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淼
创新人才培养:还应从加强基础做起
胡建淼
创新是一个国家发展的原动力,同样也是任何一个单位发展的原动力,所以我们党和国家早就提出要建设创新型国家这样的思路。今年国家又颁布了《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在此背景下,我们就有必要围绕如何培养创新型人才进行更多思考。关于创新人才培养问题,各界已有众多论述。但笔者认为,在如何培养创新人才方面,当前亟需处理好交叉和基础的关系。
一
讨论如何培养创新型人才,首先必须要解决一个标准问题,什么才算是创新型人才?即我们把学生培养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创新型人才。如果这个标准不清楚,我们所探讨的任何方法都是模糊的,因为目标不清楚就不知道把学生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创新型人才。因此我们首先必须清楚什么是创新、什么是创新型人才。
关于创新,国内外学者有不同的定义。但我比较认同香港城市大学原校长张信刚教授在首届“创新中国论坛”上给下的定义。他说,创新是发现自然和社会现象,并且认识其重要性,这就叫创新。那么,什么是创新人才呢?根据对创新的定义,我们可以来推论,创新人才即:能够发现自然和社会现象,并且能够认识到其重要性的人才。
上述定义虽然不一定完善,但给我们带来很大启发。其让我们明白了大学里我们常用的几个概念与创新人才这一概念是不能等同的。第一,创新人才与大学里的优秀生不是一个概念。在目前的学业评价体系下,不能说一个学业成绩优秀的学生就是一个创新人才,而一个不优秀的学生就不是创新人才。因为成绩优秀只是对学业表现的一种评定,其只能说明对现有知识掌握的熟练程度,而创新是一个综合性标准,它重在考核运用所学知识发现新知识的综合素质和能力。因此,优秀和创新是两个层面的问题,创新人才可能是优秀的,但优秀的未必是创新的。第二,创新型人才并不等于说是高分者。我们习惯在评奖学金时将一个年级或班级的学生分成前30%,后30%,中间40%,然后对前30%的学生进行奖励,但是我们不可以按照评奖学金的方法,将一个年级或班级的学生进行分类,然后说前30%高分者就是创新型人才。这显然也是不对的。第三,创新也好,创新型人才也好,并不等于说只要新的就是好的,只要标新立异就是创新者,这也是不对的。首届“创新论坛”期间,论坛主席、美籍华裔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李政道先生,在回答一位学生的提问时所说的一句话,我觉得非常有哲理。他说,新的不一定是好的,好的也不一定是新的。所谓创新不仅要创新,更重要的是这个“新”必须是符合客观规律的,是更加合理、更加科学的“新”。不能说新的就全是对的,要看这个“新”是不是比创新前的“旧”要好,我们创新要朝更加科学、更加合理的方向创新,而不是标新立异。第四,创新更重要的是指获得知识的一种方法,而不是指结果。所以我们不能将掌握知识的多少和快慢作为评价学生的标准,认为那些学科知识掌握得更多或者掌握得更快的学生是创新型的学生,相反,那些掌握得较少或较慢的学生不是创新型的学生。
因此,我们在评价创新的时候或者在探讨什么是创新型人才的时候,一定要走出上述误区。不要以为高分优秀学生就是创新型人才,也不要以为新的就是好的,更不能以为知识量大就是创新型的。
二
理清什么叫创新型人才之后,接下来就必然论及到交叉,因为在我们国家,当创新这个主题被提出以后,随之就提出了交叉性人才、交叉性学科、交叉性平台,“交叉”这两个字又成为我国的另一主题。特别是在高等教育领域,随着“大科学”时代的到来和国家创新型国家战略的提出,这一主题更加鲜明。比如,近些年来,大学为了培养交叉型或复合型人才,纷纷提出了“厚基础、宽口径”的人才培养理念,并围绕这一理念进行了许多教育教学改革,如大类招生、弹性学制、本科生学院制、通识教育、创新人才培养实验班、双专业、双学位、第二学士学位、主辅修制、转专业、学分互认等。在科研方面,大学非常重视交叉学科的建设,重点支持学科交叉的研究团队,重点投入学科交叉的项目和平台。当今,知识生产已进入“大科学”时代,科学研究的方式打破传统的单一学科为主、个体化或小团队的研究方式,呈现出多学科交叉集成、大团队或国际合作研究的方式的特征。研究成果多以交叉学科或跨学科的形式出现。如以诺贝尔自然科学奖为例,该奖1901-2008年108年间,共授予365项,其中交叉研究成果就有185项,占52.0%;从不同时段看,交叉学科研究成果在颁奖项数中所占的百分比逐步提升,尤其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大部分成果都是交叉性质的,2001-2008年达到66.7%。因此,在当今的“大科学”时代,若研究基础不深厚,研究后劲不足,就难以出大成果,难以攀登到科学高峰。
但是,综观我们在交叉人才培养上的各种实践,虽然我们做了许多大胆改革和创新,可仍然存在着很大问题。比如,国家有关部门所启动的各种基地的评选,大量的钱投向交叉性学科,我们各个高校为了获得国家的项目,或者为了“挣”到更多的钱,也把不同的学科之间、不同的人之间,任意的进行绑架、拼盘,向上去争取这种项目,说的严重一点,甚至等于去“骗”一个项目。交叉成了高校竞相追逐的一个时髦主题。造成这问题的原因是,我们把交叉跟创新简单的连接起来,认为只要是学科交叉型的就是创新型的。这又是一个创新人才培养的误区。交叉是我们实施创新的一种方法,但不是全部。所以我们不能简单的以学科有没有交叉来评价,并把其作为是不是创新型人才的一个标准。
说到交叉,在人才培养体制改革上也存在着不符合创新人才培养规律的问题。近些年来,大学为了培养交叉或复合型人才进行了许多改革。但这些改革若仔细分析仍存在许多不足:(1)改革仅限在制度或模式层面,在人才培养中起关键作用的课堂教学组织形态没有变化。教学形式和方法传统单一,偏重于学科知识的讲授和灌输,不注意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不注重方法的掌握和应用;教学模式封闭,教学组织形式单一,偏重于课堂教学,不重视社会合作与交流在学生发展上的作用;(2)在课程体系和内容方面,通过削减主修专业课来增加公共基础课和辅修专业课;只注重课程量的增加,不注重内容整合和质的提升。(3)改革都是一些试验性的,仅在小范围内进行,没有普及性,面向学生整体的制度缺失,创新教育“因小失大”。因此,这些改革只能说是对原培养模式的“修修补补”,因为整体不到位,实际上离交叉或复合型人才培养的理念越走越远。结果是,学生的基础不是越来越宽厚,而是越来越浅薄,教育效果与预期相反,导致“学生适应社会和就业创业能力不强,创新型、实用型、复合型人才紧缺”的问题。
对上述问题,我们可以通过如下国际比较得到实证。比如,国际权威战略咨询公司麦肯锡季刊上有一篇调查文章。该调查涉及83个跨国公司,按其用人标准,中国每100名有适当学位的求职者只有10名可被录用为工程师,15名可被录用为会计师,3名可被录用为通才雇员;相比,印度为25、15、10,菲律宾为20、30、25,马来西亚为30、25、20,匈牙利为50、50、30。在调查的现岗工程师中,中国只有不到10%可达到跨国公司的用人标准,而被调查的发达国家平均为66%,发展国家平均为16。这些数据说明,我们的毕业生离国际标准还差的很远,甚至连发展中国家的平均水平也没有达到。未来10年,要实现国家“高端人才”战略目标,任务非常艰巨。
总之,当前在我们国家,由于把创新和交叉不当的连接起来,所以我们的重视程度、我们的投入都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期。但是,交叉并不完全等同于创新,其只是进行创新或培养创新人才的一种方法。这一问题如果不解决,我们在创新人才培养方面的路可能越走越远。
三
分析了交叉的问题之后,我们再来谈谈基础的问题。这些年,我们如此地重视交叉学科的建设和人才培养模式的构建,为何没有取得令社会满意的效果呢?从表层来看,我们可能把个中原因追究为是交叉没有搞好,但若深度分析,实际上问题还是出在基础上。从创新人才培养的宏观过程来看,虽然交叉也是创新人才培养所需要的基础,但交叉还需要建立在对某一学科专业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的掌握上,这些基本的学科理论和方法没有掌握,交叉只能浅尝辄止,成为空中楼阁。因此,从创新人才培养目标来看,交叉和基础并不矛盾,创新人才培养既需要交叉又需要基础;但从过程上来看,基础还应是交叉的基础。我们只有先把基础做好,才能论及交叉。这就像哲学上的辩证法,辩证法往往把两者之间说成极右、极右。但现在的事实是我们在极右上做的很不够。在创新人才培养的过程中,最为关键是,要像辩证法告诉我们的那样,抓主要矛盾,分清楚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及它们的关系。如果搞不清主次关系,抓不到主要矛盾,等于什么都没有讲。所以基础跟交叉的问题,在理论上既可以说这样又可以说那样,不矛盾,但在实际中可能是矛盾的。因为创新人才培养最终要落实到学生身上,而一个学生的学习时间是有限的,我们的投入也是有限的,我们到底要把百分之多少投入到基础上去,或者把百分之多少投入到交叉上去,这时候就要抓主要矛盾,看是交叉不够还是基础不够。
当我们分析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认为,当前在我们国家虽然创新也不够,交叉也不够,但更需要提醒的是,我们当前最欠缺的仍然是基础不够。不管是交叉还是创新,都要以本身的学科基础为前提,当本身的学科专业理论知识和基本方法与技能还没有掌握的时候,若要去交叉是不可能成功的。这就像大学里的学生修读第二学位一样,尽管大学里的教学管理制度开放了,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专业兴趣自主选修,但若第一个学位都没有掌握,就去学第二学位,可行性无从谈起。比如,世界上的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是交叉型的、创新型的,但他雄厚的科学研究基础也是无以伦比的。因此,有了很厚的基础以后才谈得上交叉,也才能谈得上创新。从我国当前的教育教学情况看,我们的大学生甚至一些教授与上个世纪50年代、60年代的大学生相比,基础都比较薄弱。如在现今的高等教育体系中,博士生教育处于整个教育系统的最顶端,但尽管接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教育,有的博士生甚至连一些基本符号或常识性的东西都没有掌握。
再比如,“和”同“与”的关系问题,很多人都不清楚,我也是最近才搞清楚。“我和你”、“我与你”,这个“和”同“与”好像是同一个意思,没有区别。但根据资深学者的解读,这两个字是有区别的。“和”是同向的关系,“与”是对立的关系。如光明、黑暗,说“光明与黑暗”,不能说“光明和黑暗”;“他获得的奖学金和受到表彰”,这句话用的“和”,因为都是奖励方面的。同样是“你、我”,不同场合,用法也不一样,如“我和你今天晚上去看电影”,“我要与你决斗”。北京奥运会上唱的主题歌中,用的就不是“我与你”,而是“我和你”。整个世界人与人之间我们是同向的、是和解的。可见,我们现在欠缺的仍是基础不够。
现在有关部门花了很多钱来支持交叉性学科。不可否认,有的交叉学科出了一些成果,但坦率地说有不少交叉性的学科比不上传统的非交叉的本学科的成果。能否成才,并非取决于是否交叉,而恰恰取决于能否在本学科上有扎实的出色表现。
至此,我们就明白了我们国家尽管创新人才培养已提出多年,但《教育规划纲要》中仍提出“学生适应社会和就业创业能力不强,创新型、实用型、复合型人才紧缺”的问题;现实社会中,为何出现了一方面用人单位难以招到高层次的创新型人才,一方面大学生就业市场出现人才过剩的问题。面对这样的现实问题,我们不是说要否定创新,否定交叉,而正是为了交叉、为了创新,我们才需要重视加强基础。加强基础就是能为学生自主架构知识结构和自我学习发展在制度上提供充分机会。而非当前高教改革中“修修补补”;加强基础就是要把更多的钱投到基础上去,而非一味地强调学科交叉。基础是创新人才的“起跑线”,我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专家档案:胡建淼,浙江工商大学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89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获行政法学硕士学位。1995年起,任杭州大学副校长;1998年9月-2007年10月,任浙江大学党委常委、副校长。首届全国十大“杰出青年法学家”,全国优秀教师。浙江省跨世纪学术和技术带头人(浙江省151人才工程)和“全国百千万人才工程”第一层人选。浙江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
(此文与浙江工商大学韩玉志教授共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