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传道者”的困惑和抗争——评大型现代淮剧《半车老师》

胡海民 陈雁程

十二月下旬，在江苏省第六届戏剧节上，笔者有幸欣赏了几经修改的大型现代淮剧《半车老师》，并参加了两次《半车老师》评议会，聆听了这次省戏剧节各位评委和首都来盐的中国戏剧界数位前辈、专家对该剧的高度评价。作为一名长期关注淮剧艺术在当地发展现状的新闻记者，我们对盐城市淮剧团二十多年来精品迭现、佳作不断的创新精神、“十年磨一剑”的磨戏精神，一以贯之地坚持自己创作风格的坚守精神尤其感敬佩。在两个评议会的发言中，我们惊喜地发现无论是省戏剧界的专家、评委，还是北京来盐的中国戏剧界的前辈、学者，对盐淮精神都有相同的感慨。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曲润海先生虽第一次来盐，但他对盐淮的戏却印象深刻，他总结道，如果说《鸡毛蒜皮》是和谐篇，《来顺组长》是创业篇，那么《半车老师》则是育才篇。而盐淮的戏之所以能够不断出新，之所以能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时代改革的前列，我想其主要原因是盐淮人能紧扣时代变迁脉搏，关注底层百姓在变革中的命运，关注社会核心价值在人物命运中的成长和嬗变，并以高度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进行文学创作和艺术塑造，以唤起改革意识和社会良知的觉醒，因而他们的每一部作品都能以小人物折射大社会，小题材反映大主题。而《半车老师》对当前社会核心价值失落现象的反思和追问，则让人更深刻地体验到这部戏剧对当前重建社会核心价值的现实意义和警醒意义。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而“传道”之所以被列为首位，是因为教师首先要教会学生怎样做人，才能谈到其他。然而，当一名从教多年的乡村老教师在他的学生发生 “诚信”问题——即做人的底线时，他却遇到了难以想像的烦恼和纠结。看完《半车老师》，你会为这位半车老师在向学生讨捐款的遭遇中所面临的巨大的道德困惑而愤懑不平，痛心疾首，又会为半车老师与“社会不诚信行为”展开的短兵相接的“叫板”而令人深思，荡气回肠。

社会传统文化道德的滑落和社会诚信的缺失，已成为当代中国社会最为严重的痼疾，而如何重建、规范社会道德和社会诚信，也成为中国社会如何走向现代政治文明最为迫切的话题。现代淮剧《半车老师》以优美、精湛、生动的舞台艺术从一个乡村老教师的遭遇来揭示这一话题，无疑有着以小见大，知微见著的意义。

振聋发聩的抗争

对于《半车老师》深刻的社会背景，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会长姚欣有着独到的剖析。他说，仁义和诚信，应该是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核心价值。当前，我们已推行多年的市场经济，而市场经济中的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行为则是以赚取利润为目的的。虽然健全的市场经济应该有着契约为准的诚信底线和法律为纲的职业操守，但由于中国缺乏西方市场经济多年的诚信建设和法制建设，中国传统文化道德和追逐利润、见利忘义的商业不端观念和行为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激烈的碰撞。因此，在市场经济中还要不要仁义，还要不要诚信，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化道德融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市场经济的诚信建设和法制建设中，正是当前亟待解决的大课题。而《半车老师》从一个普通乡村教师进城讨捐款的遭遇中提炼出仁义、诚信的道德主题，委实难能可贵。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而是一个两种观念冲撞的社会典型人物，半车老师这个典型形象的创造，对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在市场经济中规范人们的道德行为，重建社会诚信，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半车老师》的剧情来源于真真切切的百姓生活，可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非常熟悉：田家湾村从教多年的小学教师田半车在寒假中一次校友聚会中动员学生资助母校，他当年的学生马丽已是海外一家企业的负责人，当即捐赠母校图书五万册，并当场开出支票入账。他的另一位当企业家的学生焦浩运也不甘示弱，当即表态捐资二十万元为母校建电教室。当田半车兴冲冲地到县城赊账搬回五十台电脑、望眼欲穿地等待焦浩运汇来捐助款时，焦浩运的捐款却如泥牛入海，没了消息。眼看秋季开学在即，供货商讨要货款无果封了教室，老村长和众村民为了孩子及时开学逼着田半车进城讨要捐款，田半车万般无奈，怀着愧疚、惶惑和不满的心情上了路。

孰料田半车从教多年，有着成熟、坚定的道德操守和人生信念，平生最不齿于见利忘义和食言失信的不道德行为，尤其不容忍自己亲手教的学生出现这种行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传道者”。然而，时代和社会都在变，像焦浩运这样开口捐助闭口食言的企业家已不是个别现象，尽管其中另有隐情，而诚信缺失、惟利是图、商业欺诈的现象已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田老师的道德信念和这些随时随处可遇的社会现象发生剧烈的冲撞也就在所难免了。而这种冲撞的戏剧化及其对人物内心冲突的微妙揭示，正是编剧和导演的神来之笔。

田半车来到县城找不到焦浩运而疲惫不堪、饥肠辘辘时，碰巧进了焦浩运公司所属的鸿运大酒店就餐。然而，因嫌“最低消费”太贵，差点被赶出酒店。为了争面子，忍痛准备就餐。点菜时，一张小小的菜单，就引起了田半车和宾馆服务人员观念上的冲突。且看田半车和服务员这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哎，这菜单我怎么看不懂啊？”“先生，你不识字啊？”“我不识字？……哈哈哈。”“我问你，这食全食美是什么菜？”“这是拼盘。”“那‘鸡不可失’呢？”“那是炸鸡腿！”……“来来来，我来问你，这白烧美人腿是什么菜？难道美人腿也能当菜吃？”“哈哈哈，什么美人腿，那是青蛙的腿！”“那是青蛙的腿……听着就恶心，不吃了！”冲突次第展开，当田半车指出酒店欢迎牌上的错字，焦浩运的妻子、鸿运集团财务总监卫鸿忍怒命服务员改掉时，田半车索性得寸进尺，翻开菜谱，借题发挥说：“你们看看……真会发明创造，这菜谱能用这样的成语呢！老祖宗留下来的汉学精华，被你们糟踏成什么样子了！”而卫鸿的反击则含讥带诮，理直气壮：“这是市场促销，是广告文化……人家国外早就把时尚文化植入广告了，这就叫以文化来赚钱。”由此，引发了一场两种针锋相对价值观的舌战。田半车：“你们是糟踏文化在赚钱！……菜单上篡改成语还自我陶醉水平高。说什么商业炒作做广告，分明是玷污祖宗搞促销。”卫鸿：“活脱脱出土文物老活宝。”在场的某招商局八处第九副处长常传达当然帮腔“老板娘”：“神经有病土老帽”。遭受辱骂的田半车反唇相讥：“白丁不识鸿儒高。”当卫鸿终于弄清田半车就是丈夫的老师、尴尬欲下时，田半车仍然不依不饶：“缓一缓？这上面……弥天大错啊！（拍菜谱）拨乱反正，刻不容缓！”瞧，这个田半车时时不忘身为教师所应该具备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举凡他所看不惯的地方就地设下课堂，看不惯的人和事便当仁不让地做起了老师，如此执着的“传道”精神委实令人赞叹。尽管不过是菜单用词之争，但却蕴含着深刻哲理。对于这样的文明失范现象，我们——大多数的人通常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取容忍、退让继而接纳态度，有时甚至推波助澜拾柴添火。而正是这种麻木不仁和宽容接纳的态度，使拜金主义和诚信缺失观念和行为有恃无恐地以极快的速度大面积地蚕食社会道德和社会诚信阵地。如果我们的人群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能像田半车老师那样执着而坚决地维护社会公德，抵制不良行为，那么今天的社会道德状况也不会糟糕到连老人病倒在街头行人也不敢扶的地步。

表面上看，“菜单之争”，田半车略取小胜，但面对社会诚信缺失的整体趋势，田半车区区一己之力岂是对手。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学生焦浩运。焦浩运再一次承诺保证兑现捐款，不过要等他出差筹措资金之后才能兑现。田半车信以为真。孰料这是卫鸿因和田半车的学生马丽“争风吃醋”而想拖“黄”丈夫的承诺设下的一个圈套。为此，在卫鸿的一手策划下，田半车“仗”着学生的风光住进了鸿运大酒店的总统套房，享受着“总统级”的高规格待遇。焦浩运“出差”的10天，田半车天天留心，夜夜守侯，生怕疏忽一时，酿成大错，忍受着焦虑和良知的双重煎熬。然而，一个巧合，田半车突然发现“出差”的焦浩运和卫鸿夫妻双双出现在自己的套房里，这个用谎言和戏弄编织的陷阱终于被戳穿——而卫鸿为了继续掩饰这个拙劣的谎言，居然把丈夫藏在衣橱里不准出来。获知真相而蒙受奇耻大辱的田半车此时如万箭穿心，痛心疾首。直到这时田半车还不忘老师的职责，借“审柜”给他的学生补上一堂课。且看这痛彻肺腑、椎心泣血的唱词：“衣柜呀衣柜，难道你也欺我们乡下人？难道你也瞧不起我这个教书先生？你说，你讲呀，你开口说话呀！……你虽不是人有灵性，肚子里装着花头经。活像我的学生焦浩运，外表硬铮骨头轻。说大话，浑身劲，忽悠乡亲懵师尊。不诚实，不守信，数典忘祖昧良心……你敢再把我蒙混，休怪我家丑外扬不顾师生情。砸碎你的玻璃镜，踢烂你紧闭的门！电视台让你去出镜——曝你的光，出你的影，揭你的底，现你的形，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桩桩件件，昭示众人，上达领导，下至百姓，人人皆知，个个愤恨，让你里外不是人！”

然而，导致田半车最后心理崩溃的还不是学生的谎言和自己的受骗，而是酒店的一纸账单，田半车得知自己的巨额消费而产生的强烈的负罪感。对于一个长年恪守道德信条的人来说，这种挥金如土短短10天就“耗费近一半捐助款”的失范行为，是无论如何不能饶恕的道德罪过。而这种深深的自责对田半车这样的人来说，是毁灭性的。老师尚且如此，如何去教育学生呢？可见，在醉酒状态中，田半车的痛苦和绝望是难以名状的。尤其他发现自己一直不齿的道德失范行为竟然在自已身上出现，更是痛不欲生。他撞上电线杆误以为撞人的一段独白，更让人惊心动魄：“……老啦，……人常说老要时髦少要乖。我怎么就觉得这世道变得……变得让我们互不相识了呢？‘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可如今，本来无价的诚信，变成了真正的一钱不值，失信成了聪明，守信成了愚傻！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世道不识我，还是我不识世道？孩子们哪！我真想让你们重新回到课堂上去，因为我太留恋你们那一双双又清又亮、干干净净的眼睛……”

其实，田半车的心灵被强行扭曲的过程正是我们千千万万普通人的一个人生缩影。也许，我们对拜金主义从默认到奉行，仅仅是从一次小小的感官享受开始的；也许，我们对社会道德和社会诚信从恪守到放弃，是因为我们掉进了同样的陷阱——由谎言、损人利已和算计所编织的陷阱。就像那个扶起被撞的老人反而被诬撞人结果被法院判决赔偿的好心人一样。

然而，我们像田半车那样自责了吗？抗争了吗？追问了吗？呐喊了吗？

播种播出的希望

江苏本届戏剧节的评委陈晶认为该剧在展开的戏剧冲突中，半车老师在人欲横流的社会大环境中所遇到的尴尬、窘迫、不合时宜甚至侮辱，展现了一个弱者的形象，作为教师，他的教育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失败的，因为不讲诚信或者不能坚守诚信的正是他的学生。但是，田老师同时又是一个真正的强者。虽然他的道德理念几乎处处碰壁，但他在学生心田播下去的道德种子，依然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曲折地成长、结果。剧作家张弘说，半车老师身上的确有不合时尚的东西，但他的操守和信念却代表着不可缺失的社会良知，这种良知也正是千千万万人内心深处渴望坚守和重建的价值核心。尤其作为教师的田半车，他的坚守和执着意义更为重大，而正是这种“唤醒的力量”使半车老师成为最后的强者和胜者。这就是这部戏社会内涵的价值所在，也是社会的希望所在。

的确，从《半车老师》的整部剧情来看，并非一概充斥着“失信”和“缺德”的暗色，其中穿插的亮色毫不示弱地展示出人类良知、诚信、真情、道德的美丽和伟大。尤其是田半车的几个学生更是如此。

先看玉秀。玉秀家境贫寒，人生之路中充满坎坷。年青时因家庭变故接受过田半车的无私帮助，后又成为田半车的编外学生。在此之间，她对老师产生了深深的爱恋。这一段纯洁、深挚的师生恋巧妙地穿插在整个剧情中，美妙温馨，跌宕起伏，感人至深。难能可贵的是，玉秀心中深藏着的爱情，虽历经生活坎坷和时间风雨却始终不逾，无怨无悔。而她对老师的一腔深情挚爱，则主要来源于对老师“怎样做人”的师德和操守的仰慕。且看玉秀遭老师误解后一段深挚的独白：“不，你没有理解我！我忘不了在田家湾小学做临工的日子，忘不了你对我的帮助……可你不给我一点报恩的机会，十年来，我给你写了多少信？可你只字不回啊……这是为什么……十六岁我父母双亡家贫困，为还债婶娘替我订了亲。她将我许给邻村牛二楞，未过门他就对我施暴行。因为他游手好闲、赌博成瘾、输光家产劝说不听，反而打得我遍体伤痕。你仗义帮我解婚约，终使我走出阴影见光明。你人善良有水平外表斯文骨头硬，我常想嫁人就嫁你这样的人！解婚后我没有安身处，你说服校长让我到食堂暂栖身。你买来铅笔作业本，我成了你的编外生。”在牛二楞为此大闹学校玉秀为了田半车的清白被迫离校外出打工前，田半车送她一只信封，内装五十元钱。十年来玉秀竟然一分钱未用，珍藏至今。下面一段两人对唱真情倾泻，催人泪下。田：“（打开信封）钱？十张五块的……仅是薄薄几张纸，”玉：“在我心中重千斤。”田：“信封四角已磨损，”玉：“日日夜夜贴我身。”田：“见它方悟玉秀意，”玉：“见它似见老师心。”田：“想不到些许小事她牢记，”玉：“再苦再难我也舍不得用一分。”田：“十年来抹不去她的影？”玉：“十年来忘不了他的人？”我们看到，玉秀的做人原则，正是以老师为楷模传承下来的。

传“道”犹如播种。人类社会道德精神的代际传承，至少一多半是在人们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所受的教育中耳濡目染，打下基础的。而传道者自身的言传身教和人格魅力，往往能影响甚至决定学生一辈子的做人准则和道德操守。因而，老师言行的点点滴滴在学生心田中播下的种子，收获的将是人类道德信念的代代相传，收获的是明天的希望和光明。而玉秀的善良、坚贞以及和邪恶抗争的精神，正是田半车言传身教的结果。或许田半车没有想到，在这场与谎言和失信的“肉搏”中，支持他的社会力量正是自已作为传道者多年率先垂范辛勤耕耘的结果。再看在这场变局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新加坡茉莉集团董事长马丽。马丽刚下飞机就碰到绝望醉酒的田半车。在弄清原委后面对恩师，她深情地说出了多年的感慨：“田老师，你不要客气，需要什么只管说。想当年，因为我父母有海外关系，发配到田家湾，我便被喊成小特务，受尽了欺凌，我曾跳河自杀，是你把我从水里救上来……后来，你鼓励我，帮助我，给我生活下去的勇气……我的命是你给的，没有你就没有马丽的今天……”可以说，马丽坚强、向上的人生是田半车用双臂托起来的。而他所得到的回报，正是马丽作为鸿运集团的合作方代表对合作伙伴不守信用的针砭以及对社会正义的伸张。其实，就连鸿运集团的董事长焦浩运，也并非完全良知泯灭，只是因私心作怪，被妻子“道德挟持”而已。少年时代老师在他心田播下的如何做人的种子，也没有完全枯死。当重新面对老师巨大的人格感召时，他内心的愧疚和痛苦是难以名状的，以致于终于和妻子“反目”。且看他这一段激愤难忍的唱词足可以表达他良知复苏的心路历程：“自从进你家门槛，受的待遇不一般。你的父把我当女婿看，两个人常把知心话儿谈。可是你呀，骄横成习惯，总以为我把你这高枝攀。三句不投板斧砍，我好似案板上的一块肉任你剁来任你斩。六字训天天都要背一遍，犹如压在我头上一座大山。我是堂堂男子汉，我宠你让你为的是求家和安。马丽她能为母校捐书款，我这个鸿运公司、民营老板，回报社会、回报家乡为什么这样难？你是妻逼夫造反，迫不得已上梁山。不请回田老师立即与你把伙散，重操旧业回到我的田家湾……”

焦浩运的良知复苏具有典型意义。正如江苏省文化厅吴小平先生剖析的那样，其实，我们绝大部分人群中，尽管和焦浩运一样对当前社会道德和社会诚信沦丧状况取麻木、容忍、退缩、冷眼旁观的态度，甚至成为推波助澜的推手，但蒙垢心头的深处却依然潜藏着道德的信念、诚信的渴望和对社会正义的诉求，这些道德潜能一旦被唤醒，同样能形成出强大的社会道德和社会诚信的磁场。问题是唤醒人们内心深处道德信念的环境和力量在哪里？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正是淮剧《半车老师》的旨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