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
1921年3月11日,爷爷生于黄河入海口大坝底下一个名叫临河的小村庄。后四个月又一十二天,中国共产党悄然诞生于嘉兴南湖的一条游船上。
九十年后,此处已繁衍千户,人口万余。出产一种甜瓜,号“临河蜜”,为当地特产。爷爷归来,旧迹已踪影全无。
1927年,爷爷时年七岁。他的父亲夜读报纸,闷坐房中两日,毅然投笔从戎。散了家里的学馆,奔赴济南。从此杳无音讯。至今流传下来的唯有一册《陆游诗选》,繁体竖排。
1933年,爷爷13岁。他正在门前的苇子湾里玩耍。噩耗传来:他的爷爷被土匪绑了票。等到人赎回来,已经筋脉皆断,不久就去世了。
从此,爷爷跟着老奶奶搬回娘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那些骡马、田产、双轱辘大车、两人高的水磨,全都消失了。至今记住的,唯有门前的苇子湾。清清的湾水碧绿的苇子。
1938年,爷爷结婚,从此住在了丈人庄上。五个月后,搬到薄村,赁屋而居。
1939年,搬到北岭,添了女儿秀。
1940年,搬到和平,添了儿子深。
1942年,深三岁,死在冬天。
1945年,秀七岁,死在三月里。
说起这些,时隔六十多年,爷爷眼角还有泪花。爷爷说,这都怪我,怪我把名字起错了。现在想想,这袖和身,合起来是件衣服啊,所以留不住。要不,那些兵荒马乱的年月,挨饿受冻的多了,咋也有孩子长大了?
1948年,爷爷28岁,已经搬到我们村五年。期间,躲日本鬼子一次,躲伪军四次,躲土匪无数次。爷爷把他们合称“乱兵”。爷爷躲乱兵的方法就是跑。跑出村子,跑进青纱帐。乱兵一来就要跑,两手空空的啥都撇下。爷爷最爱藏的地方叫“顺道地”。这一次又过队伍,爷爷正在和泥抹墙,扎着两只泥手正要跑,见是共产党的渤海支队,就又退回来,顺便把骑马的杨国夫司令员领进来借宿。
吃过晚饭,见人都到院子里来集合,爷爷就问勤务兵:“要打仗?”小伙子笑眯眯地点头。爷爷回身抓件衣服就跑了。这一晚上在顺道地,就看见西南方向枪声大作火光冲天。早晨回来,勤务兵正在喂马,看见爷爷,笑着说:“老乡藏了一夜,辛苦了。”爷爷忙说:“你们辛苦你们辛苦。”
那一夜,盐窝的炮楼被攻占,利津解放。
1949年,爷爷29岁,共和国成立。利津土改,分田到户。同年,我的父亲出生了,爷爷给他取名“春来”。他高兴地逢人就说:“我娃有福气,我娃再也饿不着了。”
1960年,爷爷40岁。他年富力强,在生产队里是整劳力。他还心灵手巧,业余管理着队里的小菜园。一儿三女,人丁兴旺。我的父亲已经12岁了,正在念小学四年级。他学习好,门门功课考第一。放学以后就去拾草剜菜,地里的活计样样拿得起。
这一年夏天,父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盐窝完小。学费需要八块钱。爷爷不给,爷爷没钱。爷爷说:“念那些书干啥?识字就行了。你下来不几年就是一个整劳力。再碰上这样的灾年,咱家的工分多了,粮食能多分一些。”父亲趴在炕上哭了一天,从此告别学校。
1966年,爷爷46岁。“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同村的大旦是惠民师范的中专生,于这一年被遣返回村。据说惠民师范是刘少奇资本主义路线上结的黑瓜。学校由此被砍掉。爷爷“上学无用”的远见被同村人钦佩。
同年,年仅18岁的父亲被村里人响应号召推举为生产队长兼革委会主任。从此,他活学活用毛主席思想,在农村这广阔的天地里开荒地,修水利,育良种,战天斗地,大有作为。
当然,粮食还是不够吃。冬天农闲,队长也得和其他人一起,去黄河口割苇子,去南大门(寿光)换地瓜干。推着独轮车,夜走百十里。那些辛苦,成了今日的笑谈。
1979年,爷爷59岁,父亲31岁,我出生了。同年,村里联产承包,分田单干,当年粮食就够吃了。到第三年,粮囤里实在放不下了。父亲留够三年的口粮,把其余的拉出去卖掉。爷爷死死拦住拉粮的牛车,朝我们吼:“哪有卖粮食的?天又变回来咋办?”时年,爷爷61岁。周岁60,正好一个甲子。
那是1981年。父亲卖粮回来,买回一个收音机,全村震动。我是伴着收音机长大的。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1988年,爷爷68岁,村里通电。从此告别煤油灯。
1992年,爷爷72岁,我家买了电视。爷爷说是“在屋里看电影。”
1996年,爷爷76岁。村里通柏油马路。我家卖了牛车,买拖拉机。
1998年,爷爷78岁,我家安了程控电话。
1999年,爷爷79岁,村里装了闭路。我家换彩电。
2000年,爷爷80岁。村里安了自来水,吃水再也不用去水库挑了。
爷爷80岁,活到了新世纪。父亲也老了。我长大了,我一直念到大学。爷爷再也不说上学无用,现在轮到父亲说了。因为,国家开始不包分配了。
我不这样想,出路多得很。我端过盘子,开过话吧,下过车间,代理过化妆品。在这期间,我收获了一群生死朋友,也收获了爱情。我们携手共进,相濡以沫。我们是这个城市里真正的主人。
2004年,爷爷84岁。我26岁。我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决心结束漂泊的生活。我按揭买房,举行婚礼,正式安家。
2007年,爷爷87岁。我29岁,正是当年建国爷爷添子的年龄。我的事业走上正轨。我换了大房子,买了汽车。同年,我的女儿也出生了。
今年,2011,爷爷虚岁91了。我开着汽车,把爷爷接到我的新房子里来。爷爷抚摸着明亮的厨房和干净的洗手间,连声说:“真是做梦也不敢想啊。”
当然,我们也有我们的烦恼:房价太高,压力太大,目标迷茫,等等等等。但是,面对爷爷那如刀刻般的皱纹,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安慰:“总会好的!总会过去的。”
爷爷语录:“前三十年,兵荒马乱;中三十年,国泰民安;后三十年,国富民强。”