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民间诗歌文本分析和价值判断

2011-11-04 13:20贺晓武
创作评谭 2011年3期
关键词:民间诗人诗歌

□贺晓武

当代民间诗歌文本分析和价值判断

□贺晓武

据不完全统计,除港台澳三地以外,大陆各省市民间诗刊和网络诗歌论坛均在100家以上,在博客上粘贴诗作的诗人或业余诗人更是不计其数。虽然诗歌的主流与民间之分,只是以媒介的不同来区分而已,两者之间也无高下之分,但在没有体制依托为背景下,以民刊、网络或个人博客为主要“阵地”的民间诗歌之火,将当代新诗的天空烧得通红。

其实,中国当代诗歌若隐若现、似断实连地闪现着“民间”传统。从“白洋淀诗歌群落”、“贵州诗人群”到《今天》诗刊,从“‘诗江湖’诗群、“另类诗群”到“80后诗群”,这些民间诗群基本上都强调诗歌创作的独立品格、自由意志和创造精神。“无论是民间还是知识分子,其最初身份都是对照于‘权力诗坛’而存在的,他们在90年代的写作都具有‘知识分子性’,而存在的方式也都曾是‘民间’的。”这种风格赋予诗歌更大的自由,真正松开了被现实规则所压制的诗歌翅膀,唤醒更多蛰伏的诗歌能量。

当代民间诗歌区别于主流诗歌,就在于题材范围、情感传达、结构趣味等方面,这是由两者的创作方式和状态的不同引起的。当代民间诗歌蕴含的狂欢的民间精神、世俗的民间立场和多元的价值取向,值得我们深思和探究。如果对当代民间诗歌文本进行认真地分析,它的艺术价值和美学倾向主要体现在下述四个方面。

一、日常化的题材深化内心体验

商业时代,消费主义必然风行。除主流诗刊外,众多的民间诗刊如《诗江湖》《非非》《诗歌与人》《北回归线》《唐》等,似乎承载着自由精神,祈求着诗歌获得新的突破。而网络诗歌的匿名藏身、及时快捷和自由自在等特点,让数以万计的诗人自由地发表诗作,惬意地消费廉价的诗歌产品,也使诗人发出了真正的没有被格式化和模式化的民间声音,真正实现了“网络时代的民间文学,是民间话语的广场狂欢”的内涵。

宽松的环境使得民间诗歌不但连绵不绝,而且还有越益兴盛的趋势。可以说,民刊和网络诗歌已经成为了当代诗歌发展的必要推动力和重要生长点。诗评家罗振亚认为:“民刊策略已经构成中国新时期先锋诗歌的基本生存与传播方式。”“始终张扬日常性,力求把诗歌女神从知识、文化气息缭绕的‘天空’,请回经验、常识、生存的具体现场和事物本身,将当下日常生活的情趣和玄奥作为汉诗的根本资源。”笔者认为,民间诗歌更多地肯定着个人的世俗欲望和生活伦理,把个人的现实需求和细微感受表达出来;民间诗歌所书写的日常生活的特性,并从中呈现世俗生活的景观和现实生存的伦理,着实是诗人对于个人内心体验的一种深化。

先来欣赏一首诗歌:“玉米刚刚被掰下来/堆在一起/还没运回家//在黄昏的山梁上/有两个人并排蹲在那儿抽烟/没有一句话/像两只静静的鸬鹚在抽烟//”

这是盛兴的诗作《中原》,它把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玉米与农人放在一块,却暗示出某种难以言说的内心体验。一首名为《吃年夜饭》的诗歌这样写道:“父亲喝白酒,母亲喝可乐/弟弟喝白酒,弟媳喝可乐/姐夫喝白酒,姐姐喝可乐/外甥喝黄酒,侄女喝雪碧/我喝葡萄酒,女友喝椰奶/桌子底下的大黑狗啃肉骨头,猫吃鱼刺/奶奶吃一口菜喝一口白开水/爷爷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他在墙上的镜框里/看热闹。”作者把吃年夜饭的热闹场面细致无遗地白描出来,最后一句爷爷的照片在看热闹,这个对比的情景就让读者体验到作者的个人内心情感。看上去是日常生活的白描,但是其中却有着作者对日常生活的诗意思索。

诗歌走向了世俗的日常生活,往往不再尊崇理性和高尚。“我曾当面聆听过/一位来自法国的时装大师/用他的薄嘴唇谈论着/中国妇女的传统旗袍/上身严谨得一丝不苟/一丝不露——下身呢/那么大的开衩/那么开放的大腿毕露/他那夸张的怪怪的表情/让我心虚像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这首诗虽然调侃味十足,但在日常叙事中挑战了传统的虚妄。这充分实现了“本我”展现的可能性,把身体没有被驯服的力比多释放出来,在某种程度上,回复了生物个体的本真状态,释放出生命的欢乐和自由。

二、戏剧化的叙事扩展生活意蕴

自古以来,诗歌擅长抒情,而在当代民间诗歌中,抒情常常被叙事所替代。因此,当代诗人很少直接抒情,他们往往接受了解构主义宣称的“作者已死”的观念,强调“零度叙事”,强调不露情感地表达,把日常事物和事件以视觉或听觉的方式记录下来。这意味着诗歌对现实的重新敞开和打通,意味着诗歌向生活世界的回归,体现了生活世界与诗歌之间的交融。

比如《旅途之一》:“有一个小女孩/被汽车压死了,就那么轻轻的一下/她就躺在了/路中间/有少许血/从她身上流了出来。”在这类诗歌中,我们看不到作者对一个生命消失的同情,看不到作者对这件事情的基本态度是愤怒还是无奈,只是以一种冷漠的口吻叙事。然而,这样的细微感受,带给读者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惊。

声名渐长的诗人朵渔写过一首《小胖》:“我们开始叫他小胖的时候/他妈妈就不高兴/一定要我们叫他高立民/我们仍习惯于叫他小胖小胖//因此,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他学习一直就不好/去年回乡,又见到/小胖的老母亲/问起高立民的情况/她说:我们家胖子/现在在济宁做着大生意。”这首诗根本看不出作诗的痕迹,在不经意间把小胖这个以前不爱读书、现在金钱让他自我感觉很好的意味表达出来。诗作看似平平常常,但并不能说它毫无意义。这种情感似“无”还“有”,似“淡”实“浓”。应该说,这种间接抒情完全变成了“回到事物和存在的现场”的“客观化”抒情,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今昔价值观的对比和反思空间。而伊沙的《回答母亲》同样让人感到意外:电视里正在演一位英雄,一场火灾中将他的脸烧得不成样子:“母亲告诉我/“遇到这样的事/你千万不要管……”我久久望着母亲说不出话:“我母亲早已忘记了曾经/她是怎么教育我的/怎么把我教育成人的。”“我”说:“妈妈放心吧/甭说火灾啦/自个儿着了我也懒得去救。”这首诗三行一节,节奏缓慢,读者看不出多少震惊效果,然而细品下来,读者还是可以从这种日常生活的细节对比中看到深层的意蕴:“母亲”对“我”的教育与今天现实中的英雄行为完全不一样,当人间烟火气浓郁地呈现生活表象的同时,诗歌好像抵达了事物的本质属性。

民间诗歌尤其是网络诗歌,往往关照生命中日常存在的细节,用戏剧化的语言洞察生活细节来表达对人生的思索,常常表现一种生活困境。如有一首诗如此写道:“以前我曾经落魄,但年轻/因此而期待别的东西/常常把白纸细心地撕碎/然后装进上衣的口袋//……现在我仍然落魄/习惯在口袋里装满石头/这种沉甸甸的日子/仿佛已沉到水底。”“以前”与“现在”的落魄形成了一种戏剧化的转折,由此把两种不同的生活形成对比。诗作冷静而客观地审视着自我的存在,白纸与石头同样是无价值的东西,但是却被作者拿来作为平庸、麻木和无意义生活的替代品。细细品味,当代民间诗人正是借助诗歌中戏剧化的叙事,表现着现代人的乏味单调而缺乏意义的生存状态,并以此来思考人们生命的存在价值。

尽管当代民间诗歌很少抒情看起来是一个缺陷,然而这叙事的戏剧化正适合后现代主义时代的特点,那就是解构虚伪的崇高,让诗歌返回质地坚硬的真实大地。

三、口语化的语言加深诗性表现

古典诗歌强调语言的高雅,强调精炼的用词。而现代诗歌则强调陌生化的语言,到了21世纪的当代民间诗歌更是活用生活口语,活用日常口语化的语言,激活生疏的力量,强调寓言性和戏剧性的细节,用张弛有度的叙事,赋予平凡语言以诗性的表现力。

请看尹丽川的诗歌《妈妈》:“十三岁时我问/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我上了大学,妈妈/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一个女人/怎么会是一个女人/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我该做你没做过的事么,妈妈/你曾那么的美丽,直到生下了我/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为了另一个女人/你这样做值得么/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是你生出了我,妈妈。/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这首诗把女儿对母亲的前后看法用口语化的语言模拟出来。其实,它的主旨在于对妇女生活的女权主义式的解读。两代不同女性的个性差异在此表露无遗,母亲为了孩子的成长牺牲自己,甚至把自然的本能欲望压抑成超我的社会化的行为。而主张女权思想的女儿则不认同母亲的做法,反省母亲行为的荒谬性。直白和世俗的语言让读者感受到诗意,因为真正的诗性就在表达生活可能性的探索。

打工诗人刘大程在其诗歌《南方行吟》中写道:

“……很多时候/仅仅为了一碗饭和一铺床,就不得不考虑/去一个地方接受人的任意驱使和训斥/正因为如此,在某些人的眼中我们并不比牲口高贵。”这首口语化的诗歌,让我们看到底层人的生活细节。身出底层的诗人把自己经历过和体验过的生活用口语写出,让读者感同身受,也让我们不再沉浸于乌托邦的幻想当中,而回转身来关怀现实底层世界,关注周围人的生存状态。正如女诗人郑小琼在《居住》一诗中所写的那样:“别人的屋檐你必须低着头进去/我常常想起古代那群寄人篱下的诗人的呐喊……/我的血液里注定排斥着这个城市/我的血液还盛装着北方那个村庄/尽管它贫穷而荒凉尽管它卑微而潦倒/但在我的心中,是一座山的重量。”打工之地的富裕与家乡的贫穷形成对比,这是诗人亲身经历的生活,也是对打工一族生活的精炼概括。尽管不想被人瞧不起,也排斥这个城市,但是家乡的荒凉又是那样地实在,逼仄的现实让读者能够体会在外打工流浪人的甘苦,从而心灵为之颤动。

杜绿绿的《寻人启事》通篇用口语写成,然而读者还是能够从中发现其中的深意:“杜小羊,女,12岁/齐耳短发,肤白/离家时上穿乳白色毛衣,下着黑色裤/此女乖,口齿清晰,无精神异常/望知情者提供线索/有重酬//她沿寿春路向西/到三孝口/再从长江路向东/经过赛特、旅游汽车站、元一广场/这些地方越来越陌生了/她默默地走开,干着活/背包里的启事还剩最后一张……她走进火车站候车厅/那儿有根大柱子/每个坐火车的人都会路过/她认真地刷上糨糊贴上启事……突然有人走过来/对她说/哎呀,杜小羊,你赶这么早火车去哪出差呀。”看起来,这是一个另类的寻人启事,其实蕴含着深刻的意义,充满着对忽视人性关怀的社会的反感。试想:一个12岁就出来打工的女孩在大城市里呆了十几年,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呢?只要想想,我们就能读出其中蕴含的现实的反思意义。

类似这样的诗歌打破既成的价值规范和道德伦理,还原被“文化”异化了的个体存在,以诗性表达现实困境与生存焦虑,这显示了作为“大众”的、注重在世情怀的诗歌倾向。

四、多样化的风格推进自由创造

网络为诗人提供了自由沟通和交流的平台。网络诗歌发表的自由、高效的互动,使之成为真正的民间写作。它通过话语、仪式、情境的虚拟打破了现实的禁忌,实现了虚拟自我的新生,更表达了生命的极乐。

民间诗歌形成了多种风格,既有现实的叙事,也有浪漫的抒情,还有现代的象征,当然更多的是后现代的戏拟,这些不同风格的诗歌创作真正推进了自由表达。民间刊物如《诗歌与人》《赶路诗刊》等,在5·12汶川大地震后都发表了专辑,比如朵渔写出了《今夜,写诗是轻浮的……》、徐敬亚写出了《第一次,我失去愤怒》,这些都是现实的叙事。

后现代戏拟在今天的民间诗歌中是最常见的,诗人喜欢用滑稽性模仿进行变形和改写,形成“搞笑”的反讽效果。伊沙就很擅长此类诗歌创作,先来看他的《中国诗歌考察报告》:“同志们/中国的问题是农民/中国诗歌的问题也是农民/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这是一帮信仰基督教的农民/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他们种植的作物/天堂不收俗人不食。”他化用了毛泽东的著名政论文,在戏谑和反讽中对虚情假意对待农民、借“农民问题”搔首弄姿从而脱离生活的人与事,提出了讽刺性的警告。而读者也在欣赏中发现了深层次的意蕴。

还可以说,民间也是真正的个人性得以存在和展开的场所。“诗人处在人们的视野之外,更有利于坚持独立的个性写作,更有利于坚持自己特有的纯洁性,而不为时尚所淹没,不为评论界所领引,不为权力话语所束缚。这样写出来的诗才是原生的、野生的、本质的,从而更具有生命力。”比如诗歌《一生》:“排着队出生,我行二,不受重视/排队上学堂,我六岁,不受欢迎/排队买来饭,看见打人/排队上完厕所,然后,/按次序就寝,唉……那一年我病重,医院不让进/我睡在走廊里/常常被噩梦惊醒/泪水排着队走过黑夜//后来,恋爱了,恋人们/在江边站成一溜儿/排队等住房、排队领结婚证/在墙角久久地等啊等/日子排着队溜过去/我的一生啊,就这样/迷失在队伍的烟尘里/……/还没等明白过来/头发排着队白了/皱纹像波浪追赶着,喃喃着/有一天,所有的欢乐与悲伤/排着队去远方”。宋晓贤这首诗歌,形象地以具象概括了自己的一生,这是屈辱而难以让人明白的一生,这是不断地排队走向迷失的一生,这是让许多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的一生。可以说,这是一首勇敢地写真、富有民间原生力量的好诗歌。

总之,民间刊物是诗人切磋交流、扩大影响、获得认同的根据地。它的巨大优势在于发表的难度和自由度较少受到限制。诗歌民刊的作者往往能够绕开烦琐而严格的审查制度,绕开声望名气、人际关系、题材等级、美学趣味等限制,能够真正抒发自我。在这个意义上说,民刊与网络诗歌真正解放了诗歌创作的艺术生产力,促进了文化的多元化与民主化。这种民间策略既是对当代民间诗歌的真正价值的礼赞,更是对于民间写作的深层思索。与此同时,当代民间诗歌还在各个层面包容和孕育了民间精神、立场和趋向,坚持着独立自由的思想原则、观念和方法,开拓了更多的合法性和可能性空间;民间诗人们自觉地置身于主流社会外,反叛着主流诗歌媒介的规范,其所具有的独立性、异端性和先锋性等特点,可谓真正拒绝了通俗文化及商业心态,为新诗的繁荣提供了可以预期的种种可能。

参考资料:

张清华:《当代诗歌中的地方美学与地域意识形态——从文化地理视角的观察》,载《文艺研究》,2010年第10期,第9页。

欧阳友权等:《网络文学论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页。

罗振亚:《亚文化选择:民刊策略与边缘立场》,载《诗探索》,2003年第3-4辑。

罗振亚:《日常口语化的解构性写作—20世纪90年代的“民间诗歌”考察》,载《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第98页。

李霞:《90年代汉诗写作新迹象》,载《诗探索》,1998年第3期。

责任编辑 陈蔚文

贺晓武,1971年生于江西永新。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是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现为温州大学瓯江学院文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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