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鲁华 储兆文
不论从何种角度看问题,《古炉》,对于贾平凹的文学创作而言,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收获,都是他的文学创作迈向更高艺术境地的一次极为重要的探险。甚至可以说,《古炉》之于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将是超越《废都》与《秦腔》的。我甚至认为,贾平凹的文学创作及其地位,都可能因《古炉》而被给予更新更高的评价。
这一判断,源于比较性的阅读。
在阅读《古炉》的同时,我阅读着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还有村上春林的《挪威森林》,以及略萨的《城市和狗》等。在阅读这些作品时,我是在追寻着一个声音,而且这个声音时隐时现地缭绕于耳畔,激荡着我的心灵。很显然,这些作品与贾平凹的《古炉》所叙写的故事、背景等,是完全不同的。即就是这些作品,其间的差异性也是非常大的。但是,它们之间似乎共同贯通着一个旷古的声音。于此,我强调的并不是《古炉》于艺术表现方式上与这些作品的相似,而是文学精神上所存在的相通性。贾平凹似乎是在进行着与世界文学艺术精神打通的探索。其实,他从《废都》开始,就进行着这方面的艺术探索。到了《古炉》,其间熔铸了更为丰厚的人性、人情蕴含,以及由此而生发的社会历史进程的思考,更具有了人类化的意味,而这种跳出当代中国文学三界视域的探寻,建构着看似依然如故,但实质上并非完全依然如故的文学艺术精神境界。
贾平凹《古炉》这部小说叙述的,是发生在一个名叫古炉村的故事。但作家所叙述的故事的内涵,显然已经超越了这个小山村地域空间的限定,而在建构着20世纪中国或者世界的一个历史故事。也就是说,古炉是作为中国的社会历史映像而存在的。
《古炉》叙述的依然是商州的故事。当有人说古炉是以铜川的陈炉为原型时,他做了如此回答:“我没有说我写的是铜川的陈炉,这是一些记者误以为的,我仍写的是家乡事,只是借用了陈炉一些关于烧瓷的材料。我熟悉故乡商州那块土地,不熟悉的生活我无法写出味道。”①就作品的描写来看,古炉村从结构布局到周边的环境,毫无疑问,都是商州的。最多,贾平凹笔下的古炉,在其外部形状上借了陈炉的形,而其内在质地,依然是存活于商州的一个山村。
从贾平凹的创作意图来看,古炉这个小山村,虽然地理位置是那么的偏僻,自然风景上却是如此的清秀明丽。“那里山水清明,树木种类繁多,野兽活跃,六畜兴旺,而人虽然勤劳又擅长于技工,却极度的贫穷,正因为太贫穷了,他们落后,简陋,委琐,荒诞,残忍。”②古炉因偏僻而山清水秀,也是因为偏僻,这里的人们也就承载了更多的中国村庄的乡土文化性格。
村庄,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乡土社会历史文化积淀极为厚重的国度,成为解析乡土中国社会结构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单位。可以说,村庄,不论是从历史角度,抑或是从现实角度来说,都成为中国的一种映像。透过作家笔下所描摹的古炉村及其生存状态,可以窥探出中国的社会历史变迁。虽然贾平凹并不善于,他自己也多次言称并不追求宏大的社会历史叙事,而是于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还原叙事中,状写当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情感、精神心理结构状态,以及当代人的日常生活状态。
毫无疑问,《古炉》是在叙写发生在中国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问题在于,对于这场标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历史的叙述,作家确实进行了如实的记述——从这场灾难的酝酿到发生、发展。但是,作家的深层创作意图,似乎并不仅仅是对于这场运动本身的描述,而是将笔触深入到了生活、人性,以及人自身等内在机理。这正如他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所说:“其实对作家来讲,他不在于写任何大的事件,作家不是做事件的正确与否这个评价,他的兴趣点在于这个事件里边的人性的一些表现。任何时间它都是一个平台,都是一个背景,人的问题,人性的问题,这是作家最感兴趣的地方。”③对此,你可以说贾平凹具有着非常敏感的时事性,但是从作品的实际来看,他所言也确非虚言。
《古炉》叙述了古炉村村民的日常化的生活。这种生活不是意识形态化的,也不是社会政治化的,而实际上就是生活的原生状态化的。我曾用“生活漫流”来概括贾平凹自《废都》之后的叙事特征。李星先生也明确表示,贾平凹在这部作品中,“写人物群像,同时展现群像中鲜明的性格特征,但不是靠典型矛盾而是用日常生活中的自然流露表现出来的。因此是开辟了小说美学的新时代。作品中用散文来写小说,很成功。”④《古炉》可以说把乡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写到了,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柴,婚丧嫁娶,孩子过满月,夫妻生活,邻里纠纷等等,完全就是一幅经典性的乡村生活风景图。它极易使人想到中国一幅经典绘画《清明上河图》。尤其是对于乡村生产、生活场景,生活细节的描述,足显出贾平凹的文学艺术叙事功力,其间有不少场景、细节可以说是经典性的。有些场景、细节描写,我们只有从中国古今经典文学作品中方能读到。
之所以如此写法,其实是作家长期艺术探索所形成的。生活中自然存在着许多故事,但故事确实消融在生活之中,而非超越于生活之外。现代尤其是当代叙事,则往往在故事的叙事结构上,是超于生活本体原生态的,具有着更多的抽象的意味。贾平凹觉得“故事也很重要,写《废都》的时候,它里边有故事,写《古炉》里面也有故事,写《秦腔》的时候也有故事,但故事不是很强。对待故事,后来写作也不是特别强调,这都有,具体故事在里边都有。但是具体又要承担一些故事,情节化的我不喜欢。我总有一个观念,一部书写出来要别人看了以后突然让他产生一种好像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一般不写作的人觉得这个太简单了,我也会写。经常让写作的人一看,这种写法哪种哪种。这种写法可以说是基本上成功了。”⑤也正因为如此,发生在古炉村的“文化大革命”不是游离于生活本身之外,而是融于生活之中。或者说,古炉村“文化大革命”这一社会政治层面的生活,其实就是古炉村民生活本身。于此,作品极大地消解了它的社会政治化的内涵,而还原到了日常生活的本真状态。
唯有如此,方是一个活的生命。古炉这个村庄,在艺术创作上,显然是具有超越性、象征性、寓意性的。这里有着借尸还魂的寓意。古炉中的炉,显然与我们现在所说的锅炉一类的东西相去甚远。关于古炉,贾平凹有过这样的说明:“题目为啥要叫古炉,因为在我的意思里,古炉就是中国的内含在里头。中国这个英语词,以前在外国眼里叫做瓷,与其说写这个古炉的村子,实际上想的是中国的事情,写中国的事情,因为瓷暗示的就是中国。而且把那个山叫做中山,也都是从中国这个角度整体出发进行思考的。写的是古炉,其实眼光想的都是整个中国的情况。”⑥由此可见,古炉村所寓意的就是中国。甚至可以说古炉村是中国村,而这个中国的村子,则是存在于世界的,亦是人类社会发展中,在进入20世纪后半叶之后,历史地延展于中国的村庄,以及这个村庄所演绎的文革故事。
发生在古炉村的“文革”故事,是由一位孩子叙述出来的。确切地说,作家是通过一个名叫夜平安,而村人却称之为狗尿苔的孩子的眼光叙述的。
20世纪以来,异态或非常态叙事,成为许多小说家进行创新叙事艺术的选择。从卡夫卡的《变形记》,到福克纳《喧哗与骚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以及奥尔罕·帕穆克《我的名字叫红》等,自然不能说这是世界文学发展的唯一趋向,但是,我们应当承认,以一种非常态的叙事情态进行小说的叙事,则是20世纪以来小说叙事艺术上的一大特征。这显然与列夫·托尔斯泰以及以前的现实主义或者说批判现实主义的叙事艺术,具有着极大的差异。也许,现代人生存的不确定性、尴尬性、困顿性、荒诞性,乃至虚无性,等等,致使20世纪的诸多文学艺术家们,做着如此的叙事艺术探索与建构,方能揭示现代人生存的内在精神状态。
在20世纪的小说创作上,特异的叙事视角的运用,成为叙事艺术创新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所谓的叙事视角就是审视和看待世界所特殊的角度视野。对于世界及其生活的叙述,所选择的视角不同,那所叙述出来的世界及其生活状态是大相径庭的。而叙事视角的背后,所隐含的则是文化思维结构与生命情感体悟方式等问题,因而也就势必隐喻着特定时代社会和人们的生存精神形态结构。当然,叙事视角的完成,最终自然是与作家所要叙述的故事建构达到完美的契合,体现出作家的世界观与艺术观。
于此,本文从叙事人物视角,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叙事立场和态度等层面,对《古炉》进行分析。
先看叙事人物的选择。
贾平凹在这部叙述文革的作品中,选择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叙事人物。有人说《古炉》中狗尿苔这一特殊的叙事视角,与《秦腔》中的引生有着相通相似之处,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两部作品,都以一个在常人看来精神心理不正常的人作为叙述人物。引生苦恋白雪,是个“疯子”,具有着与常人相悖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而且,他可以变作苍蝇之类的东西,窥探到别人的隐秘。他就如上帝之眼,俯视着人世间的一切。别人均掉入现实世界的泥淖,唯独引生是清醒的。他既处于现实生活之中,又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他就犹如一个来去自如的幽灵,游荡于清风街。就此而言,《古炉》中的狗尿苔在作品的叙事功能上,与引生具有相似之处。但是,如果说引生作为叙事人物,更具戏剧性,那么,狗尿苔则更为生活化,戏剧性的因素要弱得多,融入生活的程度更高,他就是一个此在的叙述者。
狗尿苔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
狗尿苔确实是从商洛山地生长起来的。狗尿苔给人的第一直感是:现实而神秘。
说他现实,是讲他就生活在现实生活之中,是一个活脱脱的现实生活中的人。他首先是一个孩子,他具有着商州山村孩子所具有的一切天性。比如说贪玩、好奇,天真纯朴、争强好胜,爱到热闹的地区去。在他的身上,充溢着孩童所具有的极为旺盛的生命活力。他就像山地上的一匹野马,整天奔跑着。不论是他与伙伴牛玲的种种行为,还是穿行于村子巷道,或者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等等,都显现出一个孩子的生命状态。
从作品的描述中我们可以得知,狗尿苔是他婆捡来的。他的祖父在新中国建立之前,被拉了壮丁,据说随着国民党军队到了台湾,因而成为了反革命家属,他与婆相依为命。正因为如此,他是一个被人们歧视、侮辱的孩子,处于极为艰难的生活环境之中。“狗尿苔毕竟是有大名的,叫平安,但村里人从来不叫他平安,叫狗尿苔。狗尿苔原本是一种蘑菇,有着毒,吃不成,也只有指头蛋那么大,而且还是狗尿过的地方才生长,狗尿苔知道自己个头小,村里人在作践他,起先谁要这么叫他他就恨谁,可后来村里人都这么叫,他也就认了。”⑦为了生存,他不得不做着屈辱性的事情,甚至为了讨好村人,他经常跑小腿,替别人干一些事情,最典型的就是为抽烟的人跑腿寻火,以致干脆自己带着火绳。他是在极为艰难而残酷的生存环境的夹缝里,寻得存活的可能。因此,狗尿苔有承受着本不应当时他这个年龄所应当承担的诸多社会重负。也正因为如此,在他的身上,具有了更多的社会现实生活内涵。
而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根植于商州山地之中的。他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中,凝聚的是这一片山地的文化血脉。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根植于他所生存的环境,立足于他所处的生存地位。作家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让狗尿苔承担了作家的文化精神,成为整个社会生活的审视观察者。但是,贾平凹极为深厚的生活积累和体验,使得狗尿苔几乎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原生态。
但是,狗尿苔又是那么的神秘,他的生存又是一个谜语。
他从何处来即身世是个谜,只知道他是蚕婆到镇上赶集抱回来的,究竟“是别人在镇上把你送给了蚕婆的还是蚕婆在回来的路上捡到的,”作品并未交代清楚,我们也就不得而知。⑧他的身世大概除了蚕婆其他人均不得而知,但蚕婆却从未提说过狗尿苔的身世。这虽然与阿Q有着某种相似,但却又有所不同,阿Q据说还姓过赵,只是赵太爷不允许他姓赵。而狗尿苔究竟姓什么,是任何人都不得而知的。但他却有着现实的姓,因而也就成为了反革命家属的子弟,虽然他从未见过跑到台湾的爷爷。令人寻味的是,阿Q是赵太爷不允许他姓赵,而狗尿苔却是只能姓他现在的姓,至于他原来姓什么,并无人去追问,也不愿去追问。因为狗尿苔现在的姓以及身份,似乎更能满足人们的发泄欲望期待。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孩子,在他的身上隐含着极大的具有神秘色彩的意蕴空间。
他是天上的来客。他有着一副特殊的鼻子,可以闻到一种特殊的气味:“怪怪的,突然地飘来,有些像樟脑的,桃子腐败了的,鞋的,醋的,还有些像六六六药粉的,呃,就那么混合着,说不清的味。这些气味是从哪儿来的他到处找,但一直寻不着。”⑨不仅如此,狗尿苔还能听懂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的话,并且可以和它们进行对话交流。也许狗尿苔自己也不明白,但他却有着一个与世界万物相通的秘密通道。他表面上无所特殊,但他又是无所不知似的。既生活于现实的人群之间,但却又超于人群之外。他就像一个幽灵,游荡于人们的上空,透析着世人的心灵。
他是上帝之眼,宇宙之眼,也是人类之眼。作家贾平凹就是选择这样一个既现实有神秘的孩子作为叙事人物的。狗尿苔是一个现实生活的观察者,在相当程度上,甚至表现出旁观者的特征。很明显,作家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来叙述这场文化大革命的。
在这部作品中,自然也有作家自己的价值判断,甚至参与到作品的叙事之中,发表自己的看法。比如善人这个人物,善人说病,所谈论的伦理道德,就渗透着作家贾平凹的思想,甚至可以说就是作家伦理道德观念的直接言说。但是,从整体叙事态度来看,作家是持一种客观的叙事态度。作家之所以采取这种叙事策略,一方面如他所说,那时他就是一个局外的观察者,并未深入到文革运动的深层内里,另一方面,他有意识规避主观性叙事,尤其是主观性的价值评判,而只想客观地对这段历史给予原生态的呈现。
注释:
①李星、贾平凹:《关于一个村子的故事和人物——长篇小说《古炉》的问答》陕西日报2010-12-20。
②贾平凹:《古炉·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604页。
③2011年01月08日14:21腾讯读书[微博]我要评论(70)。
④张静:《李星先睹《古炉》感叹像看《白鹿原》一样激动》,西安晚报2010年8月25日。
⑤2011年01月08日14:21腾讯读书[微博]我要评论(70)。
⑥贾平凹、韩鲁华:《一种历史生命记忆的日常生活还原叙事——关于《古炉》的对话》
⑦贾平凹:《古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4页。
⑧贾平凹:《古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9-10页。
⑨贾平凹:《古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