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乡土小说中的城市想象与现实冲突

2011-11-19 22:37王亚丽
小说评论 2011年4期
关键词:乡下人现代性乡土

王亚丽

8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加快,改变了中国传统的城乡关系,城乡对立的二元结构也愈加凸显出来。与此同时,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当下城市给中国传统社会和乡村的秩序、内容和生存方式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中国的感性现代性经过了几十年的压抑,终于在新时期冲破意识形态的禁锢,将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理性精神为主体的现代性,与西方文艺复兴运动时期的感性现代性相结合。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乡土小说的作家们,认同了城市所代表的工业文明。逐渐地将他们关注和寄予自己文化理想的对象由乡村置换成了城市。这一时期的乡土小说见证了作家对城市文明认同的艰难和复杂的文化心态。

一、梦想照亮了现实:遥望与想象

在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小说中,城市文明的触角已经伸向了乡村,催生了乡下农民对城市的想象与向往。在铁凝的短篇《哦,香雪》中,短暂停靠的火车有如城市的一只触角伸向乡村,给乡下农民们带来现代都市的诸多讯息,手表、人造革书包、带磁铁的铅笔盒、乘务员的北京话,这些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符号都让这群乡村少女无限向往。在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中,城市文明的碎片是由一台收音机作为表象的。也正是“一把手”的这台收音机,让一个守林子的瑶家阿姐开始了对城市的向往和迷恋。最后青青选择与李幸福私奔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出于对山外文明世界的向往。

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在对城乡生活有了强烈的感受之后,被城(县)里能实现个人愿望的可能所折磨。一方面,他留恋乡村的淳朴,留恋具有金子一般心灵的刘巧珍,另一方面,他厌倦农村落后的生活方式,向往城市,希望能在城(县)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倘若古老而淳朴的乡村文化不能产生更高的物质和精神的要求,倘若刘巧珍诚挚又深沉的爱情始终不能满足高加林个人愿望中的合理部分,那么传统生活哲学如何说服他、束缚他呢?”①高加林的悲剧在80年代具有典型性,传达了作者对当时城乡二元对立冲突的思考。

新时期以来,现代性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方向有了基本的一致性,中国的现代性来自于自身发展的要求。改革开放与现代化建设的关系,就是现代性和现代民族国家的关系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体现。乡土小说的作家们,站在启蒙主义的立场上,认同以城市文明为代表的现代化建设。那么乡土小说中的“向城而生”的挣扎就是一种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但从情感上,作家对前现代的古老的乡村文化充满了眷恋和反思。这表现在铁凝对火车进入以前的台儿沟淳朴的民间社会的赞美,路遥对高加林在城乡冲突、世俗爱情与理想爱情的艰难抉择中得到充分的体现。80年代的乡土小说,在现代文明的召唤下,城乡冲突表现在,乡下人向往的城市生活的可能与自身的乡村伦理道德羁绊之间的矛盾纠葛。作家在对城市的遥望与想象中表达了对乡土人生哲学的价值偏爱,实际上是新时期作家在乡土中国现代化过程中,面对现代性的权力话语所产生的质疑与困惑。

二、城市夹缝中的生存:漂泊与挣扎

90年代以来,乡土小说的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将叙述视角由乡村转向城市,关注进城的乡下人在城市中的生存遭遇、精神漂泊和失根焦虑。乡下人满怀激情和梦想跋山涉水、背井离乡,来到城市。进城之后赫然发现,城市远非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和美好,高加林在城(县)里的崭露头角只是作家的一厢情愿的想象。与乡村的那种仿佛千年不变的凝滞性特征相对应的是城市的陌生、残酷、易变,让每一个进入城里的乡下人都措手不及。

孙惠芬的小说里,我们看到了诸多以飞蛾扑火的姿态执着于进城的乡下女性:她们渴望新生活、追求自我、试图以进城的方式来实现自己命运的突围。但城市的陌生和难以融入使她们的梦想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告终。《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里的成子媳妇,与《保姆》里的翁惠珠一样,她们在城市打拼但最终仍被城市拒绝,城市“象扔掉用过的抹布一样把她扫回了农村”。陈应松的中篇小说《太平狗》也将进城乡下人和城市的陌生与距离描写的极为深刻。荆永鸣在他的《北京候鸟》中把进城的乡下人比喻成侯鸟,城市只是他们暂时的寄居地。身有残疾的乡下农民来泰,梦想着在城里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命运却开起了他的玩笑,来泰遇到了城市的拆迁,最后变得一无所有。这些小说用血和泪来控诉城市文明给这群候鸟带来的肉体与灵魂的双重痛苦,他们为城市建设付出了血汗,却并没得到城市人的尊重和支持,这就是城市的变数。“社会学家鲍曼发明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认为现代性最典型的表征就是它的‘液化状态’,是其永恒不变的‘流动性’。”②城市作为现代性的对应物,难道它不一直是“流动性”的吗?与乡村的封闭、凝滞相对比,城市说变就变,变你没商量。虽然这些乡下人身在城市,但他们生活的圈子基本上还是在乡下人内部,处于相对封闭的环境,文明的城市包容不下落后的他们,这也正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还是挣扎在城市的缝隙中,又好像他们一直在城市的边缘,始终迈不过那道难以逾越的门槛的原因。尽管他们的境遇是这般的悲惨,但他们还是在努力、在挣扎着向城市靠近,向城市讨生活。他们对城市抱着美好期望和想象的同时,又怀有巨大的担忧和恐惧。他们曾经渴望进入城市,如今又害怕进入城市。他们建设了城市,荒芜了自己的家园;他们抱着过上好日子的目的来到城市,却发现在乡下的生活可能更接近好日子;在经历了抛弃(农民工选择了城市,抛弃了乡村宁静、平淡的生活)和被抛弃(被冷漠、陌生的城市所抛弃)之后,他们的命运注定只能是漂泊。就像夏天敏在小说《接吻长安街》写到的一样:“我的命运大概是永远做一个城市的边缘人,脱离了土地,失去了生存的根,而城市拒绝你,让你永远的漂泊着,像土里的泥鳅为土松土,为它增长肥力,但永远只能在土里,不能浮出土层。”

乡下人进城是一种越境迁移,他们穿越的是乡村与城市的空间距离,但是难以穿越的是歧视性文化空间,难以突破的是城乡意识形态的藩篱。乡下人进城难以摆脱“他者”的地位。与80年代乡土小说由道德嬗变带来的“疼痛感”相比,这一时期的乡土小说将叙述重点放在乡下的打工者在城市的夹缝中的漂泊与挣扎的描写上,折射出城市与乡村两种生活习惯、思维方式的激烈碰撞,其背后凸显了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农业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的矛盾冲突。

三、冲突之后的抉择:返乡与留守

王朔曾在《动物凶猛》中这样写道:“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③对于徘徊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乡下人,乡下永远是他们的精神寄托之地。“返乡”这一具有意味的选择,也是众多作家表达在城乡对立基础上的乡土题材小说主题的出发点和归宿点。在这样的文学叙述当中,乡下人在进城后撞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和几近绝望的时候开始回望故土那片真正属于他们的精神家园,在心灵觉醒之后作出弃城返乡的抉择。

荆永鸣的小说《大声呼吸》里,作者用“逃跑”这个词形象地表达出了乡下人对城市的无奈和畏惧。故乡对他们来说,是心灵觉醒后的个体回归之地,是城市永远代替不了的精神家园。正如孙惠芬所说:“一个人出生成长那个地方的气息,会注入你生命的骨髓,让你一生也无法逃离。民工在大街上的一声乡音,火车站出口一些慌乱的眼神,不经意间就能碰疼你。是什么让我魂绕梦牵?是血脉,就如母与女的亲情,就如女儿对母亲的牵挂。”正是基于这种亲情式的牵挂,一些在城里碰壁到头破血流的农民工开始踏上“幸福的火车”,逃离城市,回到乡下那个让他们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这个精神家园,是传统中国人的精神原乡,对遭受城市挤压的乡下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想象意义上的审美和救赎。因为真正的乡村在现代文明和市场经济冲击下,其自在性、自然性和完整性遭到瓦解,乡村的伦理道德,淳朴的乡风民俗在城市文明的冲击下逐渐溃败,乡土中国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宁静的、田园牧歌式的诗意和美好。通常,传统意义上的乡村的丧失由乡下女性躯体的沦陷来隐喻的。有论者指出,“‘打工妹’—兼具了社会地位弱势和性别弱势的乡村姑娘,在她们与现代都市遭遇时,便已经注定了潜在的躯体丧失的可能……身体作为世间唯一真切地属己之物,作为存在的初始,其被掠夺被扼杀被出卖的境遇深刻证实着现代化进程中乡村被迫丧失自身的历史命运。”④

在关注城乡冲突的乡土小说中,精神沦陷这一悲剧意象往往是通过对乡村女性的描写来完成的,而这种精神的丧失和沦陷一般是由女性的躯体丧失所引发的。米粒儿是阿宁的小说《米粒儿的城市》中的主人公,这个善良淳朴的乡下姑娘来到城市打工,经历了欺骗、蹂躏之后失望地返回乡村。当米粒儿在乡下看到月工资五百的哥哥手上伤痕累累时,她放声痛哭,感到“陌生”的乡村带给她的依然是绝望。乡土精神家园的丧失让米粒儿再次回到城里,用死这样的极端方式给自己的城市梦想画上了句号。同样,在邵丽的小说《明惠的圣诞》中,虽然明惠靠着肉体和情感的双重付出,暂时得到了她想要的。然而极其偶然的一件小事情,却让她从一场黄粱梦中醒来,最终精神上的觉醒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从想象走出的现实之城给这些进城的乡下人带来了血和泪的摧残,而城市在这个过程中,始终是以反人性的面目出现的。对进城的乡下人来说,肉体之痛不是首要的,可怕的是灵魂无奈的挣扎和心灵的彷徨无依。

荆永鸣的《北京候鸟》有这样一段话:“真正回家的有几个?据我所知,其中的许多人,到现在依然寄生在这个城市里。即使吃苦受罪,哪怕是满城流浪,他们也不想再回到乡下去。对许多外地人而言,城市是一块磁铁,城市是一张大网,把他们吸住了,网住了。就像一个女孩子流着泪对我说的那样,没办法儿,我已经回不去家了。”现代化的城市是一块巨大的磁铁,而进城的乡下人在城市这块磁铁面前,只是一粒细小的铁砂。他们在伤痛的缝隙中寻求幸福、感受冷漠中残存的温情。

迟子建的《踏着月光的行板》里,一对来自乡下的夫妇在不同的城市打工,就连见面都是件奢侈的事情。即便如此,文中暖暖的温情依然让人感动。小说中夫妻俩将生活的艰辛化为自得其乐的达观,在温暖的情怀里体恤对彼此的珍视。这种温情同样在荆永鸣的《白水羊头葫芦丝》中得以延续。或许正是这些乡土小说中残存的温情,让进城乡下人与城市之间对立的关系逐渐缓和,至少在情感层面消解了外来者对城市的陌生感。在城市的冰冷缝隙中,这种情感的尚存支撑起了在城市中留守者的最后一点信心。也正是这苦难和悲情缝隙之间的关于救赎和希望的真实感,才使得书写乡下人进城的乡土小说具有了真正的力量。“当我们身处所谓后现代社会之中,理论上讲绝对无法避免全球性资本主义的影响,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却可以感受到某种哪怕是极微小,片面,甚至于瞬间即逝的真实感,我想,也许正是因为抓住了这些真实感,我们才最终得以生存下去。”⑤但是这种温暖和诗意在冰冷、陌生的城市究竟能够维持多久,也许直面乡村人性的根部或许更能让进城的乡下人悟出活着的必要。

新时期以来乡土小说中的城市想象和现实冲突,还应该破除城乡间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惯性和非正常的错位。茅盾在30年代就指出了乡土小说要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对于乡土小说家,要追寻自然生命与精神生命相融合的乡土精神,从现代性的立场重构我们生命永恒的家园。

注释:

①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40页。

②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页。

③王朔:《动物凶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④许志英、丁帆:《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96页。

⑤朱耀伟:《当代西方批评论述的中国图像》,台湾:骆驼出版社,1996年版,第158-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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