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云也退
我在这家健身房里完成过一本译作。那年春节赶工的时候,我天天从冷飕飕的家里跑来健身房,先使劲把自己弄出一身汗,再冲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往微型网吧的液晶屏前一坐,从包里掏出有小杠铃片那么沉的《英汉大词典》,摊在膝盖上,再调出邮箱里的文档翻译起来。春节时来健身房的人还不少,男人们好容易有个长假,来健身房躲两天亲戚;女人们基本都是怕胖的,现在有了空,哪怕天天过来只洗个澡,良心上也就有所安慰。我来得很早,是为了抢占四台电脑里唯一鼠标垫完整、能正常码字,还能在屏幕上看见光标的那台。公共所有往往结不出好果子,这是历史和现实颠扑不破的真理。
健身房是一种奇特的运动场馆。网球场、足球场、保龄球馆赚的是来玩的人的钱,最好僧多粥少,球场门口排大队,轮着进去踢一脚,这叫买卖兴隆;健身房赚的是不来玩的人的钱,因为实行月卡或年卡制,买了年卡一个月只来一次或者索性一次都不来的人最受欢迎。我相信健身房宁可卖一千张年卡给一次都不来的会员,也不愿卖三千张年卡给每天都来的忠诚主顾—你可以设想一下,当老板听见一百多只“铁蹄”同时践踏跑步机履带的时候,他的心脏将会怎样趋于崩溃。有一位教练跟我说过,这些跑步机每台都合十几万,是美金还是人民币我记不清了,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希望是前者。
那位教练已经走了,我在这里认识的教练(其中一位是在更衣室里换裤子时由销售经理为我“指腚”的)走了个一干二净。他们中有的人已是传说,还留在墙壁上供我缅怀,有的连传说都不是。最初他们的不满意来自制度,教练拿固定工资,被任意安排,免费带学员,在这种计划经济体制下工作毫无动力;后来实行私教提成制了,每位教练领到了统一印有“Personal Trainer”的制服,表面上一切向国际化转轨,就连健身房的卫生间里也贴上了“如何选择你的私人教练”的说明;然而紧接着指标又下来了,每月得完成吸纳多少会员的任务才能过关。于是教练们都学着发廊妹一样说话:“哟,这位帅哥,这么帅,好好练练啊!”“美女啊,买课程吧,十节课包你去肚子,挤都挤不出来!”
我那时出于好心,帮着认识的教练介绍过两单生意。朋友回头责问我:“那教练是不是卖过保险?连我的婚史都要问!”我无言以对,手心手背都是肉,最后只能解释:“结婚次数太多的人,很可能不宜请私教……”
没过多久,这位教练就去了一家档次更高的健身房,地处CBD,年卡3200,而这时我所在的这家就已经从最初的两千多跌到1600了。感觉健身房之间的竞争已经到了血肉横飞的地步,问问邻近的几家,还都比这边便宜,最便宜的年卡甚至跌破了1000,接线小姐仿佛自己也觉得这个白菜价说不出口,报个数就挂了电话。我当时没把每台十几万的跑步机和一千多元的年卡联系起来,也没有想到这一千多元里销售经理要提多少份额,还剩下多少给健身房自己,剩下的这些还够不够维护一台跑步机一年的正常运行。
往年健身房会在圣诞节举行活动,有时还搞为期数周的时尚互动秀,我赶上过好几次,有位漂亮的单车教练(她同时还兼带多门课程,拳击、散打除外)当主持。她在踩单车的时候喜欢说这么两句话:“骑单车只要姿势正确腿不会变粗的,你们看我的腿粗吗?”(确实没我的粗。)“大家想象一下自己正骑行在一片丛林里。”(事实上我们确实骑行在一片雨林里,咸湿咸湿的。)那是一段不错的时光,经常得打电话预定晚上的车位,哪怕课程时常受活动影响而暂时取消,让你悻悻,但看着人家热闹,你也不免受些感染。
我之所以记起这些,当然是因为现在这些都不见了,那女子的照片还贴在墙上当年画,人面桃花一般。非但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吧台也成了摆设。我的第一张年卡还是被领到吧台去办的,那里地上铺的不锈钢横杠就像考古坑里挖出的炉灰印证了灶台一样,印证了此地曾有一溜转椅的存在。吧台里空空如也,5元一瓶的矿泉水、10元一瓶的果汁,当时嫌贵不买,现在有价无市。有意思的是,当一个场所衰败的时候,就连那些始终存在的风物也会让你感到含义大变,譬如台球桌。过去译书的时候,我背后台球桌上的嗒嗒声意味着人相搏击的战场,现在紧接着嗒的一声的却是无边的岑寂,倒显得球也孤单了起来。
一家公司要倒,通常的情况是中层先后辞职,员工逐月降薪,人事科经理成天找人谈话,老板整日不出现,一出现也是面色凝重。在健身房,会员感受不到内部的人事变化,你只能从一些细节上去体会揣摩:过去的背景音乐没了,旋转彩灯不亮了,电扇撤了,两台饮水机坏了一台,照明系统打开的时间越来越晚,到了九点半也不再有一个亲切而奶油的男声伴着音乐响起:“亲爱的会员,本中心将于半小时以后结束营业……”更衣室的长椅子莫名其妙塌了腿,被捆猪似的四脚朝天晾在一边。(莫非胖子猛增也是健身房要倒闭的征兆之一?)水房里的沐浴液罐子常年空着,最后索性连莲蓬头的扳手都不见了,剩下一根方轴炫耀着它精巧的构造,意思明白:你识趣点,别洗了,走人吧。那扳手旁还挂着块牌子:“任何被发现有蓄意破坏中心设施者,将被取消会籍。”
覆巢无完卵,现在可好,你就是把墙上的瓷砖撬下来也不顶事了。
健身房的衰败,好像一个国家要垮,共同的表象在于它不断为难你,可你却找不到人问责,所有你能质询的人都回答你:“别嚷嚷,我也自身难保。”你找到卖油条的:“你的油条一根四块八我吃得起吗?”—我也自身难保。你找到开出租的:“你一公里收这么多我坐得起吗?”—我也自身难保。你找到售楼处的:“你的房子一平方米一万八我住得起吗?”—我也自身难保。都自身难保,负责人躲哪儿去了?剩下的代理人连雇主是谁都说不清。国家之运行还真就是玩健身房的逻辑:多买年卡,少来运动;多交俩钱,少用点权。
只剩俩月便告期满的年卡拥有者大多也无所谓,但他们却是健身房的安全阀,客观上帮着泄掉还剩足足两年年卡的人的火气。健身房根本不在乎造反的、打上门要钱的,因为大多数人要么不在乎这点钱,要么会权衡交涉的成本。在这方面,健身房的压力比拆迁办要小得多,精神压力就更不值一提了:店堂里仍然挂着“共贺七周年庆”的牌子;赞助广告上的相关活动日期还是去年的;金刚怒目的外籍健将的落地大照片必将挂到关门大吉的前夜,那照片上赫然亮着“动起来,更健康”的中英文字样……像极了各种运动后剩下的标语和过时的政策、空话、口号。在这个遗迹处处的大会所里,面对着整整一面黑洞洞的电视墙,你尽可以想象当年那串串气球装点四壁的繁华模样,敢情那些热闹,跟一个国家初创时,凭着一股子劲儿搞出来的种种节庆没啥两样。多少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终得坐实为先保自身的一锤子买卖。没人感念它,它也不需要感念,你不找它麻烦就行。
在一家健身房倒掉前的最后两个月里,它作为权力实体的一切本质都从潘多拉魔盒里冒出来了。我一直琢磨着哪天带走两块杠铃片、一副哑铃,哪怕一双拖鞋。我不贪心,它们都比价值十几万的跑步机更适合塞到包里带进电梯。这没什么,公社取消那会儿,我舅舅还偷了一台拖拉机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