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菊玲
语言与文学关系十分密切。一个作家的艺术风格,主要通过语言这个载体来表现。贾平凹无疑是现代作家中最具有独特创作风格的作家,被称为“大陆文坛独行侠”、“平民之子”、“中国文化精神和美学精神之子”。他的这些成就,与其独特的语言风格不无关系。他的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陕西方言俗语的运用,这也成为贾平凹作品的一个标志。他的早期作品如《商州》系列中“弥漫着浓厚的古商州的乡土气息,浸润着质朴纯厚的秦川山地多姿多彩的民俗风情,呈现着一缕缕淡淡的牧歌情调”。①本文旨在分析贾平凹早期寻根作品中的方言俗语,探讨这些词语的运用与乡土叙事之间的关系。
贾平凹的寻根作品中,有些地理环境的描写使用了俗语,如《商州初录·莽岭一条沟》中这样写道:
“河畔里年年刨地,不涨水,那便是要屙金就屙金,要尿银就尿银,一暴涨,就一场了了。广种薄收,是这里的特点。”
文中用“要屙金就屙金,要尿银就尿银”来形容莽岭那条沟不涨水时的丰收景象,再用“一暴涨,就一场了了”做对比,说明这里的地理环境注定了人们靠天吃饭的生活方式。
还有《商州》中对山阳县生产的棕扇的叙述:
“棕遍地皆生,棕床,棕垫,棕箱,就自古成为他们生财的重要来源。商州人多以麦秸做扇,而山阳的棕扇一进入市场便立即视为上品,妙物,名重远近。‘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待到今冬。’就说的是这种棕扇。”
这些俗语的运用,使得原本陌生的陕南风光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犹如打开了一幅幅极具地域特色的风景画。
贾平凹在描绘商州的民俗风情时,常常采用方言俗语。这些语言的使用,使作品的叙事极具乡土特色。如《商州初录·棣花》中有关正月里扮社火时人们的喜庆情景:
“每一次经过正街,沿街的单位就鞭炮齐鸣,若在某一家门前热闹,这叫‘轰庄子’,最为吉庆,主人就少不了拿出一条好烟,再将一节三尺长的红绸子布缠在狮子头上,龙首上,或社火上的孩子身上,耍闹人就斜叼着纸烟,热闹得更起劲了。”
“庄子”是指农村的庄基地,后来也指某户人家。“轰庄子”是陕西方言,意思是鼓乐班子在某户人家门前吹吹打打,使这户人家霉气尽散,人气高涨,热闹非常。
中篇小说《西北口》中还有对“跳火”这一风俗的描写:
“小四再到秦穆公墓开掘工地去,外婆给他烙了个大‘胡联’馍。‘胡联’馍上饰满了花,中间留一个孔,小四用腰带拴了,背在身上。”
“胡联”是面食的一种,和烧饼差不多大,中间留一个孔,通常是孩子初到亲戚家里,亲戚给做的,意在保平安,关中方言称为“曲联”。文中小四的外婆给他做胡联,也是为了保佑小四的平安。
在贾平凹的寻根作品中,很多关于民生风情的描述也采用了方言俗语,仿佛一幅幅别开生面的风情画。风情画的特异性“在于它带有人事与地域风格的内涵,是地域背景下的生活场景、生活方式、文化习俗、民族情感及人的性格的呈现和外露。”②
如《商周再录·一个死了才走运的老头》中写道:
“只有下雨天黑,抱头睡几个盹,去串门闲聊,说些自编的‘四溜话’,如‘四令:下了竿的猴,卸了套的牛,炸了饼的油,×了×的×’,如‘四欢:空中的旗,浪中的鱼,二八女子,发情的驴。’”
与此类似的还有同一篇文章中的“四硬”和“四软”:
“第二天夜里,雷声更大,风声更大。村人在地里劳作,只有这雨天才能抱头睡觉,或者又去串门编那‘四句溜’,编缀‘四硬’:‘铁匠钳,石匠的錾,小伙子的××,金刚钻’,‘四软’:‘棉花包,猪尿泡,火罐柿子,女娃子腰。’”
这篇文章描述的是商州流峪湾村的民生状况。湾里人很穷,人口兴旺,土地贫瘠。都是些老庄老户,熟知所有的土地,所有的人。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农生活。在下雨的晚上,他们才可能抱头睡觉,或者去串门编些“四令”、“四欢”、“四硬”、“四软”这样的“四溜话”。这些民间的带些荤笑话意味的话,“句句离不开那人生基本情事的,满足他人的精神,也满足自己的精神。”③反映了流峪湾村民相对原始的生活状态和人们清贫而清净的生活状况。
再如《商州》中的描述:“‘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皇帝就是我’,那是一种古老的原始的自我安慰式的可怜生活。”
这是商州人苦难生活的写照,他们受经济条件制约,生活困窘。与此同时他们安贫守道,与世无争。这里也反映出贾平凹的民间关怀情怀。
贾平凹早期作品中的人物,多是些质朴纯真的形象,也有个别蛮横粗鲁的形象。这些人物性格的塑造,与方言俗语的使用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寻根作品中,有这样几类人物性格:
中篇小说《西北口》中对男主人公小四的刻画也用到了方言俗语:
“二三十个后生里,安安先头是最不留神小四的,她出得门来,十个八个后生跟了她说话,小四总在人后头,放沉着脑袋抽烟。她是烦抽烟的,看不起他,有一次还笑他是‘瓷壶’!”
“可一连几夜,安安暗暗观察,却夜夜如此,陪着她熄灯,给她唱秦腔。心就‘扑腾腾’跳个不已,认作小四是个踢人的蔫驴,是个不出声的咬人的狗。”
以上两段的描述反映了安安对小四印象的改变。开始小四是不声不响闷头抽烟的,安安看不起他,甚至笑他呆。“瓷”是个常见的陕西方言词,用来骂人憨或呆、反应慢。“瓷壶”在这里是双关语,借指安安对小四的印象。后来安安发现小四夜夜给她唱秦腔时,这种想法有所改变,她觉得小四看起来老实,实际并非如此。“踢人的蔫驴”、“不出声的咬人的狗”两句俗语都是用来形容貌似老实、实际上有心眼的人,文中用来描述安安对小四的印象,很是贴切。
《商州初录·屠夫刘川海》中的主人公刘川海说菊香娘年轻时是个破鞋,如今她的儿媳妇也有些不干不净,评论道:
“咳,这就叫报应!前檐水不往后檐流,她活该了!”
文中的俗语“前檐水不往后檐流”说明刘川海认为菊香娘的报应是注定的,也体现出他骨子里的封建保守。因此,当他路过麦场,听到麦秸草堆后面有一男一女在说话,就回来叫了作者,独自猫腰从大场那边走去,突然骂道:
“狗日的,羞了你先人了!”
“羞先人”是陕西方言里最常用的骂人话,意思是“使祖先蒙羞”,刘川海认为在麦秸草堆后谈恋爱是道德败坏的表现,因而在前面还加了一句“狗日的”,更突出了他对这种事情的愤恨。
《商周再录·刘家三兄弟本事》中对刘老大的描写:
“媒人找上门来,兄弟三人都在场,老大当下变了脸,骂道:‘老三,你娶什么老婆?世上哪有上下颠倒,你说说,是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硬拗住:他有了媳妇以后方能老二老三找。”
这段话的背景是这样的:五岁的时候,刘老大的脖子下面长出一个包来,包日益渐大,如一个小型布袋。父母死后,刘家三个兄弟人不人鬼不鬼地过日子,屋漏了没人管,有酒了抢着喝。后来老三觉悟,慢慢安生本分,终于有媒人来给老三提亲,老大当下就变脸,说出了上述一段话。其中的俗语“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形象生动地描绘出刘老大愚昧、霸道的品性。文中还写道:
“老二却说:‘兄弟三人,为娶嫂嫂,才使这家败下来,你有了老婆,你不能不管待我和老三娶老婆!’老大说:‘说得倒好,我也管待了你们将来的棺材?!’老二见老大睁了硬眼,也就叫道:‘你要不管,你的媳妇也要和我们平分!’”
这一段是刘家家境艰难、提出分家时老二和老大之间的争执,其中的“睁了硬眼”是商州方言,意思是“急眼”、“翻脸”。从这段话不仅可以看出兄弟之间的矛盾,也反映出刘老大蛮横、自私的性格。
贾平凹寻根作品中,对其他类型人物性格的描写,也用到了方言俗语。如《童年家事》中写道:
“我作小媳妇的,可真难呀!你不在家,我看这个脸,顺那个眼,夹着尾巴做人,在石头缝里爬着长,到头来,他们就是这样对我……!我真想你,一想起你,就大哭一场,一肚子心思只好对着十龙说,可孩子还小,他懂什么呢?”
文中的“夹着尾巴做人,在石头缝里爬着长”描述了作者母亲身为大家庭的小媳妇,小心翼翼、忍气吞声的性格。
贾平凹作品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篇幅所限,不再赘言。这些方俗词语的使用,使人物形象变得生动而丰满,且极具乡土特色。
贾平凹早期的作品中,流露出很明显的家园情结,充满着对家乡神奇优美的地域风光的赞美,对纯净高尚的道德品质的歌颂。他对故乡的深厚感情从这一时期作品中方言俗语的使用即可窥见一斑。如《莽岭一条沟》对山里人品质的描述:
“更叫绝的是,这条沟家家门前,石条上放着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里的竹叶茶,尽喝包饱,分文不收。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家规,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与他们有关,舍茶供水则是应尽的义务呢。假若遇着吃饭,也要筷子敲着碗沿让个没完没了。饥着渴着给一口,胜似饱着给一斗,过路人没有不记着他们的恩德的。”
莽岭一条沟里住着十六户人家,他们依山而居,自给自足。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他们拥有自己的一套人伦秩序,对过往的行人在门前置水、置茶、让吃、让喝,这种原始的淳朴只有在农村才见得到。”④正如贾平凹在这部作品中写道:“共产主义虽然没有实现,但人的善良在这里却保留、发展着美好的因素。”⑤文中的“饥着渴着给一口,胜似饱着给一斗”深化了对山里人高尚品质的歌颂。
贾平凹寻根作品中,充斥着乡村古朴的文化氛围,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多数具有高尚美好的道德品质。当然,作品中也不全是赞美之辞,也有对人们恶劣品行进行批评的,如《古堡》中写道:
“老大说:‘这事我比你清楚!说到底,还是咱这地方穷,穷极了就见不得谁碗里米汤稠;别人的稠了,不是想法子和人家一样稠,倒要一个心眼让别人和自已一样稀。瞎就瞎在这里。’”
这篇小说写的是商州东南的一个村子发生的事情。男主人公张老大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自己靠挖矿盖起了瓦房,又一心想着帮助乡亲们致富。村里人看他们家日子过的好,就肚子气鼓鼓的不平。在张老大带领他们致富的过程中制造了一系列的麻烦,最后导致张老大这样的好人家破人亡,还因车祸判刑三年。这个悲剧反映了改革之初人们的各种心态,悲剧产生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村民们的嫉妒心理。“见不得谁碗里米汤稠”就是对这种心理的形象描述。其中,“瞎”是个地道的陕西方言词,读作hā,意思是“坏”。张老大对村民的品性有很深刻的认识,“别人的稠了,不是想法子和人家一样稠,倒要一个心眼让别人和自已一样稀”,这就是诸事不顺的主要原因,也是这篇小说揭示的一个重要主题。
由此可见,在寻根卷作品中,贾平凹对他的故土以及故土上生活的人民,主要基调是歌颂与赞美;但对人民品德中的劣性,也进行了一定的批评。所有这些,都弥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并且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综上所述,贾平凹早期寻根作品中的一个鲜明的语言特点就是方言俗语的使用。这些词语使得作品的乡土气息极为浓厚,体现了作家创作的民间关怀和民间视角,为我们深入探讨贾平凹作品的思想主题提供了有利的依据。
注释:
①陈发明:《乡土叙事的现代性转型——论贾平凹的乡土小说》[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三期,第60页。
②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页。
③雷达主编:《贾平凹文集》(寻根卷)[M],中国文联出版社,1995年,第162页。
④何山:《贾平凹小说的家园意识》[J],《文学教育》,2010年第八期,第30页。
⑤雷达主编:《贾平凹文集》(寻根卷)[M],中国文联出版社,1995年,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