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与沉重:姜氏的抒写情怀
——《让子弹飞》的创作艺术
姜文导演的新作《让子弹飞》不仅在国内夺得票房佳绩,而且口碑赞誉如潮,正如马可•穆勒称赞的那样:“《让子弹飞》不仅在商业上获得势如破竹的优异成绩,更重要的是,整部片子堪称一部改变时代的标杆式电影”,并充分肯定《让子弹飞》是一部惊世之作:“《让子弹飞》一片可能会成为最为离经叛道、风趣十足的当代‘意大利式西部片’”。
《让子弹飞》 英雄主义 隐喻 幽默
贺岁电影《让子弹飞》以张麻子/张牧之(姜文 饰)和黄四郎(周润发 饰)的复仇、革命等矛盾发展变化为线索,讲述的是民国北洋年间,花钱买官的马邦德(葛优 饰)携同妻子(刘嘉玲 饰)上任新职。不料途经南国某地之时,遭遇麻匪张麻子一伙伏击,马为保命,谎称自己是县长的汤师爷。为汤师爷许下的财富所动,张麻子变身假县长,带着兄弟们到鹅城上任。但是鹅城地处偏僻,南国霸主黄四郎(周润发 饰)只手遮天,全然不将这个新来的县长放在眼里。于是就有了一场土匪和恶霸的角力之争。
《让子弹飞》不仅在国内夺得票房佳绩,而且口碑赞誉如潮,正如马可•穆勒称赞的那样:“《让子弹飞》不仅在商业上获得势如破竹的优异成绩,更重要的是,整部片子堪称一部改变时代的标杆式电影”,他用中国的瑟吉欧•莱昂内来称呼姜文,并充分肯定《让子弹飞》是一部惊世之作:“《让子弹飞》一片可能会成为最为离经叛道、风趣十足的当代‘意大利式西部片’”。[1]
《让子弹飞》这个土匪火拼恶霸的故事被姜文讲得血脉沸腾、高潮迭起,能够在大众的视野中获得普遍赞誉,同时成功地规避了中国电影审查制度中关于政治、社会、伦理等禁忌的因素,较少与中国电影的审查机构发生冲突与摩擦,这除了其紧促的情节和幽默的台词之外,在酣畅淋漓的观影体验和简洁给力的流畅叙事背后,是处处机锋暗藏的暧昧和隐喻,才能够让我们在子弹飞一会的功夫看出导演寓意在欢笑背后的沉重。
“让子弹飞”。本片的片名,是我们能够觉察到的第一处隐喻,把“子弹”比喻电影或者说是导演想要在剧里表达的主题,子弹出膛,技惊四方。但是这颗子弹并没有直接射穿你的身体,在空中飞一会,让你以为成功躲避/消除了这颗具有危险的物体,但是当你不知所措/洋洋得意之时,子弹铿锵有力地直接射入它想要到达的位置,然后让你痛苦难当。
鹅城。此鹅非彼鹅,“鹅”通“讹”,讹诈、欺骗的意思,可以理解成这个城市就是人民任人鱼肉的城市,也可以把这个看做暗线的证据,是汤师爷讹骗张牧之,这根本就不是汤本该上任的城市。
黄四郎。财富和权利的掌控者。姜文在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为我们揭开了整部电影的矛盾所在,黄四郎问他这样做的目的是那么,张牧之说:你和钱,对我都不重要,没有你,对我很重要。那么换句话说就是:权和钱,对我都不重要,没有你们这些掌权者,这个社会上就没有绝对的权力,这点对我很重要。姜文想告诉我们的是什么?权力就是恐惧,权力就是施加给人民的畏惧,而对于人民来说,他们畏惧的,也根本不是黄四郎本人,而是我们每个人都害怕的最高权力。但是一旦黄四郎(掌控者)被打倒,黄四郎家那个千疮百孔的铁门根本没有任何办法阻挡民众的力量,民众自会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另外姜文还以委婉含蓄的方式触及了当代中国深刻的社会问题,批判国民劣根性。
下跪意识。衙门里马县长/张牧之痛打黄四爷的武举团练教头,衙门外,是一群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裤子,看热闹的民众,他们没有是非黑白分辨的能力,见到县长(权力的象征),立马跪下来,县长喝令其起,说要还大众一个公平,此时一群光膀子又齐刷刷地跪下,口中直呼“青天大老爷”。县长继续喝令,方才起身。可见,在国人的眼中,跪不单单是一个简单的肢体行为,它象征的是对权力的一种惧怕和软弱。
见风使舵的摇摆意识。马县长剿匪归来,向民众呼吁消灭恶霸黄四郎,将一成白银铺在街道上,没有民众敢拿,晚上偷偷拿了,白天黄四郎用马车收,又悉数交还。马县长再把枪弹铺在街道上,在晚上又偷偷拿了,第二天黄四郎用马车来收时其马被民众打死。可是当马县长振臂一呼号召“枪在手,跟我走,杀四郎,抢碉楼”,却没人响应,因为这个时候他们没有看见究竟胜利者是谁,既然这样就静观其变,等着看谁能赢。直到马县长抓了黄四郎(替身)回来,并斩首示众,他们又一拥而上,跑到黄府抢东西,顺民转眼间变成了暴民。就连平日里帮着黄四郎欺压百姓的武举人,这个时候他却冲得最猛;整治黄四郎,他也最狠。可见,在革命时民众为求自保不敢流血牺牲,却在革命后勇敢地抢夺革命的胜利果实。他们见风使舵,胆小懦弱。
“看”与“被看”的意识。武举老爷在大街上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卖凉粉的普通民众当做一个皮球来踢,鼓被踢烂了,那人也头破血流,民众只是看着,看热闹,他们或恐惧或欢呼,却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伸张正义,在他们的眼里正义是权力者和财富者拥有的。武举老爷被马县长打,他们也是看,看笑话。老六被胡万和武举老爷陷害讨公道,民众同样还在看,看斗争。民众有能力,却没胆量,有脑袋,却没思想,有眼睛,却看不清。
每一个社会都需要主流价值观,否则社会就会成为一盘散沙。而英雄主义是体现主流价值观最好的载体之一。所以作为媒介的电影,英雄主义都是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因为英雄主义是一个社会主流价值观的体现,并非是一种“物质世界的复原”,[2]它使得一个社会能够形成凝聚力,同时也是最能够借助其来抒写这个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手段,并让受众最容易获得这种主流意识形态的有力形式。
姜文迄今为止一共导演了四部电影,风格都各不相同:《阳光灿烂的日子》是意识流,《鬼子来了》是现实主义,《太阳照常升起》是魔幻现实主义,到了《让子弹飞》是荒诞派。虽然风格不同,而四部电影也各具特色,却始终都将英雄主义这条线深埋在其中。《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是一种空想式的英雄主义;《鬼子来了》的黑色幽默看似没有英雄,实则让观众自己去幻想你心目中的英雄的样子;《太阳照常升起》只剩下一点风流的英雄气概;而《让子弹飞》终于得偿所愿,打造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从《阳光灿烂的日子》开始,姜文的每一部作品都有非常鲜明的时代背景,姜文试图在复杂而又充满了戏剧冲突的乱世氛围里,创造出自己理想的英雄形象,这个英雄可以看似无力却步步为营,这个英雄可以看似小人实则救世主,这个英雄还要有感情,有智慧,有幽默,有理想,通过帕索里尼的“间接的话语”式[3]的电影话语让观众感觉到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
于是,充满雄性力量和英雄气概的张牧之出现在了《让子弹飞》里。他生活的是一个中国封建社会已解体,新的社会制度尚未形成的混乱年代,穿插着纷繁的革命,他从革命中抽身而出当起他的麻匪,但是谁又知道他上任鹅城不是另一次小革命的开始呢?他有理想,所以新任鹅城便对鹅城居民声嘶力竭地喊出:“我来鹅城只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公平!”的那一刻,观众看到他不是张麻子,而是渴望建立没有阶级之分理想国的英雄张牧之。他有感情,所以在对花姐双手拿枪,一只指着自己,一只指着他的时候,他同意了花姐加入他的复仇道路,是浪漫的。他有幽默,所以当他和老六在地下室一起听老唱机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叫“莫扎”,六子问“这个你也能听出来?”。“得分时候。”“什么时候?”“上面印着他名字的时候。”,让你一下感觉一个雄壮的男子汉变得无比可爱。他有智慧,当县长夫人被黄四郎杀害,汤师爷抱着夫人的尸首痛哭,他估算到黄四郎的伎俩,在黄四郎出现时,是他抱着夫人说了和师爷一样的话。那一瞬间你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超级演技派。
六子遭到黄四郎的手下胡万和武举人的陷害,他明明可以不予理睬,但是作为英雄他的名声在任何时候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六子宁肯剖腹取凉粉,以生命为代价,也要还英雄一个清白。因为在姜氏电影里英雄一定是被浓墨重彩所渲染的。
首尾的呼应和对比。在影片伊始时:翱翔的鹰,长亭外古道边的歌声,铁道,马拉火车,有节奏感而激动人心的音乐。“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在李叔同的《送别》曲声中,一群白马拉着火车进入了观众的视线。碧峰叠嶂,火车轰鸣,火锅沸腾。结尾的时候:奔跑的白马,拉着火车,火车上的人一遍一遍地唱着《送别》,身后是落寞的英雄独自骑着白马姗姗而去,首尾的完美呼应,像是串了一串美丽的珍珠项链,最后总要接到一起才能被叫做项链。对比亦如此,开始的时候,是一群土匪要劫车,恣意江湖,斗志昂扬。结尾的时候,是物是人非,仇虽然已经报了,但死的人无法复生;强权虽然已经推翻,但是理想却并不是触手可得;弟兄们都走了,还带着自己深爱的人。张牧之一代英雄豪杰,最后的结局却只剩铁轨、青山、夕阳、白马、子弹和自己落寞的背影。
黑色幽默式的包袱。本片刻意将每一条重要的线索后都埋下一个包袱以转移注意力。这样的手法和英国最古老最有声望的大导演乔治•皮尔森在《最后瞬间》的“两分钟的寂静”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曾说过“不管在何种电影中,拥有两分钟的寂静都是重要的”,在子弹飞行中,当它到达那两分钟寂静时,也是这部电影中最伟大的一刻。比如张牧之刚刚自陈身份,说自己跟松坡将军曾经浴血奋战,干革命抛头颅洒热血。观众还没转过筋想清楚松坡是谁,葛优就跳出来插科打诨:“那一年,我十七岁,她也十七岁……”。在逗笑大家之余,将观众的注意力从“松坡”,“十七岁” 这样的线索上转移开。在戏剧上,他让观众急切而庸俗的常规需求戛然而止,在观众心理期待上,把不合理的事情解释得合理,是戏剧家的义务,他必须尊重并挑衅观众的智力。张弛有度,让真相将要被揭开、被观众所透析的时候,扔上来一个包袱,正像影片片名所寓意的一样,让真相这颗子弹再飞一下,观众又一次与真相擦肩而过。
被美称为“中国梦践行者”的姜文,无论是作为演员还是作为导演,他都是不可复制的中国电影人,其作品对影片主题的表达既犀利又浪漫,对塑造的形象既梦幻又深刻,他没有刻意走向世界,但是他的作品却成为中国电影屹立在国际电影界的独特样本,并同时影响着中国电影的气质和进程。
一面繁华,一面挨骂,已是国产商业电影的常态。《让子弹飞》作为商业片能够既赢票房又赢口碑,达到口碑票房双赢,占据了中国电影票房的制高点,树立了中国电影的新标杆,这自然是与姜文作为导演的独特艺术手法有关的。
当然除了上面提到的关于电影的独特艺术手法,在电影中其他的因素也不容忽视。比如音乐,此片沿用了久石让给《太阳照常升起》的配乐,因为有足够的情节,效果比上次更好。也有人总结了这样一个规律:凡是姜文在很商业的说笑话或者发展必须的故事时,没有配乐;每到姜文玩段风格了,配乐就上来了。配乐好听,效果震撼,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对于剧情的深入发展也是功不可没。
双关语、俏皮话、幽默笑话、独特的中国方言在此片中亦比比皆是。从“你才是来者”到“美女不要,钱也不要,你要什么呀?”,再到“玩砸了”、“有这个必要吗?”“有道是,江湖本无路,有了腿便有了路。”“麻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带着老婆出了城,吃着火锅还唱着歌,突然就被麻匪劫了……”这部作品里可谓精句不断。另外根据片中台词精句开发出各种爆笑“子弹体”: “大哥,没打中?”“让子弹飞一会儿”,“让**飞一会儿”、“微博要一条一条发,逐个逐个来,一次发太多,喀!会死机”等各种段子正在网络疯传,幽默“子弹体”不仅网络风靡,“让**飞”“让**飞一会儿”等句式甚至已经成为人尽皆知的口头禅、流行语,被广泛使用于各种场合。
随着《让子弹飞》的风靡,网友讨论的热点话题也不断推陈出新,从最初的自创视频、同人漫画到“麻匪帮”系列互动,片中的台词精句、人物道具、情节细节,都得到了五花八门的解析和改编,连张牧之兄弟们头戴的麻匪面具也已成为网店里的热销产品。
这个拒绝植入性广告,以马识途先生小说为蓝本,改造成的新故事的确在2011年的开春挣足了票子,挣够了口碑,也真正达到了姜文在剧中的意愿:认真做戏,用电影品质去打动观众——“站着挣钱”,而不是将电影的品质过度与金钱挂钩——“坐着挣钱”,更不是为了迎合金钱而委曲求全——“躺着挣钱”。
注释
[1]马可•穆勒(Marco Müller):著名的电影制片人、电影史家、影评人。先后担任多个电影节的主席,是把中国电影推向世界的第一人。 [M],辽宁大学出版社,1996
[2]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物质世界的复原》[J],中国电影出版社,北京,1982
[3][意]皮•保•帕索里尼:《诗的电影》[J],第417页
[1][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M],崔君衍译,中国电影出版社,北京,1987
[2][法]C.麦茨(Christian Metz):《电影语言——电影符号学导论》[M],刘森尧译,远流出版公司,台北,1996
[3]戴锦华:《电影理论与批评》[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物质世界的复原》[J],中国电影出版社,北京,1982
[5][法]让路易•博德里:《基本电影机器的意识形态效果》[J]
10.3969/j.issn.1002-6916.2011.10.015
欧阳曦,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学的影视美学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