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艺睿
苏州滑稽剧团创作演出的滑稽戏《顾家姆妈》,讲述顾家的保姆阿旦自愿抚养顾家被遗弃的一对双胞胎,从而将其一生奉献给这一双儿女及其孙辈的感人故事。剧本从小处着眼,以一对双胞胎被遗弃的命运为线索,刻画一个“小人物”——阿旦保姆形象。该剧在呈现这一家人命运遭际的同时,浓缩了历史变迁,融入了时代特色,将“小家”与“大家”巧妙结合,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与现实意义。全剧关注社会、关注人性、悲喜交织,看后引人深思,给人启迪。
滑稽戏善演喜剧和闹剧,以引人发笑为艺术特色,讲究情节的喜剧性、滑稽、幽默,表演夸张、风趣。剧中江南雨的扮演者张克勤的表演,较为突出地体现了这一剧种的艺术特色。他塑造的说书先生江南雨与阿旦本不相识,因房客顾雪飞(阿旦的雇主)的失踪把两人连在了一起。但房客(阿旦与孩子)第二次的失踪却使江南雨被扣上三顶帽子,全家下放苏北农村,甚至家破人亡,江南雨十六年后偶遇阿旦,忿恨交加。但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他在得知隐情、看到孤儿寡母的艰辛生活后,又不免古道热肠地帮助扶持,在岁月的流逝中,他不知不觉被阿旦的善良的本性深深吸引。他一出场就有精彩表现,以形象的表情和丰富的身段模仿两个孩子不同的哭声,再声情并茂地喊出“把马桶拎出来”,将这一说书先生的职业特征传神地刻画出来。他砸松子砸到手时疼的双腿发抖;他说书到忘情处手舞足蹈,失手把月月当道具抛至空中,回过神来吓得双腿会发抖;还有,阿旦说只能跟他走时,他激动地瘫坐在地,站起来双腿还会发抖——这些形体夸张的表演在帮助塑造人物的同时,为表演增强了幽默感与喜剧性。
念白、对白是滑稽戏主要的表演方式,张克勤在此剧中充分显示了他的台词功力,其念白抑扬顿挫、富于力度、铿锵有致、节奏鲜明。在他想办法帮助孩子的描述中,大段念白先是“嘡嘡嘡嘡走到居委会……再嘡嘡嘡嘡赶到这里来”,手拿两个暖壶做出戏曲身段,夸张而幽默的表演将这一智多星热心、直率的个性特征刻画地入木三分。在他的表演中,人物的行动始终在追随着情感的变化,张克勤抓住一个“情”字做文章,第一幕是热情,第二幕是同情,第三幕之后便是爱情不断地升华,甚至掺杂着亲情,只要与阿旦的眼神碰撞,他的眼中就充满了关心、爱怜、激情与羞涩。尤其是第四幕当得知自己被八月夫妻俩利用而怒不可遏时,“要做骚公鸡中的战斗机”、“第二次拔刀相助,要抢活人的遗产”等一系列冷噱头引人爆笑,又发人深思。最精彩的表演是阿旦说出“我只能跟你走”,他先是如同当头一棒瘫坐在地,双腿颤抖,随即颤抖着站起来,面带羞涩与欣喜,双手从腹部滑下,拉起衣襟搅动,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嗲声嗲气的说“阿旦啊,你突然提出来跟我走,我还没有思想准备”。边说最后一句,边用左手逐根用力地拽着右手的手指。这就将此刻江南雨喜出望外、激动不已又强烈克制的复杂心情惟妙惟肖地传达给观众。因为一直是江南雨主动抓阿旦的手,在阿旦吐露真相、真诚地抓住江南雨的手表达谢意时,阿旦的这个举动令江南雨心花怒放,但碍于面子,江南雨却违心而诙谐地说“注意影响”,边说边把阿旦的手往自己怀里拉。此处表演真实细腻、夸张幽默,用外部表情与动作塑造人物、揭示内心,语言与形体处理的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人意料,真正做到了“肉里噱”,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作为一出滑稽戏,全剧动静结合、节奏鲜明、详略得当、张弛有度,以事件的发生、冲突的展开为中心线索调节舞台节奏,产生了强有力的律动。全剧五幕,节奏旋律是:动—静—动—静—动。第一幕舞台上十几个人营造出热烈的舞台氛围,“紫衣巷四十三号房客失踪”这一事件制止住了喧闹的舞台,舞台静场阿旦上场,桥上一个人与桥下一群人停顿然后双推磨,这既是对主要人物上场的突出,又改变了戏曲的节奏。十几人的一场演出突出主角、有效衬托阿旦出场,又兼顾配角,有序而不乱,场面灵动,美观可视。第二幕江南雨偶遇阿旦,节奏骤然变快,以一辆三轮车为支点,两个人的舞台围绕着三轮车一个躲、一个追,配合苏州评弹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节奏和时断时续、忽高忽低的曲调,充分表现了阿旦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心理,舞台既充满了流动感,又注重了人物造型。第三幕“有奶的喂了没奶的几口奶”引发的姑嫂之争,使躁动的舞台被艳美说出的“她不是顾家的姆妈,她是顾家的保姆,保姆本来就是抱孩子的”一句话给冰冻了,死寂的舞台在阿旦的扮演者顾芗“冒名顶替当娘亲,氽来杨树倒生根,实指望家和万事兴,谁知贫富不同心”的精彩唱段中慢慢地复苏了。紧接着江南雨的到来是对阿旦的一种安慰,那是她唯一能宣泄情感的对象,江南雨忘情地抓住了阿旦的手,阿旦虽然口里说着“注意影响”,但此刻她的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流淌,江南雨对阿旦不离不弃的情感是舞台沉寂后的一股春风,不仅温暖了阿旦的内心,也温暖了整个舞台。第四幕从八月夫妻失业的无助,到“花花世界”求助的希望,节奏平缓,从儿女争抢阿旦的热闹,到儿子争抢活人遗产的冷酷,节奏被一点点扬起。当阿旦说出红木雕花盒,八月毫不掩饰地为钱和妹妹翻脸,说出“她不是亲姆妈,她是个保姆”时,十五打了哥哥的一巴掌将节奏推向高潮。阿旦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没有责怪八月,她的内心在流血,却在江南雨搀扶她下台阶时,缓和尴尬地调侃道“你不要趁火打劫”,然后颤抖着捡起儿子掉在地上的纽扣,给儿子缝扣子。此时她的神情是安详的,态度是平静的,嘴里却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看来啊,我给你钉不了几回扣子了”。这人性的弱点与母爱的伟大并存的一幕充满张力,使无数观众留下了感动与辛酸的泪水,令人难忘。最后一幕,阿旦拿着红木雕花盒,唱了一出淮剧大悲调,酣畅淋漓,凄凉悲切。在激烈的斗争后,阿旦终于决定让红木雕花盒的秘密在众人面前被揭晓,原来一直以为是生母的顾雪飞也是这一对双胞胎的养母。这一秘密的宣布如银瓶乍破,将全剧推向至高点,也使众人的内心及情感彻底被瓦解,阿旦的形象陡然升华,愈益鲜明起来。最后全剧在“我和你心连心,同住姑苏城。为家园同耕耘,收获一片情,来吧朋友,伸出你的手,我和你心连心,亲亲一家人”的歌声中拉上帷幕,全剧在祥和、温暖的气氛中结束。
该剧描写的是紫衣巷43号顾家一个“小家”,因双胞胎母亲出走而引发的故事。故事把顾家这个“小家”与时代社会这个“大家”紧密地结合起来,从而在一个比较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展示时代的发展和变迁,舞台呈现出了这一点。全剧时间跨越了半个世纪,分别展示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结束后、改革开放初期、当代四个不同时期,以两个小时的舞台表演来反映中国社会五十年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对生活进行高度的提炼、艺术的再现。全剧共五幕,每一幕导演都设计了一目了然的、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语言、造型、服饰、道具等标志性戏剧符号,并通过事件、台词不断强化其时代风貌,彰显时代特色。如第一幕开场的煤球炉,这个煤球炉就是六七十年代“蜂窝煤时代”的典型物品,这是对时间的交代。舞台中间一人在河边台阶上洗衣服,这是江浙一带处处可见的生活场景,是对环境地点的交代。剧中出现的“备用券”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观众一看便知。第二幕光起即传来“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声,这是1979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小花》的主题曲,旋律响起也就把人们带到了那个年代,以及身着花衬衫、喇叭裤,带着大墨镜的男青年拎上双喇叭录音机,还有的确凉衬衫、尼龙袜,都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时髦服饰。第三幕的煤气罐以及“下岗”、“致富”这些名词,也都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的产物。第四幕的快递公司、“花花世界”、旅游团则是当今社会文明化程度的一种体现。由于本剧时间跨度非常大,所以反映的社会面也比较广。第三幕喝奶引起的姑嫂纷争,看似喝奶的问题,其实质是在讲贫富差距以及人们金钱至上的思想。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腾飞,打破了人们的传统价值观,八月所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确实万万不能的”成为那个时代价值观的主流。且两幕之间都有八句的唱词,既对上一幕加以高度概括,又对下一幕作铺垫,如第二、三幕之间的“南非来信露真相,顾家姆妈不是咱亲娘,十六载养育欲哭无泪,尴尬人一夜九回肠”,这是对第二幕的总结;“抛不开丢不下,两代人不离不弃度时光,转眼又是十六载,举目已非旧模样”,则是对第三幕的伏笔,这也是一种高度的提炼和概括。
戏曲理论家祝肇年曾用“高度的提炼,鲜明的节奏,强烈的夸张”来概括戏曲艺术的特点。这三句话也正是《顾家姆妈》一剧的艺术特色,它抓住了戏曲艺术的精髓,移步不换形地将戏曲艺术以别样的风貌呈现于舞台,奉献给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