔吕卯卯的想法提了出来。梵冰冰回答说,在吕卯卯没有发现他们的事情之前,这一招可能还管用,现在吕卯卯的灵魂已经极度扭曲,估计不管用了。唐绘青说还是愿意试一下,只要有希望就要试一把。

梵冰冰说,现在吕卯卯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他在单位是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有一点进取心了。唐绘青说市民政局的一把手李万优和他关系很好,打个招呼,应该问题不是太大,李万优曾经欠他一个人情。

梵冰冰见唐绘青一定要试一下,想以此来讨好并制约吕卯卯,也答应了,反正死马做活马医,有一丝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

唐绘青还让梵冰冰去看看心理医生,目前全市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他让梵冰冰借此机会为自己挽回影响,让梵冰冰另外再编造一个故事来证明自己

确实存在心理疾病,通过心理医生的嘴巴,向社会澄清她在省会偷牙膏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引发的心理问题而致。梵冰冰经他这么一指点,似乎也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表示自己会好好想一想。

唐绘青叮嘱梵冰冰,不要主动和他联系,如果有事他会用这个手机和她联系。梵冰冰反问为什么,唐绘青搪塞说是怕引起吕卯卯的注意,免得再次激怒他,从而使事态不好控制。唐绘青本来想告诉她何大欲被“双规”了,但是担心刺激到她,便忍住没有说。

没多久,吕卯卯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面对李万优突如其来的恩宠,吕卯卯有些不适应。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很开心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自从来到机关上班后,他就似乎没有遇到特别值得自己高兴的事情。

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的吕卯卯,果然憋足了干劲,准备放开手脚在领导岗位上干出点成绩来。这个时候的吕卯卯,眼睛盯住了中层正职领导干部,他相信,有了李万优的支持,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成为局里年轻的中层正职领导干部。这段时间,他把心思全部放在了工作上,也没有再去折腾梵冰冰。梵冰冰也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然而,这样美好的幻想没有几天,就再次被打破了。一天,吕卯卯在厕所里听到两个同事在低声议论,他们说吕卯卯之所以能当上办公室副主任,听说是唐绘青打了招呼。吕卯卯原本趋于正常的心,再次被激怒了,他对唐绘青和梵冰冰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

回到家里,吕卯卯又开始虐待梵冰冰。梵冰冰再次陷入了绝望之中,原本看到的一丝希望终于破灭,又重归于灰暗的生活。

唐绘青再度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他拿吕卯卯这个烫手的山芋实在没办法,但他又不甘心这样被吕卯卯操纵,成为他手里的一颗棋子。何大欲已经进去了,难道就这样干巴巴地等着吕卯卯将自己毁灭吗?不行,绝对不行!唐绘青不会这样坐以待毙,他和吕卯卯的斗争要继续下去。

正当唐绘青日渐郁闷的时候,秦开新的心理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自从唐绘青暗示自己可能升任副巡视员后,本来无欲无求的秦开新突然变得不开心了。他在想,既然唐主任暗示自己了,自己是不是该向唐主任表示表示,或许唐主任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秦开新想来想去,不知道送什么东西给唐绘青比较合适。这个礼物太轻,会显得自己不够重视;礼物太重,唐绘青可能不敢接受。为了副巡视员送礼的事情,把本来开开心心的秦开新给难住了,他为此一筹莫展。

秦开新想到了《包公图》。他决定送一幅《包公图》给唐绘青,因为唐绘青只喜欢《包公图》。那么,这幅《包公图》到底送谁画的比较合适呢?画家名气太小,会显得自己没有诚意;画家的名气太大自己又送不起。多年前,那时唐绘青还是市委副书记,孔武县的县长被调走后,县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县长都想当县长,想到了给唐绘青送《包公图》。副县长送的是著名画家黄永玉画的《包公图》。黄永玉的画润格很贵,一平方尺就要二十万元,这位副县长送的是一张《包公脸谱图》的小品,价值二十万元。后来,竞争对手的副书记知道了,便送了一幅著名画家范曾画的《包公图》,范曾的画润格与黄永玉差不多,但是范曾的人物画更容易为大众所接受。更可笑的是,范曾和黄永玉是一对死对头,相互揭短对骂的事情在艺术圈广为人知。大家都觉得这事挺搞笑,也很有讽刺意义。结果,副书记如愿当上了副书记兼县长。常务副县长也调到另一个县当上了县长。

应该说,唐绘青收藏《包公图》的初衷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到后来就变味了。《包公图》变成了跑官要官者行贿索官的道具。开始的《包公图》倒谈不上很大价值,随着送画人相互攀比,竞相送名家和大家作品,使得一幅《包公图》价值不菲,最低也在万元以上,高的达到几十万,甚至近百万。于是,知情人编了个顺口溜:“唐书记一般不收礼,收礼只收包公图。”有人说,唐绘青家里简直就是个博物馆,他收藏的《包公图》完全可以搞个专题美术展了。按照平均每张五万元计算,价值就有五百万。

秦开新在考虑,到底给唐绘青送什么价位的《包公图》才好呢?黄永玉和范曾的画他肯定送不起,东洛本土画家的画又不入流,秦开新决定量力而行,买一幅省内名家的画送给唐绘青,这样的一张四尺《包公图》,也只要五千到一万就可以搞定。

于是,秦开新在东洛市的一家画廊,预订了一张东海名家的《包公图》。画廊的老板不认识秦开新,见他指名要名家画《包公图》,便知道他是送给唐绘青的。画廊老板见秦开新报了价位后,就试探地说了句:“先生是科长吧?”因为科长才送这种低价位的《包公图》,要是副处级以上的,大多送万元以上的《包公图》。秦开新不知道老板的意思,便逗老板:“老板真会看相,我是科长居然都看得出来,厉害!”画廊老板听了,以为自己猜对了,脸上立即露出骄傲的神情,嘴里却假装谦虚:“哪里哪里,巧合巧合。”

秦开新拿到画之后,在唐绘青的办公室门口转了几个来回,寻找合适的机会。秦开新很少送礼,也很少收礼,没有经验,只好摸着石头过河。都说送礼是门高深的艺术,也是一门技术含量很高的活。送礼有四层境界:第一层境界是送礼人死缠烂打,收礼人被迫收下;第二层境界是送礼人欲盖弥彰,收礼人半推半就;第三层境界是送礼人不留痕迹,收礼人不动声色;第四层境界是送礼人水到渠成,收礼人心照不宣。

缺乏送礼实践经验和理论指导的秦开新,自己琢磨了半天,终于瞅准午休时间,他拿着《包公图》溜进了唐绘青的办公室。秦开新先是向唐绘青汇报了自己对“快乐建设年”的一些想法,接着就将《包公图》打开,让唐绘青欣赏,唐绘青看了,没有说话。秦开新便将画卷好,塞给唐绘青,说是送给他的。唐绘青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很生气:“老秦,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赶紧将画拿回去。”

“唐主任,我这幅画也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毫无美术素养,反正也看不懂,糟蹋了。你是行家,送给你可谓物归惠主。”秦开新说。

“老秦,画你拿回去,我们是同事,不要搞这套低俗的东西。”唐绘青说。

秦开新摸不准唐绘青的意思,应付了几句,将画放在桌上,转身就准备离开。

刚走出一两步,唐绘青将他喊住,有些生气的样子,语气严厉地说:“老秦,你快将画拿走,否则我生气了!”秦开新观察了一下。感觉唐绘青不是在装,只好怏怏地拿起画离开。

秦开新从唐绘青办公室出来后。心里阴沉沉的,非常郁闷。秦开新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他在想,唐绘青到底是在嫌弃自己送的画没上档次,还是不愿意帮自己,或者唐绘青之前只是随便说一说,而他自己却当真了。秦开新越想越糊涂,越想心里没底,越想越发虚。他很不容易下定决心送一次礼,却没想以失败告终。秦开新甚至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不该去送礼,这下出了洋相。

秦开新本来很快乐,自从心中有了乌纱帽,顿时就失去了快乐。

秦开新回到办公室,垂头丧气,颓废地坐在那里,发着呆。

越想越不舒服,秦开新决定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打开“东洛心理健康网”,点开东洛市电台讲笑话的音频,里面立即传来主持人讲笑话的声音——

“王八很久没看见绿豆了,这天,绿豆眼含泪水归来。绿豆说:那些所谓的专家忽悠我抬高身价,现在东窗事发,大家都在抱怨我,我恨死那些专家了!王八大度地说:没关系,以前那些个专家也忽悠过我,我就不记仇。我说:你们永远是王八的好朋友。”

听了笑话,秦开新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其实,秦开新哪里知道,唐绘青从内心里还是想收下他的《包公图》。唐绘青已经收藏了九十五张《包公图》,离他一百张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但自从何大欲和梵冰冰出事后,唐绘青就变得特别谨慎起来,在这个敏感时期他绝对不敢再收《包公图》,免得给别人留下话柄,抓住了辫子。而且,唐绘青还有一个特点,他要是收了别人的画,肯定会给人办事。不像有些贪得无厌的人,收了别人的东西却不替人办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家都很乐意给他送画,知道他如果没有把握帮忙,就不会收下礼物。

秦开新自然不知道唐绘青的心理,才陷入了一场莫名的烦恼之中。秦开新坐在办公室思考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决定不再刻意去追逐副巡视员这顶虚幻的乌纱帽。

名声、地位、豪宅、财富这些身外事物都与快乐无关,很多名流在拥有一切之后反而失去了快乐。因为,快乐跟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有关。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秦开新将心事放下后,感觉压在自己心口的那块石头突然不见了,轻松了许多。

16官迷抑郁

此时的唐绘青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颇感无助的他,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安全感,讨好王洛安不失为一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唐绘青知道王洛安需要什么,他让李又秋以市人大的名义炮制了一份建议书,建议市委编辑出版一本《东洛市公务员心理疾病预防指导手册》,做到全市公务员人手一册,公务员可以利用手册提示确认自己的心理健康状况,帮助公务员减轻职场压力,为公务员预防心理疾病提供自助蓝本。

唐绘青带着李又秋将报告亲自送到王洛安办公室。王洛安一听,果然很有兴趣。连连感训唐绘青对他的支持。不久,这个方案被王洛安在市委常委会上抛出,并获全票通过。

没多久,手册就弄出来了。手册内容包括:指导公务员自己进行心理健康现状分析,并据此自我心理调适;领导干部的压力管理及有效疏导;警察、教师等特殊类型“公务员”的心理压力疏导等等。这些内容几乎涵盖了公务员队伍中可能出现的心理问题,并附录了一些自我检测量表。公务员个人可以根据量表自测结果,来确定自己的心理健康状态。如果超过警戒点,就必须找心理咨询师做心理辅导。进行心理疏导。

拿到这本手册的时候,唐绘青心里感到很踏实,感觉自己手里又多了一个安全筹码。不过,唐绘青绝对不会想到,在梵冰冰出事休养期间,市拆迁办发生了一起啼笑皆非的事情。就在《东洛市公务员心理疾病预防指导手册》发下去的第五天,甘露心理咨询工作室就接待了一位主动前来咨询的干部。

此人叫裘连升,是个官迷。裘连升年过半百还是东洛市拆迁办后勤科的一名副科长。说是副科长,其实并非真正的副科级干部,因为东洛市拆迁办隶属东洛市建设局,只是正科级架子,拆迁办的后勤科实际上也就是后勤股。

将股室设置成科室,将科室设置成处室,并正儿八经地挂上招牌,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做法,可以满足官员们的虚荣心。这和相貌平平甚至丑陋的女子喜欢别人称呼自己为美女一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也有点像阳痿男人,通过手淫帮助自己达到高潮获取快感。其实。国内大多数行政机关都这么弄,并不是东洛市的新发明。这样一来,在中国官员序列中找不到的股长也就摇身一变成了科长,而科长也就成了处长。虽然行政级别并未改变,但称呼一变,官员们就觉得特别提气,感觉底气就足了,腰杆也直了。

因此,每当别人叫裘科长的时候,裘连升很是享受。裘连升很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称呼,如果称呼他为“裘副科长”,他会很不高兴。他觉得副科长和科长都是科长,没有必要特别突出一个“副”字。裘连升这个副科长,准确地说是个副股长,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干部,但裘连升觉得自己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干部,他的手下还管着两个人——一个水暖工,一个电工。

裘连升这个名字是他祖父起的。祖父经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养崽不做官,一辈子玩光光”。祖父希望裘连升长大后当官,最好每次可以连升三级,这样就可以光宗耀祖,子孙们也可以过上幸福生活。对于祖父的殷切期望,裘连升用了一辈子的时光来奋斗。一直以来,裘连升还是裘连升,在单位从来没有带过长。这让裘连升颇为苦闷,他决定走捷径。有一次,唐绘青家客厅缺一个高级水晶吊灯,拆迁办主任梵冰冰指示裘连升去办。在此过程巾,裘连升认识了唐家保姆樊嫂。当得知樊嫂一直守寡,裘连升灵光闪现,便向樊嫂表示了交往的想法。裘连升结过一次婚,_二年前妻子因病去世,他至今单身,身边只有一个已上班的儿子。

樊嫂开始并未理睬裘连升,后来裘连升主动打过几次电话,约她出来在市区的公同见了几次面,慢慢地,樊嫂也开始接受他,觉得这个人还比较靠谱,加上自己老了也想有个伴,便答应了和他来往。

和樊嫂认识时,裘连升连个副科长都不是,只是拆迁办一名普通的管理员。见樊嫂答应和自己交往,一方面立即向组织做了汇报,组织当然就是梵冰冰。另一方面,他开始让樊嫂和唐家人说一说,帮他解决一下职务问题。唐绘青是市领导,章含蕴在市人事局工作,他们夫妻俩随便打个招呼,让他进步一下,简直易如反掌。在裘连升的再三纠缠和恳求下,樊嫂终于答应和章含蕴说一下,章含蕴和市建设局局长何大欲打电话说了一下情况。那时何大欲还没出事,他接了电话唯唯诺诺,答应马上照办,并请示章含蕴给裘连升一个什么职务比较合适。章含蕴说就在原单位给他个副科长当当就行。何大欲讨好地说,要不提拔当科长吧,这是老同志,政治立场坚定,经得起考验。在章含蕴身边的樊嫂立即摇手。章含蕴说先让他当副科长。科长的事日后再说。于是,裘连升就这样当上了副科长,他认为自己终于谋得了一官半职,工作热情也空前高涨,并期待着在不久的将来能当上科长。可不久前,却患上了抑郁症。

裘连升来到甘露心理咨询工作室的时候,正好碰上市建设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钟迪尔。看到自己主管局的上司,裘连升立即毕恭毕敬地喊了声钟局长,条件反射地弯腰致敬,脸上露出一副媚笑。钟迪尔对他没什么印象,以为是外系统的什么人,敷衍地打了招呼,目不斜视地走了,他不想在这种地方遇到熟人,也不想和别人搭讪,也不希望别人尤其是同事知道自己来看过心理医生。

公务员的心理疾病多数是由于晋升的压力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所导致,因此,很多公务员包括领导干部,明知道自己有心理问题,却碍于面子讳疾忌医,担心被单位知道职位不保,或担心

招来流言蜚语,有病不敢医。这是导致公务员心理疾病越来越多的原因之一。

甘露让花迎春给裘连升做了一个全面的心理CT,待报告出来后,甘露告诉裘连升,他有抑郁症。裘连升听了,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甘露安慰他,只要及时治疗,配合医生,要不了多久就会治愈。为了缓解裘连升的紧张情绪,甘露告诉他,抑郁症不过是公务员心理疾病中较为常见的一种,就像人们平常得了感冒一样,不要过度恐慌。裘连升听了解释,才稍微放下心来。其实,抑郁症如果不及时治疗,患者就可能因不堪抑郁而自杀。甘露没有将这个常识告诉裘连升,她怕加重裘连升的心理负担。

甘露问裘连升,最近是不是遇到了特别不开心的事情。裘连升思考了一会,回答说没有。甘露接着提示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让他比较苦恼。裘连升沉思一会,回答说,如果要说苦恼的事情倒是有一桩,就是每天要给单位的领导郁契夫讲笑话,开始倒没觉得什么,后来时间长了,他得绞尽脑汁去寻找笑话,逗领导开心,久而久之,这件事就成了他的心理负担,结果领导开心了,可他却变得越来越苦闷。

原来,自从梵冰冰出事在家休养后,市拆迁办的工作就由第一副主任郁契夫主持。郁契夫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想趁此机会好好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如果梵冰冰万一真的被查处,那他就大有希望当一把手了。这么一个好机会,郁契夫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主持工作的第三天,郁契夫就主持了一起旧城改造的棚户区的大规模拆迁工作。这个棚户区因为涉及居民多。拆迁补偿款的谈判工作也很复杂艰巨。正因如此,梵冰冰在位时,因为顾及强制拆迁影响社会稳定,虽然市里催了很多次,还是一直拖着未办。

郁契夫为了树立自己的政绩,决定从难处着手,不顾其他副主任的异议,以强势的态度开始了棚户区的拆迁。

在拆迁开始时,很多棚户区居民知道此次拆迁要动真格,便在自己的房屋前布置了障碍物,扯出了各种标语,与拆迁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对立阵势。其中有人扬言准备自焚抗拆。郁契夫觉得这不过是吓唬拆迁人员而已,不必当真,这种情况他以前遇到过很多次,真正自焚的并没有发生过。

于是,郁契夫指挥着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在警察的配合下,对棚户区进行强制拆迁。拆迁中,居民和工作人员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其中一名工作人员的手被刺伤。在警察的护驾下,推土机开始将一排排棚户推倒。突然,一名女子站在自己的房顶,拿出一瓶汽油,浇在了自己身上,然后拿出一个打火机,威胁说:“如果谁拆我的房子,我就点燃了自己!”大家被镇住了,暂时停止了拆迁。

见到这一幕,郁契夫有些骑虎难下,政府、局里和区里的领导都在场,他开始拍着胸脯打了包票,现在却卡壳了,这让他很没面子。于是,他继续指挥强制拆迁,推土机刚一启动,女子就点燃了自己。消防人员立即拿起灭火器对着女子一阵扫射,将女子从火海里救出。女子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被严重烧伤。

拆迁工作只好就此中断。

出师未捷,使雄心勃勃的郁契夫受到了打击。事发后,那些棚户区的屋主,轮番对他实施恐吓,有时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恐吓,有时打他手机,有时打他家里电话,采用轰炸式语言威胁。更为严重的是,他家里经常在夜间被扔进毒蛇、老鼠、蟑螂,可根本抓不到人。他只好向警察报案,警察盯了几个晚上,没有什么收获,便走了。警察一走。骚扰的人又出现了。后来警察装了摄像头监视,骚扰的人便戴上了面罩,让办案的警察也颇为头痛,时间长了,后来干脆懒得管了。

接着,棚户区的居民四处散布传言,说郁契夫收了房产开发商的钱,所以死心塌地为开发商服务,搞强制拆迁。至于郁契夫收受的贿赂,有的说他接了一百万,有的说他收了五百万,有的说他拿了一千万。还有的甚至放言说市纪委正在暗地里调查他,因为他和市建设局局长何大欲是一伙的。这让郁契夫甚为恼火、愤怒、苦闷,但又没有办法。他感觉独自一人要面对众多的敌人,而且这些敌人就像空中的空气,看不见。也抓不着。

自此之后,郁契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总是觉得有人在背地里害他,担心夜里有人去他家里捣乱,渐渐地,每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什么都不想吃,很少出门活动。由于担心晚上被骚扰,他几乎很少睡觉,睡眠差,入睡困难,每天躺下后总控制不住想事情,在家坐立不安。

最让郁契夫恼火的是,自己的直接上司,市建设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钟迪尔居然责怪他办事不力,说他让建设局在市领导面前丢了脸,还指责他为了保护自己家属擅自动用警力资源,影响很不好。

郁契夫目前的境地与他的上司钟迪尔颇为相似。两人都是副职,都是因为一把手出事暂时主持工作。这哥俩还有相同之处,都是当了一辈子副职的老同志了,算得上同病相怜。虽然同病相怜,但是两人关系却不是很好。几年前,在何大欲与钟迪尔竞争市建设局一把手的关键时刻,与钟迪尔一向关系不错的郁契夫成了何大欲的盟友,自此,两人关系交恶。

钟迪尔的指责,让本来情绪低落的郁契夫非常气愤,他认为钟迪尔是在公报私仇,借题发挥,故意为难自己,于是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而一心想当科长的裘副科长每天总有事没事往主持工作的郁契夫办公室跑,想和郁契夫套近乎。以赢取他的好感。

有一次,郁契夫无意中说起医生建议自己每天要听听笑话,并埋怨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笑话。裘连升一听,意识到这是巴结郁契夫的好机会,于是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每天为郁契夫讲笑话的责任。郁契夫很高兴,对裘连升也变得热情起来。

开始的时候,裘连升服侍得津津有味,既取悦了领导,又娱乐了自己。但时间长了,问题就出来了。首先是寻找笑话成了难题。开始裘连升在网上找笑话和段子,每天在网上打印五至十个笑话。为了保证效果,又不好拿着纸跑到郁契夫办公室照本宣科,于是他每次都将笑话背下来,然后再去郁契夫办公室,在聊天的过程中装作不经意地抖落出笑话。

后来网上好笑的笑话都讲完了,裘连升只好找些一般的笑话讲给郁契夫听。有一回,裘连升说了这么个故事:“说唐僧再去上西天取经,唐僧问徒弟:什么东西上西天最快?悟空说飞机。八戒说火箭。沙和尚拿出一支驳火枪说:听说这玩意可以立刻令人上西天。”郁契夫便对他说:“老裘啊,你整的这些是什么笑话,怎么一点都不好笑啊。”裘连升一听,心里就很紧张。于是,裘连升跑到书店去买了很多笑话书。有一次,裘连升在书里找出这样一个故事说给郁契夫听:“有三只老鼠在一起吹牛。一只说:我天天把老鼠药当保健品吃。另一只说:你那算什么。我每天都用老鼠夹来锻炼身体。最后一只听了,笑着说:你们看见那只怀孕的猫了吗?那是我不小心的杰作。”郁契夫对这个老段子很不满意,说:“这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段子了,怎么还拿出来讲?”并意味深长地对裘连升说,“老裘,这个讲笑话你要与时俱进啊,跟不上形势的笑话不是好笑话。”裘连升回去琢磨了半天,问儿子什么才是与时俱进的笑话。儿子也说不清楚,他便

让儿子给自己找笑话。规定凡是别人发给儿子的笑话和段子,都必须转发给他。转发的次数多了,儿子也很烦躁,说他这是没事找事,再也懒得理他。见儿子也不配合自己,裘连升甚为郁闷,父子俩为此大吵了一顿。

裘连升后来琢磨出,郁契夫所说的与时俱进的笑话,大概是要带点颜色的。于是他讲了一个带色的笑话:“女老师让学生用‘皱纹造句。一个学生这样写:我爸爸的蛋上有很多皱纹。女老师批评家长不该啥地方都让孩子看。家长解释说:这孩子从小粗心,少写一个‘脸字。”

郁契夫听完故事,果然哈哈大笑。裘连升知道了他的口味,便拼命找这种黄色笑话。后来,失去黄色笑话来源的裘连升便天天给熟人朋友打电话,问他们索要新笑话。开始人家还比较热情,告诉他一些,但次数多了,人家便取笑他有病。没有办法,他只好发动自己手下的两个水电工去找笑话。这两人资历和他一样老,根本就不买他的账。这对裘连升是个巨大打击,觉得自己副科长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让裘连升更为烦恼的是,单位审批科的副科长丁无忧到处散布传言,说他拍郁契夫的马屁,是东洛市第一马屁精。就这样,裘连升拍领导马屁的事一下传开了,甚至连全市建设系统的人都知道了。有一次,他去晨跑时,听到两个扫大街的环卫工人在吵架拌嘴,其中一位说:“做人要有骨气,你想学拆迁办的裘连升拍马屁是吧?你去啊,每天去给所长讲笑话啊。”另一位回答说:“我看你才像裘连升呢,昨天我还看见你给所长的老婆送了新鲜蔬菜。”裘连升听到这里,心里受到了巨大打击,他没想到自己早已名声在外。

受了刺激的裘连升决定放弃给郁契夫讲笑话,但是,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开不了口,生怕领导给自己穿小鞋。因为郁契夫已经对他形成依赖性,每天都等着他去讲笑话,这似乎已成为一项日常工作。有时裘连升去晚了,郁契夫还会打电话催他。思前想后,裘连升只好继续给领导讲笑话。不知怎么回事,裘连升的记忆力开始下降,以前的笑话他看两遍就记得,现在需要看上十多遍才行。每天默记笑话内容成了一件艰巨的工作,让裘连升痛苦不已。裘连升思维变得迟缓起来,总是失眠,脑子变得不好使,记不住事,有时脑子空空的。

而与之相反的是,郁契夫的抑郁症渐渐地好了,人也变得精神开朗起来,气色也一天好过一天。

当甘露听了裘连升的讲述后,觉得裘连升和郁契夫两人真是像一曲职场灰色喜剧,可笑又可怜。

甘露大学毕业后,就去了国外深造,没有在机关待过,对官场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和机关干部心态不甚了解。但她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对国人的官本位意识是知道的。正因为一知半解,更是激起了她对公务员心理状况的强烈兴趣。甘露认为,公务员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想尽量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一类为了追逐名利而丧失了自我。不管如何,这两类人都是痛苦的,在自我和唯利之间取舍,使他们的内心都会充满着矛盾和纠结。捍卫是一种痛苦,迷失是更大的痛苦,如果这种矛盾和苦闷得不到及时疏通和宣泄,就会导致心理疾病。

甘露认为裘连升就是在迷失自我的过程中感到了痛苦,她对裘连升说:“介于你目前的状态,你不能再给领导讲笑话了,因为这件事情是你抑郁的诱因,使你感受到了很大的心理压力。我待会给你们郁主任打个电话,将你的情况和他说一下,不再让你去讲笑话了,你看如何?”

“好好好……但是,医生,你能不能讲得委婉一点,不要让领导知道我给你说了这么多。”裘连升小心翼翼的样子。甘露看着裘连升的表情,从心底里很同情他,便点头答应了。

甘露想告诉裘连升一个道理:对一个人来说,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她给裘连升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富翁,有着许多的财富,一直很幸运。然而,令富翁烦恼的是,遇到了一个没日没夜爱唱歌的邻居,结果得了失眠症。最后,富翁想了个办法让邻居安静下来。一天,富翁把邻居请到家里,问道:你一定很快乐,是吗?邻居说:是呀!我有一个非常善良能干的妻子,能不快乐吗?富翁问:你一定也有很多的钱了?邻居说:很惭愧,一文多的也没有。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无所贪求。富翁问:你希望有钱吗?邻居说:当然,有钱当然会使生活过得好一些。富翁说:那我送你五万元吧。希望你谨慎使用它,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随便挥霍掉它。邻居谢过富翁,高兴地提着钱袋走了。回去后,邻居把这钱埋在家中的地下。从此,他的快乐也随同金钱一块儿被埋掉了。白天,他提心吊胆,生怕有小偷进来挖走了钱袋,哪怕一只猫从屋中走过,也会吓得他一身冷汗。夜晚,他草木皆兵,忧愁、失眠,辗转反侧痛苦不堪。而那富翁呢,倒是实实在在睡了一段时间的好觉。终于有一天,邻居把这袋钱还给了富翁,说:把这令我寝食不安的钱还给你吧,即使给我百万元,我也不想放弃我的歌声,放弃我的睡眠,放弃我的快乐。”

甘露讲完这个故事,裘连升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甘露知道他心机太重,心里装的东西太多。根据裘连升的具体情况,甘露和花迎春商量后,领着裘连升来到户外。花迎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竹背篓,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头。花迎春让裘连升将背篓背在身上。裘连升开始有些茫然。以为花迎春是开玩笑。

花迎春让裘连升背着背篓小跑五十米。背篓里的石头有四五十斤。裘连升起肩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才背上去。裘连升虽然来自农村,但参加工作后很少搞劳动,连锻炼身体也很少。他背着四五十斤的石头,自然非常吃力,开始还勉强能应付,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花迎春在一旁敦促着他继续走下去,告诉他一定要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完成游戏。裘连升步履蹒跚,吃力地走完了五十米。

当裘连升走到终点的时候,花迎春让他放下背篓,请裘连升亲自从背篓里取出了四分之一的石头。这些石头上面都写着“地位”字样。花迎春让裘连升仔细看看石头上的字。裘连升按照吩咐做了。

接着,花迎春让裘连升背着剩下的石头返回起点。裘连升照做了。由于拿出了部分石头,裘连升走起来看上去稍微轻松了一些。裘连升依然很费力。坚持走到了起点。到达起点后,花迎春又让裘连升从背篓里拿出四分之一的石头。这些石头上都写着“权力”字样。

花迎春让裘连升背着剩下的石头,再从起点走到终点。由于背篓里的重量减少了一半,裘连升看上去轻松了不少。当他来到终点时,花迎春让他再从背篓里取出四分之一的石头。取出的每个石头上写着“成就”字样。

花迎春让裘连升再次从终点回到起点。此时,背篓里的石头只剩下了四分之一,轻了很多,裘连升一路小跑,没费什么劲就到达了起点。花迎春让裘连升取出剩下的石头,每个石头上写着“金钱”字样。当所有的石头全部取出后,背篓的底部露出“真我”二字。花迎春让裘连升念出来。然后,让裘连升背着空背篓从起点跑到终点。由于背篓里没有了石头,裘连升一阵快跑,一下就到了终点。

“从刚才的游戏中,随着石头的减少,你是不是感到越来越轻松,跑得越来越快?”花迎春

问。

裘连升点了点头。

“通过刚才的游戏,你悟出了什么吗?”花迎春继续问。

“是不是这样,一个人的欲望太多,他心里的东西就越多,在人生道路上的负担也就越重。”裘连升回答道。

花迎春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要想活得轻松快乐,必须丢掉那些过多的欲望。”裘连升说。

“做人,需要活出自我,活出真我,这样才会快乐。”花迎春说。

经过刚才的体验游戏,裘连升觉得自己豁然开朗。加上花迎春的点拨,他更是醍醐灌顶。

当裘连升离开的时候,感觉轻松了很多。

17三个骗子

最近东洛市风传省纪委在暗查何大欲的调查组已有眉目,据说何大欲被查出贪污受贿一千多万元,是个大案窝案。有的还说,何大欲已经招架不住,开始招供了。

唐绘青听到这种传言的时候,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突然断了,一种不祥之感和前所未有的惶恐在唐绘青的心头弥漫着。

唐绘青像热锅上的蚂蚁,开始躁动不安。他拿起办公桌上等待审批的文件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心情,又放下了。然后站起来,在办公室来来回回走了一阵,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此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炸雷。

唐绘青心底一惊,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他望了一眼窗外,却发现窗外亮晃晃的。唐绘青觉得有些奇怪,便站起来,走到窗户前想看个究竟。、临近窗户时,唐绘青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脚步,不敢再前进,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凳子的扶手,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生怕控制不住自己跳了下去。站了一阵,确认没有安全隐患,便伸出一只脚,在前面试探地挪了挪,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站着的地面是否安全。

自从知道自己有强迫症的嫌疑之后,唐绘青尤其害怕站在高楼的窗户前和空旷的阳台上,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有特别想往下跳的欲望。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

唐绘青被强迫症困扰已经有些日子了,他隐约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和马之栋一样跳下去,终结自己的生命。越是这么想,唐绘青越觉得害怕,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方式。其实,唐绘青也想过去找心理医生看一看,但是由于自己身份特殊,目标太大,怕暴露了自己内心的秘密,一直没去检查治疗。他也曾想过,去省城的医院看医生。但自己一直事务缠身,私下按照章含蕴告诉他的办法,在强迫症发作的时候,在心里大喊几声“停”,虽然不能治本,但有时也还有些效果。

正在此时,秘书长李又秋走了进来,神色诡异,进来后随手将门带上了。

唐绘青扶着凳子没有动,他严重缺乏安全感。

“唐书记,听说何大欲的传言了吗?”李又秋说。

“你听到什么了?”唐绘青主动问了一句。显得有些急切。这个时候,他需要来自各方面的信息供自己判断。

“听说何大欲快顶不住了。”李又秋压着嗓子,小心翼翼地说。他既怕别人听见,又怕刺激到唐绘青。

“你听谁说的?”唐绘青问。他需要弄清楚消息的来源,以便据此判断其真实性。在和李又秋交谈了一会之后,他的注意力开始分散,刚才的强迫症开始缓解,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是听一个熟人说的。”李又秋回答,似乎有所顾虑。

“哪个熟人?”唐绘青刨根问底。

“嗯……市档案局老包说的。”犹豫了一会,李又秋还是说出了答案。老包是市档案局的局长包万罗,和李又秋关系比较好。包万罗有个大学同学在省人事厅任纪检组长。包万罗的这个同学与省纪委副书记夏镇海私交很好。

当唐绘青听说是包万罗嘴巴里传出的,脑子出现瞬间短路,完全一片空白。唐绘青定了定神,点了一根中华烟,为自己的情绪做个缓冲。

正是因为包万罗的这种特殊关系,唐绘青对这个消息很重视。他认为既然是包万罗说出来的,其可信程度就比较高,追根究底,说不好就是省纪委副书记夏镇海那里传出来的。唐绘青越想越觉得这个消息很真实。

“老包现在怎么样了?很久没有看见他了,刚好今晚我没事,又秋你打个电话给他,我们一起聚一聚。上次有人大代表提出要重视当地文史资料的整理和归集,正好可以和他聊一下有关文史资料的事情。”唐绘青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那好,我马上和他联系,等联系好了我再告诉你。”李又秋回答,然后起身欲走。

“就用我办公室的电话打吧。”唐绘青似乎很是迫切。

李又秋只好拿起唐绘青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包万罗的号码。

“老包,在忙什么呢?”李又秋问。

“像我们这样的清水衙门白天没卵事,晚上卵没事。”包万罗说。

“为了庆祝你没卵事,晚上请你喝酒。”两人寒暄了几句,李又秋说。

“好啊。”包万罗爽快地答应了。

“哪些人参加?”接着,包万罗问。

“就唐主任和我,唐主任正好有事要找你。”李又秋说。

“哦……我忘记一件事了,我约了我的一个同学晚上碰头的。”包万罗一听,沉默了一小会,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这样吧,你把你那朋友一起喊上。”李又秋说。

“那不妥,他找我有点私事,我们下次再约吧。”包万罗说。

“你小子整天嚷着喊我请客,真喊你却有事了。”李又秋说。

“不好意思,确实有点事,你和唐主任解释一下,下次吧。”包万罗说。

刚才李又秋和包万罗的对话,唐绘青都听到了。听到包万罗不来,唐绘青心里有些不爽。这个不爽,不是怨包万罗不给面子,而是觉得包万罗的行为很是反常。开始答应得很是爽快,但一听到有他参加,便立即推说自己有约,这明显是在扯谎。那他为什么要扯谎呢?肯定是担心自己询问关于何大欲的事情。

待李又秋走后,唐绘青立即将办公室的门关了,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对于包万罗的反常,唐绘青越想越觉得心里发虚。他分析来分析去,觉得这个包万罗肯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而且一定是从省纪委副书记夏镇海那里听来的。包万罗之所以不愿意赴今天的晚宴,肯定是发布消息的人叮嘱他千万不能泄密。只有这样,包万罗的反常行为才解释得通。

想起何大欲,唐绘青的心情就越来越糟。他开始后悔,当初明知何大欲这个人原则性不强,不该将他提拔到建设局局长的位子上来,也不该和何大欲来往过密。现在两人平时交往很多,市里的干部都知道何大欲是他的人,如今何大欲被“双规”,大家自然会第一个联想到他。

那么,何大欲到底会不会招供呢?以他对何大欲的了解,知道何大欲的仕途很顺利,没有经历过什么坎坷,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大风大浪,心理素质肯定很脆弱。而纪委这些人都是办案的老手,更是搞心理战术的高手,他真的开始相信何大欲已经招供了。

如果何大欲真的招供了,那么他招供到什么程度呢?会招供自己吗?会说出自己在堂弟唐高屹的公司拿干股的事情吗?他会说出自己和梵冰冰之间的私情吗?这是唐绘青最为关心的问题。

突然,走廊外面有声响,唐绘青定了定神,立即拿起一份文件放在胸前,假装在阅示。不久。脚步声远去了。唐绘青抹了一把额头,发觉

额上冒出了一层虚汗。

唐绘青走去将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老是这么关着门,别人反而觉得自己心虚。唐绘青不想让旁人看出破绽。

唐绘青沉思了一会,他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他得启动自己的关系网,先摸清楚底细。他给省司法厅的同学王道利打电话,王道利是司法厅副厅长,和唐绘青是大学的铁杆,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

“王道士吗?我是唐三藏啊。”唐绘青在电话里调侃着。

“唐三藏不是上西天去了吗?”王道利回答说。

听到“上西天”这几个字,唐绘青的心里涌上一股不祥之感,难道王道利也听到了自己和何大欲之间的什么风声啦?

“道利啊,别开玩笑了,谁上西天啊,说得怪吓人的。”唐绘青想套王道利的话。

“你不是唐僧吗?唐僧的终极目标就是上西天嘛,人家玩的就是心跳。”王道利说。

唐绘青对王道利的回答琢磨不透,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不让王道利发现自己的心虚,便没有多问。

“自从上次马之栋自杀后,现在我们东洛可是谣言满天飞。道利,你在省里,消息渠道多一些,你听到关于东洛的什么说法了吗?”唐绘青问。

“你们东洛确实事情很多,不是跳楼,就是收藏阴毛。你还别说,现在你们东洛已经成为全国的新闻制造地和集散地。”王道利说。

“道利,你就别开玩笑了。我们东洛现在人心惶惶,有些人还真有点像白色恐怖时期的地下党员,心里七上八下呢。”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唐绘青开起了玩笑。

“说起地下党员,我倒想起了我们监狱系统的一个段子。说是一个老师带学生去监狱接受教育,问学生看了有何体会。一个学生回答:现在的监狱跟解放前国民党的监狱一样。老师惊讶地问:为什么?学生说:关的全是我们的党员啊。”王道利也开起了玩笑。

“讲政治,要讲政治,同志啊,你这个王道士很不讲政治。”唐绘青说。

王道利也醒悟到这个笑话经不起推敲:难道监狱里就没有除贪污腐败以外的犯罪分子?不仅有,还是绝大多数嘛。真要摆上桌面理论,问题绝对严重。心中警觉,赶紧刹车。

在王道利那里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唐绘青有些不甘心。他提醒自己,必须尽管搞清楚情况,以便寻求对策。

“我明天可能来丽阳,到时你喊上老麦,我们聚一下,很久没有看见他了,我跟你们带了点东洛特产。”唐绘青说。他前面搞了这么久的铺垫,其实老麦才是重点。老麦就是麦加林,省纪委的一室主任,副厅级纪检员,经常办一些大案要案。和王道利是党校同学,关系很好。唐绘青让王道利马上联系麦加林。过了一会,王道利回了电话,说麦加林最近很忙,没有时间出来应酬。

听到这个消息。唐绘青傻了。

这个消息对他又是一个打击。唐绘青在琢磨,麦加林真的是很忙吗?难道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啦?肯定是麦加林不肯和自己见面,麦加林一定是知道了何大欲案的情况,甚至参与了何大欲的案子。也许何大欲已经供出自己,所以麦加林故意回避。

唐绘青希望的泡沫又灭了一个。

唐绘青站起来,显得异常焦躁,坐立不安,开始一根接一根抽烟。

过了一阵,唐绘青打了章含蕴的手机。

“唐主任,有什么指示呀?”章含蕴和丈夫开起了玩笑。

唐绘青本来想让妻子给省人事厅的熟人打个电话,从侧面打听一下何大欲案件的消息。他拿起电话,又后悔了。他不想将压力转嫁给妻子,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压力本来就很大了,一个女人肯定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弄不好还会弄出什么事情来。于是,他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什么事,晚上我回家吃饭。”唐绘青说。

“唐主任亲自回家吃晚饭。难得啊,我们一定做好准备,请首长放心。”章含蕴在电话里笑着说。

唐绘青挂了章含蕴的电话,有些六神无主,坐在那里发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一时找不到出口。唐绘青懒得再去想,他点开了东洛电台的《笑话连篇》。为了配合市委的人文关怀计划,东洛电台学着电视台的套路,也设置了这样一个笑话节目,并将节目的音频传到了网络上,大家随时可以点击收听,以缓解紧张心理,预防心理疾病。

“上课时来福同学讲话被老师罚站,老师生气地说:把你刚才讲的话再说十遍。来福像蚊子一样低声地说了十遍。老师有些来了脾气:来福同学你说大声点,让全班同学都听得到!来福讷讷地说:老师,不能让同学听到。老师被他激怒了:就是要让同学们都听到,你快点说,不要找借口。于是,来福就大声喊了起来:老师裤子没拉拉链,老师裤子没拉拉链……”

电台的主持人在不停地讲着笑活:“小明问爸爸,古时候皇帝自称寡人,那皇后该自称什么?父亲回答说:傻孩子,皇后当然自称寡妇啦!”

唐绘青觉得这些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觉得简直是听觉污染,他将音频关了。

唐绘青便开始思考传说中的省纪委调查组。如果真有这么回事,那这个调查组就真是个幽灵,让人看不着。不过,既然是外围暗地里调查,自然不会让人知道。但是,真要有此事,也应该会留下蛛丝马迹,更何况在东洛唐绘青的耳目众多。唐绘青觉得,省纪委派调查组可能性不大,东海这个地盘上,如果有风吹草动,他应该是可以感觉到的。如果是中纪委派调查组,那他就未必会察觉得到。想到这里,唐绘青不由得抽了口冷气。

唐绘青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脑子里被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假设,这些信息几乎已经超过了大脑的容量,唐绘青感觉脑子快要爆炸了。他甚至怀疑再想下去,自己会疯掉。

唐绘青无助地登上“东洛心理健康网”。他打开网页。点开了上面的音乐治疗曲目,点播了《高山流水》。根据在线提示,这个曲子可以缓解人们紧张和焦虑的情绪。果然,没多久,刚才还焦躁不安的唐绘青便渐渐安静下来。

每当自己心情不好,或者焦虑的时候,唐绘青都会在网上听一听音乐。给自己进行一些自助治疗。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王洛安搞的“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确实有意义。

正当唐绘青闭目养神,沉醉在音乐之中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

“谁呀?”唐绘青以为是下属有事找他,很不耐烦地说。他不高兴来人打断了他的音乐治疗。

唐绘青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进来三名穿西装的男子,其中一人年纪稍长,大约五十岁的样子,看上去像领导。其余两人三十多岁,一个身材稍矮,戴着眼镜。一个身材魁梧,气势夺人。

“你是唐绘青吗?”年长的男子进来后,没有客套话,语气有些生硬,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直呼唐绘青的名字。

唐绘青一看这架势,觉得有些不对劲。至少在东洛,还没有人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就算是前任书记杨白兮和现任书记王洛安,也要称呼他为绘青同志。

唐绘青感觉到来人气势压人,肯定不一般,或许大有来头。唐绘青打定主意,先问清楚情况再说。

“请问三位,我们认识吗?”唐绘青说。

“我们是中纪委七室的工作人员。这是我们郜处长。”“眼镜男”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拿出一张工作证模样的本子在唐绘青眼前晃了

一下,唐绘青看了一下,感觉上面的照片似乎与面前的年轻人相似。唐绘青本来想接过对方的工作证确认一下,一听到是中纪委的,他顿时乱了分寸,脑子好像进了水,所有神经都被弄得短了路。

事情来得太突然,容不得唐绘青充分考虑和细想。此刻,唐绘青脑子出现一片空白。

“有人举报你有违纪行为,请你配合我们接受调查。”郜处长语气坚定,不容唐绘青考虑。

“三位先坐一下,我给你们倒杯水。”唐绘青虽然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还是知道提醒自己拖延时间,寻求对策。

“不必了,你立即跟我们走。”郜处长厉声道,这种语气不容否定,让唐绘青不寒而栗。他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自从何大欲被“双规”,梵冰冰偷窃被报道后,唐绘青就像一条受了惊吓的丧家之犬,只要听到声响,心脏就会惊窜不已。他曾经无数次设想着自己被何大欲牵连之后的情景,但是,他没有想到是今天这副模样。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可以给党组的同志说一下。”“眼镜男”提醒道。

“不必了,我跟你们走。”唐绘青答道,掩饰不住自己慌乱的神色。唐绘青肯定不愿意自己被中纪委带走的消息被党组知道,要是这样,他就毫无翻身的机会了。

就这样,唐绘青被两个年轻人夹在中间,出了办公室。魁梧男子顺手将门带上。

在办公楼的过道里,唐绘青迎面遇见了林再复。林再复是来向唐绘青汇报工作的。唐绘青说自己有事,等他回来再说。林再复看了一眼唐绘青身旁的三个人,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在一楼的电梯门口,唐绘青遇见了副主任白桦。白桦和他打了招呼,问他是不是去市委开会。唐绘青回答说,和几个朋友出去有点事。白桦说,洛安书记说人大的心理健康关怀计划组织得很好,准备在全市作为典型推广,明天市电视台要来采访。唐绘青说你接受采访吧。白桦说那不行,还得你来上镜,你是人大的一把手。唐绘青没有心思和他费口舌,说那明天再说吧。

在三人的胁迫下,唐绘青就离开了人大大楼。

出了人大大院,门前立即驰来一辆奥迪车,在四个人面前停住。司机连忙下车,将车门开了。郜处长坐在了前面副驾驶的位置,其余两人分坐在后排,将唐绘青夹在中间,然后一溜烟疾驰而去。

人大的两个保安见了,感到有些奇怪。平时唐绘青只坐自己的专车,而且从来都只坐驾驶员后面的位置,今天却被夹在中间。其中一个保安说,只怕这几个人大有来头,职务肯定高过唐主任。

奥迪车在市区穿梭行驶,唐绘青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他们要将自己拖到什么地方去,便开口问了一声。结果遭到“魁梧男”一阵严厉的呵斥:“不要问这么多,到时就知道了!”唐绘青没敢再做声。

不一会,奥迪车停在了东洛宾馆,这是市委接待处的宾馆,主要用于接待中央和省里来的领导和其他贵宾,现在也对外开放。

唐绘青被三人拥着前往宾馆,刚进门,大堂经理就过来和唐绘青打招呼,唐绘青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唐绘青是市里主要领导,也是这里的常客,宾馆的负责人和服务员基本都认识他。

见到唐绘青和这里的人很熟悉,郜处长吩咐将唐绘青送回车中。在车上,郜处长掏出手机打了个电活:“冯主任,向您汇报一下,调查对象在东洛宾馆熟人太多,会干扰办案,我看还是换个地方吧。”唐绘青听了,觉得电话那头的冯主任肯定是更大的领导,像在坐镇指挥。这个冯主任莫非是中纪委七室的主任或者副主任?难道亲自来到了东洛?唐绘青心底一惊。

奥迪车掉头,出了东洛宾馆,向市郊驶去。七拐八弯之后,终于在市郊的一个休闲山庄停下。山庄坐落在偏僻的地方,没有什么客人。三人将唐绘青带到了休闲山庄的一个豪华套房内,唐绘青安顿好之后,三人开始摆设摄像机、照相机、录音笔和笔录本,并按照司法机关审案的形式摆好了审案台。唐绘青被安排坐在了审问台的正前方。

一切准备就绪后,魁梧男子开始摄影和照相,其他两人负责审问。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什么职务?政治面貌?”郜处长问。

“难道几位不知道我的名字吗?”唐绘青反问。

“少啰嗦,按要求回答!”郜处长严厉地说。

“唐绘青,东洛市人大主任,党员。”唐绘青回答。

“我现在正式宣布,按照《中国共产党纪律检察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中央纪委‘7号文件与中央办公厅‘28号文件之规定,正式对你实施‘双规。你被暂时停止行使东洛市人大主任的权力,希望你主动配合,在规定地方、规定时间如实交待问题。请你立即交出自己的通讯工具,不得与外界联系!”郜处长拿出一张纸,在唐绘青眼前晃了一下。

唐绘青掏出自己的手机放在桌上,年轻人将手机电源拔了。

“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郜处长问。

“不知道。”唐绘青装糊涂。

“真的不知道,还是想蒙混过关?”

“真的不知道。”唐绘青在来的路上,心里就一直在思考如何面对中纪委的办案人员。由于自己以前也办过类似的案子,自然知道其中的一些套路。这个时候,唐绘青很自然地想起了那句顺口溜——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他从心里打定主意,这一次打死也不招。只要熬过了这一关,就万事大吉。当一个干部被“双规”后,交代的越多,罪恶就越大;牵扯到的人越多,尤其是牵扯到的上司越多。死得就越快。很多不懂得潜规则的人,被抓后主动交代,想以此赎罪立功,却不知道正犯了大忌,结果糊里糊涂把自己给害死了。

“几位领导,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在东洛这么多年,政治立场非常坚定,坚持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在工作上兢兢业业,这一点,东洛人民是有目共睹的。希望三位领导明察,不要冤枉了好人。”唐绘青决定主动出击。

唐绘青就这样王顾左右而言他,拒不承认自己有问题。

就这样大约相持了半个小时。

“唐绘青,知道‘双规的条件吗?根据中纪委‘7号文件规定,凡‘双规对象必须是党员,且符合下列条件之一:已掌握其严重违纪事实及证据,具备给予撤销党内职务处分的条件,但仍有重要问题需要深入调查的;涉嫌严重违纪的党员有串通行为,或有逃匿可能,或有隐匿、销毁证据以及其他妨碍案件调查行为的:重要涉案党员不如实提供情况并涉嫌严重违纪的。”郜处长慢条斯理地说。

“也就是说,一个官员既然被‘双规,纪检监察部门手上已经掌握你的材料。我再次提醒你,不要再抱侥幸心理!”“眼镜男”厉声道。

“领导,我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啊。”唐绘青咬紧嘴不松口。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交代还可以算做坦白交代,可以从宽处理。如果你要等我们提示后再交代,问题就严重了!”“眼镜男”严肃地说。

唐绘青保持沉默,此时,他心乱如麻。难道真的像他们所说,已经掌握了自己的犯罪证据?也许他们是下套子的,一定要挺住。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自己再不交代,只怕日后会从重处置。唐绘青宁愿相信是对方诈自己的,决定保持沉默,不说话。目前这是最好的防守策略。保

持沉默,既没有主动交代问题,也没有拒绝交代问题,进可攻,退可守,对一个接受纪检人员审问的领导干部来说,应该是上策。

“认识何大欲吗?”见唐绘青不说话,郜处长突然问了一句。

“当然认识。”唐绘青听了,猛然一惊,提醒自己保持镇定,假装轻松地回答。

“你们什么关系?”

“同志关系。”

“严肃点!”“眼镜男”说。

“我们才审完何大欲,就接着办你的案子,你自己看着办吧。”郜处长轻描淡写地说。

听到这里,唐绘青感觉到自己心跳明显加快。难道何大欲这个狗日的真的举报自己啦?唐绘青似乎听到自己心脏扑扑直跳的声音。

“作为一个受党教育多年,又担任过基层重要领导职务的同志,我想你对政策应该很了解,无需我们多说。”郜处长说。

“何大欲的问题很严重,罪可致死,念在他主动交代问题的分上,我们在后期量刑的问题上,会给司法机关一些适当的建议。唐绘青,我希望你认识到拒不交代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再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考虑,在此之前交代清楚,属于组织内自查自纠,十分钟之后就是敌我矛盾了。”做笔录的“眼镜男”咄咄逼人。

唐绘青想,既然何大欲罪可致死,问题肯定不是一般的严重,除了他所知道的,肯定还有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难道何大欲真的为了活命全部交代了?

自己主动交代,还是继续装糊涂,这是唐绘青在快速思考的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是区分坦白与抗拒的原则性问题,也是日后量刑的重要参考依据。问题是何大欲到底是不是真的交代了问题,唐绘青自然不知道答案。

审问与被审问,实际上就是一场心理较量。双方都会充分利用自己手中的牌,来进行进攻和反进攻。

“唐绘青,你和唐高屹之间的事情,知道何大欲怎么说的吗?”突然,做笔录的“眼镜男”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问道。

唐绘青被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回答:“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但是我们知道!”“眼镜男”从包里拿出一个笔录本,对着唐绘青抖了抖。

这个时候,唐绘青的额头上开始冒汗,心脏就像陡然升温的温度计,刷地冲到了嗓子处。地方官员是最怕被纪委“双规”的,因为被“双规”意味着要老老实实交代问题,甚至会因此判刑。被“双规”的日子很不好过,睡不好,会被轮番提审。因为怕当事人自杀,上厕所都会有人跟着,洗澡也会被人在一旁看着。想到这里,唐绘青不由打了个激灵。

“还有,你和梵冰冰之间到底怎么回事?!”“眼镜男”再次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听到这里,唐绘青从凳子上跌了下来,只觉得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带着哭腔说:“我交代,我交代,我主动交代,请组织从轻处置。”

“你现在交代还可以算是主动坦白,但是不能再有侥幸心理,要如实交代所有的问题,否则一样按抗拒处理!”原本一直平和的郜处长也突然提高了声调。

“我交代,我一定如实交代。”唐绘青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

于是,唐绘青开始交代问题。

他交代了自己在堂弟唐高屹的房产公司占干股分红的事情,也承认了利用自己职权打招呼为唐高屹大开红灯的事实。还承认了自己和梵冰冰的情人关系,以及利用分管干部任用职权为梵冰冰的提拔提供方便等问题。

大约交代了一个小时,唐绘青表示自己全部交代完了。

“唐绘青,你已全部交代了问题吗?”郜处长问。

“回领导,全部交代了。”唐绘青说。

“唐绘青,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们早就知道了,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还有问题没有交代。你是想继续隐瞒吗?”一直在一旁录像拍照的“魁梧男”突然大喝了一声。

“我记得的都已经说了。让我再慢慢想一想。哦,过年过节,我收过一些红包,都是市里各职能部门送的,每次大多是三千块钱的样子。”唐绘青回忆道。

“每次可以收多少钱?”郜处长问。

“一般是二十个左右的单位,大约五六万的样子。”唐绘青回答。

“还有问题,你再仔细想一下。”魁梧男说。

“唐绘青,难道你就没有卖过官吗?”郜处长突然说。

“其实也不算是卖官,是下面的人跑官,每次硬要留下红包在我办公室。我本来是想上交给纪委的,但是考虑基层的同志混个一官半职也不容易,我要是将红包上交给纪委,那送红包的同志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我以后的工作也不好做。我是搞组织工作出身的,知道培养一个干部尤其是县一级的领导干部很不容易,基于保护干部的考虑出发,我就只好收了红包。”唐绘青心里发虚,心想看来对方真的已经全部掌握了自己的证据,便开始继续交代。

“你每提拔一个干部,收了多少钱?”郜处长问。

“这个也不存在明码标价,每个人送的都不同。有的一两万,有的四五万,有的十多万。其实这些都是他们自愿的,我从来没有主动开过口。有很多干部在提拔中。我就没有收过他们的红包。这些送钱的人,其实大多是组织的考虑范围之内,就算他们不送钱照样会提拔的。可能是他们自己不放心,所以就搞了这一套。其实,每次他们留下红包的时候,我都严厉批评了他们。”唐绘青说。

“别把自己讲得这么高尚,我看你是平时没有认真学习中央精神,所以思想境界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说具体的,是哪些人给你送过钱?”郜处长严肃地说。

“美庐县的县委书记水俊义在当美庐县长时,给我送过几次红包,一次三万的,一次八万的,其他不记得了。一般低于三万的我都记不住了。有的人送的红包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美庐县的副县长危若汤给我送过一个晚清的青花瓷瓶,后来我打开一看,才发现瓷瓶里还放着六万块钱。”唐绘青交代。

“市里的局长和处长没给你送过吗?”“眼镜男”提示说。

“交通局的局长贾正道给我送过一次,大约有十万,我没要他的。不过后来我一个侄子承包公路工程,我让他关照过。市建设局的何大欲早期给我送过一些钱,具体多少忘记了。后来他当上局长后,因为我们关系比较好,他不再送钱,送了一些名人字画给我。”唐绘青说。

“有哪些名人的字画?”“眼镜男”问。

“记得有黄永玉和范曾的《包公图》。”唐绘青说。

“知道黄永玉和范曾的画值多少钱吗?一幅几十上百万!”郜处长说。

“具体值多少钱我不知道。那些东西都丢在我家里的杂物间,有的看都没看。”唐绘青说。

“不是说你只收《包公图》,不收钱吗?怎么收了这么多钱?”郜处长说。

“一般不熟的人我只收画,熟悉和信任的人才收钱。说我只收《包公图》大概是以讹传讹。”唐绘青说。

郜处长让唐绘青尽量将问题说清楚。唐绘青想来想去,坚持说没有问题了。

“比如个人作风问题。”“眼镜男”提醒道。

“这个也要说?”唐绘青问。

“当然要说!”郜处长说。

“这些女人都是主动找我的,我从来没有威胁或者利用职权强迫过她们。”唐绘青小心翼翼地回答。

“说清楚点,大约多少人?”年轻人问。

“也就十来个,有乡镇的,有县里的,有市里

的,也有省里的。”唐绘青回答。

“怎么搞到省里去了?”郜处长问。

“省里的那些女人,大多是想在东洛搞业务,有求于我,或者让我帮她们打通关节。”唐绘青交代,并一一说出了这些女人的名字和单位等信息。

“你和这些女人保持联系,需要付出金钱吗?”郜处长问。

“嗯……好像不需要。”唐绘青沉思了一会,回答道。

唐绘青的这个回答似乎让两位审问官感到很意外,“眼镜男”侧头与郜处长耳语道:“这个家伙玩得牛啊!”

“我们办过很多案子,大多数的贪官都有情人,而且养情人都花了不少钱,为何你不需要花钱?”郜处长问。

“其实我平时对自己要求还是比较严格的,尤其是作风问题自律很严,平时也不爱拈花惹草。和我有关系的女人都是因为有求于我主动向我示爱的,我从来不会主动去追求女人,这样既不安全,又要花钱,还要费神。其实有的也只发生过次把关系,经常保持联系的也不多,除了梵冰冰。”唐绘青很认真地说。

做笔录的“眼镜男”见了唐绘青一本正经的表情,禁不住笑了一下,郜处长望了他一眼,用眼神制止他,“眼镜男”立即忍住。

“你总共贪污受贿了多少钱?”郜处长问。

“我没贪污啊。我从来没有挪用过公款,也从来没有多报销过发票。从来没有揩过国家的油。”唐绘青说。

“那你刚才交代的占干股问题是怎么回事?”笔录男问。

“那不是贪污吧,是分红。”唐绘青说。

“那我问你,分红是不是需要先投资?我再问你,你知不知道《公务员法》是禁止公务员投资参股公司的?”郜处长问。

“分红的事情,不是我的名字,是我妻弟的名字,包括银行卡都是妻弟的名字。他不是公务员,是做生意的。”唐绘青辩驳说。

“问题那些钱是给你的,而不是给你妻弟的,你妻弟只是个人肉账号。知道陈水扁的贪污案吧?他也是用的妻弟的账号。”

唐绘青被这么一问,不做声了。

“你通过这些途径总共弄了多少钱?”眼镜男问。

“我不知道,很多时候分红都是直接打到账上的,我也没有记这些数字。有一次唐高屹告诉我打了五百万到账上。一次好像打了八百万,反正好像没有一次超过千万的。这些钱都在账上,我没有去查看,也没有用过。”唐绘青回答。

“那你亲自收到过多少现金?”“眼镜男”问。

“现金不太多,大概六七十万。”唐绘青说。

“现金都放在什么地方了?”“眼镜男”又问。

“大部分放在家里,小部分放在办公室里。”唐绘青说。

“办公室放了多少?”“眼镜男”问。

“大约二三十万吧。”唐绘青回答。

直到唐绘青坚称自己已全部交代为止,审问才算结束。做笔录的“眼镜男”让唐绘青在笔录上签了字,按了手印。

“唐绘青,你今天还算比较配合的,在向司法机关移交的时候,我们会考虑你坦白交代这个事实,在给你量刑的时候会酌情考虑。对于你交代的问题,我们也会核实的。既然你今天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又很主动,我们就暂时不通过组织程序交涉你的事情,后续的事情,待我们核实后再说。鉴于你的表现,我们决定继续让你回单位工作,在没有通过当地党委的组织程序罢免你的职务之前,你依然可以行使东洛市人大主任的权力。”郜处长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唐绘青听到郜处长的这个决定,感到有些意外,也很高兴。因为他以为自己就这样完蛋了。正是因为意外,唐绘青原本心灰意冷的心又燃起了希望。他心里打了个转,稍微沉思了一会,心里突然一亮,办案的人愿意放自己回去,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呢?对,可能是暗示自己破财消灾。唐绘青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尝试一下。

“三位领导,为了感谢你们对我的宽容和教育,也感谢你们对我的挽救,我想我应该把自己得到的那些不该得的钱拿出来,交给三位。”唐绘青也发出了暗示,没有把话挑明,但是意思对方一听即知。如果对方接受自己的条件,也不至于面子上过不去。

“唐绘青。你这是在贿赂中纪委的办案人员,你知道贿赂国家公务员要罪加一等吗?”郜处长声色俱厉,呵斥唐绘青。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应该将自己的非法所得交出来,通过你们上交给组织。”一见对方反应如此激烈,唐绘青立即改了口。

其实,唐绘青也是想试探一下这三个人是否真的是中纪委的干部。如果是冒充中纪委工作人员的骗子,肯定见钱眼开。刚才这么一试,看来三人的身份不会假,再加上他们的谈吐,似乎也懂得政策,应该不会是骗子。不过,唐绘青此刻倒希望三人是诈骗犯,这样他可以先出点钱买回刚才的录像带、照片和笔录本等资料,也算是破财消灾。到时再编个理由将这几个骗子抓住,将钱拿回来。

“如果你积极退赃,没有给国家造成巨大经济损失,我们是可以考虑暂缓将你移交给司法机关提起公诉。毕竟你也是个厅局级干部,属于高级干部,我们会慎重考虑。”郜处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我一定积极配合。”唐绘青唯唯诺诺。

“唐绘青,你先将你办公室里的钱交出来,我们调查组需要这些证据。等案子定性后,其他的钱再由司法机关追回。”“眼镜男”说。

唐绘青马上答应去办公室取钱。

于是,三人又伴着唐绘青返回办公室。

没多久,奥迪车载着他们再次来到市人大办公楼,径直去了唐绘青的办公室。唐绘青下车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车牌,发现是北京的牌照,他对三人的身份更是深信不疑。

此时,已到了下班的时候,刚进办公大楼遇到李又秋。李又秋说找他有事,打他手机又关机。唐绘青说刚才在开会,关机了,现在有点事,让李又秋明天再找他。李又秋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唐绘青身边的三个人,和唐绘青打了招呼,然后离开了办公楼。

来到唐绘青办公室,三人坐下,唐绘青主动将办公室的门关了,然后拿出钥匙打开保险柜,拿出了二十多叠百元大钞,“眼镜男”数了一下,有二十叠,计二十万人民币。“魁梧男”则在一旁照相录影。“眼镜男”数完钱后,打了一个收条。办完事,“眼镜男”对郜处长说:“处长,证据已清点完毕。”郜处长点了点头,站起来很严肃地对唐绘青说:“唐绘青同志,我现在郑重地通知你,在你的问题没有完全弄清楚之前,你暂时不能离开东洛。如果有公务需要离开本地,必须向我们汇报。如果你想起了新的情况,也可以随时拨打这个号码,我们同样会按照坦白交代性质来处理。”

唐绘青连连点头。郜处长留了个手机号码给唐绘青,并将唐绘青的手机还给了他,然后招呼同伴离开。唐绘青毕恭毕敬地开了门,恭送三人离开。

估计三人已经离开办公楼,唐绘青立即将门关上,跑到洗手间,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自己的脸。泼着泼着,他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拿起洗手台上的洗手液,猛地朝镜子中的人像砸去。嘭的一声,玻璃碎了,镜子中的人影也随之破碎。

唐绘青重新回到办公桌前,跌坐在候客处的沙发上。如果说刚才他一直在硬撑着,那么现在他已轰然倒塌。他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唐绘青想到了死,他觉得与其等组织来处理自己,还不如提前结束了生命,这样至少还可以给自己和家人留下一丝尊严。他想起那些被判刑的贪官,都要被媒体大肆报道,然后拿来当做反面典型批判。有的甚至在判刑以后,还要按照组织要求当做反面典型到处作报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述着自己堕落的过程,表达自己的忏悔。这样的生活,对于他这样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高官来说,实在是一种侮辱和折磨。

他看了看茶几上的水果刀,然后拿了起来。想割腕自尽,又下不了手。唐绘青有恐血症,只要一看到鲜血就会恐慌不已。一想到一股股殷红的鲜血将从自己的体内涌出,他又充满了恐惧。正在犹豫之际,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唐绘青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接了。

“唐绘青吗?我是中纪委七室调查组的老郜,刚才打过交道的,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按照你自己的交代,光现金还有四十来万放在家里,你今天晚上回去后,将赃款清理一下,明天从家里带出来,再打到我们调查组的账号上,我们好汇总后向上级汇报,银行账号我待会发到你手机上。”打电话的是郜处长。

“好的,我马上照办,明天就打到账号上。”唐绘青来不及思考,就立即答应了。

接完电话,唐绘青坐到办公椅上,开始恨自己,恨自己当初意志不坚定,经不起各种诱惑。一个官员通过各种不法手段获取的金钱、美色,其实都是身外之物,这些东西,只有当生命和自由都存在的时候,才会有价值。如果当生命权和自由权被剥夺,这些东西就毫无价值,反而会成为一种令人窒息的累赘和负担。

唐绘青就这样一直忏悔着。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唐绘青今天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变故,他直接从天上掉到了地狱。这种变故,是常人很难承受得了的。

晚上,回到家里,客厅里的八哥见到主人回家,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唐书记好,唐书记好……”触景生情,这只八哥再次使他想起了何大欲。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大程度上就是吃了何大欲的亏,中了他的蛊惑,包括他和梵冰冰之间的事情,也是何大欲一手设计的。听了八哥的叫唤声,唐绘青的心底涌上一股无名火,顺手拿起手中的公务包朝它狠狠地扔了过去,将八哥架打翻在地。八哥因为脚被锁住,也跟着掉了下去,由于卡在了桌子的边缘,翅膀不停地扑腾着,并发出惊恐的叫声。

“把这玩意扔出去!看着烦人,我再也不想看到它!”唐绘青可能觉得还不解恨,对着空中吼了一声,似乎在告诉樊嫂。

章含蕴听到声响。立即跑了出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没有说什么。按照她和唐绘青的约定,唐绘青回家后不能看到八哥。刚才章含蕴给八哥洗了澡,忘记了挂出去。章含蕴知道唐绘青今天肯定心里有什么事,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唐绘青这样对待八哥,也很少看到唐绘青发这么大火。她喊来樊嫂,将残局收拾了一下。自己则跑过去安慰唐绘青,并做了检讨,说自己忘记将八哥拿出去。

吃饭的时候,唐绘青没有食欲,根本没有心情进餐。他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

章含蕴示意樊嫂别去打扰他。知夫莫若妇,章含蕴知道丈夫今天是遇到什么坎了,先让他独自静一静。

“绘青,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啦?”吃完晚饭,章含蕴走进了唐绘青的书房,轻声问。

唐绘青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绘青,你有什么事情说出来,不要老堵在心里,憋着难受,会影响身体的。”章含蕴心痛地说。自从唐绘青当上市领导之后,她也跟着一起担惊受怕。因为政治这玩意太残酷了。一个领导干部在不断向上爬的同时,还得时刻提防别人暗算。

唐绘青还是不说话。章含蕴默默走到丈夫身边,抱着他的头,依在自己的怀里。她知道,男人在这个时候最需要抚慰,这种无声的抚慰比一千句安慰的话语更管用。

“我很累。”唐绘青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绘青,你不要太紧张了。工作上的事也不要太认真了,毕竟上了年纪,说退就退了,保住自己身体要紧。”章含蕴以为他在工作上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心痛地说,“要不我明天陪你去做个心理辅导,释放一下心中的压力。”

唐绘青没有接茬。

章含蕴吩咐樊嫂泡了一杯高级人参茶,煲一罐三鲜鱼翅汤,给唐绘青补一补。

“我没事,你出去吧,我想静一静。”唐绘青对妻子说。

章含蕴安慰了他几句,退了出去。她知道这个时候唐绘青不希望别人打扰他。

等章含蕴出去后,唐绘青开始在书房里翻腾起来,寻找自己藏在隐秘处的现金。他找了一阵,也只找出了二十多万,离自己交代的四十来万还差一截。既然已经交代了,就必须得将数目凑齐。对于金钱,唐绘青没有什么概念,也没有具体记数字。不过他依稀记得应该有四十万左右的样子。于是,他将章含蕴喊了进来,问她手上有没有二十万现金。章含蕴问唐绘青要那么多钱干嘛。唐绘青说你别管。章含蕴也就不再问,因为唐绘青平时出差也要带一些钱在身上,有时去省里活动更是带得多,这种事情她也见怪不怪了,况且唐绘青也从不和她说起这些钱用在哪里。她知道唐绘青如此操作,肯定有他的道理。

没多久,章含蕴便从卧室拿来了二十万现金,递给了唐绘青。章含蕴猜想,是不是丈夫这次又有升迁的机会啦。因为丈夫每次升职之前,都要去省里请人吃饭,活动活动。但是看到丈夫急躁焦虑的样子,她又有些拿不准。

第二天一大早,唐绘青就拿了一个小行李袋,将钱装了,叫上司机,驱车往省城而去。

唐绘青上车的时候,司机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说:“唐主任,你的头发怎么全部都白了?!”唐绘青不相信,对着轿车的反光镜照了一下,果然发现头上原本乌黑的头发全部白了。唐绘青见了,心底一惊,堵得慌。“没什么,以前我染了发,所以看上去是黑色,现在还原本色了。”唐绘青自圆其说,敷衍着司机,他不想这件事给别人留下什么话柄。

在车上,唐绘青给李又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有事去一趟省里,当日就会赶回来。唐绘青之所以去省城,是因为他不敢在东洛市去给中纪委调查组打款。在东洛,他这张脸就是一张活生生的名片,几乎无人不识。那都是电视报纸惹的祸,当地的媒体隔三差五就会报道他一次。因为涉及到这么多现金,唐绘青又不敢让司机和秘书去代劳,现在这个时候,保密才是最要紧的事。于是,他选择了去省城丽阳打款。丽阳这么大的地方,谁又认识他这么一个地级市的人大主任呢。这样自然安全很多。

唐绘青让司机找个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到宾馆开房。大概有些意外,司机反问了一声:“唐主任,这次不住省委宾馆吗?”唐绘青回答说自己约了一个同学谈点事。司机立即跑去开房。

在宾馆,唐绘青躺在床上闭目静养了一下,突然,他觉得自己正在干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唐绘青依稀记得听人说起过中纪委只调查副省级以上干部,而他只是个正厅级干部,这不符合常识和逻辑。

唐绘青猛然坐起,起身打开宾馆的电脑,上网查了一下有关中纪委的消息。唐绘青搜索了一番,大概知道了中纪委的一些情况:从第一室

到第四室,主要是负责中央各部委副部级以上党员干部案件的查处,中纪委自第五室至第八室,主要负责查处地方副省级以上党员干部。但这些描述只是网友发布的,而非官方信息,唐绘青有些拿不准。他继续搜索,接着又发现了一些相关新闻,有的是省里的厅长或者地级市的市领导被中纪委带走的。这些厅长和市委书记和他一样,都属于厅级干部。按照这些新闻来分析,说明中纪委也管厅局级干部的案子。

在网上搜索了一通,唐绘青还是没有搞清楚,中纪委办案到底有什么规矩。

正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郜处长打来的。

“唐绘青吗?我是中纪委老郜,你的赃款打到调查组账上了吗?”郜处长说。

唐绘青决定试探一下对方。

“郜处长你好,我还没有打款,昨天晚上我回去清理了一下,没有那么多现金,只找出了八万。”唐绘青说。

“难道你自己会记错吗?是不是想翻供?”郜处长有些恼火。

“刚才我有个熟人找我,他是我同学的弟弟,也在中纪委工作,我说让他向你问好,他说中纪委七室没有姓郜的处长啊。”唐绘青说。

“是吗……中纪委肯定没有郜处长,我是征纪委的,征收的征,属于民间组织,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委托,对全国的贪官进行调查,然后征收他们的赃款。你可能听错了,是征纪委,不是中纪委。”郜处长在电话里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这是诈骗!知道是犯罪吗?”唐绘青终于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

“你很聪明,居然知道这是诈骗。但是你也很愚蠢,居然被骗了。”郜处长在电话里发出得意的笑。

“你们这些骗子!”唐绘青恨恨地骂了一句。

“唐绘青同志,谢谢你给予我们这么高的评价。我觉得骗子这顶帽子不太适合我们,我们从事的是需要智慧的高尚事业,是在为民除害,和梁山好汉一样,干的是杀富济贫的事情。所以,请你一定要配合我们的工作。”被唐绘青骂了的郜姓男子并不生气。

“你别得意,我马上让警察将你们抓走!”唐绘青吓唬对方。

“好啊,要我告诉你我们现在所在的地址吗?否则警察一时找不到地方,会浪费警力资源的,哈哈……”郜姓男子笑得很开心。

唐绘青才想起自己招供的所有证据都落在了对方的手中,有录像带,有照片,有录音,有笔录,这些证据在纪检部门是说不清楚的。

“唐绘青同志,我现在代表广大人民群众,正式以征纪委的名义通知你,赶快将昨天交代的四十万现金打到我们的账户上。在这里,我先代表我们调查组的同志和广大人民群众对你慷慨解囊表示感谢,也预祝你打款成功!还有一点要告诉你的是,我们调查组的其他两位兄弟性子急,准确地说,他们的耐心只有一个小时。也就是说,我挂了电话之后,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打款。否则,他们会将昨天的录像带、照片之类的东西快递给纪检监察部门,同时也会发到网络上,给网民朋友提供一些新鲜的谈资。”郜姓男子说。

“无耻!”唐绘青气得不行。

“无耻是无耻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一直想拿到无耻的通行证,结果社会抛弃了我,这让我无比痛苦。我一直以为我是无耻的人,结果却让我感到很遗憾,我发现原来比我无耻的人实在太多了,比如像你这种贪官,在你们面前,我实在是班门弄斧,无地自容,只好甘拜下风。我历来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唐绘青同志,看在你给我们打款的分上,我送你一句话:要想在官场上彩旗不倒,就必须比无耻者更无耻,否则,你就只能成为所谓高尚者脚下的垫脚石。记住,要想成为一名高尚者,必须先从无耻者做起。你的时间不多了,快去打款吧,哈哈……”郜姓男子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然后挂了电话。

唐绘青没有料想到对方如此无耻,也没想到对方如此大胆,更没想到对方诈骗如此老练。

唐绘青开始恨自己,他在心里骂自己简直是蠢猪。昨天为何就没有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只怪自己太紧张了,有些六神无主,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阵脚大乱。唐绘青后悔自己不该全部如实招供了,留下这么多证据在对方手里。这些证据要是流落出去,任意一项都足以置他于死地。

在进行了强烈的自责之后,唐绘青又开始侥幸起来,幸好这些人是诈骗犯,要真是中纪委的人,那自己就真的完蛋了。诈骗犯的目的无非是讹几个钱,如果出钱可以买个平安,他非常乐意。他甚至很乐意将手里的四十万立即给对方,这样就可以换来自由。想到这里,唐绘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感觉压在自己心口的那块巨石被移开了,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为了赶在对方规定的时间内打款,唐绘青下楼,出了宾馆,拦了个的士,让的士司机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个银行。唐绘青不敢让司机开车,这个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

汇完钱,唐绘青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人生中一件异常重大的事情。

快进东洛城区的时候,唐绘青贪婪地吸了一口东洛的空气,觉得这种气息熟悉而又温馨。他让司机小郎在路边找了间美发店,将一夜之间白掉的头发染黑。小郎说这些路边店不规矩,还是去东洛宾馆吧。唐绘青说不必了,就在路边弄一下得了。小郎不懂唐绘青的心思,东洛宾馆是市委接待处的宾馆,熟人太多,唐绘青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一夜白头的事情。

唐绘青从一家美发店染完头发,上车后,发现司机小郎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书,以至于唐绘青上车后他还浑然不知。小郎平时也不爱看书,唐绘青感到很奇怪。

“小郎,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唐绘青问了一声。

“一本叫《老爷子》的官场小说,蛮好看的。”小郎说。

“《老爷子》?什么内容?”唐绘青问。

“写的是退位高官和房产老板搞腐败的故事。我觉得里面那个房产老板的司机田瓜瓜有点像以前杨白兮书记的司机小肖。”小郎回答。

唐绘青听他这么一说,将书拿过来翻了一下。突然脸色一沉:“小郎,这种书你不要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这本书不是我的,是王秘书买的,他说是畅销书,很好看,他还说市领导的秘书都买了。他看完放在车上,忘记拿走了,我顺便拿着看了一下。”小郎一头雾水,茫然地望了一眼唐绘青,无辜地说。

“这个王小弥!你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看这类什么反腐败的书,朗朗乾坤,哪有那么多腐败!”唐绘青有些不高兴。

小郎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启动了轿车。

唐绘青现在对反腐败的会议和书籍都很敏感,他不愿意看到这些东西。尤其听到刚才那本《老爷子》里的厅长一家人都被抓了,他心里又是一紧。他自己也是正厅级干部,平时偶尔也有人喊他老爷子,马上将自己想象成了那个被抓的厅长,觉得晦气,很不舒服,于是发了无名火。

正在这时。唐绘青的手机响了,是秦开新打来的,说是按照市委关于公务员心理状况普查的统一安排,今天是市人大机关统一接受心理测试的时间。唐绘青下意识看了一下手表,此时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唐绘青问人大的其他领导是否检查完毕。秦开新回答说,机关八位副主任只去了三位,有五位都请了假,不是说家里有

事,就是说身体不好,要么就是有事出差。秦开新说领导都不带头配合,他这个工会主席不好做,到时只怕市委还会不高兴。

唐绘青问白桦去了没有,秦开新说白副主任没有去,临时请的假。说是外地来了个老同学需要接待,抽不出时间。唐绘青了解了一下情况,得知已参加心理普查测试的三位副主任,其中两位是民主党派的,一位是大学教授出身的。唐绘青觉得此事有些滑稽,没有参加心理普查的五位副主任都是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同志。唐绘青接着询问了其他单位的情况。秦开新说市人大是第二个参加心理普查的机关,第一个是市国土局,听说市国土局有一半同志没有参加,大部分干部也是找各种借口开脱,包括他们的局领导。

唐绘青听了秦开新的汇报,陷入了沉思。其实,唐绘青也不想参加这个统一心理普查,他特别害怕自己的心理隐私被别人发觉。

接着,秦开新告诉唐绘青,市委书记王洛安知道这个情况后,很不高兴,认为大家对市委号召响应不够积极。秦开新说,听说市委王洛安书记做了最新批示,全市机关干部都必须参加统一的心理普查,不得缺席,市委办公厅还专门成立了督察组。

听李又秋这么一说,唐绘青沉默了。

按理说,唐绘青这个市人大主任与市委书记是平级,找个借口不去搞心理测试,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在这个时候,唐绘青显得底气不足,他觉得没有必要因此得罪王洛安。如果到时传出去,说他带头不支持王洛安的工作,影响不太好。王洛安嘴上虽然不会明说,心里肯定不高兴。更何况,在大家眼里,市人大已经是落实“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的先进典型单位,他这个人大主任自然不能不带头。思前想后,唐绘青答应马上赶到甘露工作室做心理测试,同时嘱咐秦开新,让他改日再组织机关其他没有参加测试的同志补做一次测试。

当唐绘青抵达甘露工作室的时候。秦开新早已在那里等候。

甘露给他做了一个常规心理CT和心理量表测试。在甘露拿着测试结果察看时,唐绘青的心脏怦怦直跳,他觉得在甘露面前,自己就像被脱光了衣服,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唐绘青最害怕甘露发现自己的心理隐私。

“唐主任。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甘露问道。

甘露的提问,将唐绘青吓了一跳,他感觉这个鸟玩意的心理测试还真是准。越是这样,唐绘青越是觉得恐怖。

“没有什么心事,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唐绘青假装轻松地回答道。

“那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比如是否经常反复洗手,而且洗手的时间很长,超过正常所需要,有时边洗边在心里数数:比如觉得自己穿衣、清洗、吃饭、走路时要遵循特殊的顺序;或者在同一地点以同一方式反复散步?”甘露问。

“没有。”这一次唐绘青回答得很干脆和自信。

“你有没有经常不自觉地去想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或想法,难以摆脱:或者经常认为自己细小的差错就会引起灾难性的后果?”甘露问。

“没有。”听了甘露的提问,这一次唐绘青心里咯噔一下,因为甘露所说的正是自己经常遇到的情境,但他极力否认,他不想让甘露看出自己的心思。

“当听到自杀、犯罪或生病这类事情时,你会心烦意乱很长时间,很难不去想它吗?”甘露问。

“没有。”此时,唐绘青预感甘露已知道他患有心理疾病,心里有些发虚,犹豫了一会,还是否认了。

甘露早就看出了端倪,知道他是市人大主任,也不点破他。甘露提出让他画人、树、房。唐绘青知道这种游戏的目的,自然不想参加,便说:“甘博士,我刚从外地回来,坐了很久的车,头有点晕,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个时候画这玩意静不下心来。”

甘露见唐绘青不愿意画画,也不好勉强,便告诉唐绘青,测验结果显示他有较为明显的强迫症状和焦虑症状,建议他安心接受治疗。

唐绘青一听,有些慌神,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理疾病,也不想接受治疗。如果要治疗,心理医生自然会寻找病灶,追根究底寻查导致心理疾病的根源。唐绘青一想到这里就发虚。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心病完全是由何大欲和梵冰冰引起的。这事是他的绝对隐私,自然说不得。

为了摆脱甘露的一再纠缠,唐绘青便考虑得早点脱身,免得露出自己的心里秘密。于是,他决定主动出击:“甘博士,你说的焦虑,确实有一点。我女儿在美国留学,前几天打电话回来,说她所在的大学发生了一起持枪杀人案,一个黑人为了报复社会,在我女儿的学校开枪杀了两个人。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很着急,时刻担心女儿的安危。”这个故事是唐绘青瞎编出来的。

甘露望着唐绘青,没有说话。唐绘青被她看得直发虚,不敢正视甘露。他知道甘露是心理学博士,可以通过别人的行为举止和肢体语言做出判断。唐绘青觉得这些心理医生太可怕了,就像一台CT扫描机,可以透视别人的心里隐私。要不是王洛安规定都要来参加测试,打死他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加上自己是东洛市的领导,自己的身份暴露无遗,这样更加可怕。要是去省城检查,也不至于这么恐怖,因为医生不会认识自己。

看着甘露的眼神,唐绘青感觉她在怀疑自己,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唐绘青进一步自圆其说:“甘博士,因为我家里养了一只鹦鹉,我住的市委大院有野猫出没,我担心这些野猫潜入家中,对鹦鹉造成伤害,最近特别留意家里的门窗,总是不断地检查门窗是否关上。甘博士,这是不是强迫症?”

甘露笑了笑,没有回答。单凭野猫问题,唐绘青是不可能如此恐惧的。甘露知道他在撒谎。

唐绘青见了甘露的表情,自己觉得有些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甘博士,我有事先走了。”

“唐主任,我认为您的心理状况不是十分乐观,需要接受进一步的治疗,我可以给您制定一个具体的治疗方案。”甘露说。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唐绘青见甘露这么说,心里开始打鼓。当然他绝对不希望甘露为自己治疗。即便要接受治疗,他也会选择去省城或者外省的医院,这样自己的心理隐私不会暴露在熟人面前。

“唐主任,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我希望您相信我,也接受我的建议,不要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甘露流露出担忧。

“甘博士,谢谢你的好意,今天我真是有点急事,和人约好了要见面。改日我再来你这里,请你好好看一看。”唐绘青急着脱身。

“既然如此,那我先给您开一些药吧,你先服用。等您有空了,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希望可以帮助您。”甘露知道唐绘青不太配合,只好作罢。

“甘博士,药物还是先别开,下次来的时候,再一起开吧。”唐绘青不想自己有心理疾病的事情传播出去,这样对他不利,因此坚持不服用药物。

其实,甘露早就看出了唐绘青的顾虑。唐绘青作为东洛市的主要领导干部,有些忌病讳医,这是正常的事情。

“唐主任,我们这个工作室比较简陋,您下次去省里出差,建议您去省里大医院的心理门诊好好全面检查一下,心理疾病有时比身体疾病更加可怕,希望您能引起重视。”甘露笑着说。

甘露的这番话让唐绘青有些尴尬。他知道

甘露已经看穿自己的心思,只不过没有明说而已,算是给他留点面子。唐绘青在心里想:这心理医生比一般的医生更加恐怖,跟面镜子似的,这种人要是去从政就太可怕了,琢磨人绝对是行家。

唐绘青和甘露寒暄了几句,告辞而去。走出甘露工作室的时候,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当他坐在车上回想起甘露的话,心里又生出几分忐忑和惶恐来。从甘露的口气里,唐绘青听出自己的心理问题应该比较严重,必须及时治疗。想到这,唐绘青在心里暗下决心,等有时间,一定要抽时间去省城的大医院去检查治疗一下。

此时,一股大风刮来,唐绘青不禁打了个寒战,赶紧将车门关上。唐绘青觉得自己越来越怕风了。

18歪打正着

自从受到唐绘青和市里的肯定后,人大机关工会主席秦开新开始焕发出第二春。

他组建的“快乐喊笑团”再次成为“快乐建设年”的典型,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秦开新也开始在各种公众场所抛头露面。秦开新的“快乐喊笑团”从最初的几个人,如今已经发展到一千多人。这些人中,既有机关公务员,也有企事业单位的职工,还有市区的居民。总之,只要你愿意快乐,都可以加入,没有任何门槛。秦开新还特意编了一句口号“快乐不分贵贱,入团没有门槛”。

“快乐喊笑团”主要以大喊大笑为快乐方式:先是所有人一起大喊,大喊是为了释放压力;喊完之后接着大笑,大笑是为了愉悦心情。为了使喊声整齐一致,形成声势,秦开新特意统一了喊笑的模式,首先是大喊一分钟的“啊”,让自己心中的压力、积怨和不快尽情释放出来。接着再大喊“我大喊,我快乐”,连续喊四分钟。喊完之后,便扯开嗓子笑,笑没有具体的规定,弯腰笑,跺脚笑,站着笑,蹲着笑,捂着肚子笑都可以,你自己觉得如何舒服就如何笑。但有一条,自己在笑的时候,必须至少两个人一组,必须做怪脸相互逗笑。通过这种相互逗笑,形成一个巨大的笑的磁场,使笑声越来越大。大笑时间为十分钟。也就是说,一个喊笑周期的时间为十五分钟。一个周期结束后,又开始新的周期,这样周而复始,不停喊笑。

清晨的快乐喊笑活动可以使人轻装上阵,每个人都像充满快乐能量的机器,可以保持着一天的积极心态和阳光心态,工作效率大为提高。傍晚的快乐喊笑活动,又可以将一天的疲劳和紧张宣泄出去。将自己调整到一个零压力的状态,可以枕着美梦入睡。

由于“快乐喊笑团”人数太多,聚集在一起,场面过于壮观,不便管理,秦开新便将其分成了很多小分队,每个小分队大约百来人,指定一个队长负责,各自就近找地方活动。在周末的时候,所有小分队再合成大团,每周搞一次大团活动,那时场面蔚为壮观,喊声震天,笑声回荡在东洛市的上空。

秦开新主持的喊笑小分队固定在东洛市东洛广场开展活动,参加的大多为居住在市委大院附近的居民,也有部分公务员。喊笑活动每天两次,清晨一次,傍晚一次。由于活动量不大,不会出汗,有些在市委大院上班的人,经常提前些时间,来到广场参加喊笑活动,在清晨好好放松心情,再去上班。不过这些公务员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同志。

“快乐喊笑团”的活动影响很大,效果很好,引起了市委书记王洛安的注意。他也亲自来参加过一次活动。王洛安愿意屈驾与民同乐的举动,也为自己赢得了不错的口碑。唐绘青搞了一辈子的组织工作和党群工作,形成了深藏不露的严肃风格,但是他听说王洛安也亲自参加“快乐喊笑团”,便吩咐秦开新,以后王洛安再去参加,就立即通知他,他也参加。

这一天清晨,秦开新六点多钟就来到了广场,他的腰上插着两面小旗帜,一面红旗,一面绿旗。这两面旗帜是他专门用来指挥的。他舞绿旗,就意味着活动开始;舞红旗,表示一个活动周期的结束。秦开新每次拿着两面旗帜的时候,脸上充满了自豪,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只要他挥动令旗,所有的人都得听他的。

由于太早,广场上来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在聊着天,一边聊天,一边等待着大部队的到来。秦开新插着两面旗帜,很神气地在广场上转悠,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像一个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士兵。

秦开新很久没有体验这种感觉了。他以前在苏水县做县人大副主任,为照顾在市里工作的女儿,他便申请调到了市人大,干了机关党委副书记,接着做了机关工会主席。以前在县里当人大副主任的时候,还经常可以在县电视台和县报上露露脸,自从来到市人大后,就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了。

秦开新在广场上,望着“快乐喊笑团”的成员们。他似乎又找到了在县里当领导的感觉。实话说,像他这样的一个处级干部,在东洛市是没有什么地位的。他也曾一度很消沉。自从“快乐建设年”开始后,他突然找到了自己的长处,发掘出了自己的价值,人也变得积极起来。

在清晨清新而温暖的阳光下,秦开新心情不错,在广场上闲逛着。

章含蕴也参加了“快乐喊笑团”。秦开新见了章含蕴,立即收敛起骄傲的神情,恭敬地喊了声章大姐,说章大姐也来捧场啦。章含蕴开着玩笑说,老秦你也太官僚了,我早就是你的团员了。秦开新说章大姐见笑了。章含蕴说,老秦啊,我参加活动后,心情确实比以前好多了,下次我得把我们家老唐一起拉来参加。秦开新说那巴不得,也让唐主任来体验体验,顺便肯定一下我们“快乐喊笑团”的成绩。

和章含蕴寒暄了一阵,秦开新继续自己的巡视。离开章含蕴,他又重新恢复了骄傲的神情。突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赵赳赳。

秦开新和赵赳赳是老熟人了。

赵赳赳以前在苏水县的响水镇当镇长,也是县人大代表,秦开新则是苏水县人大的副主任。一个县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官场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彼此熟悉。

响水镇因为矿产资源丰富,是苏水县最富裕的乡镇,人口也最多。正因如此,历届响水镇党委书记都是县委常委,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于是,全县的乡镇负责人都削尖了脑壳想当响水镇的党委书记,来到响水镇任职就意味着可以进入县委常委班子。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镇长赵赳赳自然也想摇身一变成为镇党委书记。从镇长到书记,看上去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因为这个书记顶着县委常委的头衔,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

当时,响水镇的党委书记金政悦改任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于是,镇党委书记的位子就空出来了。令人不解的是,按照常规,一个乡镇的党委书记调走后,就会重新派人来接任,这两项任命一般都是同时宣布的。可金政悦调走很长一段时间,响水镇党委书记一职却依然空着。响水镇的日常工作由镇长赵赳赳主持。

面对这种局面,有人在议论,说这是县委书记雷达人的策略,故意让这个县委常委、响水镇党委书记的职位空着,就是暗示想升职的人找他活动,看谁送的钱多,他就提拔谁来担任这个职务。

而赵赳赳则认为这个职务非自己莫属。他自然有自信的理由。第一,原任书记金政悦与他无论工作关系还是私人关系,两人都很融洽。第

二,他担任镇长期间,做了几件有影响的大事,比如将镇里的矿产资源整合后组建了一个矿业公司,并成功实现了上市,是县里的第一家上市公司,这在苏水是件大事。另外,他还通过自己的关系。搞到了一个省级农业示范开发项目,建立了一个全省最大的大棚蔬菜生产基地。不但有国家资金扶持,当地老百姓也因此收入大增。通过培育,做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并带动了当地运输业的发展。还有一个让赵赳赳感到自信的是,他从政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有点子,敢创新,又敢闯,做事有魄力,同时为人耿直,在同事和老百姓中口碑很好,具有很高的威信。

因此,赵赳赳很自信,他认为这个党委书记非自己莫属。

镇里的一些干部也开始在私下喊他赵书记。赵赳赳虽然没有答应过,但是也没有拒绝过。镇里的干部也都觉得赵赳赳当书记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情,肯定错不了。

不过,也有好心人劝赵赳赳,要他去找一找时任县委书记雷达人,哪怕是十拿九稳,也不可麻痹大意,因为这个职位很多人垂涎三尺,盯得很紧。赵赳赳的好友和心腹劝他给雷达人打点打点。这些都被赵赳赳拒绝了,他觉得做官就要光明磊落,不要暗地里搞那些下二三烂的手段。他说自己相信组织。

赵赳赳就这样主持了三个月的工作。他自己也慢慢开始进入党委书记的角色。三个月后,没想到宣布的时候,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平时看不起的邻乡党委书记钱开鲁。赵赳赳当时就蒙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在他的脑子里,响水镇的党委书记犹如囊中取物。非他莫属。如今,囊中之物却被别人取走了,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可想而知。

于是,他找雷达人去理论,说在干部的选拔上,中央领导指出要重视关心老实人、正派人、不巴结领导的人。赵赳赳指责雷达人提拔任用干部任人为上,任人唯亲,任人唯利,选拔程序不公开、不透明。在苏水一手遮天的雷达人哪里容得了赵赳赳的指责,将他大骂了一顿,说赵赳赳没有大局观,是跑官,是向组织伸手要官,政治素质太低。赵赳赳为人耿直,又不怕得罪人,当面就和雷达人拍起了桌子。后来被赶来的人劝开,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没多久,县委就下了一个文件,暂时中止赵赳赳镇长的职务,让他停职反省。接到通知的时候,赵赳赳正在组织召开镇政府办公会议,他急火攻心,当场就气得吐了一口血,昏厥过去,被同事手忙脚乱送到了医院。赵赳赳在医院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雷达人,老子就是不给你送钱,气死你!哈哈……哈哈……”赵赳赳从病床上爬起来,在医院的过道一路狂奔,发出骇人的笑声。那笑声甚是复杂,有几分哀婉、几分凄厉、几分绝望、几分无奈。

从医院出来后,赵赳赳就有些精神恍惚。有时看上去正常,却经常说些不靠谱的话。有时看上去又不正常,却说出非常有哲理的话。这种似是而非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有的人说他真的疯了,是因为没有当上书记被气疯了;有的人说他是装疯,其实心里比谁都清白。

因为赵赳赳攻击县委书记雷达人和镇党委书记钱开鲁,再也没人敢来过问他的事情。赵赳赳就这样被停职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人要他去治病。赵赳赳开始疯言疯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有一次,赵赳赳遇到县国土局的局长杜麦关,当面问他:“太黑了,老杜你到底给雷达人送了多少钱?”弄得杜麦关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以后每次看到赵赳赳就远远躲开了。后来,赵赳赳只要见到县里各个部、办、委、局的头头脑脑们,也总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开始大家还同情他,后来都将他视为瘟疫,唯恐避之不及。赵赳赳的“太黑了”,不知道是说县委书记雷达人太黑了,还是说送钱的人太黑了。不过无所谓,每个人似乎都听得懂。

没多久,雷达人便指示组织部让他病退了。病退后,赵赳赳无论走到哪里,他都重复着一句话“太黑了”。除了这句话,很少见他说过别的话。没多久,“太黑了”便成了苏水老百姓最为流行的口头禅。街头巷尾的人们在逗笑时,都会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太黑了”。

赵赳赳的儿子不希望父亲成为大家的笑料,一家人经过商议,决定前往东洛市区开个小店铺谋生,让赵赳赳远离苏水这个伤心之地,这样或许可帮助他走出心理阴影。

来到东洛市区的第二天,赵赳赳说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终于当上了响水镇的党委书记。从此以后,赵赳赳就以苏水县委常委、响水镇党委书记的身份自居,到处给人们作反腐倡廉的报告。赵赳赳做报告有个特点,他讲话的内容绝对与时俱进。同时每一次说的内容绝不会重复。赵赳赳每天都要买一张《参考消息》阅读。赵赳赳每天作反腐倡廉报告的事,在东洛市区几乎无人不知。秦开新自然也知道。

自从受到唐绘青的重视和表扬之后,秦开新感觉自己的创造力被激活了。围绕“快乐”主题,他总能想出很多新的点子。秦开新有时甚至也佩服自己有超能力。当他看到赵赳赳的时候,创造力再次被激活。秦开新也混在人群里听过赵赳赳的报告,觉得他的演讲做得很不错,条理清晰,有的放矢,除了具有娱乐的功能之外,也有警示教育意义。

秦开新决定将赵赳赳的娱乐功能进一步开发出来,博大家一笑。

当在广场上看到赵赳赳的时候,秦开新主动走上前去和他打了招呼。

“老赵,好久不见啊。”秦开新拍了一下赵赳赳的肩膀。

“太黑了,太黑了!”赵赳赳一见是秦开新,条件反射地说了一句。

秦开新知道他的情况,也不计较,说:“赵书记,我们‘快乐喊笑团的朋友们想请你作一场反腐倡廉的报告,帮助同志们提高反腐拒变的能力。”

“很好!”听说要作反腐报告,赵赳赳果然来了精神。

“快乐喊笑团”结束活动后,秦开新说:“下面请著名演讲家赵书记给我们作报告,给大家乐呵乐呵,大家权当以轻松的心态来听,当是放松一下,大家欢迎。”秦开新话音一落,立即想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赵赳赳来到广场的一个高台上,习惯性向前张开双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

“各位领导,同志们,大家好。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太黑了!黑不要紧,比你们黑的人多的是,所以你们还有进步的空间。”赵赳赳第一句话就出现了他的那句著名口语。

人群一阵哄笑。

参加“快乐喊笑团”的人,有些是公务员。每天都看见赵赳赳在市委大院的大门前做演讲,这些公务员讲政治,怕影响自己仕途,从不去围观,但私下听过赵赳赳演讲的故事,心里早已对赵赳赳的演讲感兴趣。今天终于有机会当面听一听他传说中的著名演讲,自然都是抱着娱乐的心态,将赵赳赳当成了单口相声演员。

“下面,我代表响水镇党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班子,给大家作报告。今天演讲的题目是《腐败是一种病》。有的人肾不好,所以阳痿;有的人嘴巴不好,所以痔疮;有的人腿不好,所以得不了马拉松冠军。牙好胃好,吃嘛嘛香。心地不好,干嘛嘛脏。要想做一个称职的公务员,做一个人民公仆,什么不好都不要紧,但是心理素质一定要好。心理素质不好,就会容易产生精神疾病。就会导致腐败。俗话说,失败是成功的母

亲,良心不好是腐败的父亲。”

赵赳赳很快找到了感觉。他的演说逗得大家大笑不已,纷纷叫好。

“一次,墨子问鲁阳文君:有这么一个人,他的牛羊很多,肉都吃不完,可当他看到别人做饼时。仍然把人家的饼偷来。你说这是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呢,还是他有偷窃的毛病?鲁阳文君回答说:这是有偷窃的毛病!在现实生活中,偷饼的人大有人在,他们不仅仅偷饼,还偷人!比如雷达人同志,啊呸,根本就不是同志,他简直就是变态狂,他不但偷人,还偷人家的阴毛!同志们说他缺不缺德?”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们都是国家公务员,是人民公仆。而有的干部包养情妇都用上了MBA这么高端的主流技术。有的将搞女人当成了毕生追求的事业。这样的人哪里是人们的公仆?简直是人民养大的公猪!有的人业余爱好竟然是杀猪,到哪里都要捅上一刀,这样的人哪里是人们的公仆,简直是将人民当成了公猪!”

人群里再次发出爆笑。

“坏事是做不得的。不记得是谁说过:千万莫伸手,伸手必被擒。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是,偏偏有人不信邪,不听毛主席的话,把手伸向了国家的财产,把手伸向了女人的裤裆,把手伸向了不当利益。有些贪官贪腐成瘾,人性扭曲,呈现出形形色色的丑恶嘴脸。有的一天不收礼不受贿,就浑身不自在。他们将贪污腐败当成了一种习惯,就像瘾君子吸毒上了瘾,最终导致腐败成瘾。这一切,只能说明贪官利令智昏,精神空虚。更多的是久而久之的腐败行为让他们变得性格怪异,恐惧脆弱,甚至渐成病态,而非先有心理疾病而后导致腐败。葛朗台缺钱花吗?不缺,但他临死的时候,仍然紧紧地抓住那个镀了金的十字架,这就叫做病入膏肓。有的官员甚至发出这样的怪诞声音: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当官不嫖娼,求我也不当;当官不腐败,哪有女人爱。这就是典型的病态!”

赵赳赳的演讲博得了一阵阵喝彩声。

“同志们哪,我语重心长地喊一声同志哥,请你们一定要记住一句话:人越腐败,死得就越快。换句话说,贪官都短命!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因为老天有眼啊。你若是做了对不起人民的亏心事,阎王就会派出索命鬼来拜访你。在这里,我认为要克服心理疾病,预防腐败,只要做到三点就可以了,哪三点呢?就是务必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和鸡巴,另外还要懂得害怕。上面管好嘴巴,可以不犯政治错误;下面管好鸡巴,可以不犯作风错误;中间要懂得害怕,就不会肆无忌惮,就不会触犯法律。只要不犯这三种错误,走遍天下都不怕。换句话说,一名称职的公务员要做到五硬一不硬,那就是,政治上过得硬、学习上过得硬、业务上过得硬、团结上过得硬、廉洁上过得硬,但是鸡巴绝对不能硬!”

众人捧腹。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人家周老虎。从古到今,凡是贪官,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只有那些为百姓为人民廉洁勤政、无私奉献的从政者,才能彪炳青史,永远为世人所传颂。俗话说,省部级干部基本上都是高干生出来的,市县级干部基本上都是金钱买出来的,乡镇级干部基本上都是酒肉喂出来的,村以下干部基本上都是拳脚打出来。不管什么干部,如果我们把心思都放在为人民服务向上,心无旁骛,还会有什么心理疾病呢!所以,在病态的社会,我们不能成为病人,我们要做无公害的益虫!各位领导,同志们!让我们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万众一心,开拓奋进,为夺取全面反腐倡廉新胜利而努力奋斗!”

听惯了空话和套话的围观者,觉得赵赳赳的演讲很有意思,不停鼓掌不停哄笑。章含蕴混在人群里,也发出一阵阵笑声。赵赳赳短短的演讲响起了二十多次掌声。大家听得也很开心,有的人还捧腹大笑。秦开新觉得赵赳赳的演讲,基本上达到了愉悦身心的目的,而且超乎他的想象,很是满意。赵赳赳做起报告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但是此时已不早,快到了上班的时候,秦开新只好打断了他。

“快乐喊笑团”即将散去时,赵赳赳喊住了秦开新,说:“以后每天我都来作报告吧。”秦开新一愣,回答说:“以后再说吧。”赵赳赳摇了摇头,说:“老秦,你太黑了!”

且说赵赳赳在发表激情演讲时,有一个人一直在广场的一角看着。

这个人是东洛市美庐县计生局的副局长关超生。

关超生来东洛市,是为自己的事情来活动的。他们局里的一把手调走已有半个月了,他这个第二副局长想当一把手。目前局里由第一副局长高节瑜主持工作。关超生认为,只要一把手名单没有正式公布,他就有机会。只要有机会,就不能轻易言弃。

关超生是来市里找熟人的,他有个乡党在市里当副处长,他认为副处长在市里应该有些关系。他想通过这个乡党找一下关系,看是否可以帮助打通打通关节,使自己顺利升为一把手:

关超生来市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告第一副局长高节瑜的黑状。关于高节瑜的黑材料他已经整好,带在身上,准备匿名寄给市纪委。让高节瑜升任一把手的事情泡汤,这样他就有机会当局长了。

当赵赳赳在做给大家做报告的时候,关超生一直在观察他。他看到秦开新对赵赳赳很尊敬的样子,关超生据此判断赵赳赳的官职肯定比秦开新高。因为秦开新代表市人大到美庐县计生局视察过,关超生认识他,知道他是个正处级领导干部。同时,看到广场上的人也都称呼他为赵书记,关超生心想这个穿中山装的老同志一定大有来头。他决定上去套个近乎。

此时,赵赳赳跷着二郎腿,正拿着一张《参考消息》坐在广场的椅子上认真阅读。看到赵赳赳的那架势,关超生愈发感觉他像个有身份的领导。当他走近赵赳赳的时候,他听到广场的人纷纷和赵赳赳打招呼“赵书记再见”,就更加确定赵赳赳可能是自己的贵人。他来市里之前,算命的告诉他这一次在市里会碰到贵人,对他的升迁有很大帮助。

“赵书记,您好!刚才听了您的报告,受益匪浅。觉得您的报告站得高,看得远,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幽默生动,通俗易懂,我深受教育,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思想境界又上升了一个层次。”拍了马屁,为了进一步搭讪,关超生说。“赵书记。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邀请您老人家到我们单位去作一次报告。给我们的干部上一堂生动的警示教育课。”

“你是哪个单位的?”赵赳赳一边看报纸,一边问。

“报告领导,我是美庐县计生局的副局长关超生。”关超生回答。

赵赳赳正在看报纸,没有理他。赵赳赳有个习惯,看报纸的时候全神贯注,尤其是看国际新闻的时候,更是一心一意。

见赵赳赳没有理自己,关超生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声:“冒昧地问一下,领导是市里哪个部门的呀?以后我和单位的同志再专程来请您去作报告。”

正在这时,一名“快乐喊笑团”的成员经过,听到了关超生的问题。便顺口搭了一句腔:“赵书记是市纪委的,专门负责反腐倡廉工作。”

关超生一听,立即肃然起敬,站了起来,对着赵赳赳毕恭毕敬地行了注目礼。赵赳赳正在

看报纸,根本没注意到他的举动。关超生见赵赳赳不理睬自己,以为他在摆官架子,只好一直站在那里。心里想:高节瑜啊高节瑜,你今天总算要栽在我手里啦。

过了一会。赵赳赳终于看完报纸。抬头一看。发现关超生很谦卑地站在自己身边,不禁问了一句:“你哪个单位的?”

“报告领导,我是美庐县计生局的副局长关超生。”关超生马上回答道。心里却在想,这老爷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刚才我才做了自我介绍他就忘了。

赵赳赳听了关超生的自我介绍。沉默了一小会,若有所思的样子。

“太黑了,太黑了!”赵赳赳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不黑,不黑,没有领导黑。”关超生一紧张,脱口而出。

赵赳赳白了他一眼,关超生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立即纠正道:“是有点黑,是有点黑,比领导还黑。”说完,又觉得说得不妥,不知所措。

赵赳赳没有说话,将报纸放进中山装的口袋。

见赵赳赳面无表情,关超生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做起了检讨:“请领导批评,请领导批评。”

“太黑了,太黑了,你当局长到底送了多少钱?”赵赳赳突然对关超生说。

关超生没有想到赵赳赳会蹦出这么一句话。这句话让他感到太突然,太意外。这句话,犹如一记猛拳,重重地捶在他的心上。

关超生一时脑子短路,他在纳闷:这个赵书记怎么知道自己为了当局长四处送钱呢?莫非他已经掌握了证据?难道是高节瑜早已在暗地里提前下了手?

虚心使人谨慎,心虚使人过分谨慎。关超生越想越心虚,他觉得一定是高节瑜来市纪委告了黑状,早就整了他的黑材料。

关超生在脑子里快速思考,琢磨着如何回答赵赳赳。

“太黑了,你当局长后收了多少钱?”关超生还没有想好如何回答第一个问题,赵赳赳又开始问了第二个问题。

关超生听到赵赳赳接连问自己如此敏感的问题。不禁阵脚大乱,心里变得惶恐起来,他预感到大事不妙。他曾经听说高节瑜有个战友在市委办公厅,莫非他是通过战友将黑材料转交给市纪委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见关超生迟迟没有回答。赵赳赳突然大声说了一声。

关超生被吓了一跳,双腿发软,跌倒在长椅上,挪到赵赳赳身边,哀声恳求道:“赵书记,我坦白,我坦白。”关超生怕赵赳赳的大声呵斥引来旁人围观,立即服了软。

“我们县里有几位有钱的老板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找过我,每人送给我一万块钱,让我想办法给他弄张准生证。加起来,大概也就五六万块钱。去年,我分管基建,我们局里新建办公大楼。我收过建筑公司和材料供应商一些红包,加起来大概有十来万……”关超生坦白了自己收钱的情况。

“太黑了,太黑了!搞了多少女人?”赵赳赳又问了一句。

赵赳赳一听,心想狗日的高节瑜真是阴险狠毒,自己的一点隐私居然全部被他掌握了,平时看上去一副笑面虎的样子。其实却是蛇蝎心肠。关超生心想,反正自己的罪证都被市纪委掌握了,不如自己主动招了,还可以请求宽大处理。于是将自己与某乡镇计生女专干、局机关某女下属、县医院某女医生之间的暧昧关系交代了一番。

交代了自己的问题后,关超生从口袋里掏出高节瑜的黑材料,交给赵赳赳。关超生觉得,自己被高节瑜害惨了,自己也绝不能放过这孙子。关超生将揭发高节瑜违纪的材料递给赵赳赳。赵赳赳瞄了一眼,说:“太黑了,太黑了!你交到纪委去!”

听赵赳赳如此安排,关超生心里稍感平衡,心想,就算自己下地狱,也要拉上高节瑜这兔崽子垫底。俗话说,逼上拉泡屎,大家都莫搞。

“太黑了,太黑了!你今天的表现很不错,说明你还可以有挽救的余地。你立即主动到市纪委好好交代清楚自己的问题,并检举揭发高节瑜的问题。组织上会考虑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赶紧去吧。”赵赳赳吩咐道。

关超生听了,立即充满了感激说:“感谢赵书记的教育和挽救,感谢赵书记给我指明道路,给我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然后诚惶诚恐地跑到市纪委交代问题。

市纪委的同志接待了关超生,面对他的主动自首,纪委的同志感到很诧异。因为很多年没人主动来纪委自首了。何况关超生还是下面县里的干部,根本就不是市管干部。

“你怎么想到来市纪委主动交代问题呢?”待关超生交代完所有的问题后,市纪委的人忍不住问了一声。

“难道赵书记没有向你们交代吗?”关超生被这么一问,也很诧异。

“哪个赵书记?”纪委的同志一头雾水。

“就是今早上在东洛广场作报告的那个赵书记啊!”关超生回答道。

市纪委的同志听了,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俊不禁。知道事情真相后,关超生哭了,用自己的头撞墙,被纪委的人拉住。

第二天,赵赳赳大清早就来到东洛广场,等着秦开新喊自己作报告。

在“快乐喊笑团”还没有开始活动之前,有一伙搞晨练的居民缠着赵赳赳。赵赳赳盛情难却,便清了清嗓子,开始作起报告来:“各位领导,同志们好!今天,我代表镇党委、人大、政府和人大四大班子,向各位作反腐倡廉的报告。今天我要演讲的题目是《官员要谨防美人计》。”

听了赵赳赳的开场白,围观者哄笑,放肆起哄吆喝。

“做官和做房事本来没什么联系,但是,自从古人发明了美人计,联系就产生了,并发生过很多著名的故事。比如那个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为了搞定吴王夫差,便派了西施施展美人计。吴王夫差果然中了美人计,最后被越王勾践打败。同志们,这个故事说明一个问题,美色误事,美色误国!尤其是我们的官员,我们的领导干部,必须提防美人计。为了使大家对美人计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我们不妨先来认识一下做房事和做官的异同,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请同志们一定要记住。那么,做房事与做官有什么地方相同呢?总结一下,大概有这么几条:都有快感,都有成就感,都会上瘾,都会累人,都有力不从心的时候,都怕失去,都要讲究花样,都不想下来,都怕有病,都想长久。那么,和美人做房事与做官又有什么不同呢?做房事讲究合作,做官强调斗争;做房事出热汗,做官出冷汗;做房事可上可下,做官下来就难上去:做房事上下都舒服,做官上面舒服;做房事怕对方不满意,做官怕上面不满意;做房事在床上有激情,做官在台上有激情;做房事怕阳痿,做官怕纪委;老干部做房事靠伟哥,年轻人做官靠老大哥。搞清楚了这些理论,我们就知道为什么有人对我们的干部使美人计。也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很多同志经不起诱惑和考验。同志们哪,在美人计的问题上,我们必须头脑清醒,坚守底线,决不能将计就计……”

赵赳赳的演讲再次赢得了大家的热烈鼓掌。

没多久,从美庐县传来消息,县计生局的高节瑜也被县纪委带走。赵赳赳无意导演的这起荒诞剧,在东洛市成为一大笑谈。不久,一句顺口溜在东洛市流行开来:“做爱要学陈冠希。当官莫遇赵书记。”

19风声鹤唳

天尚未放亮,唐绘青就从梦中惊醒。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省纪委的麦加林带领公检法的一帮人来到他的家里,在他家展开搜查。没多久,便从他家里搜出一大堆人民币,还有一大堆《包公图》。麦加林面无表情,厉声道:“唐绘青,你知罪吗?”唐绘青见麦加林一改常态,便提醒说:“麦主任,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多包涵包涵。”麦加林呵斥道:“你这个腐败分子,谁和你是朋友,你是人民的公敌,我代表正义审判你!”麦加林大手一挥,一名警察用手铐将唐绘青的双手扣住,将他押进了一台警灯闪烁的警车内。警车顿时警笛大鸣,押着他渐渐远去。章含蕴从家里冲了出来,在警车后面穷追不舍,哭着发出一阵哀嚎:“绘青,绘青!”唐绘青隔着警车的铁栏栅对妻子大喊:“含蕴,你要照顾好浅浅!”

唐绘青在梦中受了惊吓,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唐绘青的呼叫惊醒了睡梦中的章含蕴。她用背推了推丈夫。唐绘青没有反应。她又推了几次。唐绘青终于醒了,惊然坐起。

“绘青,你怎么啦?”睡眼朦胧的章含蕴问道。

唐绘青这时睡意全无,一摸自己的额头,发觉额上全是冷汗。

“没事,做了个梦。”唐绘青回答。

“什么梦?”章含蕴问。

“梦见自己出了车祸,掉进了一个深渊。”唐绘青犹豫了一会,编了一个谎言。他不想妻子为自己担心。

“你提醒小郎开车时速度慢一点,注意安全。”章含蕴说完,然后侧身复又睡去。

唐绘青在床上坐了一会,干脆起身来到客厅。他没有开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有些落寞,无助。最近,失眠像一条毒蛇,开始缠着他,折磨着他,让他透不过气来。唐绘青半夜从梦中惊醒已是常事。

当唐绘青来到人大大院时,一阵寒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办公楼前那几个参天大树在风中不停摇曳着,呼呼作响。唐绘青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凉,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进了办公楼,上了电梯,电梯走到三楼的时候,“咯噔”一声,突然电梯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随着灯也熄灭了。唐绘青的心脏也窜到了嗓子眼,心跳速度明显加快。唐绘青陷入死寂一般的恐惧之中,他几乎听得见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唐绘青有一种瞬间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夹杂着难以名状的恐惧。在这一刻,唐绘青的潜意识里闪现了死亡这个词汇。

唐绘青就这样在黑暗中呆了几秒钟,这几秒钟是那么地漫长,唐绘青感觉过了几个小时。见电梯没有继续下滑的趋势,唐绘青掏出手机,按了一下按键,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荧光,按下了电梯的“紧急呼救键”。

过了一阵,他听见电梯井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外面的人并不知道是唐绘青在里面。唐绘青便在电梯里给李又秋打了个电话。几秒钟之后,李又秋便出现在电梯口,一边大声喊唐主任,一边不停呵斥着后勤行政人员。不一会,电梯终于修好了,唐绘青定了定神,脸不变色走出了电梯。唐绘青从电梯里出来后没有说话,脸色铁青。负责后勤的张科长神色紧张,向唐绘青做了检讨。李又秋厉声批评了张科长,责令他们赶紧将电梯好好检查一遍,做好维护工作,不能再发生类似事情。张科长战战兢兢地应了。见唐绘青没有表态,张科长再三向唐绘青道歉,做检讨。唐绘青没有说话,望了望电梯口,欲言又止,然后转身向办公室走去。见唐绘青没有吱声,望着他的背影,张科长心里发虚,额头上冒着微汗,沮丧地待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李又秋陪着唐绘青进了办公室,张罗着为他倒水沏茶。

经此一劫,唐绘青突然想起了毕夫渐的预言。记得上次毕夫渐说市人大的办公楼风水有问题,要不了多久,这里会出事。

“又秋,还记得毕夫渐吗?”唐绘青突然问李又秋。

李又秋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唐绘青什么意思。在没有领悟领导意图之前,他没有说话,而是“嗯”了一声,然后望着唐绘青。

“我听苏水县人大的同志说。这个毕夫渐还真是个神人。”唐绘青说。

“预言家毕夫渐?自从被停职后,毕夫渐说自己是预言家,可以预知未来。他曾经预言说雷达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垮台,结果没多久雷达人果然因为阴毛事件下了台。他又预言说县公安局局长张占五会出事,没多久张占五果然被抓。这小子确实有些玄乎。”李又秋说。

“他没有对我们市人大搞过预言吧?”唐绘青突然问。

“没有……吧?”李又秋被唐绘青这么一问,总觉得唐绘青今天说话有些异常,似乎话里有话。

唐绘青保持沉默。

李又秋一见,知道唐绘青在等着自己说什么,于是他脑子飞快地转着。

“哦,我记起来啦,毕夫渐在我们这上访时,好像说过我们的办公楼风水有问题。”李又秋恍然大悟,然后又有所顾忌,压低嗓子说:“唐主任,毕夫渐这小子的话不会这么准吧?我看他是死猫碰上瞎耗子,纯属巧合,我们没必要信他的鬼话。”

唐绘青还是保持沉默。

李又秋知道自己的说法没有与唐绘青合拍,脑子转了一下,说:“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多注意一下安全总是不会错。”果然,他的说法赢得了唐绘青呼应:“没错,平时多注意安全总归不会错。”

虽然知道了唐绘青的态度,但是李又秋还是没有摸准他的脉,不知道唐绘青的重点是什么。李又秋试探着说:“我建议机关开个会,强调一下安全问题。当务之急是要保证好电梯的安全运行。”

“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开会,先将电梯的安全问题落实好吧。”唐绘青指示,突然,他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又秋,你相信风水吗?”

“风水学并不等同于迷信,应该算是建筑学的一个分支。我听说目前有些大学还开设了专门的建筑风水学。”李又秋感觉唐绘青有些异常,今天总是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他知道唐绘青的心里肯定在乎风水,否则就不会这么问。

李又秋记得市人大新办公大楼破土动工的时候,负责施工的建筑公司建议杀牲畜镇邪。这个建议提出来之后,在人大机关产生了异议。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反对的人大概觉得人大机关是东洛市的领导机关,大家都是党员,是唯物主义者,不能搞这种唯心的路数。听到大家的争论,唐绘青没有表态,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过了几天。他将李又秋和工会的秦开新喊到办公室,说:“最近机关很久没有发福利了,大家都有微词,为了改善机关干部的生活,你们去乡下买两条牛回来。”秦开新脑子没有反应过来,说:“没有必要去乡下,直接到市场买牛肉发放即可。”当时,唐绘青听了没有说话。李又秋反应快,说:“我看去乡下买整牛比较好,第一,市场的牛肉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瘟疫;第二,乡下的牛吃的是无污染的草,很环保,是绿色食品;第三,牛买回来后,直接拉到机关的工地上宰了,那里地方大,很方便,有兴趣的同志还可以去现场看看宰牛,重温一下儿时的记忆。”唐绘青听了,说:“又秋的建议很好,我完全同意。”于是,新大楼开工杀牛镇邪的问题就这样很好地解决了。大家分了福利,欢欢喜喜的。同时,也没有留下把柄,就算日后有人告状,也无懈可击。李又秋自此对唐绘青更加佩服,觉得他确实很有政治智慧。

刚才唐绘青问及风水问题,李又秋总算明白了他的意图。他知道这个时候唐绘青开始相信毕夫渐的预言,担心办公大楼发生什么意外事件。唐绘青和李又秋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穷书生,对农村盛行的迷信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甚至相信。与城里人心态不同的是,农村出身的人比较信奉“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说法。持这种态度的人,其潜意识里还是相信那些所谓玄术的。

随着各种事情的发生,唐绘青的心理变得越来越脆弱。就连毕夫渐的预言,也成了他的心病,只要想起就会隐隐作痛,总觉得不踏实。

李又秋在摸准了唐绘青的心思后,便主动提出:“唐主任,我们的办公大楼建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我总感觉缺点什么。我们是不是摆一对麒麟放在大门口,这样可以美化一下门庭。”麒麟可以辟邪,人所皆知。

“这样不好吧,搞得跟个衙门似的,再说我们人大也不是市府衙门。摆些这样的东西,老百姓会说闲话的,影响不好。”唐绘青说。

李又秋没想到唐绘青表示了反对。他觉得唐绘青说得很有道理。这个事情必须处理得艺术点。李又秋转动脑筋,想寻出一个更好的方案,想了半天一时想不出来。

“我觉得你刚才提出的美化人大大院的设想很好。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如何?”唐绘青说。

“你请说,我来落实。”李又秋回答。其实他知道唐绘青一定早就有了想法。他之所以使劲想办法,就是要让唐绘青感觉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也是表忠心。

“我觉得可以在我们的院子里竖一块黄蜡石,并在石头上刻上文天祥的《正气歌》,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考虑邀请名家书写内容。这样可以时刻提醒我们的干部要诚诚恳恳做人,兢兢业业做事。这也是一种廉政文化,可以警示我们的干部,提高防腐拒变的能力。这个事情可以作为廉政建设的事情来抓,等弄好后,可以请市纪委的同志来看看,看是否可以评选今年市里的廉政建设优秀项目。”唐绘青慢条斯理地说。

“好,我觉得很好,领导的水平到底高!”李又秋奉承说。

李又秋知道,按照民间的说法,黄蜡石有镇邪辟邪的作用,因此很多公园、小区、别墅、办公楼门口都摆放有黄蜡石,已然成为了眼下一种时尚的装饰物。而民族英雄、抗元名将文天祥的《正气歌》更是可以镇邪辟邪,古代的一些法师术士都用《正气歌》做咒语。黄蜡石目前很时尚,没有麒麟等图腾的迷信痕迹。《正气歌》因为出自文天祥之手,又是千古传诵的文化名篇,自然也不会授人以柄。经过唐绘青的组合和包装,在民间有着迷信色彩的两样东西,再加上名家书法,突然变成了具有文化含量和政治色彩的东西。“高,实在是高!”李又秋对唐绘青充满敬仰,觉得唐绘青水平不是一般地高,难怪可以当主要市领导。

“我马上就让人起草报告,将这个事情列入机关廉政建设项目开支。同时落实好黄蜡石和书法家的事情,到时再请你亲自来定。”李又秋说。

唐绘青点了点头,说:“这件事你抓紧办吧。”

正在这时,王小弥进来了,见李又秋在,便打了招呼,说秘书长也在啊。

王小弥进来后,给两人说起昨天市纪委发生的大笑话。李又秋听了,大笑不已:“这个赵赳赳,真是害死人啊。我看此人去当演员肯定不错。我听人说起过这个赵赳赳,有的人说他根本就没病,是故意装病,四处揭别人的短。也有的人信誓旦旦说他脑子确实有问题,曾经有人看见他捡过死老鼠。提在手里当玩具。也有人说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清醒有时犯糊涂。反正他的版本很多,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我相信他有病,要是没病装这么久,那绝非一件容易的事。装一天两天可以,装一月两月可以,装这么多年绝对不可能。”王小弥说。

唐绘青听了这个故事,心里也觉得有些可乐,但却笑不出来。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唐绘青特别害怕别人提起腐败和反腐败的话题,尤其害怕收看某某官员被抓或者被判刑的新闻。王小弥并不知道唐绘青的这种微妙心理,继续在两人面前渲染着:“据说目前很多官员的腐败案不是纪委和检察院查出来的,而是通过五种途径被发现的:一是夫妻反目。二是家中被盗,三是情人举报,四是网民声讨,五是意外事故。关超生这个事情显然是属于意外事故了。”

李又秋望了一眼唐绘青,没有接王小弥的茬。王小弥大概也察觉到什么,立即转换了话题。

王小弥的这种说法,唐绘青早就听人说过,此后一直变得格外谨慎起来。他每天如履薄冰,保持着高度警惕。他不敢得罪妻子章含蕴,生怕惹怒了她。到时将他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抖落出来。他每天出门前都要再三叮嘱樊嫂和妻子注意安全,注意防盗防火,生怕家里进贼。他还叮嘱妻子,万一进了贼,也不要报警,免得节外生枝。他也特别害怕见到和自己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人,特别害怕听电话里的女声,他担心那些旧爱有事找自己。万一处理不当就会引发事故,最让唐绘青担心的是梵冰冰。自从何大欲被网络曝光之后,唐绘青就尤其害怕网络,生怕自己得罪过的人或者政敌将自己的违纪行为发布到网络上。每次在网上看到这类新闻,他都要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自己平安。最近,唐绘青变得收敛了很多。他不想再发生什么意外。唐绘青目前的想法是,希望自己能够平安支撑到退休,实现软着陆就算万事大吉。

唐绘青依稀听到被赵赳赳陷害的关超生是美庐县计生局的副局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王小弥一句:“被赵赳赳扯出来的另外一名副局长叫什么?”

“高节瑜,美庐县计生局的二把手。唐主任认识他?”王小弥回答道。

果然是高节瑜!唐绘青心底一惊。

“你这个小王,唐主任怎么会认识这个人呢!”李又秋看到唐绘青脸色不好,便瞪了一眼王小弥。

“那是,那是,唐主任怎么会认识这样的腐败分子呢!”王小弥被李又秋训斥之后,幡然醒悟,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又秋,刚才和你说的那个事你抓紧去办吧。”唐绘青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声。

李又秋一看唐绘青神色不对。知道王小弥的话惹了唐绘青,立即应了,拉上王小弥赶紧出去了。李又秋将王小弥带到办公室,接着将他训斥了一番,告诉他在领导面前不要乱说话。王小弥本来想讨好唐绘青,没想到却弄了不痛快,一脸的委屈,沮丧极了,嘴里还必须对李又秋的训示唯唯诺诺。

如果不是王小弥进来说赵赳赳制造的故事,唐绘青本来忘记高节瑜这个人了。高节瑜是唐高屹妻子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的升迁都仰仗了唐绘青的关照。

唐绘青现在考虑的是,这个高节瑜会不会供出给自己送过《包公图》,如果他的案子只由县纪委经办,问题倒不是很大,到时他给美庐县的县委书记水俊义打个招呼即可。

唐绘青最担心的是高节瑜涉案太大,如果市纪委介入就麻烦了。因为市纪委书记严步肃与唐绘青关系不是很好,两人因为县级领导班子人员提拔问题发生过争议。关超生是在市纪委自首的,他们的案子市纪委肯定会干预和介入。想到这里,唐绘青心里发虚,脑子发胀。

唐绘青思考着将高节瑜送的《包公图》退回去。当时高节瑜已经被抓进去了,自然不可能退

给高节瑜。再说,这个时候去退画,更有说不清楚的嫌疑。这绝非上策。唐绘青想起了堂弟唐高屹,他想将画放到唐高屹手上,表示自己和高节瑜没有瓜葛。但此时,唐高屹一家人都跑去了加拿大。

唐绘青之所以为了这么一个副科级干部的一张画倍感紧张,是因为他感觉这个高节瑜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不但没有政治意识,既不讲江湖道义,也不懂官场生存哲学,肯定过不了纪委和公安机关的审讯关,他为了活命,到时肯定会一顿乱咬。

想着高节瑜的事情,唐绘青就感到莫名焦虑和烦躁。他隐约感觉到危险正一步步逼近自己,甚至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这时,副主任白桦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唐绘青赶紧收拾起愁绪,恢复了表情。

“老唐,我是来为秦开新同志请功的。”白桦人还没有进门,就嚷了起来。

“老秦立了什么功?”唐绘青问。

“这个老秦真是个人才啊,最近总有骄人表现。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老秦的‘快乐喊笑团昨天又立功啦,他让疯疯癫癫的赵赳赳作报告,结果将美庐县计生局的一名副局长给绕进去了,那小子主动跑到市纪委自首了,还举报了另一名副局长。所以,我提议给秦开新同志嘉奖。这也是反腐败工作的一记奇功啊。”白桦兴高采烈地说。

白桦的话再次刺激着唐绘青。唐绘青心里很是郁闷,人家美庐县的事情,你白桦这么兴奋干嘛?难道他在市纪委听到什么风声啦?难道白桦知道他与高节瑜有瓜葛?白桦是不是在逼宫,想当人大的一把手?

“老白啊,这个事情得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秦开新同志歪打正着催生了反腐成果,这是好事。但是,我认为秦开新同志的这种方式并不可取,他请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给这么多人做演讲,此事本身就很不严肃,过于儿戏,不讲政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下一次再弄出个什么负面事件出来,这个责任谁来担?所以,我觉得秦开新的这种方式不值得鼓励和表扬。更不能嘉奖,免得日后生出什么怪事来。这也是对秦开新同志负责,对人大负责,更是对市委负责。你说对吗?”唐绘青说。

白桦见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很不自在。但唐绘青说得也不无道理,不好辩驳,便说:“还是老唐你想得周全,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接着,白桦将手里的一份文件递给唐绘青。

“省人大、省政协和省纪委联合发了个文件,说是要在全省人大、政协机关搞一次廉政自查,县级和市级的人大和政协机关的副处级以上干部。省级人大和政协机关副厅级以上干部,都必须开展一次廉政自查。”白桦说。

“都说我们人大和政协是壁挂式空调。大多是摆设,没有什么权力,哪有什么腐败行为?连土壤都没有!老白你说是吗?”唐绘青开起了玩笑。

“老唐你看看文件。这个自查不是在人大政协任职期间的自查,而是在进入人大政协之前的任职自查。比如你担任人大主任之前是市委副书记,主要是要对副书记任职期间进行自查。”白桦说。

“人都退到这些没有实权的部门了,还要对之前的任职进行自查?”唐绘青说。

“我看了一下文件,主要是说目前各级人大和政协成了一种期权腐败的高发区。比如辽宁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宋勇涉嫌违纪被查,全国人大财经委原副主任朱志刚涉嫌腐败被‘双规,吉林省人大原副主任米凤君被抓嫖在床,贵州省政协原主席黄瑶被‘双规,黑龙江省政协原主席韩桂芝被判死缓,安徽省政协原副主席王昭耀被判死缓,陕西政协原副主席庞家钰被拉下马,诸如此类,乍看上去,似乎人大和政协成为了腐败分子的集散地。这次搞这个事,大概就是要为人大和政协正名,免得人大和政协总是背黑锅。因为人大和政协出现问题的这些同志,其实腐败问题都不在人大和政协任上,而是在党委或者政府任上。比如王昭耀的腐败,是在担任地委书记、副省长、省委副书记位置上。韩桂芝的腐败,是在黑龙江省委组织部长、省委副书记位置上大肆卖官。”白桦解释说。

当白桦说到韩桂芝的时候,唐绘青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觉得白桦在影射自己,因为他和韩桂芝的经历差不多,都当过组织部长和党委副书记,后来又去了人大、政协任职。唐绘青越想越不对劲,总感觉白桦在市纪委听到了关于自己的什么风声。一个领导干部最容易出问题的无非两个环节,一个是管人的部门,一个是管钱的部门,或者与管人管钱相关的环节。白桦任人大副主任之前,是东洛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因为分管宣传口,与组织人事、经济没有联系,所以看上去很轻松。唐绘青觉得白桦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老唐,现在社会上有一种错觉,似乎人大和政协总出贪官。其实我们都清楚:一是那些人在实权位子上的时候,别人不想查,不敢查,到了人大或政协,控制能力弱化了,可以对他们动手了;二是身居要职时,即便有人举报,凭着自身关系网,也能摆平,保住了乌纱帽,又获得升迁。”

唐绘青将文件看了一遍。

“老白,我觉得省里的这个文件还是很有必要的,也很及时。长期以来,我们在用人的问题上,错误地降低了人大和政协的标准,总把那些因年龄、政绩、口碑等不能继续留任的人安排到人大和政协,这就埋下了伏笔和隐患。我们要向上级提出建议,以后要严格人大和政协机关人员的调动任用,同时把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选举关,该抵制的还得抵制。不管怎样,我们要认真对待这个文件,明天开个会议传达一下,让进入自查范围的同志都认真对待,做好自查。要将这个事情提到反腐倡廉的层面上来,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唐绘青说。

待白桦走后,唐绘青端着的架子顿时塌陷下去,像患了软骨症似的。

以他从政几十年的经验判断,他感觉一股风暴马上就要来了。省里要求人大、政协领导干部自查的文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是一个明显的政治信号,中央可能要对蜷躲在人大和政协的腐败分子开刀了。想到这里,唐绘青双腿发软,觉得一股冷风吹在后脊梁上,飕飕发凉。

唐绘青觉得自己再也难以逃过这一关了。

此时,窗外刮起一股飓风,呼呼作响,拍打着玻璃,唐绘青有些骇然,他实在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唐绘青甚至想到了死,他想起了马之栋。他已经做好了放弃生命的心理准备。他觉得,也许那样才是最好的解脱。

20死亡笔记

自从常务副市长马之栋自杀后,他的死因就像一个诡异的谜,激发着每个人好奇的猜想。同时又像一个无法破解的咒语,将东洛官场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省里的调查组在经过一段艰苦的调查后,终于使事情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马之栋死后不久,他的妻子温丽丽收到了一封挂号信。温丽丽打开一看,发现是亡夫马之栋写的信。

“丽丽吾妻,我至爱的爱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我之所以要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我想给你和女儿一个交代。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之所以忍痛离开你们,是因为我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最终只有选择用自杀这种方式来解脱。为了给女儿治病,在借款无果的情况下,我不得不选择了接受他人财物的不法手段给果果筹集医疗费。现在果果的病终

于治愈,我也可以放心地去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记在我的笔记本里。我之所以将这些东西留给你,就是想要告诉你和果果,我不是一个很坏的人,我也不希望在果果的眼里,他的爸爸是一个贪官。我给你的这封信和笔记本,请你一定要保管好,并做好绝对保密。等果果长大结婚后,你可以将我的这封信和这些笔记交给她,让她知道,其实爸爸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到时,也请你告诉果果,让她千万不要为此感到愧疚,父亲为了女儿付出一切都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的。这些资料,你不要交给任何人和任何组织。有些事情就让它成为永远的谜吧,只要谜底没有揭开,或许我还能保住最后一丝所谓尊严,请你成全我。丽丽吾妻,果果吾儿,我会在天堂保佑你们!永远爱你们的丈夫(父亲)马之栋绝笔。”

温丽丽一边读着丈夫的绝笔信,一边默默地流着泪,最后禁不住痛哭起来。

原来,他们的女儿,十岁的果果被检查患了一种罕见的怪病,整天精神不振,只要一刮风,就会感觉有亿万条虫子在皮肤下面蠕动,整个人就会不停地抽搐。因为马之栋工作忙,温丽丽专门请假陪女儿辗转全国各地治病,却一直没有找到症结。后来在北京一家医院检查时,医生说美国曾经发现过类似症状,建议她带孩子去美国接受检查与治疗。

温丽丽与美国的医院联系后,得知治疗这种怪病需要五十万美金的医疗费用,约三百多万人民币。虽然马之栋与温丽丽都是公务员,收入也不算太低,但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依然是个天文数字。加上前不久家里才买了新房子,搞了装修,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闲钱。

马之栋和温丽丽准备将家里的房子卖掉,带女儿去美国治病。但是,这套房子也只能卖七八十万元,离三百万还差二百多万元。温丽丽提出向别人借一些,可夫妇俩有钱的亲友并不多,很多亲戚平时还要靠他们接济。李大国得知情况后,将自己的存款六十万元送了过来,但医疗费缺口依然很大。

温丽丽准备向朋友和熟人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马之栋因为平素对自己自律很严,和他关系好的人,也是比较清廉的人,没有多余的钱。温丽丽建议丈夫找自己认识的一些老板借。马之栋有所顾虑,因为他是领导干部,愿意借钱的老板,大多是看中了他手中的权力,到时自然会提出一些过分要求。这样就会变成权钱交易了。

马之栋从小接受的就是传统教育。尤其是李大国对他要求甚严,教育他要堂堂正正做人,绝不可有丝毫私欲。在马之栋的办公室,一直挂着一把破旧的军用水壶。这把水壶一直在鞭策着他前行。水壶是特别器重他的长辈许忆法送给他的。许忆法是东海省前任工商银行的行长,是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不管做人为官,他都循规蹈矩,洁身自好,严格要求自己,从不敢放纵。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粒砂子,视自己的清白和名誉胜过自己的生命。这把水壶是许忆法的老领导张踞正送给他的,曾经在战场上为张踞正挡过子弹,救过他的命。张踞正将水壶送给许忆法的时候,送了他三句话:金钱不可贪,女色不可近,私欲不可纵。后来,许忆法被房产老板牛枝花设局,中了他的美人计。难以经受良心煎熬的许忆法最后选择了自杀。自杀之前,许忆法将这把水壶郑重地赠给了马之栋。他希望马之栋不要重蹈他的覆辙,在仕途上走得更远。马之栋总是忘不了许忆法在递过水壶时对他说的那番话:“这把水壶是一位老首长送给我的,他嘱咐我守住清廉,守住道德,守住原则,守住自己的人格和名誉。我今天将这把水壶送给你,也希望你一样可以守住这些宝贵的品质。同时,我也要将老首长送我的三句话转送给你。你日后一定要牢牢记住:金钱不可贪,女色不可近,私欲不可纵。如果你的信念受到干扰和诱惑的时候,就看看这把水壶吧,它会赐给你力量,让你懂得坚守。”

当时,马之栋也郑重地答应过许忆法,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把水壶,绝对不会辜负许忆法的殷切期望。

由于女儿患上了怪病,家里渐渐拮据起来。为了医治女儿的病,马之栋曾经无数次动摇过,但是这把水壶让他坚定了意志。

在现实面前,马之栋的坚守和原则显得格外渺小和脆弱。像他这个职务的领导干部,一般都有两套以上的房子。家属大多开着私家轿车,日子过得很是宽绰。而马之栋的生活却并不富裕。在单位时,马之栋最怕的就是捐款。这种捐款奉献爱心的事情,在政府机关特别多,除了爱心每日捐、希望工程,还有贫困山区、地震、洪灾、单位同事遭受不测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捐款活动在机关平均每月都有一次,最多的时候甚至有两三次。有人说,慈善就像是安全套,看上去很安全,其实有时并不可靠。因为搞的太多太滥,很多单位的公务员对这种捐款有抵触情绪,但又不得不捐。马之栋是单位的主要领导,每次捐款必须带头。而且机关捐款又讲究级别,级别越高的领导,要求捐的就越多。像马之栋这种级别的领导干部,一般每次都要捐出五百元,甚至更多。这对马之栋来说,确实很有压力。因为除了工资和岗位津贴,他并无其他收入。这当然与马之栋的自律很严有关,熟悉他脾气的人,知道给他送钱送物会惹怒他,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后来,妻子带着女儿去美国做了检查,美方医院表示,只要医疗费用到位,保证可以治好果果的病。

因为马之栋一时筹不齐医疗费,温丽丽只好带着女儿回国。望着一筹莫展的妻子和被病魔折磨的女儿,马之栋这个硬汉也有些撑不住了,他经常独自一人坐着发呆。他为此痛苦不已。在拜金主义和名利主义的大潮下,自己到底是孤独地坚守下去,还是放弃原则随波逐流,这是他考虑得最多的问题。

每天回到家里,看到妻子满脸愁容,唉声叹气,看到女儿痛不欲生的样子,马之栋就要经受一次又一次的精神煎熬。在妻女面前,他觉得自己太无能了,不配做一个丈夫,不配做一名父亲。

尤其是看到妻子给曾经的熟人,一个接一个打电话借钱却难以如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窝囊了。一个男人,不能给妻子以幸福,不能给孩子以呵护,还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吗?马之栋开始自责,尤其每当看到别人的孩子和父母在一起的幸福场景,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儿女果果,他的心在滴血。

为了不影响自己分管的工作,在东洛市担任常务副市长的马之栋没有将自己家里的情况告诉东洛市的同事。在高强度的工作之余,他除了要处理各种繁忙的公务,还要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对女儿和家庭的愧疚。

东洛市的一位房地产开发商赵可富看出了马之栋的异常。他通过在省城丽阳的朋友打听到了马之栋家里的变故,认为这是巴结马之栋的大好机会。

马之栋在东洛市分管城建、规划、国土、财税等强势部门,大权在握,只要他愿意通过不正当手段捞钱,那是分分钟可以搞定的事情。马之栋最初到东洛市任职的时候,东洛市的建筑商、房地产商都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在他们的眼里,大凡从外地来东洛市挂职或任职的领导干部都不会扎根东洛,无非是来过渡一下,或镀一下金,因此容易拉下水。

可是,当和马之栋接触之后,发现并非如此

简单。马之栋的坚持原则和不留情面,让唯利是图的商人们倍感意外。当唯利是图的商人面对一个刀枪不入的官员时,除了无奈,更多的是恨,因为这名官员挡了他们的财路。在这个时候,商人们便会想办法将这个拦路虎拔掉。不懂得或者不愿意被潜规则的官员,其下场往往很惨。但是,马之栋因为有李大国这棵大树的庇护,东洛市的利益集团暂时拿他没办法。

赵可富对马之栋窥视已久,一直想把他拉下水。作为东洛市最大的房地产商,他自然懂得马之栋身上的巨大价值。当得知马之栋家里的事情后,赵可富心底窃喜,心想机会真的来了。

有一次,赵可富借机找到马之栋,私下对他说,他手上有个商品房项目正在建设之中,但是自己手上资金紧张,正在通过融资的方式解决资金缺口。赵可富说这个项目的投资回报率很高,而且兑现周期也很短,希望马之栋能帮一帮他。

赵可富的伎俩,马之栋心里何尝不清楚。赵可富这哪是融资,其实就是变着法子向他行贿。只不过这种行贿的方式很隐秘,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而已。马之栋自然没有同意。

见这条路走不通,过了一段时间,赵可富再次找到马之栋。说他有个朋友在美国,热衷于慈善事业,和当地的慈善机构很熟悉。如果马之栋不嫌弃,他可以通过美国做慈善的朋友,在美国筹到一些善款,帮助马之栋女儿脱离困境。

马之栋还是没有同意,但表示了感谢。

看到马之栋态度的转变,赵可富似乎看到了曙光。他便动情地说:“马市长,虽然你是领导,我是经商的,世界观不同,但是我想说的是,不管是领导还是商人,我们还是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父亲。作为一个父亲,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我是诚心诚意想帮助果果,她这样下去太痛苦了,需要尽快治疗好。如果你觉得我是商人,拒绝我的好意,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一次,请你将我当成一个父亲。天下的父亲,心都是相通的,请允许我能为侄女儿做点什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在你那里寻求任何回报。”

赵可富的这一番话,确实让马之栋有些动容,但他还是咬牙谢绝了。

过了一阵,女儿的病情变本加厉,日益加重,温丽丽看到女儿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受不了了。她跪在丈夫的跟前,哭着说:“之栋,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原则,这些我都理解,但是,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就这样一天天病情加重而不管吧。万一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你。”

妻子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马之栋的心坎上。

马之栋失眠了,连续很多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自从在东洛市任职后,他就没有好好照顾过女儿和妻子,尤其是没有抽出很多时间来照顾患病的女儿。马之栋非常疼爱女儿,但是为了工作,他分身无术,实在没有办法。马之栋觉得自己亏欠妻儿的实在太多了。

以权谋私是腐败分子的天堂,是良知官员的坟墓。

除了李大国给的六十万,加上自家的一些积蓄。给女儿治病还差二百万元。经过几个晚上的煎熬和痛苦抉择,他决定去找赵可富。赵可富见马之栋主动来找自己,非常高兴。立即拿出支票,准备给马之栋二百万。马之栋制止他,说这次的钱就算是向他借的。赵可富说不必借,就算他送给侄女治病的。马之栋不同意,说必须得借,否则就不要这笔钱了。赵可富只好依了他。于是,马之栋便打了个二百万的借条。

其实,马之栋和赵可富两人心里都清楚,以马之栋夫妇两人的收入水平。每年的总收入不过十万元,要还清二百万元的借款,就算一家人不吃不喝,即便到六十岁退休也还不清。

马之栋也知道打借条,有自欺欺人的意思,但是这样可以减轻他内心的负罪感。此后,他总是想起李大国,想起许忆法。尤其是每当看到挂在办公室墙上的军用水壶,他就有一种深深的犯罪感,不断自责。他本来想把许忆法赠给他的军用水壶收起来,但是他又害怕因此失去理智,更加放纵自己,最终还是决定让水壶挂在办公室,虽然每次看到它自己都有一种负疚感,但至少可以提醒自己,鞭策自己不能再犯错误。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这是千古真理。

虽然。赵可富从未主动或者暗示过马之栋为自己开绿灯。但是,只要是赵可富的项目,马之栋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给予他关照。

对于赵可富来说,他的项目只要马之栋不干涉就是最大的关照了。以前,赵可富打通关系,将自己的一个楼盘超出了市里规划红线,这个楼盘开建后,被马之栋发现了,立即责令其立即改正过来,并将相关人员狠狠批评了一顿。马之栋有错必纠的工作风格,断了很多人的财路,也堵死了很多工作漏洞。以前,各个职能部门的工作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甚至与房地产商相互勾结。利用各种手段赚取暴利。自从马之栋来到东洛市后,房地产开发商们都对他恨之入骨。

在拿了赵可富二百万不久,赵可富将一个旧城改造项目揽到了手,当这个项目书递到马之栋的手上时,他发现了很多违规问题,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较真,也没有纠错,在上面签了字。在赵可富的眼里,仅仅是马之栋的这个签字就值两百万。如果马之栋像往常那样,指出项目的违规问题,他就要减少几百万的利润。

“不作为就是最大的腐败”,这是马之栋曾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而现在,他不得不成为这句话的践行者。在接下来的日子,马之栋又接连为赵可富的开发提供了很多方便。越是这样,马之栋就越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为了女儿,他身不由己。

温丽丽带着女儿去美国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在美国的医院疗养一段时间之后,女儿的病情得以痊愈。女儿治愈回国后,马之栋夫妇俩开始想着给赵可富还钱。

马之栋已经被赵可富的借款压得喘不过气来。这种压力并非经济上的,更多是来自于心理。马之栋十分清楚,以自己的收入永远也偿还不了这笔借款,但他还是努力尝试着去还,只有这样,他才能使心里的犯罪感得以减轻。

开始,夫妻两人省吃俭用,发现这样下来也没有省下多少钱。温丽丽知道丈夫的心思,便瞒着丈夫向单位同事借了十万元钱,交给马之栋,让他先还一部分钱,剩下的再慢慢分期偿还。马之栋见妻子如此理解自己,禁不住抱着她流泪了。作为一个丈夫,他实在太愧疚,他不能给妻子和女儿很多物质上的享受,可妻子从无怨言,默默支持着他,使他既感动又惭愧。

当马之栋将十万元还给赵可富的时候,赵可富感到很诧异,不愿意接收。马之栋发了脾气,说这钱是借的,必须得还,否则他就是受贿,是犯罪。赵可富没有料想到自己的拒绝会招来马之栋如此激烈的反应,只好将钱收下了,并写了收条。

女儿虽然很快恢复了健康,但是,在马之栋心里,那个以权谋私的伤疤却永远也恢复不了。他总是不停地责备自己,因为是自己的不作为,是自己的妥协。使国家利益遭受了损失,特别是每当他看到许忆法送给自己的那把水壶时,他更是充满了负疚感。

有一个周末,马之栋回到丽阳家里,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查处一批贪官的新闻,天真的女儿对她说:“爸爸,我长大后,也要当一名专门抓

贪官的法官,把他们都抓去关起来。”因为马之栋从小就教育女儿要做个好人,在她的眼里,贪官都是坏人。

女儿这句无意之言,深深地刺痛了马之栋,他觉得自己在女儿面前都失去了父亲的分量。因为他已不是没有污点的官员。

女儿的病好了,马之栋的病却越来越重,这是一种心病。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组织的培养,干了对不起国家的事情;另一方面,在女儿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同时,自己还欠着赵可富的一百九十万元。这些东西叠加起来,使马之栋的心理负担越来越重。他开始反省自己的人生,开始讨厌自己,开始莫名其妙地自责和惧怕。

马之栋开始惧怕看到贪官被抓的新闻,开始惧怕收看与反腐相关的新闻,惧怕参加各种反腐倡廉的会议,惧怕看到李大国,惧怕看见许忆法留给自己那把水壶,惧怕想起许忆法严厉的眼神,惧怕看见女儿那双清纯的眼睛,惧怕面对女儿的提问。

这些惧怕,犹如一个个砝码,慢慢地加在了马之栋的心理天平上。在这架天平上,一边是良知和责任,一边是廉耻和罪恶。随着砝码一天天加重,马之栋内心的这架天平终于倾斜了,他觉得自己的良知和责任越来越轻,而罪恶却越来越深了。于是,他渐渐变得压抑,焦虑,沉默。马之栋实在想不出一个可以使自己获得解脱的好办法。他觉得对不起李大国和许忆法的谆谆教诲,开始永无休止地谴责自己,慢慢地,他变得悔恨、郁闷、绝望起来。

马之栋也想到过主动向组织交代问题,但是,他不想让自己的家庭也牵扯到这件不光彩的事情中来。尤其不想让女儿知道自己是一个言行不一、口是心非的人。他想在女儿心中一直保持着好父亲的形象。

有一次,当他在网上看到一名官员跳楼自杀的新闻时,他突然眼前一亮,觉得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自杀,既可以使自己获得解脱,又可以使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永远成为秘密,从而保护好家人。

此后,马之栋便开始筹划着自杀。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他按照事先策划的方案,从办公楼上纵身一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内心的负疚感和罪恶感也随之消失了。

马之栋在笔记中告诉妻子,那个曾经陪伴了自己很久的军用水壶,一定要将它掩埋了,不要再传给孩子。他实在不知道,那把象征着清廉、正直、原则和忠义的旧军用水壶,在今天到底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马之栋为此深感茫然。也许,一生有着道德洁癖的许忆法将这把水壶传给自己的时候,也将在滚滚红尘中那些坚守的孤独和痛苦一起传给了他。马之栋甚至怀疑这把为老首长挡过子弹的军用水壶,已经成为死亡的图腾。为了坚守原则和自己的心灵净土,许忆法死了,他也选择了死亡。马之栋不希望女儿再接过这把刻着死亡隐语的水壶。他也不希望女儿睹物思人,想起那些痛苦的人和事。

温丽丽看完丈夫留给自己的信和一叠笔记,失声痛哭。

温丽丽并不知道丈夫和赵可富之间的事情。因为马之栋生前告诉她,那笔二百万的借款是他一个开公司的同学借给他的,很干净。温丽丽没想到,为了这个家,丈夫承受了如此大的心理压力。她怪自己当时将精力和心思全部放在了女儿身上。而忽视了对丈夫的关怀,也没有及时和丈夫沟通,化解他的压力。

每当想起丈夫,温丽丽总是背着女儿拿出丈夫的遗书阅览,每看一次,她就要痛哭一次。不久,女儿果果发现了妈妈经常眼睛红肿。开始,她以为是妈妈在想念爸爸。后来,她在门缝里发现妈妈总是拿着一封信发呆,或者哭泣。

有一次,温丽丽上班后忘记锁住放信的抽屉,果果发现了这个秘密。

当果果读完爸爸的遗书和笔记时,她伤心地哭了。因为她知道爸爸的死,与自己有关。如果自己不得那场怪病,爸爸就不会去借那么多的钱,就不会跳楼自杀。

之前,妈妈一直瞒着她,说爸爸是在办公室打扫卫生时。不小心摔下去的。其实,在学校的时候,她听同学议论过爸爸,有的同学说她爸爸是贪官,是畏罪自杀。果果当时就和那个同学打了一架,她觉得对方是污蔑自己的爸爸。现在,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果果虽然是独生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父亲对她要求很严,从不娇惯她。特别是患病的那段期间,果果更加懂事了,似乎突然间成熟了不少。

果果看了书信,知道爸爸不是贪官,是个好爸爸。在她的心里,爸爸永远是个好爸爸,是她学习的楷模。

为了证明爸爸是个好人,果果思考了很久,没有和妈妈商量,她决定将爸爸留下的书信交给电视台的记者叔叔。在她的心里,记者是主持公道的人。

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了她,问她有什么想法。果果回答说:“希望记者叔叔能帮个忙,看有没有人要做广告,我想给别人做广告,为爸爸还掉欠下的钱。”

晚上,温丽丽回到家里,看到女儿情绪有些异样,询问之后,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惊呆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疏忽,使丈夫的遗书曝光了。她当时急得痛哭,觉得对不起丈夫,没有替丈夫保好密。温丽丽立即赶到电视台,哀求他们不要再报道丈夫的事情了。

马之栋的故事还是通过网络传播出去,引起了全国媒体的关注,纷纷跟进,大家都对马之栋表示了敬意,认为像他这样的官员是在太少了。大家都在热议“马之栋现象”。尤其是小果果想赚钱替爸爸还钱的想法,更是引起了人们的唏嘘和怜爱,很多网友自发为小果果捐款。

房产老板赵可富也从网上知道了这件事。虽然网络上没有说出他的真名,但是他同样感到愧疚。对于和马之栋的交往,赵可富的动机不纯,无非是想从马之栋那里得到实惠,这是商人逐利的本性。后来在和马之栋的交往中,他被马之栋的人格魅力深深折服。如果说,赵可富借钱给马之栋是想换取更多的利益的话,那么,后来他拒绝接受马之栋的欠款则是发自内心的,他想诚心诚意帮马之栋渡过难关。开始他以为马之栋打欠条是作秀,后来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开始对马之栋肃然起敬。

马之栋坠楼后,赵可富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也没打算要回自己的钱,因为这笔钱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要拿回去。马之栋死后,赵可富以为马之栋的家人不知道借钱的事,自然觉得没有必要说什么。当他从网上看到消息后,才知道马之栋的死,与自己有关。赵可富为此感到很是愧疚。他没想到自己的这笔钱,会使马之栋因为违反原则感到极度负疚而跳楼,这是他死活也料想不到的事情。赵可富跑到省城的公证处,办了一个免除马之栋所有债务的公证,然后再用特快专递寄给温丽丽。这样做了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稍微好受些。

后来有人看到,一个阴雨天,在马之栋长眠的陵园,赵可富捧着一捆鲜花,站在马之栋的墓碑前,伫立良久,最后跪了下去,很久没有起来……

21一切终结

风在东海平原呼啸着,像一匹发怒的雄狮。

唐绘青伫立阳台,眺望着远方。楼下林间的树木,在风声中疯狂地摇曳着,发出一阵阵婆娑声,那声音杂乱,毫无节奏。

突然,一只猫飕的一声,在唐绘青的眼前晃过,转眼就不见了,接着从远处传来一声凄怨的叫声。唐绘青心底猛然一惊,不由得打了个冷

战,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此时,又是一股飓风吹来。唐绘青才意识到天气有些寒。他不禁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

猫的叫声,使唐绘青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阳台上,此时,他的强迫症又开始发作,他的心底涌上一股想跳楼的意念。唐绘青不由自主退后几步,生怕自己跳了下去。

就在昨天晚上,他又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在爬一座山,越爬越高,最后登上了山顶,正当他站在山顶欣赏远处的风景时,一不小心,突然失足掉下山去。他梦见自己跌入了一个漆黑的万丈深渊,他拼命地大声呼救,可没有人伸出援手。在下坠的过程中,他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手,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什么也抓不到,最后终于重重地摔到了谷底,他梦见自己化成了碎片。

唐绘青从噩梦中惊醒后,极度惊悚,翻过来覆过去,再也没有睡着。他记得现代心理学鼻祖荣格讲过这样一个梦:某人梦见登山,越登越高,直到山顶,这时他继续往上登,发现自己已到了空中,在梦中感到狂喜。荣格认为这个梦预示着他将在登山时死亡。于是力劝此人不要再去登山,但是这个人却坚持要去登山,结果不久,在登山时失足从山上落下来,砸在另一个人身上,两人一同摔死。

唐绘青想起荣格的解梦,不禁一阵惶然,他认定自己做的梦就是某种预示。他恍惚觉得死神正在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唐绘青的心,已经变得异常脆弱,就像一件瓷器,只要有一丝外力的作用,就会立即破碎。何大欲被传已经招供、梵冰冰的心理失常、吕卯卯暗地里给他下套子、自己至关重要的证据落在几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手里,加上对马之栋的愧疚,这些事情犹如一把把利剑,接二连三地刺向他的心脏。最近加上高节瑜被抓。还有省里要求人大政协领导进行廉政自查的文件,使他感觉一股廉政风暴马上即将刮起,或许,已经起风了。

唐绘青发愣之际,樊嫂在一楼客厅发出“哑哑”的叫声,在喊他用早餐。

唐绘青来到一楼的时候,笼子里的八哥在打盹,看到唐绘青,犹豫了一阵,无精打采地叫了一声“唐书记好”。

唐绘青本来没有注意到八哥的存在,听到叫声后,发现何大欲送的那只八哥被放在客厅,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大步走上前去,将鸟笼子提起。看到唐绘青突如其来的举动,八哥流露出极度恐惧,在笼子里不断地扑腾着。

唐绘青抓起鸟笼子,大步来到屋外,将鸟笼的门打开,然后连笼带鸟,奋力扔了出去。只见那只八哥扑腾了一会,终于冲出了鸟笼,在笼子附近周旋了一番,准备飞回屋内,被唐绘青赶走了。八哥只好无奈地在屋前周旋了一阵,然后飞向了屋前的树林,一下不见了。章含蕴闯声出来,看到八哥被唐绘青放走了,责备了他几声,然后跑到四周寻找。

唐绘青没有理睬章含蕴,独自转身进屋用餐。

“哐当”,用餐的时候,唐绘青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一个碟子。碟子跌落在地,四分五裂,瞬间变成了一堆碎片。“晦气。”唐绘青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正在此时,唐绘青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一看,名单显示为“王捌”。这是骗子“郜处长”打来的。唐绘青将他的名字保存为“王捌”,其实就是“王八”的谐音。唐绘青一看到这个号码就特别气愤,想骂娘。

唐绘青一看是“郜处长”的电话,紧张极了,心脏一下就噌到了嗓子处。

那三个江湖骗子已经成为唐绘青的噩梦。他们已经从唐绘青手上拿走了一百万。第一次在办公室拿走二十万,第二次他在省城打款四十万,第三次又给了他们四十万。

如果说第一次是诈骗的话,那么之后就是赤裸裸的敲诈了。唐绘青原本以为第二次在省城给三个骗子打款四十万之后,事情就算了结,他的噩梦也就结束了。唐绘青还特意换了手机号码,想让几个骗子找不到自己。然而,让唐绘青没有料想的是,他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大约半个月之后,几个骗子又打通了他的新号码。“郜处长”发出骇人的笑声:“唐绘青同志,我们是老朋友了,你手机换了号码也不告诉老朋友,太不够意思啦。不过不要紧。我们征纪委有的是技术手段,别说你换号码,就算你上天堂我们也能够找到你。尊敬的主任大人,我郑重地奉劝你一句,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我们吃定你了。知道传说中的吃大户吗?你就是!我们现在从事的是一项光荣而又伟大的事业,就是代表广大无产阶级打土豪,分田地,均贫富!”

唐绘青当时就瘫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裸泳者,在三个江湖骗子的面前,根本毫无隐私可言。这三个骗子成为了唐绘青心里永远的痛,只要这三个人不除,他这一辈子就会永不安宁。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唐绘青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洽其人之身。他想好了一个圈套,打算假装当面交钱,然后再通过特殊渠道,从外省找几个黑道上的人,借机将三个骗子除掉,以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唐绘青约好和三个骗子当面交钱。

谁料想,“郜处长”接了他的电话后,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绘青同志啊,你现在的举动只能说明两个问题,第一,你低估了我们的智商,第二,你的智商确实很低。我实在想不通,以你现在的智商,怎么能混到人大主任呢?自从上次和你分手后,我们就没打算和你见面。实话说。我们对你的人不感兴趣,只对你的人民币感兴趣。不要再玩花招了,我们不会上当的,赶紧将六十万打到我们账上,否则那些证据就会流传出去!”

唐绘青没想到自己的一点想法,早就被对方看穿了。唐绘青越想越恐惧,甚至觉得这三个骗子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否则自己的想法怎么这么快就被识破了呢?

在第三次打出六十万元后,唐绘青就有了一种风声鹤唳的恐惧感。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工作,他开始仔细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自己的保姆、司机、秘书、同事。他觉得这些人都有可能与那三个骗子是一伙的,伙同骗子在敲诈自己。

唐绘青觉得肖早晖的眼神怪怪的,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林再复曾经对他说,唐主任,现在通货膨胀得很厉害。蔬菜都涨了十多倍,有钱赶紧花了,免得到时化了水。唐绘青也觉得他话里有话。

副主任白桦总是对他说,老唐啊,要注意保重身体啊,身体不好,当最大的官,存最多的钱,也是白搭。唐绘青也觉得这话更是有玄机。

望着身边的人,唐绘青觉得这些人的行为举止都有些诡异,而且越来越诡异。他每天都不想去办公楼,生怕看到机关那些诡异的人,那些诡异的眼神。

自从自己被骗子连续敲诈几次之后,唐绘青的心脏就变得异常脆弱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这几个骗子会永无休止地敲诈他。自己纵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他们的敲诈。面对这些无赖的勒索,唐绘青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对付他们,暂时只好听天由命了。

当再次听到“郜处长”打来的电话时,唐绘青的心砰地一声,已经到了爆炸的临界点。他急忙跑到外面的走廊上,极不情愿地接了电话:“我现在不方便,过半小时我给你打过去。”唐绘青不想妻子知道自己被敲诈的事情,一是怕她担惊受怕,二是怕她口风不严,三是怕她惜财如

命引发矛盾。

唐绘青跑到卧室,翻出一张存折,放在身上。

来到人大大院,在大门口正好碰上刚下车的白桦和几个机关干部。白桦和他打了招呼,然后给他讲笑话:“老唐,我发现市里搞的这个‘公务员心理健康关怀计划确实不错,每天都能听到好笑的笑话。我给你说说昨晚市电视台播出的一个笑话:说是某人晚上接待一个来访的哥们,两人喝酒叙旧,谈到半夜,才发现没有了下酒菜,主人因为养狗,便拿出狗粮下酒。两人相谈甚欢,一夜无眠。第二天,睡过头的主人起床后,发现客人不见了,他跑出房子一看,发现那哥们单脚立地,另外一只脚张开,学着狗的样子停在空中,正扶着一棵树在拉尿。哈哈……”

白桦的笑话一讲完,他身旁的几个干部哈哈大笑,都说这个笑话很精彩。唯独唐绘青没有一点表情,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几个干部发现后,立即收住了笑声,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老唐啊,这么好笑的笑话都没逗笑你,有心事?注意保重身体啊!”白桦说。

“粗俗!电视台的笑话太粗俗!”唐绘青觉得白桦是故意当着机关干部的面嘲笑自己,心里有些来气,便含怒说了一声。

白桦和机关干部面面相觑,各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来到办公室,唐绘青觉得白桦说话阴阳怪气。他正准备给“郜处长”打电话,李又秋走了进来,向他请示工作。李又秋哕哕嗦嗦说了一大堆,唐绘青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担心拖延了时间“郜处长”会打电话来。

果然,唐绘青的手机再次响起。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王捌”。唐绘青没有急着接电话,让李又秋待会再找他。李又秋识趣地离开了。

“绘青同志,怎么回事,等了你半小时也没见你打电话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诚实是最宝贵的品质,你这样做不对。”“郜处长”语气中带着责备。

“有什么事?”唐绘青明知故问。

“我们征纪委最近的办案经费很紧张,希望唐主任能够继续赞助一点。至于数额,一百万吧!”“郜处长”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又要一百万!你们每次层层加码涨价。我上哪里去拿这么多钱?”唐绘青有些愤怒了。

“涨价?你没看到大蒜都涨了几十倍了吗?通货膨胀,我们不涨不行啊!一百万也不算多,相对于你捞取的上千万,不过九牛一毛,同志!再说了,一百万能买个平安,很划算的。老规矩,一小时内我们需要看到钱!”“郜处长”回答道。

“一小时?不可能!第一,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第二,我一次从银行弄这么多钱目标太大,容易引起别人怀疑;第三,我不能在东洛弄这事,必须跑到省城去汇款。”唐绘青说。

对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大概觉得唐绘青的说法也有一定道理。

“你不要取现金,到丽阳直接通过银行转账就可以。时间可以推迟一些,不过今天下班之前我们必须收到钱。”“郜处长”说。

“今天肯定不行,我下午要去市委开会,只能明天了。”唐绘青找了个借口,他想拖延一下时间,看是否能够寻找到对策。

“不要耍小聪明,那就明天,明天下班之前如果我们没有收到钱,一切后果自负!”“郜处长”显示出罕见的宽容。

唐绘青挂了电话,六神无主,坐在办公室发呆。他觉得,这些无赖就像一台抽水机,在疯狂地汲取他的财富。唐绘青之所以不惜冒着风险弄钱,就是想能够给女儿一个富裕的生活,能够在自己退休后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如今,自己的积蓄在这些人的敲诈下,越来越少。如果这样下去,自己马上就会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唐绘青越想越郁闷,越想越泄气,越想越沮丧。

那几个骗子,就像魔鬼一样如影随形,唐绘青内心的忧虑和恐惧也一天一天加重。唐绘青十分清楚,这三个骗子欲壑难填,他们会永无止境地敲诈自己。满足了他们一次两次,就会有三次四次,接下来还会有十次百次……

与其听任这些骗子的宰割和威胁,不如早点做个了断!唐绘青再次想到了死。

唐绘青开始反省。要是当初自己意志坚定,在美色和贪欲面前能够挺住,就不至于落到今天遭人敲诈的担惊受怕的地步。

此时,唐绘青开始怀念起从前那些简朴而又平实的日子。那个时候,虽然没有别墅豪宅,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前呼后拥,没有谗言媚语,但是却过得十分充实,十分自由,十分朴实,十分惬意。唐绘青突然发觉,简朴的生活,比物欲横流的生活,更值得怀念,更值得留恋,更值得尊重。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停留在过去。可是,时光毕竟不能倒流,后悔已经晚了。

唐绘青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手机再次响起。唐绘青依然心底一惊。自从遭受敲诈后,唐绘青就很害怕听见手机响起,他觉得那铃声就像催命符一样,在诅咒着自己。唐绘青以为是“郜处长”打来催钱的。他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梵冰冰打来的。唐绘青看到这个号码时产生的恐惧,比几个骗子的号码更加严重。

他曾经嘱咐过梵冰冰,没有要紧事,千万不要打自己电话。非常时期,大家还是少联系的好。看到梵冰冰的来电,唐绘青的第一反应是又有麻烦事了。

“老头……老头……”唐绘青接通电话,正准备责备梵冰冰不该在这个时候打他电话。电话那头却传来梵冰冰的抽泣声。“老头”是梵冰冰对唐绘青的昵称。

唐绘青听着梵冰冰的哭声,有些烦躁,问她有什么事。

“老头……我不想活了……”梵冰冰在电话里除了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没有再说什么。

唐绘青本来心情很不好,听到梵冰冰的哭声,情绪更加低落。唐绘青从梵冰冰的哭声中,听出了不妙。他甚至不敢主动问梵冰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他来说,他不敢听到任何坏消息。虽然他知道有些自欺欺人,但是他实在别无他法。

“我没有脸再活不下了……”梵冰冰依然不肯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多人都不想活了!”唐绘青终于受不了梵冰冰的哭声,有些不快地说。

唐绘青的话让梵冰冰一愣,她没想到唐绘青不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自己,反而语气中带着怨气。梵冰冰哭得更凶了。

唐绘青没有安慰梵冰冰,由她哭着。梵冰冰觉得更加委屈,哭得更厉害了。

唐绘青终于忍不住,问梵冰冰发生了什么事情。经此一问,梵冰冰立即崩溃了,伤痛欲绝。没有办法,唐绘青只好耐着性子安慰了她一会。在唐绘青的追问下,梵冰冰终于开口说话。

“我在吕卯卯的口袋……发现一张检测艾滋病……的化验单……结果显示他感染了艾滋病!”梵冰冰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抽泣着,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唐绘青犹如遭受了当头一棒。

原来,吕卯卯最初发现妻子背叛自己之后,经常出去找小姐发泄。

如果说吕卯卯感染了艾滋病,那么梵冰冰肯定也被传染了,也就意味着自己也被感染了!

如果说,先前几个诈骗犯的威胁勒索,让唐绘青有了穷途末路的感觉,那么,梵冰冰刚才的这个消息,使他直接跌入了十八层地狱。

唐绘青听了梵冰冰的话,半天没有说话,始终沉默着。电话里,两人都没有说话,死一样的沉默。两人被艾滋病的恐惧所笼罩。

唐绘青安慰了梵冰冰几句,说吕卯卯感染了,她不一定感染,在没有看到自己的检测结果之前,让她先沉住气,说自己来想办法。

唐绘青问梵冰冰和吕卯卯多久没有夫妻生活了。梵冰冰说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唐绘青安慰她说,也许吕卯卯感染艾滋病是在他们分居之后。

唐绘青有些不甘心,定了定神,问梵冰冰化验单上检测结果显示的是阳性还是阴性。此刻,唐绘青在心里祈祷,希望梵冰冰说是阴性。他希望是梵冰冰看错了。然而,梵冰冰回答说是阳性,将唐绘青最后的幻想击破了。他跌坐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爆炸。唐绘青尝试着想爬起来,却发现四肢无力,软绵绵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在地上坐了一会,唐绘青扶着凳子的扶手,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站起来。

费了很大的神,唐绘青才和梵冰冰结束了通话。

此时的唐绘青,犹如一团稀泥巴,支撑不住自己。

彻底完蛋了!唐绘青对自己说。他始终没有想到,艾滋病这个恶魔会缠住自己。感染了这种疾病,也就意味着这个人的一辈子完蛋了。对于一个领导干部来说,这种难以启齿的疾病更是一道魔咒。如果说唐绘青在经受接二连三的各种打击之后,尚有一丝活下去的勇气的话,那么,梵冰冰的消息让他彻底失去了活着的念想。

唐绘青在心里已经下了死的决心。当下了死的决心之后,唐绘青渐渐变得平静起来。

静下来之后,唐绘青将门反锁了,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倚在皮椅上。脑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可往事却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闪过。

中间有人敲门,他没有理睬。他将手机关了,将电话线拔了。他觉得自己很累,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唐绘青就这样在办公室,一直待到下班。

他想了很多,从情人梵冰冰的心理失常,到亲信何大欲的被“双规”,从马之栋的死,到那三个诈骗犯,从传出何大欲已招供,到诈骗犯屡屡敲诈勒索自己,从吕卯卯感染艾滋病,到诈骗犯手里的证据。这些他原本十分在乎的东西,突然间全部失去了重量,变得一文不值。什么地位、荣誉、尊严,也在此刻突然黯然失色,无关紧要。

只有死亡,可以使他得以解脱。这样,或许还可以保住自己的清白;这样,或许可以使家人免受牵连:这样,或许可以保住既得财富,为妻女提供一个好的生活条件。

唐绘青意识到自己突然超脱了。因为他已经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

在这一刻,对他来说,任何东西都没有意义了,除了对远在美国的女儿还有一丝牵挂。

他决定,在自己解脱之前,和女儿说几句话。只有这样,他去了天堂或者地狱,才不会留下遗憾。

女儿去美国念书,已经有一年没有回家了。他很想念女儿,那是他唯一的挂念,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想最后一次听听女儿的声音。

唐绘青掏出自己准备的保密手机卡,拨通了女儿的电话。他必须保护女儿,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临死前和女儿通了电话,免得给女儿添麻烦。

“Hello……”因为时差,女儿此时还在睡梦中,接了电话,懒洋洋地打了招呼。

“浅浅。我是爸爸……”唐绘青呢喃着。浅浅是女儿的乳名。

“爸,我正在睡觉呢,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啊。”女儿语气里有些责备的意思。

唐绘青沉默着。他只是想听一听女儿的声音。在听到女儿声音的那一刹那,唐绘青泪流满面。

“喂……爸。有事吗?”女儿睡意朦胧地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事,爸有点想你了……”唐绘青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想让女儿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没事这个时候打什么电话啊?”女儿有些不高兴,显然在怪唐绘青扰了她的美梦。

“浅浅,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唐绘青口气里充满慈父的柔情。

“知道了,爸,没事我就睡觉了,困死了。”女儿说。

“浅浅,陪爸爸再说会话吧。”唐绘青说。

“爸,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啦?”女儿问。

“没有……没有……我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想听一听。”唐绘青一边抹着脸上的眼泪,一边说。

“啊呀,肉麻死了,我现在好困,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吧。”女儿打着哈欠说。

“那……那你接着睡吧,宝贝,晚安!”唐绘青恋恋不舍地说,然后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唐绘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热泪如失控之水汩汩而出。

唐绘青开始回想起和女儿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回想起一家三口曾经的天伦之乐,回想起女儿在自己怀里撒娇时的情景,回想起女儿在受到惊吓时紧紧抱住自己的情景,回想起女儿在嬉戏中躲着自己的胡碴时的情景,回想起女儿在得到大红花时高兴的情景,回想起女儿信誓旦旦说长大后要给他养老时的情景……

这一幕幕在他的眼前晃过。

唐绘青不能自持,听任泪水流淌着。

唐绘青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很久很久。

和女儿通完话,唐绘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

如果说还有念想的话,那就是娘。

唐绘青这辈子感到愧疚的,是对不起自己驾鹤西去的娘。唐绘青开始想娘,想娘的好。对娘的思念,此刻如洪水般喷涌而出。

唐绘青是个农村孩子,穷苦出身。六岁的时候,父亲就得痨病死了,留下娘带着自己生活。因为缺乏主劳力,唐家度日如年,尽管娘勤奋劳动,省吃俭用,生活总是捉襟见肘。唐绘青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了。村里也有好心人动员娘改嫁,可娘每次都回绝了,娘担心继父和儿子会生隔阂。显得生分,她不想让儿子受罪。

后来,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唐绘青幼小纯洁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那是唐绘青初三毕业那一年。因为家境贫寒,唐绘青自幼懂事,学习格外认真,成绩一直很优秀,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初中毕业考试,他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县第一中学。因为家在农村,要去县城一中读书就必须寄宿,除了学费,还要食宿费。这笔钱对一般的家庭来说,都可以承受,但是对于一贫如洗的唐家来说,却异常艰难。为了能完成自己去县城念高中的愿望,考试完毕,唐绘青便利用暑假去村里的砖厂打工。虽然砖厂的工资非常微薄,就算打一个暑假的工,也凑不齐去县城念高中的钱。但是唐绘青别无办法,他依然每天坚持去砖厂卖体力。

营养不良的唐绘青拼命打工赚取学费,本来矮小的他一下子变得更加瘦弱了。娘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她也没有好的办法可以帮助儿子,只有背着儿子默默流泪。

有一天,唐绘青从砖厂回来。此时天色已晚,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出门相迎的娘。他有些纳闷,进屋巡视了一番,突然听到从里屋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循声而去,原来声音来自于卧室。他走到卧室门外,侧耳一听,里面又传出了一阵呻吟的声音。唐绘青凝神一听,却听出那是娘的声音。正在此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唐绘青心下一紧,莫非有人在欺负娘?他顿时脑门充血,变得无比愤怒,他在门缝里朝里张望了一下,正要破门而人,却发现那个男人和娘已经下床,只见男人抱着娘很是亲热。娘丝毫没有受胁迫的意思。唐绘青定神一看,才发现那个男子是村上的王支书。

唐绘青傻眼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那个含辛茹苦任劳任怨的娘,怎么会这样呢!唐绘青受不了这一巨大打击,冲到了家后的池塘边,眼泪直流。此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给自己童年无限关爱和美好记忆的父亲。在血色夕阳下,唐绘青一阵狂奔,跑到了父亲的坟前。跪在父亲的墓碑前,一阵失声痛哭。

他不能原谅娘。他觉得娘是个虚伪的女人,她平时教育自己要堂堂正正做人,自己却在暗地里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这种勾当让唐绘青无地自容,觉得娘是对死去的父亲的背叛,是对唐家列祖列宗的亵渎。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女人偷情在农村是大不赦,是见不得人的大丑事。如果事情暴露,这个女人的娘家人和婆家人都要经受乡邻们的舆论的唾弃。

年少的唐绘青没有经历过,也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他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唐绘青有些六神无主,他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件事情,面对那个龌龊的王支书,面对自己的娘。

唐绘青在父亲的坟前痛哭了一场之后,在内心里打定主意,为了唐家的声誉,他决定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他不想让死去的父亲还要蒙受舆论的侮辱。再说,事情要是抖露出去,王支书也不会放过他和娘。那年头,村支书就是村里的太上皇,一手遮天,说一不二,至高无上。同时,对他和娘也绝无好处。

唐绘青开始有些恨娘,恨她不该做出此等污辱唐家门风的事情来,这是件在农村令人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的事情。娘的这个污点已经影射在他年少的心灵上,这个污点让他感到惶恐,无助,惊慌失措。这个污点犹如屋后那株高大的梧桐树散落的种子,在自己的心里萌芽,疯长起来,顷刻间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他甚至想着和娘脱离母子关系,但回想起娘一把屎一泡尿将他拉扯大,曾经风华正茂的娘由于操劳过度,如今已有了白发。他想起了娘过早衰老的额头上的皱纹,还有那双写满了沧桑的双手上的老茧。唐绘青流泪了,娘对自己的付出让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娘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是娘顽强活下来的唯一的精神支柱。想到这,唐绘青制止了自己想和娘脱离关系的想法,但是,他对娘做出的荒唐事一辈子也不会原谅。

唐绘青在父亲的坟前因伤心过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此时,天色已经全部黑下来了,山高风急,空中传来了一阵闷雷,天公似乎在发着牢骚,正在为发作前作着养精蓄锐的准备。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他定了定神,凝神一听,那是娘呼唤他的声音。娘的呼喊声,透过空旷的原野,在疾风的夹送下,传到了山这边。

“青儿,青儿,你在哪里,快回家呀,青儿……”那声音,急切,焦虑,还夹杂着几分凄厉,那分明是有些哭腔。唐绘青知道,娘看到炸雷和暴风雨就要来临,早该回家的儿子却不见人影,她肯定是急了。娘的牵挂,让唐绘青有了一丝愧疚,愧疚中还夹杂着一丝恨意。

唐绘青回过神来,立即从父亲的坟前爬起,没有应娘,一路小跑,快进家门,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默默地走进家。

娘看到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怎么才回家。唐绘青一直没有说话。娘看到儿子回家,幸福的笑容立即写在脸上,笑得很踏实,她划了一根火柴,将油灯点亮。为了省钱给儿子读书,娘舍不得花钱装电灯,因为装电灯要集资,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就算拿得出,娘也不会拿,她要将钱攒着给儿子读书。在昏暗的油灯下,娘看见儿子的眼睛红红的,便关心地问儿子怎么啦。唐绘青说没事,刚才风吹进了砂子。娘立即过来为他吹砂子。唐绘青本能地将娘一把推开,说没事。娘不放心,拉过儿子,坚持要给儿子吹眼里的砂子。唐绘青不想露出破绽,便由了娘。娘边吹着,唐绘青就眼泪直流,此刻,他不想娘太关心自己,他恨娘。娘见他流泪,问砂子出来了没,唐绘青说出来了。娘拧了一把毛巾递给他,他接了。死死地捂在脸上,此刻,他的眼泪再也禁不住往下流。

此后,唐绘青还是和往常一样去村里砖厂卖苦力,拼命地赚钱,他想为自己赚学费。一个暑假下来,他拿到了自己的报酬,可那点报酬离自己去县城念书的钱差得太远。唐绘青将那点微薄的靠自己体力换来的钱捂在口袋里,坐在父亲的坟前痛哭了一场。他在心里,已经作好了辍学的准备。

到了开学的时候,唐绘青没有再提上学的事。他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青儿,娘知道你很想念书,学费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明天拿着去县城念书吧。”临开学的前一天,母亲将唐绘青喊到跟前。

唐绘青很纳闷,娘一下子从哪里弄到了这么多钱。娘说是从亲戚那里借的。唐绘青不信。为了让儿子读书,娘几乎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借的次数多了,亲戚都将他们娘俩当做瘟疫,躲避不及。唐绘青至今清晰地记得,他上小学四年级要十块钱学费,可是娘拿不出,她跑到唐绘青姑妈家去借,姑妈说没有钱,娘便领着儿子一起给姑妈跪下了,可姑妈最终还是没有借给他们学费。这个场景唐绘青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当时他就在心里告诫自己,长大后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要好好孝敬娘。

“娘,这钱你是从哪里借来的。”唐绘青拿着学费问娘。“从你二舅手里借的。”娘犹豫了一阵,回答说。“我前天还独自去了二舅家借过,他说没有钱。”唐绘青说。“青儿,只要可以念书就好,你拿着钱去念书吧。”娘答非所问。唐绘青追问娘,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娘没有回答。唐绘青再问。娘还是沉默。唐绘青接着又问。“青儿,你爹死的时候,叮嘱过我,一定要让你读大学,把你培养成人,为唐家争口气,我答应过你爹的。娘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办到。”唐绘青看见娘说话的时候,眼眶红了。

“不要提我爹!”唐绘青见娘提起爹,他就想起了娘和王支书苟合的事情,心里的怒气一下子爆发出来。娘被他的这一幕惊住了,眼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打湿了衣襟。唐绘青有些后悔,不该如此对待娘。但他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恨,他恨娘,恨王支书。

唐绘青就这样去了县一中念书。后来又考上了大学。娘没有文化,也不会说话,她对唐绘青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青儿,好好读书,长大后一定要做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在唐绘青念大四的那一年,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家里的邻居打来的。告诉他娘已经去了。原来,娘为了给他攒学费,跑到邻村的湖里捞水草,然后再卖给养鱼的村民。在一个雨天,为了捞取更多的水草,不请水性的娘失足掉进了湖里。当娘被村民捞上来的时候,娘已经没有了呼吸。

唐绘青跌跌撞撞回到家的时候,娘已经入殓。唐绘青不顾一切,抱着娘痛哭了一场。他哭自己失去唯一的亲人,他哭自己不该恨娘,他哭娘没有享到自己的福。

唐绘青永远也忘不了娘的那句话:“青儿,好好读书,长大后一定要做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也正是这句话,催着唐绘青不断进取,他要以实际行动来报答娘的恩惠。娘的恩情,他八辈子也报答不完,唯有诚诚恳恳地做人,兢兢业业地工作。也正是在这种精神感召下,唐绘青完成了人生一次又一次的跨越。应该说,他在当组织部长之前。他一直恪守着娘的教诲。可当上组织部长之后。他才发现要恪守娘的教诲谈何容易。他要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这些压力非常复杂。官场就像个大染缸,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是要向各种潜规则屈服,否则你就只有主动出局。唐绘青在经历了这种痛苦的浸淫之后,最后还是选择了屈服。

事至如今,唐绘青才幡然醒悟,原来屈服和妥协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甚至生命。

唐绘青觉得对不起娘,对不起组织的培养。只有死亡,才可以使自己解脱。唐绘青的办公室在十楼,他鬼使神差地来到窗前。他望了望前方,似乎望见马之栋在对自己微笑。

唐绘青感觉自己的魂魄已经脱离了肉躯,像一根洁白的羽毛,在空中飞舞着,飘向了天际,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唐绘青借着凳子,爬上了窗台,说了声“娘,青儿陪你来了”,然后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一声闷响之后,楼下发出一阵尖叫声,一切都结束了。

轻风徐来,残阳如血。

在办公楼不远处的广场上,秦开新正领着“快乐喊笑团”的一众人马,扯开嗓子大声地笑喊着。章含蕴也在人群里灿烂地笑着。赵赳赳依旧穿着泛白的中山装,在广场的一角,情绪饱满、慷慨激昂地给一群人做反腐倡廉演讲。

没过几天,人们发现,被“双规”的何大欲被放了出来,他什么也没有招,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圆其说,依旧当着市建设局的局长。梵冰冰的“病理性偷窃症”也治愈了,开始回单位上班。

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