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许冬林
“读佛书,宜对美人。”说的是读书之理,细品之下,分明又藏着生活之理。
明代吴从先有篇读书小品《赏心乐事》:“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免堕空……”我喜欢上了这一句:“读佛书宜对美人,以免堕空。”大概是一味读关乎人生空幻的言论时,难免思想受其濡染与左右,易生遁空心,所以需身边常坐美人,让美人的眼神做一根柔软的丝线,拉一拉,一颗浮在白云深处的薄薄的心便妥帖地落下来了。是这样回了头—在看到了人生苦短、诸缘最后难免成空的生命本质时,也懂得眼下美人的可爱与可珍惜。生命在两个极点之间移动,于是越发呈现其宽阔悠远与丰美绰约的姿态来。
容我歪读一下。我把“读佛书”读成了出世,把“对美人”读成了入世,那么,我想,一个人立身处世,既要抱有一份出世的清明之心,又能给人一种积极入世的妥帖安稳。他能从容地从五月蒿草一样繁芜冗杂的俗世里脱身出来,立身在高处的清寒空旷里回看人世庸常。可是,又有一种低头的谦卑,有一种入世经营小生活的可爱和情趣。多情不滥情诳人,多才不恃才诳世。
我想起宋代的苏东坡来。这个在出世与入世两头奔波的人,外人以为他突围得辛苦艰难,却哪里懂得在这来去的两根线上悠悠荡出曲线式的美感来,如同斜风微雨里立在两根悠长电线上春啼的鸟,一声一句,引来多少人驻足聆听呼应!“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还是人间好啊!
闲暇时,我喜欢哼唱几句黄梅戏,唱得多的是《牛郎织女》里“到底人间欢乐多”这个唱段。“架上累累悬瓜果,风吹稻海荡金波,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休要愁眉长锁,莫把时光错过,到人间巧手同绣好山河。”织女是高处的仙人,仙人懂得一味在浩瀚无际的精神天宇里建筑世界难免寡味无趣。而人间低处的小生活是这样活色生香,像雨后堤畔上柔嫩的新草,像晨露晃动的水光里娇媚的红茶花,叶叶花花是那样人见犹怜。生活在暂时的辛劳与寻觅往返之后,会及时呈现出它繁丽的色彩,实在叫人流连。所以吟罢“十年生死两茫茫”这样悲怆词句的苏东坡,晚年却也能和家婢出身的王朝云琴瑟和谐地过日子;被皇帝老儿一贬再贬至蛮荒处,却也居有翠竹、吃有流传至今的佳肴“东坡肉”。一半风雅一半烟火,才是亦仙亦俗的苏东坡。
在俗世里混腻了,又回头来,在夜灯下抚玩古人这一句“读佛书宜对美人”。玩着玩着,又有发现:其实对美人时,也宜常翻翻佛书的。唯有这样,人才不至于太耽于声色、流于庸俗。如果说开了去,说“美人”是这个喧嚣纷繁的声色世界,是物质的,那么“佛书”便是我们苦苦追求的安详宁静的精神世界吧。
如今,我们已经在物质的洪流之下缴械投降,为永不知满足的物质疲于奔命。需要静下来了,需要清理一下内心,面对物欲美人时,适时地转身来读读佛书,读读清风明月,读读使自己精神不再虚弱萎靡的一切真善美之物。不必找到那棵菩提树,不必对着明镜台,任何一棵松下,任何一块石上,坐下即如来,低眉成观音,谁都可以在俗世里,做一个心灵轻盈洁净的精神境界的富有者。
是的,对美人时,也不妨翻看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