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平
一
1976年,《人民文学》复刊初期,我在一次研究编辑部人员问题的主编、副主编碰头会上,提议从各地借调一些近年来创作比较活跃的工农兵作者,到编辑部来实习。一则可以协助编辑部做一些编辑工作,弥补编辑部人手不足的缺陷;二则在创作上经老编辑的指点和帮助,可以提高他们的创作水平。这一提议马上获得了大家赞同。于是不久,编辑部就陆续开始落实此项措施。从1976年3月至1977年8月,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内,先后有10多位青年作者到编辑部实习,其中最先来的是江苏吴县的青年作者赵践(女),之后又陆续来了黑龙江的上海知青陆星儿(女)、张镇波,浙江知青冯关林,借调在文化部“创办”的黑龙江大学读中文系的孙桂芬(女),哈尔滨知青周焕龙(女),部队青年张俊南,东北地区的王君亚,还有北京大学中文系安排来实习的章德宁(女)、张树立(女)、印德才。他们在编辑部短则一两个月,长则有半年多。这些青年中,个别是由编辑部主动提名借调来的,如陆星儿,她是在复刊初期,主动投了一篇名为《枫叶殷红》的短篇小说,编辑部从众多来稿中欣喜地发现,这篇作品刻画了一个在生产建设兵团养猪的姑娘敢于同不良倾向作斗争的动人事迹。虽然文笔尚显粗糙,但充满生活气息,基础很好,于是决定在第一期上刊出。以后了解到作者是个在北大荒“战天斗地”的上海知青,从此陆星儿就成了编辑部重点联系的对象。之后,编辑部同志去东北出差时,专门与陆星儿所属的农场联系,点名把她借调到编辑部来实习。再有如江苏的赵践,也是指名借调而来,其余几位大都是由该地区或所属单位推荐而来。
这些年轻作者来后,帮忙认真看了大量来稿,减轻了许多编辑的工作压力,同时由于他们都来自工作的第一线,有强烈的生活感受和丰富的实践经验,一时间改变了编辑部的政治气氛,一些长期从事编辑工作、很少接触工农兵的同志,也由此增强了对工农兵作者的认识。
最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青年人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和勤奋不倦的工作态度,十分令人感动。当时编辑部的生活条件简陋,办公地点还是借用文化部的戏曲研究院的,没有自己的食堂,平时用餐,就搭伙于戏曲研究院的食堂,中午还好,到傍晚家在北京的同志都下班回家了,大楼内只剩下少数尚未成家的单身青年,于是食堂就只能供应一些中午剩下来的冷馒头、冷菜;到了星期天和节假日,食堂停伙,他们就只好到胡同口的小食摊上吃点面食糊口;加上编辑部经费有限,未能给这些实习同志提供住宿地点,只有最早来的赵践,开始是在文化部招待所食宿,条件尚可,以后人数多了,就只能住在编辑部内,每到夜晚,就把白天工作的办公桌拼搭起来,铺上简单的被褥当床铺就寝。这样艰苦简单的生活,不是一天两天将就而过,而是延续在整个实习期间,可是他们毫无怨言,没一个叫苦的,相反却乐此不疲,充满激情。应该说,这种实习活动,无论是对编辑部,还是对实习者本人,都是极具考验的。对其中的几位,编辑部曾想正式调来工作或长期借调,如江苏的赵践,我给吴县宣传部的负责人打过电话,结果未获同意,到1976年8月唐山大地震后,她就回江苏去了。
这里,我想重点记述一下我与英年早逝的陆星儿之间有过的一段难忘的共同经历。这段经历伴随了我在《人民文学》的最后一段时光,可以折射出“非常时期”的世态人情。
那是1976年的10月以后,她刚到编辑部报到的那天,上身穿了件浅色的两用衫,敞开的领口内衬着白衬衫的领子,一头黑发随意地往后梳着,额前耳旁漫不经心地飘散着几丝短发,脑后用橡皮筋扎着两根短短的小辫,在肩后荡来荡去,脚上穿了双有搭襻的布鞋,走起路来,爽爽快快。她给我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个不太讲究生活,不善修饰的姑娘。也许是上海人的关系吧,在业余时间,我和她的接触比较多些。通过几次交谈,我知道她出生在上海,但她的祖籍在江苏的海门,离我的老家启东仅数十里之遥,怪不得在她的口音里偶会夹带着只有我这个同乡人才能听出的乡土音;而更巧的是,她上海的家住在南京西路靠近镇宁路,离我家住址也只有一站多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再加上她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哥哥陆天明,这陆天明,早在我认识陆星儿之前就与他有过文字交往了。他原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我在编《朝霞》时,曾在丛刊上发表过他写的一个三幕话剧《扬帆万里》,深受读者好评。我与他没有直接打过交道,而是通过《朝霞》编辑王一纲写信转述过对稿子的修改意见。在我印象中,他是个很有艺术天赋的青年。从与陆星儿的交谈中我才知道陆天明已从建设兵团调到了北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也许这些因素的潜在作用,再加上志趣相投,彼此痴迷文学,因此尽管在年龄上我们不属于一个档次,我比她大二十多岁,但相处得十分融洽。每天晚上,工作之余,她就走到我的办公室来,天南地北地闲聊。时间一久,我们几乎达到无话不谈的程度,上至国家大事、政治动向,小到日常生活琐事。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文艺。有时在外面看了一场话剧、一个内部电影,或读了一部名著,其中情节的精心安排、某个人物的塑造、某处场景的生动描写、某些细节的巧妙运用等等,都成了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她性格直爽,为人坦荡,心里藏不住疙瘩,想说就说,而且语速极快,从不打疙瘩。同她交谈,完全可以畅所欲言,无需遮遮掩掩。有时来了兴致,再约上一两个实习青年,走出巷子,去东四街道上逛商店、买东西,或到环境幽静的三里屯使馆区一带散步、转悠。
在我多年的编辑生涯中,认识不少青年作者,他们在进入文坛的征途上,不乏废寝忘食的动人事迹,但像陆星儿那样勤奋搏斗的顽强精神,实属少见。通常,白天她像其他编辑一样,埋头在来稿的海洋里,认真负责地处理稿件,一到晚上,她也常和大家一样,或外出散步,或一起聊天,待大家拼搭起办公桌子,铺开被褥睡觉后,她就躲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去,铺开稿子,在同伴的鼾声中,开始练习创作。肚子饿了,就喝点白开水,啃几口白天吃剩的冷馒头,一直到凌晨三、四点钟才在临近的单人沙发上盖件棉大衣,眯上眼睛,睡个两三小时。我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她如此拼搏的。那天半夜里我起身上厕所,发现平时无人的办公室内怎么还有灯光,走进去一看,原来是她在埋头写作。我这才知道,她这种行动不是偶一为之,而几乎是成了习惯。我奉劝她说,如果临时突击一下未尝不可,长年累月这么干法怎么行,身体要垮的!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没事,北大荒八年的生活比这艰苦多了!她认为自己底子薄,基础差,要想在文学创作上有所长进,不加倍努力怎么行!
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实习活动为时不久就起了波折。这是从我开始接受审查后出现的。
1977年5月,也就是“四人帮”被粉碎7个月之后,我因参编过上海的《朝霞》杂志,又是从《朝霞》调来北京工作的,再加上协助主编筹备《人民文学》复刊至“四人帮”被粉碎为止,忠实执行了打着毛泽东革命文艺路线旗号实为“四人帮”的一套文艺主张,在深入揭批“四人帮”的过程中,随着主编袁水拍被审查批判,以后进一步发展到国家出版局局长石西民等靠边接受审查后,出版局就派来一名军宣队干部宣布,要我把主要精力放在检查交代自己的问题上。
对我的审查,我早有思想准备,但我没有料到这会殃及一些借调来实习的青年。在一部分并非从事编辑业务的人中,对这种实习活动,以致对个别参加实习的人,传出了一些并不切合实际和并不使人愉快的议论。最早受到影响的是从“创办”转借过来的哈尔滨青年孙桂芬。
孙桂芬原是黑龙江大学中文系行将毕业的学生,聪明好学,能写些评论文章,为此文化部“创办”把她借调来参加一些编写工作,但她对“创办”一些领导人的作风看不惯,不想留在那里工作,想回黑龙江去。我知道后,征得孙桂芬的同意,即同“创办”的负责人协商,把她转借到了《人民文学》,当了散文编辑周民的助手。她工作积极努力,深得周民的好评。就是这样一位青年,在5月初就听到办公室搞行政工作的一些人的风言风语。有一位女同志散布说,姓孙的是通过私人关系来的,没办过正式手续,是非法的。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把她的工作和政治联系起来。当时文化部“创办”的一些头头正在被批判,因此也怀疑她与“创办”有什么瓜葛,甚至无中生有地说她正在找关系想赖在编辑部不走。这女孩子的自尊心特强,受不得半点委曲,她听了这些传言后说啥也不愿再待下去,决心回黑龙江。本想马上就走,但这样稀里糊涂一跑,怕别人以为她真的有什么问题了,加上周民正在外地出差,她决定等周民回来,把她的问题搞清楚了再走。
不久,小孙终于决定要走了。那天是星期天,上午她整理好行囊就出门买东西去了。我说好晚上去车站送她。傍晚5点20分我赶到车站,只见一起实习的陆星儿、冯关林、周焕龙,都来送行了。但见孙桂芬的眼睛红红的,想必是刚刚哭过。我跟她握了下手,说了些鼓励她的话,并希望她回去后来信。她要我代向编辑部作品组的同志问好,她昨天已向他们告别过了。说着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正在这时,作品组的组长许以和周民也来送行了。这真出乎我的意料!临分手时,小孙已泣不成声,两手只管抹着眼睛。真是知情重义的姑娘啊!
在回编辑部的路上,陆星儿深有感触地说:“小孙太富有感情了,哭得这么伤心!到我走的那天,我就不哭。”我笑着说:“不要把话说早了,到时候再说吧!”她强辩说:“真的,即使要哭,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决不让人看见!”
孙桂芬一走,其他几个小青年的心都散了。不久,周焕龙、冯关林等也都陆续离开了编辑部,最后由于作品组的挽留,只剩下了一个陆星儿。但她也不想在如此压抑的氛围中留下来。7月24日是星期天,她一早就来告诉我说,她又一次向作品组提出要回黑龙江去。她打算先到萝北与未婚男友会合,交流一下对未来生活的安排,如果工作不会有大的变动,就索性结婚,然后就定定心心在农场生活写作。她的想法我是赞同的,毕竟她是近30岁的人了,在这里不占编制,一直是临时借调工作,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虽“靠边”接受审查,但陆星儿依旧与我保持了亲密的友谊关系,始终未把我当做有严重问题的人而加以回避。记得1977年6月2日那天下午,她在其哥陆天明处知道有话剧《豹子湾战斗》的票子,就主动打电话给我,动员我去看。我知道这部话剧曾经得到过周总理的赞扬,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于是说看。她要了两张票子,并嘱我准时到三里河第六机床厂大礼堂门口等她。我在地图上找了一下,那地方距东四八条相当远,估计晚上很迟才能回来,到时未必还有公交车。于是我吃好晚饭,就骑了辆自行车,先到长安街,然后一直往西,问了几次路总算找到了目的地,陆星儿已等在剧场门口。演出结束已是深夜,公交车果然没有了,我就让陆星儿坐在我自行车后面的车架上,载着她大概踏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抵达东四八条。门房早就睡觉了。为了不惊扰他们,我就找到一扇并未关紧的窗口,撬开后跳了进去,然后开门接她进去。尽管时近半夜,但我们余兴未尽,继续漫谈着“豹”剧给我们的艺术启示。
陆星儿特别欣赏剧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事务长与连长之间递烟的细节,女同志为男同志缝补衣服、帮男同志挑破脚上水泡的动作,以及性格鲜明的口头语,都富有生活情趣。她认为这些方面对她的小说创作会很有启发。
8月初,她回黑龙江的事终于得到许以、周民的同意。为了做回去的准备,她决定住到哥哥家去。8月6日,她从哥哥家赶来对我说,决定今晚就走,现在就去买车票。回黑龙江,这本是意料中事,但说走就走,还是太突然了。临走,她约我中午去她哥哥处聚一聚,吃顿便饭,算是为她送行。
我如约去陆天明家。他家住在复兴门外的一幢高楼内,据说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宿舍,住最高一层,十二楼,刮风时呼呼地响,似有摇动的感觉,陆夫人名叫程蕴兰,在电台文工团办公室工作,是一位热情贤淑的女士,两个小孩活泼可爱,其中一个大的孩子名陆川,当年还不足10岁,如今已是著名的电影导演。
当时他们的收入并不高,但热情好客,我有一种相见恨晚的心情。自此以后,尽管陆星儿离开了北京,我却成了他家的常客,他知道我孤身一人在北京,又处在被审查期间,因此常在节假日,邀请我去吃便饭,以解寂寞孤单之苦,这真使我终身难忘。
那天吃完中饭,又闲聊了一阵,到三点我就先告辞了,好让星儿整理行装,讲好晚上去火车站送她。我在西单转游了一阵,开车前20分钟,赶到火车站买了站台票。不久,陆星儿带了简单的行李赶到了。当我进站台把她的行李送上车时,她就开始眼泪直淌了。记得两个月前送孙桂芬走时,她口气很硬,说她走时决不会哭,可今天她都忘了。一直到开车的铃声响了,她把头靠在车窗上,一边抹着泪眼一边哽咽着说,她会写信来的,希望我能安全渡过审查关。我心里似有千言万语,但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挥着手,祝她一路平安。眼见列车的影子在我的视线中完全消失,我才若有所失地漫步而返。
二
当时一点也没有想到,隔了二十多年之后,她那富有青春朝气的宝贵生命,竟然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2004年9月5日,我与上海的5位作家应邀到北戴河休假,刚回到上海就看到当晚的《新民晚报》上刊出了一条令人揪心的消息:年仅55岁的上海女作家陆星儿,因患晚期胃癌,医治无效,于9月4日晚8时30分,在上海曙光医院与世长辞。我立即打电话到她原住处询问,可惜一直无人接听。数日后,还是从报上获悉,上海文学界和不少喜爱她作品的读者将近500人,怀着悲痛的心情,纷纷冒雨来到上海龙华殡仪馆,与陆星儿作最后的告别。
陆星儿的英年早逝,一度使我陷入长久的追忆之中。从1976年秋冬开始,命运促成我们共事了9个多月,在这并不太长的岁月里,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自从她离开《人民文学》回到黑龙江以后,我们仍通过书信往来,保持了长久的联系。这种联系,我们从未向他人提起过,所以很多人并不知悉。她逝世以后,我整理了往日她给我的信件,从1977年8月15日至1987年7月20日,我的手头还能找到她完整的13封来信。当然,实际还不止这些,平时我没有保留亲友书信的习惯,有些信看后就随手丢失了。她的这些信大多不是简单地表达一下问候之意,其中的内容还是比较丰富的,有旅途的感受与猜想,创作中的甜酸苦辣,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北国风光的描述,对未来工作、生活、前途的设想,还有对我当时处境的担忧等等,有多封信长达两三千字。一直到1988年她被上海作家协会聘为专业作家以后,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中生活,才由电话联络代替了这种书信联系的方式。
陆星儿是1977年8月6日离开《人民文学》的。临走时她对我说,她会写信来的。果然,她走后不到十天,即8月15日,她就从黑龙江萝北县写来了第一封信。她首先表示她是“在几经思想情绪的波折后,满怀着信心回到生活中来的。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一下在编辑部度过的几个月,总感到在自己的道路上,能添上这样一段生活经历,是非常及时与必要的。如果说,收获之大是创作上有些什么长进,倒不如说,偶然的机会,使我这个长期生活在底层的人,看到了社会上层的生活面貌,促使自己对某些问题的看法,能更加透彻一些”。在提到回去后的心情时,笔调是轻松的。她写道:“又回到了‘北大荒’,这里的一切,与都市的繁华、喧闹相比较,果然是两个世界,是景象、气氛完全不同的两种天地。走在广阔的田野之间,呼吸着北疆凉爽清新的空气,心里有一种亲切之感……也许是久违故地的缘故吧,种种新鲜的东西,使心情比较振奋、舒畅。”信的末尾,还谈到了她与男友陈可雄对未来生活的考虑,心情比较矛盾,想就此组成家庭安顿下来,又怕影响了事业,“因为在我们的生活道路上,这一步,是个重要的转折,生怕思想准备不充分,迈不好,贻误了事业”,故此“犹犹豫豫,举棋不定”。最后她还表示很想知道我的处境有否改变,希望我今后能及时告诉她。
我接信后,于8月27日给她写了一封长信。除了庆幸她回到生活中外,还对她今后的生活、创作,提了一些建议,希望她不断成长。此外,更多的是结合我当时的处境,向她抒发了比较抑郁的心情,发了点牢骚:一天到晚,把有限的岁月,消磨在反反复复的写交代、写外调材料上,不能好好工作。最后我还表示了在万般无奈中只好“处之泰然”的心情。谁知就是这么一封直抒胸臆的信件,使她十分激动。她马上在8月31日给我来信,一开头就这么写着:“细细地读完你的长信,许多情景涌上心来,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走出办公室,下楼到外面溜达了一圈,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只想到应该给你写个回信,但提起笔,思绪万端,不知从哪里说起好。”接着她写到前几天,她躺在床上开着半导体迷迷糊糊睡觉时,突然听到播音员正念到在揭批“四人帮”的斗争中,如何落实党的政策时,她睡意顿消,并“长长地舒了口气,首先想到你,可以摘掉‘帮派体系中的人’这顶帽子了,心里感到宽慰了许多。你的‘处之泰然’是对的,许多时候,许多事情,并不是以我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你处在那样的地位,也就很难避免斗争的浪头和漩涡。这一二十年党内斗争的复杂性,决定了我们的干部要受到各种势力的冲击,再抱怨也没有用”,“不能马上工作,也不必过分焦急,利用这段时间,清理一下思想,一旦重新工作,会更加清醒一些。事物总是有两方面的。你不是曾经说过,正是文化大革命靠边的那段时间,使你从繁忙的工作中脱出,有时间阅读了一大批名著,这不就是不可多得的收获吗!”信中她还讲述了她当时的工作和个人的生活问题,并寄了两张照片。这是上星期她与陈可雄在绥化县城拍的,为了选景,她们走遍了整个绥化县城,最后只好跑到郊外的庄稼地拍了几张,其中一张是同一头大山羊在一起,乐滋滋地给它喂草,充满天真的童趣。她自嘲地说,“游兴不大的我,一回到我的天地,就变得‘野’了”。
9月22日的来信说,年底她可能调到萝北县宝泉岭农场管理局,同陈可雄在一起工作。如能调动成功,那就铁了心在边疆奋斗了。宝泉岭在绥化东北约两百多公里,已靠近边境了,有利条件是可以经常下去走走,接触广泛的生活,但她又担心“边疆乡村与外部沸腾的世界隔绝了联系,怕失去了同先进思想、文化和智慧的交流,怕跟不上时代了,像一颗自我满足的沙粒,停泊在安静的、平稳的沙窝里……但怕是没有用的,还是应该勇敢地迎接生活,战胜一切困难。”她认为“自己各方面的基础还是太差,而要充实、提高自己,只有勤奋地多学多练,别无捷径可寻。”如今“唯一感到不利的是读不到书,有时真有点像兔儿憋在干涸的池塘里的感觉,只能把身边仅有的几本读过多遍的书反复读读”。
10月初,她果然调到宝泉岭了。她在10月20日给我来信说,她是10月10日离开绥化的,12日晚到达宝泉岭,分配在管理局文卫处搞文化工作。对这项工作,她是比较称心的,从此可以“合法”地搞创作了。但是当她刚接到调令时,内心是颇不平静的。她写道:“心里像卷起了一场暴风雨似的,思想斗争很激烈,也很痛苦。过去的八、九年基本属于稳定的……有时也想到一辈子奋战‘北大荒’的问题,好像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但是当事情真正逼到眼前了,我怯步了,实在没有勇气、没有决心再朝前跨一步。现在这里的情况是大学马上要招生,今年可以自由报考,择优录取,多少人想跃跃欲试。也有相当数量的人终日惶惶不安地等待困返、病退、转插的手续,而少部分已经安家的,则疲以应付又费心又繁重的小家庭生活……这样几种出路,我怎样选择?上大学,并非有更多的出息,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年龄,何必再去‘泡’三年,自己办回去,我没有这样的本事,也不愿意可怜巴巴地挤在城市的最底层,只为了讨一口‘舒心’的饭吃。成家吗?我又豁不出去。这几天,就在这样的矛盾中挣扎,最后决定,再拖一年看看。这一年怎么办?我打算主要化在积累生活上,做些储备,以防将来必需要让‘生活’拖累时,仍然可以不停地写点东西。”
过后她在11月25日的来信说,她到宝泉岭后已断断续续写了些小东西,在《屯》报上刊发,并给我寄来她写的一组《北大荒人物速写》,希望我看后给她提提意见。就在这时,她又面临了新的矛盾,一股报考大学的风己经刮到了黑龙江。她心动了:“考大学的风潮在身边席卷着,我是咬着牙抑制着几经波动的心。我在这个小地方,人们都认为我是个有专长的人,完全应该再去深造一下,我也想到大学毕业后,会走上人生的坦途。但今年来黑龙江招考的文科很少,只有北大新闻系,古典文献系,广播学院的编采系等,但这些系都不配我的胃口”,想到“再去枯燥的学院生活中泡上四年,实在感到难待”。但是,陈可雄却报考进了复旦大学的中文系。这在宝泉岭引起好大反响,从领导到群众都很不理解。从一般道理上讲,好容易女的调来了,应该团圆过日子,男的怎么考大学走了呢!其实,陈可雄的报考,陆星儿是支持的,“有一个人先闯出去,路总是开阔了些……我也反复想了,固然,马上安居乐业地过小日子,从眼前看蛮安稳适意。但殊不知,在如此僻陋的地方,满足起来后,随之会夺走我的热情、创造精神等一些金子都不易换到的东西……国家发展很快,都要向现代化奔了,我总不甘心被这个时代淘汰,碌碌无为地混去一生!”信末说,元旦她准备回上海探亲,但是否弯到北京来,她还在犹豫。她很想在这次假期内能看到我,好好地谈谈。
1978年1月3日上午,陆天明给我打来电话,说星儿已到北京,几天后就要去上海探亲,约我去聚聚。她果然来了,我很高兴。当天一下班,就匆匆吃罢晚饭赶到陆天明家。屈指算来,我与陆星儿分别了将近五个月,但北大荒的风霜雨雪,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印记,她还是那样充满朝气,除了讲述黑龙江的种种见闻,更多的是关心我当时的处境。她准备在北京待几天,8日去上海。我见时间不早了,便匆匆告辞,决定在她临走那天再来送她。8日,正好是星期天,上午我就赶到陆天明家。这天,我们谈了许久。星儿表示,她这次返沪,准备和陈可雄把婚事办了,否则等到他复旦毕业,还得数年时间。我赞同她的打算,毕竟她的年龄不算小了,早点把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她还打算婚后就扎扎实实在东北深入生活,力争多写出一点东西来。之后,我们还就当时看过的一些内部电影和杂志上发表的一些作品,随意地交谈着,一直到吃好晚饭,六时半送她上火车。
婚后,她在上海待了两个多月,至3月16日,她又回到了宝泉岭。她在4月5日给我来信说,她是从海上乘轮船前往大连,然后登陆赴宝泉岭的。在海上,她遇到了九级风浪,看到了浪涛汹涌的气势,也尝到了浪尖上行船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在摇篮似的轮船上,被晃得头昏目眩,只能一动不动的躺着,于是就胡思乱想,总觉得,在生活的某一种转折开始之时,遇到了这样大的风浪,按迷信的说法,这是一种不顺利的预兆。”
这自然是一种迷信的想法,不幸的是,若干年后,她的婚姻生活,果如当时的“预兆”,出现了“大的风浪”,这是后话了。
在宝泉岭休整几天后,她就决心深入生活了。她报名去农场六连蹲点。她在信上说:“期限为一年。正好可以参加一个周期的农业生产全过程,等到秋后能看出成果后再回机关。虽然我到边疆十年了,但在基层生活、体验的时间很短,生活底子并不扎实、雄厚。我想乘着还年轻、有热情,应该多在生活中磨炼、体察。”
关于考大学的事,她还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觉得应该去大学深造。就在这年的下半年,她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成了戏剧文学系的学生。从此她又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该年的11月22日中午,我专门去位于北京南大街的中央戏剧学院看望她。在女生宿舍旁边的一个空教室里,我们随意交谈了一会,她知道我前一程回上海探亲,目前处境尚好,正利用难得的空闲,暗地里“偷”写长篇小说,非常高兴。她也讲了自己在学院从不习惯到习惯的生活和感受,如今还无法抽时间写东西,但决不放弃文学写作。
这之后,我忙于结束在北京的生活,准备调回上海。她则忙于紧张的学习,我们之间的联系较少,直至我于1979年4月30日离京返沪时,她请他哥哥陆天明代表她赴车站送我。结果不知是记错了列车班次,还是其他原因,在送行的人群中,未碰到陆天明。
1981年4月下旬,星儿给我寄来一个短篇,希望我帮忙看看,提些修改意见。我作为一个编辑,养成了职业习惯,就是在读人家的稿子时,总喜欢挑毛拣刺。读了她的作品后,感到她有一个老毛病,在语言表达上不太讲究,创作上没有什么突破。于是我在5月7日给她写了读后意见,希望她在文字上更要下些苦功,精心雕凿,使自己的创作不能停留在原有的水平,应该有所突破。其实,她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在1981年6月4日给我的回信中,就说:“在进戏剧学院的头一、两年,我写过几个短篇,但都被退稿,我当时真的绝望了,真觉得自己吃‘文学’这碗饭,纯属历史的误会,没有什么希望。这种被失败所折磨的痛苦,使我完全丧失了自信。只是我性格中一种盲目执着的劲头在支撑我慢慢地、默默地写着。我基础很差,读书很少,真正接触文学,还是在《人民文学》的不到一年中,在你们的指导下,才懂得了一些皮毛。所以我每写一篇东西,至少反复三稿,比别人要下多得多的苦功夫。现在虽然发了一些,但质量都很一般,不多才情,只是增加了我对这项事业的热情与兴趣,下决心毕生致力于它!”
她真的没有“丧失自信”。尽管6月底、7月初学院要考试,她仍决心要把给《十月》的那个中篇改好。果然说到做到。不久她告诉我,7月中旬,学院开始放假,她还是想回上海来写东西。暑假,她就回到上海,正好陈可雄也放假了。他们在7月20日一起来看我,我正在华东师范大学审阅高考的考卷,他俩扑空了。等我完成阅卷,她曾多次来我家,如7月24日中午,她带来了一部他们俩合作的中篇小说校样《我的心也像大海》,说是《收获》将要刊载,并讲了些最近正在创作的情况;8月31日晚上,她再次带了陈可雄来看我,并带来一本第四期《收获》,《我的心也像大海》已在上面刊载。我想起上个月在原《萌芽》主编哈华家里,议及准备出一套《萌芽丛书》的设想,就建议由我代为“丛书”给他们编中篇小说集和短篇小说集各一本,他们欣然同意。之后,我找到《萌芽丛书》的负责人之一朱良仪,共商此事,最后由三部中篇小说,其中包括《我的心也像大海》,编成中篇小说集《美的结构》,作为“丛书”之一由重庆出版社于1983年5月出版,作者署名为陆星儿、陈可雄。
9月6日,陆星儿又来谈了一个下午,具体讲了她准备写的两个短篇的内容。其中一个暂名为《在生活的银幕上》,另一个写青年之间感情纠葛的。我鼓励她先写出初稿来,然后再细细琢磨。为了进一步提高她的创作水平并扩大她作品的影响,9月7日,我专门约了在我们学校中文系读书的吴小丽同陆星儿到我家碰头。吴小丽在进大学读书前,就是小有名气的文艺评论者。我介绍她俩认识并鼓励吴小丽为陆星儿的作品多写评论。她们相识后,结成了文友,吴小丽读了星儿的不少作品,并写了长达万字的评论。
9月15日中午,陆星儿再次来我家,可那天不巧,我去学校了。她留下了一张便条,说9月号的《广州文艺》寄来了,送我一本,上面刊有她与陈可雄合写的短篇小说《“娜拉”的懊恼》,另外还把9月6日谈过的一个短篇《在生活的银幕上》,抄了一份给我。她说此稿已在前两天寄给了《十月》杂志,但不知能否刊用。希望我看后提提修改意见。她在便条上还这样写着:“我急急忙忙来一趟,因为我明天一早坐船去启东,准备到乡下去写那个中篇。上海乱哄哄,人来人往,难于坐下来写东西。和小陈在一起,不仅要为三顿饭发愁,而且也互相干扰。乡下他妹妹那儿有空房子,而且有食堂,能安静一点,争取在10月上旬写好。从乡下出来后再来看你。”
我当晚回家看到这张便条后,先是把她留下的稿子连夜看了两遍,觉得基础很好,但在结构上尚需调整,第二号人物的出场,还可提前点。第二天上午,我想趁她未下乡之前和她谈一下对稿子的意见。我按照她很早留给我的地址,第一次赶到南京西路1912弄内一个偏僻的支弄。这弄内房屋大都破旧简陋,零乱无规,我七转八弯,好不容易找到门牌为四号的她母亲家里。但见大门敞开,室内空无一人,我等了一会,才见一位年约五六十岁的妇女拎着菜篮子回来。一问才知,原来真是星儿的母亲。她也不知道星儿去了哪里。我打量着室内简单的家具摆设,在并不宽敞的屋子里,只搁有一张床铺,便随意地问了一下:“星儿就住这里?”她母亲说她住阁楼上。我抬头望望,上面确有一个半人高的小阁楼,边上搁有一架小扶梯,我踩上小扶梯上去瞧了瞧,这个小阁楼约有近十个平方米宽,平时得弯着腰才能钻进去,根本不可能在上面写东西,怪不得她要到启东乡下去。
见不到人,我也不想把稿子留下。回去时,顺便转到静安寺邮局去寄封信。谁知我买好邮票贴上信封投进长条桌边的邮箱后,无意中侧头一看,只见陆星儿正埋头坐在专供人寄包裹贴信封的长条桌上写着什么,我以为她是在写信,走近一看,桌上铺着一叠稿纸,她在写作呢!我喊了她一声,她抬头见是我,笑笑说来寄信的吧。交谈中,我才知道她在上海时常常利用这里来写作品,有时邮局一开门就来,到傍晚打烊时才走,饿了就啃一口面包。一位负责打扫的老人,开初以为她是来写信的,时间久了,生了疑惑,哪有这么多信要写?事后知道她是在写小说,家里太挤,没地方写才找到这里来的。好心的老人非常同情她,常常倒杯开水给她解渴。听了这些叙述,我内心像有刀子划过一般。我把对《在生活的银幕上》的意见和她交谈了一下。事后知道,《十月》没有刊用,退稿后她又作了修改,寄给江西的《星火》杂志。《星火》的1982年第三期作为头条作品发表了。
1978年到1982年,是她难得的四年大学生活。按说这是人的一生中最值得令人羡慕的岁月,可是对陆星儿来说,却是充满艰辛和苦涩的。除了她日夜拼搏,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埋首写作外,还得为生活方面的许多事煞费苦心。1981年和1982年,是陈可雄和她本人毕业分配的关头。为此,她在1981年6月4日的信上就提到这个问题要同我商量。“关于毕业分配,我和小陈都感到为难。据说,《萌芽》想留他当编辑,但是我们学院将来分配,很难有上海的名额。如果我不能回上海,那就要两地分居……如果小陈能分来北京,那么,我留北京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但不知复旦中文系分配方案如何?”她当时的心情十分矛盾,曾找了北京的一些部门和熟悉的同志,问他们能否在北京联系到一个要人的工作单位,结果听说手续很复杂,很难办。她说:“我们年轻,社会生活经验少,考虑问题不周,一步棋走不好,会后悔半辈子。”她知道我在复旦大学分校(以后改名为上海大学文学院)工作,同事中有多位来自复旦大学中文系,所以希望我托托有关人士,网开一面,力争让小陈分配去北京。为此事,她一度几乎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好不容易,总算天随人愿,小陈分配到了北京,但是等待他们的却有一连串料想不到的困难。1982年3月31日来信说,她已怀孕,再过两个多月就要临产,可是面前遇到了三大困难。一是陈可雄的工作单位不理想,为此他的情绪很坏,感到孤独;二是没有房子,两个人的住宿,各自在所属单位里,将就一下也罢,但她总不能在学院的宿舍里生下孩子;三是根本没有想到,即使仅生一个孩子,也得有指标才能允许出生。为此,她挺着大肚子,坐在小陈的自行车架上,为这三件事四处奔波。后来总算有些名目。小陈终于换了个工作单位,接着又找到一间仅有六个多平方米的防震棚。她在信上说:“在上海,你去过我们那个十平方米的小板楼,现在我们只能暂时栖身在更小更窄的地方。好在不是娇女,大大小小的委屈也能忍受下来。只是有时想想很伤心。在这个社会中,我们毕竟是太渺小的人物,如一粒灰尘,没有什么可指靠的,除了几个好心的朋友外……有了一间小屋,总算有个写东西和睡觉的地方。接着就要想着写毕业创作。同学们都佩服我的身体和毅力,我也只好苦笑对答……从怀孕开始,我没有安宁过一刻……诉了一通苦,心里似乎舒畅一些,好几次,在被生活、社会为难时,我真想哭,但又都克制了。我知道,对付困苦,只有靠一颗坚韧的心。”
虽然小陈的工作和住处初步解决了,可是即将出生的孩子指标却尚未着落,系里的主任也不懂有关政策,上上下下地为她跑,结果答复是:学生是集体户口,孩子没法给指标,只能生下一个“黑孩子”,要等到毕业分配后,才能到新的单位交涉户口问题。
1982年4月20日,她再次来信说:“我把《收获》(按指1982年第二期,上面刊有她的中篇小说《啊,青鸟》)寄上,读后,请写来意见。李小林来信说,上海反应不错……再有二十天就要临产了,这之前,要做的事基本完成了。只是《上海文学》约我写一个短篇,我就想写写怀孕以来的一些遭遇所给予我的感受,题目是《写给未诞生的孩子》,用一个母亲与未生儿的娓娓又带点忧伤的笔调写,写她的喜悦,也写她的苦恼。也许,这篇东西‘自我’的味道太浓。我想,就以这篇东西作为我前一段创作的结束。前一段写的东西,大多有我的影子,题材不很开阔,从下半年开始,应该有新的突破才好……”
一个即将临盆生产的孕妇,在这样的生存境遇中,一心系念的还是创作。
这之后,我先后去云南个旧、曲靖,福建厦门,浙江温州,以至美国纽约等地讲学,多半时期不在上海,故与陆星儿的联系少了,但她有了新作,总不忘寄我一本。1987年5月,我从美国讲学回来,于6月20日把刚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一部长篇小说《从前,当我年轻时》,寄给陆天明和陆星儿各一本。7月20日,她给我写了一封热情的来信:“前几天从哥哥那里拿到你的长篇小说,再早些日子,在《文艺报》上看到这部书出版的消息,很高兴,很高兴。年初收到你的信,知道你要去美国,所以一直没回信,不知美国什么时侯回来的?感受如何?……你大概听说了,我报名上海作家协会专业的招聘,但目前因没有上海户口,工作关系也一时落不进来。作协说,在帮我办户口,开始有些犹豫,现在想想,办回来也行,好像一切都很无所谓了。从十八岁离开上海,在外面闯荡二十年,没想到还有机会再回上海,对上海也很陌生了。而人到中年了,又折腾一次,也讲不清,有多大必要。”
“寄上我的第一部长篇,那是八五年夏天起草的,期间修改三稿,去年十月发稿,拖到今年夏天才见到书。给你寄去长篇,很想听到你的指教。还记得在《人民文学》斗室里听你给我讲解如何写人物速写。一晃十年了,这十年,我们很少联系,但创作上只要有些成绩,我总是想到你的帮助和那最初的起步。”
1988年,她终于回到上海,成了上海的专业作家。从此,她的创作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不仅数量多得令人惊奇,而且大多为上乘之作,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喜爱。记得1989年3月2日,她寄给我一部新出版的长篇小说《留给世纪的吻》。我在去浙江温州大学讲学时,将该书带在身边,在旅馆打开一看便放不下了。读完全书,我在日记本上简略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看完星儿的长篇,很显然,比她以前的作品成熟多了。写什么人像什么人,写什么事像什么事,斧凿的痕迹,编造的感觉都没有了,而且语言生动,写物状人,恰到好处,联想也丰富。”
但就在这个阶段,我听说她的婚姻生活遭到打击,家庭破裂,与曾经一度是亲密伴侣的陈可雄分手了。这里我得声明一下,原本我不想在这里提到陈可雄的大名,但要写到陆星儿早年的生活,这又不可避免。他们曾多次合作出版或发表过中短篇作品,有的不仅署着两人的名字,还刊有亲密无间的照片,称他们两人“既是文学创作方面的挚友,又是生活上的亲密伴侣”。他们的关系不是个秘密。至于为何分手,这涉及家庭隐私,我不想探询。记得有一年,陆星儿借住在上海浦东崂山东路时,我去看望她,闲谈中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和陈可雄分手了。她一点也没有透露分手的原因,也不曾有过三言两语指责对方的不是。事后听说,他俩分手后,都比较冷静,仍以朋友相待。但这种破裂,对陆星儿感情上的沉重打击是不言而喻的。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与陆星儿的联系日益减少。主要是我已多年在教学系统工作,经常外出讲学,对文学界的一些朋友渐少来往。有过几次,我打电话和她交谈时,发觉她的创作热情依然高涨,经常达到废寝忘食、昼夜不分的程度。一度她还担当了《海上文坛》的执行副主编。在她的生命历程中,时间比金子还宝贵,我顿时意识到我这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应该有自知之明,再也不能去影响她比生命还宝贵的时间了,何况新的创作环境,使她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文学素养更高的文友,她可以从这些文友中得到更多的艺术启发和帮助。
然而更大的不幸骤然从天而降。她病了,先是经常胃痛,以后确诊胃癌,而且已到晚期,先后动了两次手术。可是即使在重病期间,她仍以惊人的意志完成了两部作品。到这时她才自省到“也许是把生命用得过狠了,活活地把自己累病了。现在想来,真是对不起生命”。可是这省悟毕竟太迟了,她终于在2004年9月4日晚上8时30分与世长辞。在她不算太长的一生中,给我们留下了6部长篇小说、12部中短篇小说集、13部散文集、5部电视剧本、1部传记文学作品,此外还有一些尚未收入集子的作品。
我不厌其烦地叙述我和陆星儿少有人知的交往,一则是为了悼念这位驾鹤西去多年的亡友,同时也想留下一点思考:一个人要想在事业上取得卓越的成就,必须具有超凡的拼搏精神和执著追求的意志。但若以生命为代价,最后总留遗憾。我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在《人民文学》主持工作期间得遇陆星儿。遗憾的是我的水平有限,而且自己也是历经坎坷,对星儿的帮助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