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桑格格
小时候我迷恋一种游戏: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上一条长长的弯曲的线,这条线不能断,但是尽我所能画得弯曲一点。我一边画还要一边嘀咕:“要到了要到了,坚持哈,要到了。”我妈觉得奇怪,问我在干啥,我说:“我在画回老家的路。”
我说不清为什么那么迷恋老家。我的老家是外婆家,在川北腹地的一片丘陵地带,世代农耕之地,出产红苕。小时候,看什么都大,于是那些并不高的丘陵被我叫做山。在成都的家旁边有个建筑工地,因为挖地而堆起来一座小土坡,久了没人管,也长了些野草,看上去很像老家的那些山。我实在想念老家了,就去那座“山”去玩,想象这就是老家。我还秘密地给这座小土丘取了一个名字:望家山坡。
真正的老家有什么呢?有外婆、外公、舅舅、舅妈、表姐、表哥,有山、水、柏树、竹林、茅草、胡豆苗(开紫色小花),有架子上的番茄、蚂蚱、竹节虫、灶火、炊烟、猪圈、刚出生的小猫……每当春天的时候,我在城市里尽量寻找一些可能生长野花的空地,看见那些品种单一的可怜兮兮的野花,想着老家的山坡该是多么的茂盛和斑斓啊!更不要说夏天老家田野里的蜻蜓、草地里的蚂蚱、竹林里的竹节虫了。记得有一次我把一只色彩斑斓的甲虫做成标本之后带回城市,上生物课的时候带到学校里,真是让老师都觉得稀奇,一时让我在学校里风光无限。那一段时间我的外号都是:“那个三班的甲壳虫”。
终于熬到能回老家了,一般是春节或者是暑假。我启动了“回老家”的兴奋程序。首先是准备礼物。给外公外婆的是我用枕巾上抽出来的各种彩线挽成的吊坠,有流苏,制作耗费了我将近两个月时间,遍抽我睡过的各种枕巾。这事不但靠工艺还要靠智慧—不能让我妈发现了,否则她将无法理解我抽线的用途,中途就强行阻止。给表哥何强的是一把塑料枪,可以用豌豆来当子弹,上在枪膛里可以发射,高级得很。我是和班上的男同学打了一架才获得这个玩意儿的,靠体力和智慧为表哥挣来的,他一定会相当高兴。表哥何强会带我去坡上砍粑茅杆来给我做红缨枪,长长的还泛着清香的枪杆,暗红色的茅须是缨子,那叫一个神气。所以,我也要回馈一把城市里的枪给表哥。给表姐的是一朵头花,那样式在城市里都算是时髦的:镂空的蝴蝶结里面有彩色的珠子滚动,戴在头上哗啦哗啦的,好像是有活物在头上为你的美丽随时给力。这个不需我花费什么力气,只需我舍得—这是我生日时得到的礼物。
然后是和我妈何安秀同志一起去买票。她总是在一个私营运输公司的窗口去买票—因为我家那么偏僻,很少有班车直接到,但是那家运输公司的车能将我们直接送到外婆家门口。我还没有窗口高,但是看见我妈把准备好的一沓钱递进那个窗口,说:“到遂宁兴隆。”那个人居然对于这个神奇的地名无动于衷,让我很不满意。
我小时候晕车,别说坐车,远远看一眼长途班车都恶心。但是我小时候就懂得一个道理: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我执意从坐车开始就要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安安静静坐在肮脏而充满汽油味的班车上等待呕吐,等待能看见山,等待能看见老家。车子驶出车站,慢慢从环线驶出城市,看见城乡结合部了,看见田野了,看见山峦的曲线了。终于,那可怕的晕车的感觉来了,我紧紧闭上双眼,不停问妈妈:“还有好久?还有好久?”妈妈就说:“快了,快了。”
外公外婆都去世了。不必给他们带礼物,这是遗憾的事情。我那独家手工吊坠多少年也不做了,现在也没有可以抽出彩线的枕巾,都是包住整个枕头的棉枕套。他们的坟头在小镇高速公路的一旁。我外公懂得看风水,他自己看的坟地是背山面水的—背靠着这座小镇最大的大坡,面对乡水库,好风光好地方。可是他怎么会预料到十几年后的发展,会有一条高速公路把完整的田野一劈两半呢?他和他的老伴—我的外婆,双双长眠在这条繁忙的高速公路的边上,一定不胜其吵。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不好过,于是在挂青的时候就多给他们烧点纸钱,请他们自己去购买些减噪装置。
高速公路改变的还有小镇的入口。原来的省级公路失去了唯一的显耀地位,变得落魄了—两旁的泥土和垃圾让这条记忆中宽大油亮的柏油马路窄了好多。那时候这条路有道班维修,承担着很重要的运输功能,轧出的坑洞很快就会被修好。现在没人管了。说起道班,那又是一群多么具有活力的小伙子啊!他们那时候算是乡镇上少有的吃供应粮的国家工作人员,一个个又正当盛年,真是惹得场镇上的姑娘们都要多看两眼。我表姐何老三,那是街上有名的侠女,当年也是兴隆街上花一朵,不过这朵花是带刺的—她性格豪爽、生性大胆,个别道班上觉得条件可以够得上的小伙子就要来惹她—也许现在还有人记得何三妖怪举着菜刀追着某小伙子砍了半条街的事件吧?那可真是当年宁静的兴隆街上不多见的景色。
很多班车都到老家所在的城市,但是都以高速公路能直达的路线来设计,能直接到乡下外婆家的车更少了。我选择包车回家。进入老家的地界的时候,最奇怪的就是两边山坡上的粑茅怎么这么深?就是小时候表哥给我做红缨枪的那种粑茅。表哥说是这几年乡村也通天然气了,没有人上山砍柴,以前这些粑茅是最好的引火材料,现在没有人再需要了,所以就漫山遍野地恣意生长了。
进入这个小镇的时候,镇里混得好的人家修了簇新的楼房—贴瓷砖面的二三层小楼。讲究的是整栋楼都贴瓷砖,白色的瓷砖、银色的铝合金窗子,加上绿色玻璃。大部分就是房屋正面贴瓷砖,两边和后面就裸露着砖。这样的房子在中国的乡下很多,我老家也不例外,我看着就心生陌生和冰冷。原来的房子是竹泥白墙、木梁黑瓦,颜色朴素得就像从山水里自然化来的,再有个篱笆围墙,种上几棵树和大丽菊,有鸡啄地有狗护家—不单像我的外婆家,好像可以是所有人的外婆家。对了,外婆家门前是有棵橘子树的,橘子还没有完全熟的时候,表哥表姐就要去摘,酸的又吃不得,就扔来扔去打仗耍。外婆气得很,但是又斗不过矫健又狡猾的孙儿孙女,干脆把熟的没熟的橘子全部摘下来藏在阁楼上。今年已经35岁的表姐说,后来外婆去世的时候,收拾她的东西,在阁楼上发现这些橘子都还在,早就干成壳壳了。
回来的第一天,街上正在赶场,每三天就赶一次场—这个还是没有变。街上的人几乎都不认识了,偶尔看见面熟的人,对方是一个衣着颇为时髦的女孩,问起来原来是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我心虚地问人家:“小时候我没有打过你吧?”对面的女孩兴高采烈地回答:“咋没有呢!你小时候最爱打人了!”……还是那个乡音,没有变。
很多景物都不同了,但是你又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家乡。虽然很多年没有回来,但是在潜意识中你也默认它不会是原来的那个样子。是什么样子?一定是改变之后的样子,但是仔细看,还有些许从前的痕迹。其实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啊!
站在依稀还认识的坡头抽支烟吧。这里原来是舅舅家的田地,很多年前种过芦笋,长得绿油油一片,细密的枝干滴着露水,像是太绿了滴出来的绿水。一抬头,门前的一棵树杈上居然用麻绳拴着一只兔子脚!谁家送灾或者招财?毛茸茸的,吓我一跳。我饶有兴味地仔细辨认着兔子脚,突然觉得开心起来。地里种着牛皮菜,边上花边一样镶着葱和豌豆尖,冬天露水大,菜在露水里嫩得好像可以生吃。一只小狗脏兮兮地在土里穿梭,眼神婉转可怜。深深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闻到了稻草燃烧和猪圈的味道,嗯,是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